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和圖畫的故事有何不同？我想先再將文字、圖畫的性質稍做釐清。
文字語言是一種使用者協定的任意符號，用 c-a-t 這個符徵（signifier）來表 現貓的觀念或意義──符旨（signified）只是歷史文化成規，二者之間並沒有必 然關係，就好像符徵也可以換成「貓」、“chat”。準此，符號和它所指涉的東西─
─所指（referent）的關聯也是武斷的，112必須藉由思維產生意義和意象聯繫。
而圖像符號則是一種自然符號，能指和所指間有相當高的類似性，一隻貓的圖像 和貓實際的樣貌是非常相似的，因為寫實意象直接呈現於視覺感官，相對減少思 維想像的必要性，可以說視覺呈現相對壓縮限制了想像。
圖畫故事藉由視覺接收，看圖。文字故事同時藉由視覺和聽覺接收。「閱－
讀」我們在閱覽文字的同時，其實伴隨著心中的內在語音誦讀，具有聲音效果；
文字故事不只看文字，想像所指，同時還聆聽聲音。
接著就進入圖文結合所產生的故事吧！文字和圖像將產生辯証關係，故事 將落入「雙重密碼」之中，即圖像與詞語意義之間的聯合。傅柯認為它們的合作 產生了「詩畫」，並做了一個生動的比喻，詞語和圖像就好比兩個獵手，「在兩條 路上追逐獵物。...借助這種雙重功能才能保證追捕，而單獨的話語或單獨一幅 畫都不能保證。」113
跟圖文結合所產生的故事相比，前面的文字故事和圖畫故事或許都不夠完 整，但只有分別切割成獨立的兩個故事後，我們才能更清楚知道這兩個獵手的手 法有何不同。弔詭的是，如此在一方缺席下單獨審視所發現的特徵，又必得再藉 著它們同時比併現身才更得以區分。接下來將一邊觀看這兩個獵手的合作，一邊 回溯它們各自在前兩個故事中的表現。
112泰瑞‧伊果頓（Terry Eagleton）著，吳新發譯，《文學理論導讀》（Literary Theory），台北市：
書林出版有限公司，頁 123。
113 W.J.T.米歇爾著。陳永國、胡文征譯。《圖像理論》，頁 59。
封面和封底是一幅圖畫，銀白的圓月下，綠草、樹木、小河生機勃勃，似 乎可以聽見他們竄長、流動的聲響。只有長滿細毛的牛頭熊形怪獸在樹下沉沉睡 去，坐姿、手撐著頭和一雙人的腳掌分明提示我們牠和人脫離不了干係。神祕的 氣息籠罩著一切，如同樹葉、船帆，水波、野獸全沐浴在一片銀白的月光下。
神祕來自對於意義在可識與不可識之間的閃爍，在多義間的無可確定。綠 草、樹木、小河、怪獸它們之間的關係提供了事態的訊息，羅蘭‧巴特將其稱為 圖像意義的第一個層面－－信息層。而怪獸的存在，在攜帶訊息之外尚有意涵未 明的指代象徵，稱之為圖像意義的第二個層面－－象徵層。114
此時圖像上的文字標題 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 提供了另一個 訊息，這是「兩個獵手」在信息層的合作。
任何圖像都是多義性的，它潛在於其能指下面，包含著一種「浮 動的」所指「鏈條」，它的讀者可以選擇其中某些，而不理睬另一些。
多義性對於意義提出了質疑；然而，這種質疑出現時總像是一種功能 障礙……在任何社會中，都形成了一些用來固定所指的浮動鏈的各式 各樣的技術，以便與不確定的符號的可怕性進行鬥爭……在文字訊息 平面上，言語以或多或少直接、或多或少部分的方式回答了問題：這 是什麼？言語幫助完全識別畫面的各個組成要素和畫面本身……
114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著，懷宇譯，《顯義與晦義──批評文集之三》，頁 42。
羅蘭‧巴特指出文字將圖像的各種可能的意義「錨固」。看著一張餐點的圖 片，我可能對菜餚的形式、種類、体積大小方面有不確定感，「這是魚塊嗎？」
與圖像的那些所指的自由性相比，言語活動顯然具有一種明晰功能，文字在圖像 的所指之間引導讀者，使其接受某些所指，將讀者引向一種預先選定的意義。圖 片旁的說明文字「蘑菇燒米飯金槍魚」發揮「錨固」效果，它使我不僅要調整我 的目光，選擇準確的感知層面，而且要調整我的理解。另一方面它同時構成了某 種虎鉗，使讀者避開某些所指，具有一種抑制價值（看來像肉，但其實不是）， 也就是說它同時限制了圖像的投射能力。115
文字標題將圖像中靜謐的所在命名為 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
「長滿細毛的牛頭熊形怪獸」、「和人脫離不了干係」之物則是 WILD THING。。。。 雖然這頭封面上的 WILD THING 一點也不狂野， WILD THINGS 所在之處如 此靜謐，文字卻如此「錨固」提示我該循此理解，並限制我其他的想像。封面意 義在「兩個獵手」曖昧的合作下成了謎面，邀請我翻開書頁解謎。在訊息層上不 可解，意味著某種象徵？在「象徵」的層面上，「語言學訊息不再引導識別活動，
而是引導解釋活動」。116
翻開扉頁，密佈的交叉影線之下重重疊疊各色彷彿棕櫚的尖銳樹形，交叉 著彼此，卻又努力躍動著，伸展著，這是什麼？無法識別。是個象徵吧？如何解 釋呢？又是一個謎面，強烈邀請我繼續往下翻閱。
115同上註，頁 28、29。
116同上註，頁 28。
書名頁出現。書名 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 錨固此處的圖像。
兩隻怪獸，圓滾滾的身體，圓圓的頭，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還像個酒糟蒜頭 鼻，饒具喜感。雖然有爪有牙有角，這些尖銳的線條卻在大面積渾圓的造型下淪 為裝飾。躡手躡腳，誇大情緒的肢體動作有一種戲劇效果，正在追逐他們的孩子，
動作充滿力量，但這個攫取的動作不向前撲而是後傾，這也是一個擺弄的姿態，
看來像兒童的追逐玩鬧。在諾德曼認為自動擁有極大的視覺重量的臉部表情上，
怪獸貌似投降忌憚害怕，孩子卻橫眉獰笑。WILD THINGS 指的是兩隻怪獸嗎？
但他們的表情，還穿著毛衣，像畏懼的孩子。孩子呢？穿著動物裝，兇狠的樣子 不更像 WILD THING 嗎？或者三個都是？不論答案為何，這些 WILD THINGS 都組合了動物和人的特徵，這表達了什麼？讓人更好奇了，到底什麼是 WILD THINGS？
迫不及待地翻開第一頁。
左邊對頁是一行文字 The night Max wore his wolf suit and made mischief of one kind 完整敘說了一個事態。右邊正中央則是一張圖畫，約當全頁四分之一大，
文圖之間有著大大的留白。
傅柯曾對馬格利特畫中圖文之間的留白做過精彩評述。「文字撒在它所描寫
事物之上的大網在空白上方粉碎了：形象和文本按照自身的重量墜落到各自的一 面」區別圖文之間纖細的、無色彩的條紋被形容為「一個不明確的『霧』區」。「仍 然不能說這是一個空白或空隙，相反，它是空間的缺席，是書寫符號與形象線條 之間『共有空間』的塗抹。」換句話說，留白不是圖文的缺席，相反的，它是圖 文共同作用的空間，其產生是圖文角力下的結果，也將產生積極的作用。
傅柯引用萊辛評論繪畫和詩歌的術語將「霧」區描寫為兩軍對壘的前沿「在 圖像與文本之間有一系列的交叉丶或相互間的攻擊、射向對方的箭、顛覆和破壞 的勾當、兵刃相見和傷亡、一場戰鬥。」117
這一面有著非常廣闊的「霧」區，裡頭到底隱藏了什麼？後續還得注意。
文字放在左邊，以一般由左向右的視覺移動方向，文字訊息將會優先被接 收。圖畫書裡的文字是對事態包括人、事、地、物、時的歸納，歸納的有效方式 就是分類、命名，將圖面上的諸多訊息很快包裹成不同類別，並加以命名，以得 到更簡明的意義。如圖裡的「穿白色狼裝的小孩」叫 Max，「綁繩結、踩書、打 釘、披床單、搬凳子、吊布偶」叫 made mischief。文字略去細節，將圖像概念 化。
因此，當先看見概念性的文字時，我們會試圖具象化還原其細節，Max 長 什麼樣？wolf suit 什麼樣？很可怕嗎？如何 made mischief？殘忍嗎？這樣的想 像或疑惑像是霧中風景，當圖像出現時，明晰的影像驅離了它們，所有細節一一 各安其位，彷彿就此訂於一尊。圖像同樣對文字產生了「錨固」的作用。如果先 看到菜單上「蘑菇燒米飯金槍魚」幾個字，一樣可能對菜餚的形式、種類、体積 大小方面有不確定感，直到圖像讓我看見，喔，原來不是魚塊，是魚屑。關鍵可 能在於圖文先後以及表達準確度的問題。例如在這裡把圖文左右互換，就極可能
117W.J.T.米歇爾著，陳永國、胡文征譯，《圖像理論》，頁 59。
先看見圖，困擾著這到底是什麼動物裝？接著才會得到文字的「錨固」，哦！是 wolf suit。
圖文安排孰先孰後，效果自有不同。在此，安排在左右頁，左頁文字看完，
右頁的圖畫很快地具體回應，想像似乎不太有時間發酵。。。。如果文字圖畫出現在同 一頁上下呢？文字壓在圖畫上呢？安排成翻面的前後頁呢？所謂「霧」區可能不 只是空間更是時間。
這裡先給出了文字，且分隔兩頁，讓它可以稍有想像空間，但時間卻不足 以充分醞釀；在孩子有點害怕的苗頭冒出時，趕快讓他看，狼一點也不可怕喲！
白色的，像兔子，長鬍子像貓，尾巴像松鼠，表情不就像你嗎？mischief 不也是 你做過的嗎？聽故事受到驚嚇的小孩，看了圖應該會有不過如此的感覺。以「兩 個獵手」的說法來看，文字獵手的說故事手法被圖像這個獵手柔化為所謂的「Q 版」了。
如何形容這樣的圖文關係呢？研究圖文關係的學者尼可拉傑娃（Maria Nikolajeva）和史考特（Carole Scott）正是以桑達克的圖文關係表現作為其分類 的典型示例。
「當文字和圖像盡其可能的緊密到傳達相同的訊息或說相同的故事時──
大概等同於桑達克敘述性的插畫，它們就被視為是一種對稱的關係（symmetrical
relationship）。因此，如果文字告訴我們一個小男孩在雨天站在花園裡，圖畫就
relationship）。因此，如果文字告訴我們一個小男孩在雨天站在花園裡，圖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