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口述傳統中神聖的宇宙與生命
第三節、 生命形式的神聖轉化
上一節文中探討了排灣族的宇宙分層,居於人界中的族人與他界中祖神、祖靈 間的交流被阻隔,唯有通過女巫進行巫術儀式才得以溝通。在口傳敘事中常有界與 界間阻隔被意外打破的情節,進而有越界之超常行為的出現。但在排灣族人的宇宙 觀與生命觀中,脫離人界需要通過死亡。任何民族都有自己對於死亡的解釋,排灣 族中還流傳有關於死亡起源的口傳敘事,如下:
過去人皆長命,不會死亡。有天一個老嫗向家人說自己要去地下看看,若五 日未歸則永留那裡了。後來老嫗果真五日未歸,從此人們得知地下有樂土,
從此愿死者變多。60
又有口傳敘事專門解釋人之所以壽命有限的原因,由日據時期採集自牡丹社,
情節如下:
古有一翁長臥屋內,只能呼吸不能動彈,被家人厭棄而移至屋外,不久即死,
死後靈魂升天。從此以後,人的壽命變短,這是人類虐待老人的報應。61
兩則口傳敘事均可視為排灣族人對於死亡的解釋,初民無法理解死亡的發生,
亦無法接受人死後軀體的變質與精神的湮滅,於是要賦予死亡以原因和意義。排灣 人相信,死亡是上天對人類的一種懲罰,原因在於人類做錯了事情,如不孝敬老人
(或是其他錯事)。當然,第二則口傳敘事具有很強的教育功能,即警示年輕人要尊 重長者,並暗示不這樣做則天理難容。當面對未知的死亡時人類自然會產生恐懼心 理,為了消除恐懼必須對死後的去所做出描述與解釋。第一則口傳敘事則是這樣一 種心理的反映,排灣人相信死後有樂土,在那裡生活並不比人間的生活差,甚至條 件優於人間,以至於令人流連忘反。那麼,死後究竟是去往天界或冥界、還是下界,
換言之,死後人的生命形式會發生何種轉變——變為善靈還是惡靈,是依據何種標 準進行判斷的呢?
與基督宗教之「末日審判」的說法不同,排灣人認為死後轉變為善靈還是惡靈,
與此人生前的德行毫無關係,而單純由他的死亡方式決定。所謂「善死」需死於自 己的家屋之中,甚至在他人的家中死亡也可被視為善死,由此足可見排灣族觀念中
「家」之概念的重要性。而除此之外死於意外的人,或是死在屋外的人都屬於「惡 死」,在較傳統的觀念中甚至死於醫院都被視為惡死,近些年觀念才有所轉變。而在 所有死亡方式中最兇惡的死法則是自殺或難產死亡。其他惡死尚可以由女巫做法,
以豬肉等供品來向取走此人靈魂的惡靈買回靈魂,再交還予太陽神(造物主)
60 詳見佐山融吉,大西吉壽,《生蕃傳說集》,頁 313。原文為日文,本文中乃筆者翻譯的中文 版本。本段口傳敘事採集自瑪家社。
61 同上,頁 314。原文為日文,本文中乃筆者翻譯的中文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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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qemati,而自殺或難產死亡者的靈魂則是註定無法救贖的。62善死之靈內心平和,根據造物主之意旨去往天界或冥界——大武山上,過著與人間並無二致的生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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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壺的由來聯結在一起。據說百步蛇居住在 dalupaling(大鬼湖)中,而父親無意中 闖入後被蛇要求將女兒嫁給它,被迫出嫁的女兒被帶入湖中,只剩下斗笠浮於水面。37
排灣族聖物陶壺的由來,也是族中嫁娶需以陶壺作為聘禮之風俗的來源。77除此之外,還有排灣族少女主動與蛇相愛的口傳敘事:
大社村傳說,曾有名叫 Rangao 的少女每夜與蛇幽會,事情敗露後又羞又憤,
投入名為 Itoataatsupu 的深淵。78
牡丹路社傳說,一女與海蛇交往,海蛇常來拜訪,她亦時而去海中與海蛇幽 會。79
有的傳說中女孩甚至與蛇生下了愛情的結晶:
內文社傳說,曾有名叫 Sabariyaparariku 的少女生下很多小蛇藏於衣箱之 中,後被母親打開後無數小蛇游出來四散亂竄,少女因羞憤而投海溺死。80
或許頻繁出現的「人蛇之戀」故事與蛇所具有的生殖象徵有關,因為我們發現 幾乎所有的故事中都將蛇視為男性——作為男性的蛇去引誘排灣族的少女。在這些 故事中,蛇通常僅僅作為陽具的象徵,而未曾被人格化。進一步講,甚至連排灣族 對於百步蛇的圖騰崇拜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生殖崇拜,畢竟因為蛇類的形狀與攻擊 習性,長久以來被普遍視為陽具的代言。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類故事傳說中實 則隱含了排灣族人關於人與蛇間並沒有絕對不可打破之界限的心理。換言之,這是 排灣人觀念中,人與蛇在生命形式間可以互相轉化之心理的體現。
當然,排灣族中還流傳有人鹿之戀、人蛙之戀、人蜂之戀、人犬之戀等口傳敘 事,其中不乏情侶之間真摯感人的愛情故事,甚至有殉情而死的情節。這些看似荒 謬的情節其實恰恰反映了排灣族人與動物生命平等的觀念。在他們的生命觀中,人 類並非是凌駕於動物之上的存在,動物與人一般具有尊嚴,同樣是太陽神所創造的 生命,誰也不比誰更高貴。此外,排灣族的口傳敘事中還有大量人與動物之間發生 形變的傳說。採編於日據時代的《生蕃傳說集》中就記錄了數則人變為臭蟲的口傳 敘事:
男子因嫌棄自己年老色衰的妻子,而與年輕貌美的女孩另結夫婦,年老的妻 子便化為臭蟲咬死了二人。81
曾有兄弟二人,弟弟在河邊發現了一位美女,將她藏入田邊的小屋中,卻被
77 撒古流·巴瓦瓦隆,《祖靈的居所》,頁 36-39。
78 佐山融吉,大西吉壽,《生蕃傳說集》,頁 729。原文為日文,本文中乃筆者翻譯的中文版 本。
79 同上。
80 同上。
81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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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搶走。弟弟因嫉妒變成臭蟲啃咬二人,哥哥氣憤地將它扔進火中,臭蟲 大喊一聲「哥哥搶了我的女人」後便死去了。82除以上兩則外,還有數個人變臭蟲的不同版本之故事,但情節卻出人意料地一 致,即形變的原因均出於男女情愛上的妒忌。在排灣族的口傳敘事中,不僅臭蟲是 由妒火中燒之人變的,烏鴉也可以化作善心的老人83。遭受虐待的兒童可以化鳥飛走
84;老鼠則是由被毆打的妻子變化的85;至於熊與豹則是相愛相殺的兩兄弟變化而成
86,因此總是互相追逐永不罷休。除此之外,山羊也是由人變成,羊角正是不慎插入 頭頂的木鋤化就87;兩個因採摘果實而發生爭執的夥伴,樹上的變成了猴子,樹下的 變作了穿山甲88。似乎在排灣族人眼中,凡是有呼吸有生命的物種都可以是由人類變 化的,而人類也可以與動物產生各種各樣的互動。這種人與動物間界限不明、界限 可打破的思想,反映出的正是排灣族生命平等的觀念。
82 同上。
83 詳見小川尚義,淺井惠倫,《原語による台湾高砂族伝説集》,頁 281-285,為蒐集自排灣族德 文社的口傳敘事。
84 同上。
85 同上。
86 詳見佐山融吉,大西吉壽,《生蕃傳說集》,頁 460-461。
87 同上,頁 458。
88 同上,頁 437-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