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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辯證問題，不只是佛教中性空的佛法問題，「正邪」與「真假」無法直 接對應的人、妖辯證，也代表文人在世變之下模糊的身分認同狀況。
第四節 妖由人興／心──政治神話的重寫與正邪對抗模式
從上一節可知，文人模糊的身分認同與仕隱抉擇是源於世變的焦慮，而此焦 慮亦展現於文人重寫政治神話與正邪對抗模式，因為文人雖然按照史實描述妖人 的失敗結局，卻在其中暗藏了對於官方自居正統政權的思考，而這也是官方與民 間意識拉扯的展現方式之一。
一、政治神話的重寫
（一）王則的聖王／魔王轉世神話
學界在討論王則的形象時，多半是從兩種《平妖傳》作者是否認同叛亂的觀 點著手，如李賢珠認為舊本的作家堅持著贊成叛亂的精神，因此 20 回本的王則 是貝州叛亂之先鋒，而 40 回本的王則態度變成被動的，但他的前生和出生的非 凡故事，也賦予他必然起事的義務性332，可見李賢珠認為在兩種《平妖傳》中的 王則皆為英雄形象，但她並未詳述「前生和出生的非凡故事」如何影響王則「必 然起事」的原因，而張旋雖也從英雄形象的角度來解釋王則的形象塑造333，仍亦 未觸及其中原因，故筆者在其基礎上，從「聖王神話」和「轉世神話」的角度詮 釋兩種《平妖傳》中王則形象的重寫意涵，以及神魔敘事之呈現方式。
首先，王則在兩種《平妖傳》中都有負面化的「妖賊」、「妖人」形象，馮夢 龍在 40 回本中增補了王則的創業帝王神話和異兆，以加強王則稱帝的合理性，
重寫了 20 回本的王則形象，也反映出官方和民間對於同一事件的不同解讀方式。
「夢兆」與「骨法」是聖王神話常用的表現方式，40 回本中便使用「夢兆」來 建構王則的聖王神話：
這王則的父親，原是本州一個大富戶。因信了風水先生的說話，看中了一 塊陰地，當出大貴之子。……那王則是第五胎生的。臨產這一夜，王大戶 夢見唐朝武則天娘娘特來他家借住，說道：「你家合生有福之男，興基立 業，昌大門閭。」醒來時，恰好媽媽生下孩兒。王大戶大喜，取名王則，
小名叫做五福兒，以記夢中之兆。（40 回本，31 回，頁 858-859）
王則之父夢見武則天借住，並預言其子「有福」，「借住」的意象正和借腹投胎轉 世相關。武則天不只是預言者的角色，也是王則的前身，因此兩人的名字都有「則」
332詳參［韓］李賢珠：《《平妖傳》研究》，黃霖先生指導（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所博士論文，
2008 年），頁 83。
333詳參張旋：《平妖傳研究》，陳桂聲先生指導（蘇州大學中國古代文學所碩士論文，2010 年），
頁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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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暗示兩人的關係匪淺334。「魔運」、「天數」而起的王則，終究未能實現武 則天預言的「興基立業，昌大門閭」，雖然預言看似強化了王則起義的正當性，
但武則天的非正統身分卻也暗示王則的起義終將失敗。而從另一個情節也可知王 則起義失敗的命運：
又一日，王則在街上頑耍，遇一個過往的相士，立住腳定睛看了他一回，
說道：「此兒骨法非常，將近三旬，必然大有際遇。只是刑剋太重，須剋 盡六親，蕩盡祖基，方纔發福。」又看一看道：「只可惜有始無終。」……
果然王則到七歲時，父親一病而亡。以後六個弟兄接連患病，死個乾淨。
母親劉媽媽不勝痛苦，也病死了，單單剩得一身。有詩為證：不料多男盡 喪亡，獨留五福敗門牆。相家未應全無準，陰地何如心地良。（40 回本，
31 回，頁 859）
相士評論王則「骨法非常」，並預言王則將「剋盡六親、蕩盡祖業」後才光大門 楣。此情節強調王則的「骨法」是因為聖人、聖王必有異表335，但馮夢龍也藉由 相士之口埋下王則起義「有始無終」的失敗結局。此乃源於王則之父為了取得好 風水的墓地而逼他人遷墓，故詩云：「陰地何如心地良」，馮夢龍在此告誡讀者不 可為了富貴而不擇手段，寄寓了以小說教化人心的創作觀，王則的形象也因而由
「聖王」轉為「敗寇」。雖然張旋認為天意、天命在某程度上削弱了人物意志的 主動性，以及作品深層的意義336，但若從「教化」的角度來看，相較於 20 回本 的聖姑姑云王則：「上應天數、合與發跡」，40 回本由聖王轉世神話構成的神魔 敘事有其重要意義，「妖由人心」的主旨在此已初步展現。
另外，聖王神話還表現在王則從「三生池」照出皇帝像：
只見瘸師拐將過來，叫道：「都排休懷謙遜！你若疑慮時，我引你到三生 池上，去炤你今世的出身。」王則跟了瘸師，走出莊院，來到一個清水池 邊。瘸子教王則向水中自家炤看。王則看了大驚，只見本身影子炤在水裏，
頭戴衝天冠，身穿滾龍袍，腰繫白玉帶，足穿無憂履。相貌堂堂，儼然是 一朝天子。瘸師道：「都排，你見麼？天數已定，謙讓不得！」王則方纔 信了，當時就裝扮起來。（40 回本，32 回，頁 866）
馮夢龍在「我引你到三生池上去照你今世的出身」一句旁圈點，並眉批「從來妖 人起手，都用此術」337。但「盆水照影」情節並不一定是妖人惑眾時必用的方法，
因為登上帝位的預兆還包括感生、異貌等呈現方式338。根據胡萬川的研究，此情
334［日］堀誠：〈《平妖傳》四十囘本考──前身．轉生の關係を軸として〉，頁 106。
335詳參冷德熙：《超越神話：緯書政治神話研究》（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年），頁 103。
336張旋：《平妖傳研究》，陳桂聲先生指導（蘇州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碩士論文，2010 年），頁 72。
337［明］馮夢龍撰，魏同賢主編：《馮夢龍全集 2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頁 905。
338詳參冷德熙：《超越神話：緯書政治神話研究》（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年），頁 97-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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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本事來源可能有二339，一是漢代劉向《異苑．涇祠妖幻》：
晉咸寧中，高陽新城叟為涇祠，妖幻署置百官，又以水自鑒，輒見所署置 之人，衣冠儼然。百姓信惑，京都翕集。收而斬之。340
此處「以水自鑒」的高陽新城叟只見所署置的百官「衣冠儼然」，而未指明自己 是「帝王像」，但此說已足以百姓信惑，因此劉向認為此是「妖幻」之術。至於 照見「帝王像」則見於明代田藝蘅《留青日札．馬祖師》，提及嘉靖 34 年的馬道 士叛亂：
葢此言起於蘇常，乃妖人馬道士幻術惑眾，將謀不軌，而特盛於湖州。……
惟湖州士民崇信，雖仕宦大夫顯顯有名者，亦受其愚，云以盆水照影，則 貴賤迥別。或有影帶貂璫、襆頭紗帽、兠鍪諸色種種奇恠者，亦有帶平天 冠，如帝王像者，彼即署名簿籍，豫定官爵大小高下，大率如所見之影，……。
341
此處的「盆水照影」亦映照出各級官員的衣冠，但較〈涇祠妖幻〉增加了「帝王 像」。此情節在稍後明代徐復祚《花當閣叢談．妖術》中，描述萬曆年間吳中的 妖狐故事時亦被提及：
萬歷［曆］□□年夏秋間，吴中忽傳有妖狐能夜入人家，迷惑人至死。又 善淫人婦，飛走變幻莫測，其自來又有鐵足蝴蝶，黑夜飛來抓人。遭之者 遍體粉碎，血淋漓，無復完膚。於是晝夜鳴金擊竹，喊聲逐趕，無分鄉市 貴賤。遇夜雖盛暑，必墐其户牗，不敢輕啓。旋有賣符者買貼門户，云可 袪除，由是深山窮谷門皆貼符。聞世廟時曾有此，蓋妖人馬道士所爲，馬 道士者，愚民所稱馬祖師者是也。道士將謀不軌，幻術惑衆，其說特盛於 蘇，而湖州士民尤深崇信。田藝蘅曰：……。342
明代的田藝蘅、徐復祚都將水中帝王像視為反亂者的「妖術」或「幻術」，但幻
339詳參胡萬川：《平妖傳研究》，頁 80。
340［漢］劉向：《異苑》卷 9〈涇祠妖幻〉，收入史仲文主編：《中國文言小說百部經典．3》（北 京：北京書局，2000 年），頁 105。
341［明］田藝蘅：《留青日札》卷 4〈馬祖師〉，頁 231。此書內容為野史筆記，詳述明代百姓的 日常生活、社會風氣、風土人情等情況，是研究明代社會生活史的重要資料。詳參李秋芳：〈田 藝蘅《留青日札》及其史料價值〉，《蘭臺世界》第 24 期（2009 年），頁 63。
342［明］徐復祚：《花當閣叢談》卷 5〈妖術〉（北京：中華書局，1991 年），頁 127。此書異名 尚有《三家村老委談》、《花當閣筆談》，共 36 卷，今存 8 卷，作於萬曆、天啟年間的雜記體筆記，
內容有明代朝廷典章制度；朝廷官吏、文人士大夫的故事逸聞和傳奇經歷，其中不乏因果報應之 作，也有常熟地方歷史人物及事件；民間風俗習慣和節慶活動。詳參趙虹：〈明代戲曲家徐復祚 筆記──《三家村老委談》〉，《東方收藏》第 11 期（2010 年），頁 96。省略處引文全同於《留青 日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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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不只是針對帝王，還有百官的衣著。而 40 回本《平妖傳》也是連結了狐妖和 水中見「皇帝像」的妖術情節，強調狐妖和幻術的連結，不但反映了萬曆時期狐 妖故事的盛行，也可藉此一窺明代後期狐文化發達的特色。343
而較 40 回本《平妖傳》時代稍前的容與堂本《水滸傳》（約萬曆 30 年，1602 年前後344）110 回中，方臘也在水中照見自己身穿龍袍345：
卻說這江南方臘造反已久，積漸而成，不想弄到許大事業！此人原是款州 山中樵夫，因去溪邊淨手，水中照見自己頭戴平天冠，身穿袞龍袍，以此 向人說自家有天子福分！因朱勔在吳中徵取花石綱，百姓大怨，人人思亂，
方臘乘機造反，就清溪縣內幫源洞中，起造寶殿、內苑、宮闕，睦州、歙 州亦各有行宮，仍設文武職臺，省院官僚，內相外將，一應大臣。346 方臘在水中見到自己的「帝王像」，並以此作為反亂的依據取信於眾；而王則是 將聖姑姑等人變出的幻象信以為真，才加入叛亂的行列。相較於 20 回本中王則 只因聖姑姑云：「你上應天數、合與發跡。河北三十六州，有分交你獨霸」（20 回本，13 回，頁 326），以及王則自云：「數年前遇著一個異人，也曾說道我久後 必然發跡。」（20 回本，13 回，頁 327）就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叛亂的行列；而 40 回本中的王則還經過了猶豫的心理，直到見了水中的「帝王像」才相信自己有帝 王之命。可見馮夢龍藉由重寫、增補水中見「帝王像」的情節，以達到合理化
方臘乘機造反，就清溪縣內幫源洞中，起造寶殿、內苑、宮闕，睦州、歙 州亦各有行宮，仍設文武職臺，省院官僚，內相外將，一應大臣。346 方臘在水中見到自己的「帝王像」，並以此作為反亂的依據取信於眾；而王則是 將聖姑姑等人變出的幻象信以為真，才加入叛亂的行列。相較於 20 回本中王則 只因聖姑姑云：「你上應天數、合與發跡。河北三十六州，有分交你獨霸」（20 回本，13 回，頁 326），以及王則自云：「數年前遇著一個異人，也曾說道我久後 必然發跡。」（20 回本，13 回，頁 327）就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叛亂的行列；而 40 回本中的王則還經過了猶豫的心理，直到見了水中的「帝王像」才相信自己有帝 王之命。可見馮夢龍藉由重寫、增補水中見「帝王像」的情節，以達到合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