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法自然：鬼怪證成自然之理
第一節 常世以外的想像
人對於未知的世界向來存有好奇之心，此種心理是人性的一部份，也是對於 抽象概念的一種具現化想像，而在此種具現化的想像中，人鬼神怪從來都是無法 分割的主題。
一、陰陽兩界的理解與詮釋
與人類的生活經驗最接近卻又最陌生，莫過於人死後世界。以人的「死亡」
為分界，在「死亡」發生之前，所有屬於人的行為與情感皆屬於可理解的感知，
然而「死亡」發生之後，此一感知被立即性的切割與斷絕，從熟知轉為未知，但 死亡為生命所必走向的終點，凡世上生者必經死亡之一途，當然也包含了自身。
難以感知理解卻又切身而不易忽視的謎團，向來容易造成思慮的波動或不安，對 於人死後的解釋與想像，便自然而然發生：
大凡生於天地之間者，皆曰命。其萬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此五代
之所不變也。1
馮媼傳〉便呈現了唐代時對於「死後世界」的其中一種認知與想像。
〈廬江馮媼傳〉中的馮媼，來自廬江鄉野，嫁與一位農夫為妻，但後來丈夫 死了，她從此成為了寡婦，因為死了丈夫又沒有兒子，經濟上又貧窮，因此被鄉 里中人的瞧不起，對她只有輕視而沒有任何幫助，元和四年時，發生了天災導致 農作歉收，讓原本就已貧窮無助的馮媼的境況雪上加霜，只得靠出去乞討食物以 維生：
馮媼者，廬江里中嗇夫之婦，窮寡無子，為鄉民賤棄。元和四年，淮楚大 歉，媼逐食於舒。途經牧犢墅，瞑值風雨，止於桑下。忽見路隅一室，燈 燭熒熒。媼因詣求宿。見一女子，年二十餘，容服美麗，攜三歲兒，倚門 悲泣。前又見老叟與媼，據床而坐，神氣慘戚，言語咕囁，有若徵索財物 追逐之狀。見馮媼至，叟媼默然舍去。女久乃止泣，入戶備餼食，理床榻，
邀媼食息焉。7
馮媼在經過牧犢墅的時候，因為天色已然昏暗，又開始颳風下雨，只好在桑樹下 躲避，此時卻突然發現路邊有間房子傳來微弱而閃動的燈光，於是決定前去請求 讓她借住一晚以避風雨。前去借宿時，馮媼看到了一名年約二十多歲的美麗女子，
帶著約三歲的小孩子，靠著門悲傷地哭泣。再往前，又有一位老翁與老婦坐在床 上，神色不佳地低聲說著話，好像在強逼索取錢財物品的樣子，但看到馮媼走了 進來，老翁與老婦便一句話也不說的離開了。此間一切敘述描寫皆與凡間一般人 家無異，馮媼看來是遇到了一位被丈夫拋棄的可憐婦人，然而對照後文發展，便
北：秀威資訊，2007），頁 231。
7 〔唐〕李公佐：〈廬江馮媼傳〉文見於魯迅校錄：《唐宋傳奇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
頁 136。
知不同尋常之處：
媼曰：「昨宵我遇雨，寄宿董妻梁氏舍，何得言亡？」
邑人詢其處，即董妻墓也。詢其二老容貌，即董江之先父母也。8
前一晚在牧犢墅董江前妻梁氏之屋借住的馮媼，在跟女子辭別之後走到了桐城 縣，正好碰上了董江要娶妻，想到前一晚梁氏跟她說的話，便跟縣人詢問董江為 何已有妻子梁氏還要另娶，沒想到縣裡的人卻跟他說董江的前妻梁氏跟女兒已經 死了，馮媼對此感到相當驚訝，因為昨天她因天晚避雨前往請求借住時明明看到 的女子便自稱是董江之妻梁氏，所有的行為就跟活人沒有兩樣，而現在縣人竟然 跟她說董江之妻梁氏已經死了？於是馮媼向縣人說了昨天的所見所聞，縣人跟馮 媼詢問了她是在何處看到董江之妻梁氏，兩相比對之下，發現馮媼所說向董江之 妻梁氏借住避雨過夜的地方是董江之妻梁氏的墳墓所在，而馮媼所看見坐在床上 竊竊私語，像要跟梁氏強索財物的老翁及老婦二人，縣人在詢問過馮媼此二人的 長相時，發現這老翁及老婦便是董江已經過世的父母，亦即昨日馮媼所見，皆為 已經不在人世之人。馮媼所遇到的，恐是董江死去的妻女及父母之鬼魂。
從馮媼見到董江之妻梁氏等人鬼魂的情景及過程，可知鬼魂出現的地點，是 其為人時的肉身所安葬之處，亦即墳墓所在。而從馮媼見到梁氏鬼魂的情形看來，
其人間肉身最後的歸處，便是死後為鬼的居所。此外，人與鬼魂也非輕易可見，
但也非完全隔絕，只是需受限於特殊時間及地點等條件，如馮媼是在「暝值風雨，
止于桑下」之時，才在梁氏的墳冢之處，看到了梁氏的鬼魂，並由此能與其接觸，
若非如此，應仍是人走人路，鬼過鬼道，就如死亡隔絕了人生前死後的感知，人
世與鬼界也不輕易相交集。茲以圖 10 呈現〈廬江馮媼傳〉中馮媼所經歷之陰陽跨 界歷程：
圖 10：【〈廬江馮媼傳〉陰陽遇合示意圖】
此外，〈廬江馮媼傳〉中藉由馮媼對亡魂的的所感所知，傳達出了人死後與生 前不但幾無差別的想像，甚至連鬼魂在生前的身分與情感，也都從而接續到了死 後的世界：
媼問其故，女復泣曰：「此兒父，我之夫也，明日別娶。」媼曰：「向者二 老人，何人也？於汝何求，而發怒？」女曰：「我舅姑也，今嗣子別娶，徵 我筐筥刀尺祭祀舊物，以授新人。我不忍與，是有斯責。」媼曰：「汝前夫 何在？」女曰：「我淮陰令梁倩女，適董氏七年，有二男一女，男皆隨父，
女即此也。今前邑中董江，即其人也。江官為酇丞，家累巨產。」發言不 勝嗚咽，媼不之異，又久困寒餓，得美食甘寢，不復言。女泣至曉。9
因馮媼進門時曾看到了梁氏女子跟老翁老婦的情景，加之又見女子如此傷心， 便
9 〔唐〕李公佐：〈廬江馮媼傳〉文見於魯迅校錄：《唐宋傳奇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
頁 136。
問了女子事情的源由及兩位老人是誰？梁氏帶著三歲小女兒跟馮媼說之所以傷 心，是因為孩子的父親明日要娶新婦了，而兩位老人家則是她的公公與婆婆，因 為兒子即將再娶新婦，所以來向她索取昔時舊物欲傳給新婦，因為梁氏捨不得將 其交出，因此責備她，之後梁氏又跟馮媼說她是淮陰縣令梁倩的女兒，已經嫁給 董江七年，生有兩男一女，男孩都跟著父親，女孩便是這位旁邊這個三歲的小孩 兒。並告知了馮媼他的前夫董江就住在前面的縣中，除了正在當官之外，家裡還 相當富裕。與馮媼說完後，又忍不住哭泣，直到天明。
聽到此處，馮媼的心中大約想的是：這位梁氏真是位可憐的女子，與董江成 婚多年又為夫家生兒育女，而且丈夫又是官身又有家產，竟然還狠心拋棄糟糠之 妻另娶，真是負心之人。而這也是一般人會感受到的想法。其實梁氏女子的說法 並沒有任何扭曲，實情確實如她所述，唯一在此時尚未點明的，便是梁氏女子已 經死了，這段以董江亡妻鬼魂的身份單方面陳述所知的情節，也對其後的事件發 展帶來衝擊的效果：
媼辭去，行二十里，至桐城縣。縣東有甲第，張簾帷，具羔雁，人物紛然。
云：「今日有官家禮事。」媼問其郎，即董江也。媼曰：「董有妻，何更娶 也？」邑人曰：「董妻及女亡矣。」10
一宿過後馮媼向梁氏女子告別離開，走了二十里路來到了桐城縣，發現縣裡東邊 有座宅第，有著婚宴喜慶的布置與擺設，不少人在其中行動來往，問了人得到的 回答是這裡將舉辦一場喜事，再問新郎是誰？沒想到就是梁氏女子口中的即將別 娶的丈夫董江，聽到此馮媼大約想起了昨日借宿時梁氏女子哭著訴說對丈夫即將
另娶的難過與悲傷之情，於是便脫口而出問了一句：董江已經有妻子了，為何還 要娶妻？沒想到得到的回答是：董江的妻子與女兒都已經死了。
董江之妻梁氏已死的真相在劇情發展上是關鍵的突破點，而同時也將情感貫 通了死亡聯繫起了生與死的世界，顯示了人死之後的鬼魂，依然存在於這世上某 一個地方，雖然生者很難與之接觸，但在人世時的關係與身份的聯繫仍然存在，
直白的說：已死之人生前是什麼身份，死後依然是什麼身份，生前與其他人是什 麼關係，死後依然是什麼關係。就如梁氏女，她生前是董江的妻子，死後成了鬼 依然還是董江的妻子，董江的父母在生時為梁氏女的公婆，死後依然跟梁氏女維 持這樣的關係，亦即死亡在此不再是生命最後的終點，而變成了一個生前世界與 死後世界的轉換，由人變成了鬼魂，但仍過著與生前類似的生活。
除此之外，鬼魂的生活不只與生前相似，且仍維持著生前對人所擁有的情感，
就像梁氏女子雖然已死去變為亡魂，但仍然深深眷戀她的丈夫董江，在死後仍以 董江的妻子自居，並對丈夫即將另娶新婦感到哀傷難抑，這意味著人的記憶與情 感並未隨著死去而消亡，反而是在成為鬼魂之後仍然保有人間的記憶與情感。而 鬼魂雖然與人分處陰陽兩界，但在空間上雖說處於幽冥界，但卻與人界以共同的 時間軸運作，只是鬼魂雖然能感知人間之事，但人間若非有特殊的狀況發生，則 無法得知幽冥界的事情，如梁氏女的公婆能知在人間的兒子即將另娶新婦而來向 梁氏女索討舊物以授新婦，但董江等人間之人若非有意外與梁氏女的鬼魂相遇的 馮媼告知，便沒有人會知道幽冥界發生的事情。這也顯示出人對鬼魂雖想像在情 感面上仍然與人能有所聯繫，但也對現實面上無法有所接觸與感知的這點做出了 解釋。
二、神怪特質的象徵與意涵
「怪者，異也11」，必是有異於常態之處，才能稱之為怪。對於常人來說無法 以日常經驗解釋者皆可稱之，而人對異於常理之事感到好奇與興味本是自然。若
「怪者，異也11」，必是有異於常態之處，才能稱之為怪。對於常人來說無法 以日常經驗解釋者皆可稱之，而人對異於常理之事感到好奇與興味本是自然。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