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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亡人下葬
近正午1 點半的天空沒有一點白雲，為了避開陽光折射，舅舅刻意將機車與黑色 轎車並行。從新生南路左拐至和平東路，機車走走停停，早上進食的麵包在胃裡 也跟著上下攪動。
進入崇德街後，是一條綿延窄小的小山路，似乎沒有盡頭。單向道的緣故，上下 山走的是同一條，車子前後之間保持著安全距離，車速也緩慢。一路上經過數棟 民宅，有的大門敞開，老人家就坐在門口長椅上曬太陽；有的門口擺著乾菜，趕 在入冬之前再吸收一次日光精華。
民宅過後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墓園，中間夾著混雜區，民宅緊貼著墓地；墓地 緊貼著民房。很多人死掉了，但也很多人活著，所有活人都趕赴同一個地方。進 入到上坡處，體感溫度明顯下降，冷冽的空氣伴隨著雜亂無章的墳頭。往後看，
101 大樓露出半截，它永遠在那邊，看著人上山又下山、離開又回來。
車陣一路向前行，一個大左轉後，「回教公墓」四個字出現在石牆上。左側的山 坡是回教墓園，與二舅下葬的平坦草原不同，台北的墓園是層層堆砌。往右眺望 是辛亥隧道，往前看還有各大姓氏宗親廟祠，整片山坡地就像隔著山頭繁榮信義 區的反面，只是特別的安靜。
中間一條窄小的車道擠滿了人，圍繞在黑色轎車後車廂前，等待車廂門打開。我 脫下安全帽，照著後照鏡整理儀容。一整天都安安靜靜的殯禮突然有了嘈雜聲，
往後看是媽媽被兩個人攙扶著，戴著我從未見過的表情，重複哭喊著：「爸」。陽 光毫不留情照在媽媽臉上，就像是聚光燈，所有人都看著她。
人真心哭泣時臉會浮腫。媽媽皮膚白，跟公公一樣，哭泣時眼睛腫成只剩一條線，
本來就已經豐厚的嘴唇更充血紅潤。哭泣使得媽媽臉龐紅暈，但身體卻變得好渺 小。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哭的，是在殯禮的時候，還是到了墓園之後。除了 爸之外，媽媽還念著二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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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車廂門打開了，眾人的眼神再次轉移到公公的木板箱。沒有拖延，一行人抬著 箱子從一旁的小石階往上爬，我們幾個小孩就跟在後面，走在人群的陰影裡。
石階窄小崎曲又陡峭，靠牆一面還堆疊著尚未使用的紅色牆磚，我們只能專注在 自己的步伐，不能踩空。墓園是一層一層堆砌上去的，無規則成不同大小的墓位。
有的是皎潔氣派的牌坊、高掛象徵伊斯蘭的新月符號、有的雜草叢生，墓碑上的 名字早已侵蝕不堪。不管是有錢無錢，所有人最後都是孑然一身走向安拉。
石灰磚旁的角落泥土中冒出了幾朵小白花。就像人一樣，它受精、開花、凋落；
凋落後又成為下一次盛開的養分。公公的身體也會成為下一朵花綻放的養分嗎？
我們小心翼翼走著，帶頭的墓地管理員不知何時早已抵達墓位，在上頭指揮著大 家走最近的路。我看不到前面的路徑，只覺得口乾舌燥，想起水瓶放在摩托車上，
轉頭看發現已經走了大半，前後動彈不得，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上爬。
我均勻呼吸，試圖壓低由體內發出的燥熱感，直想著：「我再也不想走這條路。」
行進中的人群突然止住不前，過沒多久，原本因為害怕踩空而發出的雜聲又再度 安靜下來，只剩阿訇的祈禱聲。
包裹著白布的公公從木板箱裡被抬了出來，放進早已準備好的墓穴，像極了白花 從泥土中拔出。「馬麗昕、馬思維，你們快點過來，看公公最後一面。」大阿姨 突然喊著自己的名字，驚嚇之餘湧上心頭的是罪惡感，原本只想隱身於人群陰影 中，終究被大人發現。
聽到前方大聲吆喝，原本各站一方的人陣像排練好，左右讓出一條路。我拉著弟 弟快步往前走，盡量避開旁人炙熱的眼神。
「馬全忠哈智之墓」，墓碑上這樣寫著。我站到阿婆旁邊，阿婆始終流著淚，但 沒有哭聲，發出啜泣聲的是蘿拉姊姊。阿姨要我看公公最後一面，但是白布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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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後，機車一路騎上福和橋，「離開」和「回家」都要經過福和橋。橋的顏色 是水泥灰，看起來是世上最穩固的顏色，如同公公墓位上的牆磚色，但橋大概終 有一天也會塌陷。
回到家後，乾土味還留在鼻息間。上午的葬禮把體力折騰掉大半，家人早已累得 癱在沙發上，此刻最需要的大概是澱粉。換了比較輕鬆的家便服，就一直待在客 廳，總覺得這時候家人要待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好。一直到這時候才看清楚，
媽媽和外婆臉頰被曬得紅通通的，前額的頭髮扁塌油膩黏在臉上，還捨不得洗去。
坐下才沒多久，門鈴突然響起，親戚阿姨們提著麵食進來。大家呼嚕呼嚨吃下整 碗餛飩湯麵。快速進食像是家庭的遺傳基因，是身體的直能反應，但總會換來難 以消解的脹氣。
直到脹氣消解前，身體一直處在進食狀態，鼻息之間滿是麵粉味，就連打嗝出來 的氣體都殘有內餡牛肉味。味覺被切得很細很細，一層一層的蓋過墓園的泥土雜 草味，就像是一次系統更新。不管遇到什麼事，人的肚子終究會餓，就連悲傷都 得要有力氣。
樂，還是火獄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