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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憂∕鬱之病及其身體感

黃承昊另一纏綿多年的疾病是憂∕鬱,究其根源,一則來自因罹患 疾病而憂慮的內在情緒,一則源於長期背負科舉考試的緊張與壓力。

黃承昊年少起即善病,時時因擔心病情與壽命而懷憂,經年陷入因 病而憂∕鬱、因憂∕鬱而病的惡性循環中。他自小「血氣不足,十日九 病,自慮不能老」,189即使旁人以「常病大仙」安慰之,內心的憂悶不 但無法消解,反過來還「笑以為迂」。190黃氏自承因「愛身念重,故憂 病滋深」,致使「病迺膠纏而不可解」。191他對疾病與健康想法趨於負

186 黃承昊退休後隱居杼山,山居生活使其脾泄再犯,且又患瘧,一方面是陰虧質弱所致,

一方面則是受到居住環境的影響。請見拙文第三節(一)陰虧質弱之證及其身體感。

187 程本,卷 7,頁 4-5。《折肱漫錄》另一次提到任官延平時,春天罹患脾泄與小便黃澀,

「胸膈不舒,飲食頓減」的例子,應即崇禎十五年之事。程本,卷4,頁 10。

188 程本,卷 7,頁 4-5。

189 崇禎本,卷 2,頁 6。

190 程本,卷 4,頁 3。

191 崇禎本,卷 1,頁 3。

面,與其少年時陰毛生虱極癢之事不無干係,當時友人聲稱「生此虱者,

運會將否之兆」,果然「予患此之後,抱病十餘年,備覺苦楚,其言果 驗」,192其憂思益形難解。

《折肱漫錄》告誡讀者,病者的兩大忌之一,即是「認病為真,終 朝侘傺」,其實這正是黃承昊病中的寫照,此一憂思,常使其病「久而 不痊」。193他因病而憂的例子頗多,包括因小便淋瀝而憂;194因痞悶而 影響飲食,服用消導之藥無效而感到「大是可憂」;195也曾擔心足熱陰 虛將萎而不勝憂疑;196更曾為晝夜遺精而「驚懼特甚」。197

上述諸例,均遠不如弱冠罹患痰中縷血所引發的憂鬱嚴重。當黃承 昊發現痰中縷血時,「憂惶特甚,治以清痰涼血之藥殊不效」,隨即又 出現「面熱而手冷,喉膩而口乾,兩背不舒,夜作微熱,幾成瘵症」之 狀,急請吳門醫者診治,服下兩劑寒藥之後:

忽然手冷過肘,足冷過膝,陡覺鼻中出冷氣,神魂飄然,如從高橋 下墜,陰陰然莫測所止之狀。198

憂懼之餘,轉向名醫張蓮水求救,服用二、三十劑八物湯加天麻,「神 氣雖稍寧,然自此陽氣頓衰,三冬必以火自隨,而慘慘淅瀝之象,幾無 生人之樂矣」。由於黃氏聽信醫家與方書「此病重而難治」之說,從此:

朝夕懷憂,竟至神氣盡耗,病乃日深,病深憂愈甚,憂甚病益深,

神魂夢寐,若在桎梏中而莫可解脫,迨後至於神魂飛越,如日坐陰 冰世界,蓋不死者幾希耳。199

192 程本,卷 3,頁 8-9。

193 程本,卷 1,頁 2-3。

194 程本,卷 7,頁 4。

195 程本,卷 5,頁 2-3。

196 程本,卷 1,頁 27-28。

197 程本,卷 2,頁 2。

198 程本,卷 1,頁 25。

199 崇禎本,卷 1,頁 1。

「因書以生憂」的黃承昊「反受其害」,200終日輾轉於經年的疾病與深 沉的憂鬱之間,神魂不守,受盡苦楚。晚年自省罹患痰中縷血的病因有 二,其一因傷風不慎於色欲,遂「以陰虛致疾」;其二則是「本以憂鬱 成此火症」,而憂鬱的源頭,既因自幼善病,也來自於科舉的壓力。

正當年輕的黃承昊鎮日陷入憂思時,正巧以清閑隱逸著名的陳繼儒

(1558-1639)來訪,201父親洪憲遂命其就教之。陳氏惕之以「鬱則傷 神,為害非淺」,並以孔子「悅樂」、莊子「逍遙」與佛家「自在」之 教,勸他勿以形損神,承昊「聞之爽然」。202或由於此一因緣,《折肱 漫錄》立〈養神篇〉為首卷,內容又多釋、佛、道三家之說,勸請讀者 藉此遣憂忘苦。佛道二家之中,黃承昊屢屢讚揚《莊子.逍遙遊》與《莊 子.齊物論》,並指出若早學得老子「外身之法」,「豈至受此二十年 苦楚」?203然而,相對於老莊,黃氏似乎入佛更深,204〈養神篇〉首條 介紹南嶽慧思禪師對疾病與業緣關係的看法,不但明指作者主張養生者 須先養神而次養形的次序,更傳遞其「傷神莫大於憂患思慮」的切身 之痛。

萬曆二十八年(1600),正當黃承昊為痰中縷血而極度憂鬱之際,

傳來父親病故的消息,「哀戚之餘,頓忘其身,憂為哀奪,另成一番世 界,而向來窠臼,遂拔病以稍蘇」,205病情竟然稍有起色。

黃承昊逐漸從憂境中解脫,最關鍵的轉捩點是考中舉人,這時他已 經三十四歲,自此「鬱氣大暢,而神乃漸王」,取得進士功名之後,更

200 程本,卷 1,頁 3。

201 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華亭人,以優遊的山居生活而享有高名,時人曾比擬為南朝梁 陶宏景與唐代李泌的山中宰相。初步的討論,參見涂柏辰,〈清閑與戒懼──晚明山人 陳繼儒及其形象變遷〉(臺北: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2007)。

202 崇禎本,卷 1,頁 3。

203 崇禎本,卷 1,頁 3-4。

204 黃承昊與佛教的關係,稍後將有較多的討論。

205 崇禎本,卷 1,頁 1。

是「氣益暢而神益充,得延殘喘以迄於今」。206他事後的解釋如下:

七情之傷人也,亦形受之,而七情之起則繇於心意識,故其為病有 難盡以藥石治者。如經言:「怒可勝思,悲可勝怒」之類,以無形 治無形,以相剋取相生,自有無窮妙義。予病時憂鬱傷神,百藥不 救,幸得致身雲路,以喜開憂而痼疾遂療,此豈藥石之所能治哉?

益憂毘於陰,喜毘於陽,太陽一照,則陰霧潛消,理固然也。207 可見黃承昊的憂鬱,來自於長期的疾病纏身,以及科舉考試的雙重壓力,

正如其自述最初「以境逆得憂」,最終「必俟境順以開之」。208

黃承昊長達二十年的憂鬱解除之後,僅復發一次。當他在河南任官 時,一度「有一關心事竟成憂境」,但此時他「已略知慕道,毅然追究 憂從何起」,即效佛家究心之法,加上自己的體悟,「病陡然解散」。209 此次因特定事務而憂,面臨的壓力或與年少時不可同日而語,故不再陷 入長年的憂鬱之境。

《折肱漫錄.養神篇》強調養神先於養形,而養神之道則是去除憂 思郁鬱,這正是黃承昊一生善病生涯中最深刻的體悟,故將之置於全書 之首,凸顯其重要性。憂鬱與疾病的循環帶來極大的痛苦,種種去憂、

去病的努力與過程,正是黃氏留給讀者最愷切的經驗。程永培刊刻的《折 肱漫錄》,以「所采皆子、史,旁及釋、道,其說頗雜」為由,刪去〈養 神篇〉,固然是站在儒醫的立場,自以「正統」的標準,去除不屬於疾 病證候與實踐行醫的內容,實則忽略黃承昊正因為愛身念重,才對疾病 之苦與身體的感知特別敏銳;正由於憂念濃重,抑鬱難開,唯恐不能長 壽,才發憤學醫與汲汲於調治身體;正因為久年纏綿於疾病與憂鬱之 苦,才有意識的記錄自己的身體、疾病與醫療經驗。210換言之,黃氏

206 崇禎本,卷 1,頁 1。

207 崇禎本,卷 1,頁 4。

208 崇禎本,卷 1,頁 5。

209 崇禎本,卷 1,頁 5。

210 程本,黃承昊,〈小引〉。

形體的病苦與情志的憂苦,及其「愛身念重」之心思,才是寫作《折肱 漫錄》的原動力。一旦抹煞〈養神篇〉的重要性,漠視作者的長期憂鬱,

即無法深入瞭解其人及其著作。再者,程永培站在儒醫的立場與實用的 觀點,刻意刪除〈養神篇〉,病人的痛苦與身體感不是他關切的核心。

但是,對黃承昊來說,憂與苦的情緒與心態,才是病人最真切的感受。

黃、程二人立足點的不同,適足以彰顯《折肱漫錄》別出心裁的初衷、

宗旨與精神,此或該書能在短時間深獲讀者∕病人的共鳴而再版的原因 之一。

《折肱漫錄》歷次的疾病紀錄,在在顯示黃承昊對身體與壽命懷抱 著強烈而持續的隱憂。他深刻的描述「憂∕鬱」的身體感受,以及「憂∕

鬱」對身心產生的負面影響,是《折肱漫錄》非常突出的特色。不過,

黃氏之憂並非只帶來負面的影響,有時也具有正面的警醒與激勵作用。

四十七歲時,黃承昊小指軟麻,時作時止,每夜愈而晝甚,每夏愈而冬 甚,他非常擔心此為中風的前兆,憂心忡忡,再加上父母、兄長、姪子 均因猝然中風而逝,211故指麻之兆對他的衝擊尤大,立即遍求治之。幸 虧他此時已知醫理,不再聽信傳言而任意用藥,且講求預防之道,又善 於養攝慎疾與勤於服藥,212因此,憂慮指麻的憂思反而成為他日後更謹 於養生的動力,最後以七十餘歲的高齡而終,壽命遠超過父兄。213反觀 與承昊同時罹患指麻的姪子申錫,在北京適逢戒嚴,遂「憂惶兼以多 愁,竟卒中而亡」,得年僅四十七。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