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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美國夢的陰影
公公葬禮前，家裡兒女再度重聚。這樣相聚大概是十五年前，三個兒子從美國回 來，三個在台灣的女兒，一半像公公，一半像阿婆。但個性最像公公的二舅並不 在。
美國大台灣百倍，語言陌生，文化陌生，但卻是大舅心中的夢幻樂園。當世界剛 跨入千禧年，表哥剛滿8 歲，小表弟也才滿 3 歲。大舅總是希望能追求更大的房 子、寬大的街道，更好的生活。1982 年，台灣移民美國的配額從中國獨立出來，
到了1990 年，美國放寬移民人數，從 1980 年代的 29 萬人，提高至 1990 年代的 67 萬人。49當時大舅在松青擔任小組長後，就沒有再升上去。前輩同事離職後，
就到了美國開餐廳創業。在生活愈來愈不如意之下，前輩的成功重新點燃了大舅 心中的美國夢。
大舅2000 年抽到了美國綠卡，帶著大舅媽和 11 歲的表哥和 8 歲的表弟到了美國 休士頓，那是美國南部的太空城市。去到美國後用了存款開了中華餐廳，打著「湘 南」料理招牌攬客，賣的是湘菜，50但沒人知道大舅這輩子從未去過湖南。
餐廳生意穩定後，三舅、小舅陸續過去。每離開一個舅舅，公公的身體狀況就下 降一等。二舅始終沒結婚，一直住在家裡，他不像其他舅舅一樣喜歡美國，他說 那不是自己的地方：「那裡沒有阿爸跟阿媽。」
二舅個性像公公，外表像阿婆，從小就愛闖禍，不好好讀書，也不像其他兄弟姐 妹喜歡工作，就喜歡玩樂。公公總覺得是外婆把他寵壞，外婆雖然每天幫他煮飯，
卻常常為了他哭泣。
來到台灣後，二舅輾轉做了好幾份工作，最後在工地上班，認識了一群朋友。家 人以為他的人生走上正軌，但他的精神愈來愈恍惚，直到在他口袋裡發現了一罐
49 美國移民政策變遷見洪玉儒（2006），〈美國台灣移民政策的現狀〉。
50 湘南泛指中國湖南南部地區，包括郴州、永州和衡陽，以及邵陽和株洲的局部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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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瓶。
他跑去吸藥，沒想到離開緬甸還是吸了藥。他雖然像公公一樣很重情義，但常常 分不清情義的輕重。吸藥後，精神狀態時好時壞，總是在做傢俱，拿著工地裡偷 來的木材，做了餐桌、茶几，還做了一個小板凳讓我坐著寫功課。一天半夜，二 舅從公寓的陽台爬進家裡，此後整個社區都知道家裡有個吸毒者。
大舅把他帶到美國，離開原本的朋友，重新開始。去到美國後，他在大舅的餐廳 當廚師。他沒再吸藥了，存了點錢準備買房子，他說不想結婚，要接外公、外婆 去美國和他一起住。人生似乎又要踏上正軌了，但二舅從來沒踏上正軌。在公公 歸真前兩個月，意外在美國遭搶匪攻擊，死在槍下，葬在美國。沒有人告訴公公。
也沒人想到，家裡會這麼快兩個月內離開兩個人。
遭槍擊是休士頓當地早上，接到電話是台灣半夜12 點半。那一頭是大舅的聲音，
這一頭是媽媽接的電話。
「阿鳳啊… 媽睡了嗎。我現在跟妳說一件事，妳等下慢慢跟阿媽說，阿偉歸真 了。剛剛被人用槍打中，我們可能等下就要幫他下葬。」大舅沒說很多細節，只 告訴我們二舅歸真了。
媽媽把阿婆喚醒後，一直在打著電話。她告訴每一位親戚、朋友。告知歸真的消 息是穆斯林的義務，媽媽也習慣的做著。阿婆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無聲哭泣，
這張椅子就是二舅自己做的。後來只要是半夜的電話，我們都不敢再接。
二舅的葬禮當地時間隔天就辦了。在台灣的家族沒人來得及過去，也不能放著公 公一個人，只透過照片看了二舅的葬禮。休士頓的穆斯林墓園是平坦的大片草原，
彷彿無疆界，墓位與墓位之間沒有任何顯著的隔板，乾淨得像是一大片修整整齊，
待種花籽的園地。二舅交了很多朋友，很多人都幫忙他下葬，三舅則是在一旁坐 著輪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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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也挨了一槍。三舅說一直夢到二哥倒在血泊的畫面，比看著爸爸在病床上斷 氣還痛苦。
他和二舅當時都在大舅開的餐廳。搶匪進入餐廳，拿著槍直指著站在收銀櫃前的 三舅，三舅把錢統統掏出來。搶匪拿錢後轉頭就跑，二舅追出去，想要把錢討回 來。三舅也跟著追出去，希望把二舅追回來，一個追著一個。
沒想到才出店門，換來的是兩個子彈，一顆射在二舅的頭部；一顆射在三舅的小 腿。後來舅舅們才知道，美國不只是有金錢，還有子彈，兩者都可能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