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化浪潮下的個體創傷
第一節、 存在意義的掏空與填補
道格‧桑德斯認為，到了二十一世紀末，「人類將成為一個完全生活在都市 裡的物種……到了那個時候，一旦全球各國的都市化程度都達到今天西方國家的 水準，就將是人口大遷徙的終點。」6姑且不論這樣遠眺未來的預言，究竟忽略 多少實際運作上的拉鋸，Doug Saunders 至少點出了一項重要的事實──鄉村生活 其實一點都不浪漫，根據世界糧食計畫署的統計，全球十億挨餓人口當中有四分 之三都是農民，是以前往都市尋求翻身的機會成為銳不可擋的趨勢，都市化勢必 成為人口遷徙的目標。
在全球現代化的時代進程之下，克郎這麼形容現代都市的風貌：
城市是不斷與人群接觸的地方，你對他們所知甚少，他們也不了解你。這 就是邁向都市化社會（德文為 Gesellschaft）的轉變。
齊末爾認為，這種狂亂的忙碌同時導致群眾的興奮與寂寞。城市有失序
（anomie）的雙重特徵，亦即置身變化迅速且零碎化社會經驗裡的孤立，
以及個人接觸到大量增長的刺激與新奇經驗。齊末爾指出的對應策略，乃 是都市居民很快便厭倦新事物。7
強調大量的訊息刺激，是都市的核心特色，一是人際訊息的刺激，密集的人口雖 然增加人際接觸的頻率，但是頻繁、忙碌、短促、無遐真正溝通的人際訊息，反 倒增加彼此的疏離感，「你對他們所知甚少，他們也不了解你」。二是事物訊息的 刺激，無論是工作抑或是休閒、消費，大量的事物訊息，刺激出「狂亂的忙碌」
的生活步調，豐富而瑣碎的生活資訊，不斷撩撥居民的心神，卻未必能提供一套 完整的訊息脈絡，是以讓人感受到「置身變化迅速且零碎化社會經驗裡的孤立」。 既興奮又寂寞的都市人群，為了持續興奮、又為了填補寂寞，是以不斷追求新奇 的經驗，又快速厭倦新事物，再度加劇了「狂亂的忙碌」。
是以「群眾的興奮與寂寞」，其內裡乃是持續與填補──一言以蔽之，則是 為了迴避空缺。本文對此依序提出：生活多樣又趨同、頻繁接觸卻孤獨、個人生 命的折損，分別進行討論。
先就生活多樣又趨同的觀點，討論乍看之下五花八門的生活情境中，實際上 是一種假豐富，缺乏本質上的差異，卻透過符號化的手法，將物品指向某種情調、
6 道格‧桑德斯（Doug Saunders）著，陳信宏譯：《落腳城市：最終的人口大遷徙與世界的未來》
（Arrival City The Final Migration and Our Next World）（台北：麥田，2011），頁 19，43。
7 克郎（Mike Crang）著，王志弘、余佳玲、方淑惠譯：《文化地理學》（Cultural geography）（台 北：巨流，2003），頁 71。（按：粗體為原文標示）
品味，匯集成一股趨同的力量，表面上個人擁有眾多的選擇，似乎有助於開展內 涵豐富的人生，但實際上，非但眾多選項間缺乏實質上深刻的差異，顯得大同小 異，更深刻的異化在於物品以其符號化的意涵反過來驅使購買者，蔚為品味風 潮，削弱了個體存在的獨立感。
接著申論頻繁接觸又孤獨的人際關係，生活在緊湊的步調下，人際交集旋聚 旋散，無暇深刻的觀看、言說／傾聽，而人群本有的匿名效果，又消融了個體的 獨立存在感。於是乎，密集的人口固然加劇接觸的頻率，然而眾多無效的接觸一 方面撩撥起追求人際溫暖欲望，但另一方面又讓彼此的獨立存在感削弱，各自面 目模糊，追求人際交集的需求難以獲得深刻的滿足，遂又再度催化尋求交流的欲 望。
最後則是就生活情境、人際交流的趨同，談個人生命的折損。社會體系同化 的力量，是讓個體融入群眾，獲取發聲位置，確認自我存在的第一步，然而在同 化的過程中，體制的壓迫也可能導致生命的異化，吞噬生命的存在感。是以一方 面需要進行社會的同化，又必須抵抗在同化中消蝕，另一方面必須展現個體的差 異，對抗生命的異化，又必須防止脫離群體後的消失。這種在他者的網絡中，挪 動存在的位置，處在移動中的中間狀態，遂具備某種生命誕生的意義。
職是之故，主要扣緊「選擇」和「存在」兩個面向的交錯辯證，探討現代生 活情境中，生命意義的掏空與新生。
一、 生活多樣又趨同
2003 年，紐約聯邦法院判決麥當勞的麥克雞塊「不只是鍋子裡的炸雞而已，
它是由家庭料理裡不會用到的許多成分製造出來的麥當勞怪物」8，麥可‧波倫 進一步深究現代的飲食工業，以一套速食餐點為例，進行成份分析，發現所吃的 餐點幾乎都含有高比例的玉米。實驗室計算我們餐點中的玉米含量，由大到小依 序是：汽水（100％都是玉米）、奶昔（78％）、生菜沙拉醬（65％）、雞塊（56％）、
起司漢堡（52％）、薯條（23％）。這頓餐點在雜食者的眼中面貌是非常多樣的，
但是如果透過質譜儀來看，這頓餐點比較像是單一食物者的餐點。9
此外，麥可‧波倫踏入農場，考察牛隻的養殖過程，發現整套飲食工業著重 在「飼料換肉率」。以大量玉米為主食的食物為讓牛產生酸中毒，「牛隻在飼育場 的日子很少超過一百五十天，這可能是牠們身體系統能夠忍受的極限。……這種 飼料最後會『把他們的肝脹破』」10。
8 麥可‧波倫（Michael Pollan）著，鄧子衿譯：《雜食者的兩難：速食、有機和野生食物的自然史》
（The omnivore's dilemma : a natural history of four meals）（台北：大家，2012），頁 120。
9 麥可‧波倫：《雜食者的兩難：速食、有機和野生食物的自然史》，頁 125。
10 麥可‧波倫：《雜食者的兩難：速食、有機和野生食物的自然史》，頁 86。
箇中具體而微地，體現了現代的產品的生產、銷售模式。在生產方面，各種 意義的「飼料換肉率」作為最重要的考量，導致生物在商品化生產的同時，也是 生命的異化。在銷售方面，乍看之下琳瑯滿目的選擇，實際上只是少數成分的各 種組合，撥開花俏炫目的外衣，就暴露出寥寥的選項，只好藉由不斷的刺激持續 興奮感，迴避內在的空缺。
換言之，生產端上的單調、異化，配合銷售端的假豐富，兩者雙軌並行，共 同架構出現代的生活情境。在工業化的生產線上，創造大量不同卻又高度相似的 商品，不僅遮蔽了商品的質的單調，同時也藉由單調又豐富的商品，暫時地、魔 幻般，填補生產者單調又僵化的生活；然而為了持續魔幻般、不實的豐富感，於 是乎生產者積極投入產品的製造，繼續過著生產線上異化的生活。
假豐富的商品，提供了眾多選擇的假象，彷彿有助於形成生活操控感，在選 擇商品的行動中，展現自我意志，抵抗自身被物化的遭遇。臻乎此境，消費的意 義就不再只是單純的銀貨兩訖，物品本身寄寓著眾多的訊息，遂成為當代消費社 會的特色，物品不再只是協助生活的工具而已，在乍看之下琳瑯滿目的選擇中，
物品的選用遂成為體現生命意志的座標，正如布希亞對當代消費文化的定義：
它是一個虛擬全體（totalité virtuelle），其中所有的物品和訊息，由 這時開始，構成了一個多少邏輯一致的論述。如果說消費這個字眼要有意 義，那麼它便是一種記號的系統化操控活動（activité de manipulation systématique des signes）
要成為消費的對象，物品必須成為記號，也就是外在於一個它只作意義指 涉（signifier）的關係－－因此它和這個具體關係之間，存有的是一種 任意偶然的（arbitraire）和不一致的關係，而它的合理一致性，也就是 它的意義，來自它和所有其他記號－物之間，抽象而系統的關係。這時，
它便進行「個性化」，或是進入列系之中，等等：它被消費──但（被消 費的）不是它的物質性，而是它的差異（différence）。11
強調「物品必須成為記號」，正因為製造出五花八門的商品，而品質上類似的商 品卻需要以其差異，各自佔據一個位置，於是乎在強化差異的同時也賦予獨特的 意義，使之成為記號，而記號才擁有真正魅惑人心的力量。正如麥可‧波倫分明 深知麥當勞是玉米餐，而肉類的養殖（生產）過程也令人不敢苟同，但是也不得 不承認 12：「設計良好的速食，有自己獨特的香氣和風味……具有一種慰藉的作 用」，而成為「文化的產物」。
11 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著，林志明譯：《物體系》（Le système des objets）（台北：時報，
1997），頁 212。按：粗體為原文標示
12 麥可‧波倫：《雜食者的兩難：速食、有機和野生食物的自然史》，頁 120、123。
一旦消費成為「記號的系統化操控活動」，那麼商品就不再只是被選擇的對 象而已，在符號化的過程中，同時融入社會的操控系統，眾多零散物件整合納進 一套價值的邏輯體系。換言之，表面上五花八門的選項仍讓人保有選擇的操控 感，然而實際上，非但眾多選項的本質大同小異，更甚者還在於，物品在符號化 的過中，以其額外納入的意義價值，反過來驅使使用者，以致於消費的選擇不再 只是自我意志的展現，同時還是被設計好的、「記號的系統化操控活動」，大幅度 削弱了消費者的選擇操控權。誠如何亭慧〈絲質的樓梯Ⅱ〉所刻畫的境況：
當資本主義時代來臨 仙度瑞拉走在東區
魔鏡的碎片布滿商店和街道：
「妳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只要
新衣服新皮包、腮紅、眼影和睫毛膏……」
單數日打掃，雙數日用精油泡澡 今天卻有點不同
估計再過三十秒門鈴將響起 王子會帶來失落的玻璃鞋 映出他眼底的畫面：
啊，那個夜晚，連奔跑的樓梯都是絲質的13
詩中巧妙套接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的故事，更有趣的是，是故事中、對著魔鏡的壞 皇后。在詩作中，灰姑娘更需要的，是好好打理自己的身體，最後等待王子送來 玻璃鞋，就可以飛上枝頭做鳳凰。至於對著魔鏡的皇后，也不再擔心年輕貌美的
詩中巧妙套接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的故事，更有趣的是，是故事中、對著魔鏡的壞 皇后。在詩作中，灰姑娘更需要的，是好好打理自己的身體，最後等待王子送來 玻璃鞋，就可以飛上枝頭做鳳凰。至於對著魔鏡的皇后，也不再擔心年輕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