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社會關懷
第二節 守護家鄉
《無語的春天》是莫渝的第一本詩集，在自序中回顧十年的寫詩歷程，曾自 述：
……十年來，雖然我的步履移動緩慢，相信這條路還會繼續走下去，還會 繼續行吟賦詩。只是我希望改變調調，不要唱得那麼苦、那麼愁、那麼悲 涼。今後，在內涵表現的效果上，我希望能像「黃昏語」一樣的和諧寧穆 安詳（對和諧的嚮往，一直是我創作的主要動機之一。）像「懷李白」一 樣的輕盈低柔親切。在體材檢選上，以前較偏重於「小我」，這樣常常流 於個人情緒的發洩，我想，這也只能當作繪畫的素描工夫，因而，我深深 覺得必需擴大自己的寫作範圍，從鄉土性與社會性朝向民族的本土風格。
至於本土的風格並非侷限鄉村，只要表現出我們這一個生存時空特有的現 象，都可以納入它的範疇。10
在第一本詩集之後，莫渝對土地歌詠的詩作，詩風如同自許，以和諧為主，詩句 中多了關懷與親切。在第三本詩集《土地的戀歌》一書扉頁上寫道：「土地是我們 的，我們必須留在土地上，或者埋在地下」11對臺灣這片土地的愛護和依戀，他 以寫實和寫意兩種表現手法來表現，寫實的現實批判主要以社會型態和事件為主，
在二十一世紀之後出版的詩集《革命軍》、《走入春雨》、《陽光與暗影》等書中有 密集、直言的表現；寫意的手法對於莫渝的作品而言，一樣來自現實生活的刺激。
扉頁。
10 莫渝，〈行吟-前言〉《無語的春天》（高雄市：三信出版社，1979 年 2 月），頁 17。
11 莫渝，《土地的戀歌》（臺北市：笠詩刊社，1986 年 2 月），扉頁。
因為情動於中而發於詩，莫渝以景喻情，由內而外，將時空景物作為抒發心中憂 喜悲歡的題材。與《無語的春天》、《長城》兩本詩集裡為小人物發聲的詩篇相較，
詩句顯得較和緩正面，題材也如同莫渝自許，寫作範圍更為寬廣。詩人在第一本 詩集《無語的春天》自序中特別提到的〈黃昏語〉12，便是他期許的和諧溫暖的 詩風：
等不及夕陽下去 黃昏這位店小二
急急掛上掌天的那盞月燈籠 溫情且親切
招呼路過或投宿的情侶
溫情且親切的
他們將語言流入空氣的乳河裡 慢慢跟著農村炊煙
一字一顆星的排，排滿 整個夜空
假如能夠
我願幻為路旁的柳樹
天天瀏覽這幅沒有語言架構的 山水畫
這首詩完成於 1974 年，此時莫渝 26 歲，面臨成家、立業、長子出生，甫展 開人生中自立的腳步。雖然在此之前，莫渝從學生時代的創作，便有多首對社會 現實鏗鏘有力卻又寓意悲涼的批判作品，但這首詩中，莫渝將「黃昏」、「柳樹」
心靈觀照後的意象寫入詩中，「假如能夠╱我願幻為路旁的柳樹╱天天瀏覽這幅沒 有語言架構的╱山水畫」。莫渝在後續創作中，還有許多以黃昏之景喻情的作品，
但這首〈黃昏語〉，如同他此時的年紀，即使在黃昏暮色沉落中，仍期盼看著「一 字一顆星的排，排滿╱整個夜空」像一棵柔情款擺的柳樹站立路旁，「溫情且親切 的」看著每天上演的浮世繪，看見未來希望。
12 莫渝，〈黃昏語〉《無語的春天》（高雄市：三信出版社，1979 年 2 月），頁 173。
1981 年創作的〈夜寒聽簷滴〉這首詩，一連收錄在《土地的戀歌》、《浮雲集》
《水鏡 1998》三本詩集中，可以看出莫渝對這首詩的重視和喜愛，同樣也是以景 喻情，表現出莫渝心中對這片土地的濃濃關懷。
夜寒，風勁，雨勢稍歇 萬籟俱寂
唯剩間斷的簷滴 聲聲召喚，攪亂思維
我起身，步出門檻 挨靠廊柱
凝睇漆黑的天宇 欲尋點點星芒
逐漸看清的天宇 依舊不改陰黯 星眼盡隱 耳際簷滴依舊 以單調的節奏滴濺 聲聲召喚
不道無端愁緒
憑倚廊柱
冥冥中，欣然感知 有隻巨大手掌 正用無限的情懷 按捺這塊土地
以寒夜中滴滴答答的屋簷水滴聲為意象，第一句「夜寒，風勁，雨勢稍歇」勾勒 出空寂清冷的深夜背景。「星眼盡隱」、「耳際簷滴依舊」，詩人的心緒是敏感的，
睡不著的這個夜晚，黑暗無邊無際，冷風刺骨涼寒，抬頭望不見一點星光，單調 的簷滴平添許多惆悵的思緒。正當心緒繼續沉落時，原本晦暗的情景交融卻第三
節嘎然停止。簷滴「以單調的節奏滴濺╱聲聲召喚╱不道無端愁緒」點醒莫渝，
一滴一滴的簷滴雨水，「不道無端愁緒」，兀自在陰黯中，單調、認分的完成生命 節奏，聲響不停，無視寒夜也無懼寒夜。到了第四節，詩人好像頓悟般的覺醒，
他藉著簷滴提醒自己跳出小我困頓、冷眼看待世情的情緒，轉而用客觀的情景合 一，提高關懷的層次，「冥冥中，欣然感知╱有隻巨大手掌╱正用無限的情懷╱按 捺這塊土地」。唯有拋開小我的愁緒，才能繼續以溫暖正向的詩眼關懷這片土地。
莫渝的詩作中，有許多書寫土地、關懷鄉土人、事、物的主題內容，1980 年代的臺灣，繼續在工商業蓬勃中前進，是一個翻轉的年代。時代的巨輪比起之 前更快速的前往，1986 年莫渝出版《土地的戀歌》詩集，其中〈土地的戀歌〉13 這組詩，1981 年創作，和詩集名稱相同。1997 修改後，收入《水鏡》1998 年版 本，可看出詩人對這首詩的珍視。這組詩共分為八段，茲節錄五個段落如下：
一、土地是我們的 需要善加珍愛
即使風暴來襲 惡水驚魂
傷痕累累，仍然是 我們至死珍愛的土地
二、掬一把芬芳泥土 故鄉啊！永恆的戀人 請聆聽我的歌聲
一如當年您用期盼的雙耳聆聽我的誕生：
三、冰雪未融
表面靜寂的地層下 微微有聲音喘息 渴望出土的瞬刻
那是生命在蠕動、屈伸、掙扎 那是力和美結合的雀躍
我們也跟著雀躍
13 《莫渝詩集／土地的戀歌》（臺北市：笠詩刊社，1986 年），頁 66-72。
萬物拉開嗓子 用新製的蘆笛 迎接春天
春天穿一席鮮麗的綵裝 婀娜窸窣地飄來
眾人的眼睛睜亮了 眾人的雙手勤勉了 七、廣厚堅實的土地
四時輪唱無比繾綣的戀曲 以愛的乳汁
呵護我們偶而受傷的心靈 滋養我們日漸茁壯的軀體 八、掬一把芬芳的泥土
故鄉啊！ 永恆的戀人 請接納我的歌聲 一如當年
您用厚實多繭的手掌接納我的誕生
在這首詩中，莫渝以擅長的白描手法，淺白的文字，將自己對土地的愛惜與 關懷投射於詩中。第一句「土地是我們的／需要善加珍愛」開門見山的呼籲，並 舉例說明：即使許多天災後百孔千瘡，仍要至死珍愛。「至死」一詞寫得決絕，呼 應詩題「戀歌」之「戀」字，也承接第二段和第八段「故鄉啊！永恆的戀人」重 覆吟詠的這句與第七段「四時輪唱無比繾綣的戀曲」之「戀」字，情深意重之感，
如同寫給戀人般的海誓山盟。這個「戀」字，在詩中共計出現三次，在第八段總 結時，卻又同時看見詩人多重的表達之意。除了可解讀成情人間的「愛戀」，在「厚 實多繭的手掌接納我的誕生」、「愛的乳汁」、「滋養」等句，也可解讀成對大地之 母的「依戀」。不管是「愛戀」還是「依戀」，在在回到第一句「土地是我們的／
需要善加珍愛」詩人諄諄的呼告。
在這組詩中，沒有艱澀的形容詞，中間三、四、五、六藉由四季更迭的景色，
進行細緻的刻劃，用簡煉傳神的語言，簡潔的勾勒出鮮明生動的形象，使描寫對 象：土地，與土地上的人、事、景、物鮮活地出現在讀者眼前，詩句中並充滿濃
厚希望。
二十一世紀後，收錄在 2007 年《第一道曙光》詩集中的〈默禱〉、〈第一道曙 光〉、〈雪飄落台灣的土地上〉三首；2011 年《走入春雨》詩集中〈鄉愁由紫轉黃〉、
〈樹〉二首；2014 年《陽光與暗影》詩集中〈濕地〉、〈買一塊濕地〉、
〈島嶼紀事-予畫家武鎮〉三首，皆以較溫暖、正向的語調，表現出莫渝在生活中 對臺灣這塊寶島土地念茲在茲的關懷與依戀。以 2010〈樹〉14這篇詩作為例：
從土地上
你我都挺立起來了
你的枝葉往東頂住一角天 我的枝葉往西撐住一角天 你我都在同一天空下
同時享受一樣的陽光薰風微雨 遭逢一樣的烈陽強風暴雨鞭打 你我的枝葉有時觸碰
有時搖揮
順著枝椏往下，看得見 你的莖幹硬實
看得見我的莖幹堅勁 需如此劃分嗎？
我們都立在同一塊土地上 都抓牢同一塊土地
在地底，我們的根與鬚 分不清誰纏住誰
誰摟抱誰
二十一世紀後，社會變得更多元，輿論的聲浪也隨著多媒體的傳播興風作浪，
14 莫渝，〈樹〉，《走入春雨》(新北市：新北市政府文化局，2011 年 11 月)。
不平則鳴的聲音變多了，只要彼此立場不同，任何人都可藉由任何管道，成為言 論自由的無冕王。莫渝的創作隨著時代變遷的腳步，出現了更多元的聲音與畫面，
他刻劃現實社會的力道變強了，描述現實社會的語言變得更直白了，以生活時空 景物為意象歌詠土地、孺慕依戀的創作風格相較之下也改變了，不變的依舊是這 片土地以及莫渝關懷土地的情懷。詩人從青年步入中年，直至從職場退休後的耳 順之年，他給自己的創作定調：
混跡詩壇多年，一直擺盪著寫實和寓意的秋千。寫實―面對社會型態、事 件，用微弱的筆，提出消極、無力的抗議和批判；寫意―把詩當作管道，
用娛樂的筆，宣洩一己情懷。不論寫實或寓意，總要期許自己表現的詩篇，
能夠一針見血的達到批判，和一語擊中的產生感動。15
筆者認為，這樣的創作定調從年輕至今沒有改變，關懷土地、關懷社會的初 衷也從無動搖，只是在寫實或寫意的作品數量上隨著年歲互有消長。二十一世紀 後這首〈樹〉的創作，很明顯的年紀增長的詩人，已從 1970-1990 年代間對土地 的孺慕依戀，轉化為期盼和平、珍惜愛護的土地守護者角色。「我們都立在同一塊 土地上╱都抓牢同一塊土地╱在地底，我們的根與鬚╱分不清誰纏住誰╱誰摟抱
筆者認為，這樣的創作定調從年輕至今沒有改變，關懷土地、關懷社會的初 衷也從無動搖，只是在寫實或寫意的作品數量上隨著年歲互有消長。二十一世紀 後這首〈樹〉的創作，很明顯的年紀增長的詩人，已從 1970-1990 年代間對土地 的孺慕依戀，轉化為期盼和平、珍惜愛護的土地守護者角色。「我們都立在同一塊 土地上╱都抓牢同一塊土地╱在地底，我們的根與鬚╱分不清誰纏住誰╱誰摟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