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生命的神聖起源

在敘事學的分類中，神話、傳說與故事是不同的概念，而在排灣族的文化體系 中，則將口述傳統分為 tjautsiker 與 mirimiringan 兩類，分別意旨真實傳說與虛構傳 說。胡台麗在〈排灣族虛構傳說的真實〉一文中提到：

排灣族人傳述 tjautsiker 時，接近口述歷史的概念，基本上相信 tjautsiker 中的人物事件是真實的存在，是前輩或自身確曾發生的經歷，如同部落史、

家族史、與個人生命史的傳述，不敢隨意編造，我將以譯為「真實傳說」；

而 mirimiringan 則接近故事的概念，是前人用才智虛構、編造出來的人事 物，其中人名多以重複音節表示，有別於現實生活中的名字，故事內容常出 現不可思議的情節，具寓言性與教育性，我將之譯為「虛構傳說」。¹⁵

至於「真實傳說」與「虛構傳說」的具體區別，則源自族人是否相信傳說確實 發生過。作為沒有文字的民族，記錄民族歷史的重任只能落在口傳敘事肩上，固定 的承傳者（通常為頭目、貴族或祭祀、巫師）依靠記憶力將部族歷史進行背誦，嚴 格嚴謹不允許有一絲錯誤。而背誦歷史的意義在於銘記歷史，這是排灣族民族精神 的核心之一，也是讓族人世代莫忘「我是誰」、「我從哪裡來」的保障。而在族群歷 史的記錄中，源頭永遠是民族的起源神話，排灣族沒有開天闢地神話（即宇宙起源 神話），但是關於本族祖先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卻有豐富的口傳敘事。

關於排灣族民族起源的口傳敘事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可稱為人類起源神話，

另一類則偏重於貴族階級的起源。出於「我族中心主義」的心理，很多民族的名稱 都源於本族語言中「人」的意思，如布農、賽德克、達悟等。在初民心中，只有「我 族」才是真正最為優秀的人類，是天下最先存在的族群，而「他族」則自然而然地 被貼上「非人」的標籤。因此，每個族群的民族起源神話就顯得尤為神聖與重要，

這是我族立於天地之間的根本所在，也是我族神聖性與獨一無二特性的源頭所在。

另一方面，研究人類起源神話可以幫助我們瞭解這個民族對於世界、生命的看法，

即該民族的宇宙觀與生命觀。因此，關於民族起源的口傳敘事是具有神聖性與重要 性的。

最早在 1880 年代，伴隨著西方對於台灣之殖民行動來到鵝鑾鼻駐守的英國人 George Taylor 就對當時排灣族的相關神話進行了採集與發表。雖然 Taylor 並未受過 系統嚴謹的學術訓練，他的記錄相對零散，謬誤與誤解也很多，但作為最初的觀察 材料，仍然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與參考價值。1895 年後日本政府陸續展開對於台灣 原住民的調查研究工作，口傳敘事的採集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台灣舊慣調查會 陸續編纂的《蕃族調查報告書》與《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都涉及了排灣族的口傳

15 胡台麗，《排灣文化的詮釋》，頁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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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尤其是《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用相當篇幅詳細記錄了不同部落流傳的人類 起源神話。人類學家的採集顯得系統而程式化，對實際情況的記錄也十分忠實，是 值得信賴的參考資料，具有很高的價值。之後又有佐山融吉、大西吉壽採集、編寫 的《生蕃傳說集》，詳細標註了傳說採集的地點，涉及到排灣族民族起源神話的資料 有一則。小川尚義、淺井惠倫編寫的《原語による臺灣高砂族伝説集》一書中排灣 族的部分基本屬於「虛構傳說」（mirimiringan），與 1997 年小林保祥和松澤員子合編 的《排灣族傳說集》一樣，並未涉及到民族起源神話的部分。到了戰後，1994 年尹 建中編譯的《台灣山胞各族傳統神話故事與傳說文獻編纂研究》一書中，大量記錄 了各族的神話與傳說，關於排灣族民族起源的神話相關記錄也非常豐富而具有多樣 性。

我們首先對排灣族的人類起源神話進行探討。人類起源神話，即關於宇宙中最 初的人類——排灣族人是如何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口傳敘事。在台灣原住民十六族 中分佈最廣的「石生人」神話與「竹生人」神話，在排灣族中都有流傳。Taylor 在〈台 灣的原住民族〉一文中提到：

傳說中，起源時期有一塊岩石裂了開來，一男一女走出來，排灣就是這兩人 的後代，族人常聲稱自己是一個特別的種族，也認為歷史比知本或阿美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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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能看到的最早關於排灣族石生人神話的文字記錄。根據許世珍的研究 認為，排灣族中石生神話多出現在族群分佈的邊緣，大約是受到了周邊族群的影響。

尤其是排灣族東部與卑南族交往頻繁，Pakarokaro 羣太麻里社中盛傳的石生人神話就 明顯受到了卑南族的影響。太麻里有神話如下：

太古 panapanayan 地方有巨石，巨石出現一女人 rarigimu，飲該石流出的 汗水為生。後來，與大南社人 basakaran 結為夫婦，生下二女……。¹⁷

生於排灣族平和部落祭司家族的何春生，於 1994 年對正興部落貴族 Giling 家的 頭目 Patagau（高玉蘭）等 3 人進行了訪談，田野調查記錄顯示出正興部落流傳至今 的人類起源神話屬於石生神話。據高玉蘭口述，他們的男女祖先均來自 Dagaraus，是 從磐石中生出來的¹⁸。Taylor 筆下記錄的排灣族人類起源神話取自何部落已不可考，

但另兩則石生人神話應屬同一係統，因為正興部落北臨卑南鄉，這裡的排灣族人一 向與卑南族交往密切，在文化的互相交流中受到石生神話的影響是合乎情理的。因 此許世珍的解釋有一定道理。

至於竹生人的神話，高士佛社有傳說如下：「昔日，有男 salimudgudo 和女 sarumai

16 杜德橋編，謝世忠 劉瑞超譯，《1880 年代南台灣的原住民族》（台北：南天，2010），頁 76。

17 佐山融吉，《蕃族調查報告書：排彎族，獅設族》，頁 18。

18 參見潘立夫編，《排灣族採訪冊》（台北：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5），頁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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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在 pinabaokatsan 有一根竹子，竹中出現靈蛇化成男女二人。二蛇神 生二子，為人之祖。²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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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 dʒiadʒiurutaŋ，生下男孩。²⁷

以上版本大概算是太陽卵生神話最原始的版本，有時此類神話會與蛇生人神話

傳說有一個女陶壺，此陶受陽光照射孵出了一個女性的蛋，此蛋與 pocoan 家一個男性的靈魂結婚，生下了一個女人，此女子又和山裡的百步蛇結婚，

生下了二男孩，其中一個叫 tschonovak，就是 dararoan 社的祖先。³⁰

以上版本的人類創生過程是筆者在台灣原住民各族神話中所見過的最複雜的。

26 浦忠成，《被遺忘的聖域：原住民神話、歷史與文學的追溯》（台北：五南，2007），頁 295。

27 小林保祥，〈パイワヌ族の伝説（一）〉，頁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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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而且多與陶壺有關。排灣語的貴族也被稱為 mamazangilan，有時也被稱為太陽 氏族，或太陽的孩子。³¹

1994 年何春生訪問大社頭目 Kui（甘輝）時，頭目曾講述了貴族階級的來源，由 於原文篇幅太長，筆者節選重點重新編排如下：

Sataire 和 Sapili 兩兄弟在大母母山一處總冒出煙的山峰發現了一個完美 無缺的 dilung（甕），上面閃爍著陽光照射的光芒。可是每當想要帶它回家，

寶物總會突然從手上消失而回到原處。後來弟兄倆對甕以禮相待，費勁辛苦 終於帶回 Derau 部落的 Takivalit 家。他們將 reretan（甕）放在庭院中每 天接受陽光直射，寶物越來越大³²，終於在十個月后的清晨裂開並降生了一 名男嬰³³，這就是 mamazangilan-Darimarau 的第一位族長。嬰兒長大後只吃 最好的稻米，肉類只吃心臟、肝、後腿等部位，因此族人狩獵或殺豬時必須 家社人 puraruraruyaŋ 相識，女神在外出提水的路上撿到了百步蛇蛋、龜殼蛇蛋各一 枚，後來百步蛇蛋生出了頭目家的祖先，龜殼蛇蛋則生出了平民祖先。而這兩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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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³⁶。類似的解釋還有平和部落及 Padain 部落傳說貴族階級是由神指定的，作用是來 解決與裁斷部落的各類糾紛。³⁷

雖然各個部落對於族群起源的敘事版本有所差異（差異性也正是口傳文學的特 點之一），但不變的是神聖性的彰顯。無論族人相信自己的生命是來自天、太陽、蛇、

石頭、竹子、陶壺還是其他動植物乃至無生命物，這都是排灣族人對於自己族群神 聖性、獨特性的解釋，是族群進行自我認知、探索與解釋的行為，是尋求族群意義 的體現。我們可以從中看出排灣族對於世界與生命的看法，即他們的宇宙觀與生命 觀為何。至於平民階級（adidan）與貴族階級（mamazangilan）的區隔，雖然排灣族 作為階級社會，貴族擁有各種各樣的特權，但他們絕不是作威作福、不勞而獲的存 在，依然需要在部落生活的各方各面盡到義務、盡到責任。而且從貴族階級起源的 口傳敘事中可看出（儘管版本不同），是先有平民，後有貴族的，因此在排灣族中貴 族會尊稱平民為 kama（父親）或 kina（母親），平民則稱貴族為 alak（孩子或後生）

38。平民養育了貴族，貴族照拂、管理著平民，這是排灣族的社會制度，也是他們的 社會倫理與基本道德。

36 參見潘立夫編，《排灣族採訪冊》，頁 82。

37 同上，頁 123。

38 同上，頁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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謂居住於神界的造物者 Naqemati，即太陽神，是排灣族群所信奉的生命之源，也是 宇宙秩序的最高層，是宇宙間最大最重要的神。而居於太陽神之下的天界，生活著

在文檔中 與神聖對話——排灣族藝文創作中之宇宙觀與生命觀 (頁 2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