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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兩個葬禮
天命大概定了，安拉一次要帶走馬家兩個人。二舅歸真突然，像是一場洪水；公 公的生命像細水，慢慢流逝，讓家能再度團聚。
公公歸真是星期四晚上，當天晚上就送到清真寺，隔天星期五近中午，家人就準 備前往台北清真寺。大安森林公園新生南路那側，北有天主教聖家堂、往南一點 有基督教浸信會懷恩堂，台北清真寺座落在中間，周圍低矮的平房，拱圓型的房 頂顯得更加突出。
台灣不只這一座清真寺，台北有兩座，一個位在新生南路，另一則是相隔幾條街，
辛亥路上的台北文化清真寺；往南桃園有中壢龍岡清真寺、大園清真寺；台中、
台南、高雄、東港皆有一座。
從福和橋下橋後，大舅的機車載著我沿著新生南路直騎，一路上道路耿直毫無遮 蔽物。儘管時序已經進入深秋，秋季似乎怎麼樣都不會來。樹葉照著時節枯萎著，
陽光卻像夏暑般曝曬，像是在說：「嘿！樹葉，請繼續保持鮮嫩的生命力。」但 愈強烈的陽光只會讓枯枝加速消逝。
到了和平東路二段進入機車待轉區後，大舅說：「你等一下跟著阿婆上去女禮拜 殿，禮完拜後坐我的機車上墳山。」
星期五是主麻日，還不到主麻拜的時間，清真寺兩側入口前的石椅坐滿了人。我 脫下安全帽，看著媽媽、阿姨從計程車下車。她們都戴著米白色的頭巾，媽媽和 大阿姨一襲黑長袍，腳踩 Nike 運動鞋；外婆一身灰色襯衫、深藍西裝長褲，這 是她出門最常穿的套裝。她們分別挽著阿婆的手臂，似乎不想讓阿婆有一側是空 的。
我不喜歡米白色，我帶著駝黃色的頭巾，就像地上枯黃的樹葉。我跟著走在旁邊，
幾位親戚阿姨走向我們，他們握著阿婆的手，像是在安慰，說了幾句話後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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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真寺門口到女殿才幾十公尺，我們卻走了好久。
清真寺前院有個小小的草皮地，小朋友在上面踢著小顆的足球，嘻笑聲聽著好像 發生了什麼好事。他們大概不知道等會有殯禮吧！就算知道了，整個草皮地就是 他們的全世界，還有什麼比當下的愉快更重要的事？
小時候星期日讀經班下課，我們幾個小孩就在草皮地上玩紅綠燈、123 木頭人。
當時公公還能自己坐公車來禮拜，他就坐在旁邊的石階上，戴著白色的圓頂小帽，
穿著polo 衫、西裝褲。手裡永遠拿著大大的熱水茶壺，轉開瓶蓋當杯子喝茶。
時候到了就吆喝著我該回家，我雖捨不得離開，但他將一隻手擺在腰後，另外一 隻手伸出來。高大的公公擺起架勢來還是挺嚇人的，就像現在站在草地旁的老爺 爺，嚴肅地要小孩們快去洗小淨做禮拜。
男女廁洗房在清真寺側邊長廊中，公公的遺體從昨晚就放在男廁洗房，在長廊的 最後頭。在亡人下葬之前，要再洗淨一次身軀，大舅說：「穆斯林一生至少要洗 亡人三次。」今天幫其他人洗，明天別人也會幫自己洗，沒有例外。
舅舅們進去洗房了，他們不曾為公公洗澡，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輕喚一聲：
「爸，Salam，我們來幫你洗澡了。」從雙手開始，左右各戳洗三次。接著到頭 部，漱口三次、嗆鼻三次、洗臉三次，清水一路從頭髮順摸至脖，再換下半身。
就像公公在醫院自己做的小淨、大淨。洗淨後，以白色的凱凡布51包裹著身體，
放入方便搬運的木板箱內。
主麻拜禮畢後，木板箱從男廁洗房抬出後，人群擁著公公朝著男殿前行，只要舉 起手就能托住木板箱底部。究竟有多少隻手已數不清，只剩人群的腳步聲。從上 方的女殿往下看，運有公公的木板箱已放置大殿前方，面向麥加。阿訇用手示意 大家肩膀之前不要有空隙，應當緊密站好。「今天歸真的哈智是馬全忠先生。請 各位教親為他祈禱。」
51 包裹亡人身體的白色大布，稱凱凡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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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盤腿而坐的我，站起身來準備殯禮，阿婆也從禮拜椅站起來，調整了一下頭 巾和衣服。從這個高度看下去，公公的棺木剛好就在視線正中央。媽媽站在我的 左側；左後方表姐用垂掛在胸前的頭巾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右邊站著一位不認識 的姊姊，微笑請我靠過去一點，直到我的肩膀碰到了她的肩膀。
阿訇在前頭默唸著祈禱詞，眾人微微低頭，跟著祈禱。聲音迴盪在清真寺的圓頂 內，震得空氣奔流急竄，震得人心底寧靜。我默念著祈禱詞，向安拉祈禱公公的 罪過，希望他能進入天園，二舅也是。同時也是對著自己說：「公公真正要離開 了呀。這麼多人跟著我們一起向安拉祈禱，這應該就是真的了吧！」
殯禮結束後，木板箱很快抬移至大殿外頭。我從女生禮拜殿下樓後，瞥到一眼箱 子放上黑色轎車的畫面，隨即車子就關上大門，只剩黑壓壓的玻璃窗。大舅叫著 我：「馬麗昕，走了！」揮手叫我去停車位置等他。沒有多停留，轎車已經開離 大門，舅舅的機車跟在後面，後面接續好幾台車子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