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號：14
春江花月夜 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
1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2。 灩灩
3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遶芳甸
4，月照花林皆似霰
5。 空裏流霜不覺飛
6，汀上白沙看不見
7。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祇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
8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
9？何處相思明月樓
1 0？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擣衣砧上拂還來
1 1。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
1 2，魚龍潛躍水成文
1 3。 昨夜閑潭夢落花
1 4，可憐春半
1 5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
1 6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
1 7滿江樹。
一、作者簡介
張若虛（約公元 660 – 720），揚州（今江蘇省揚州）人。唐代詩人，曾 任兗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包融等吳越文士馳名京都，號「吳中四士」。
生平事迹不詳，詩文亦大都散失，傳世詩作的僅兩首，一是七言古詩《春江花 月夜》，一是五言排律《代答閨夢還》。《春江花月夜》風格綺麗，能繼承齊
梁明麗詩風，吸收南朝樂府精髓，技巧卓絕；於傳統題目有所發揮，抒發人生 無常之感，後世於此篇評價甚高，有「以孤篇壓倒全唐」之譽，遂在中國文學 史上享有地位。
二、背景資料
此篇題目「春江花月夜」是古代樂府詩題目，樂府詩是合樂（配合音樂）
的詩，今曲譜已失傳，歌詞則傳至今。「春江花月夜」屬於「清商曲．吳聲歌 曲」，據《舊唐書．音樂志》載：「《春江花月夜》、《玉樹後庭花》、《堂 堂》，並陳後主所作。叔寶常與宮中女學士及朝臣相和為詩，太樂令何胥又善 於文詠，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陳後主（陳叔寶）所作曲今已不傳，現 存歌辭最早者為隋煬帝楊廣所作二首及諸葛穎一首，另唐代張子容二首，皆五 言短詩，每首四句至六句，張若虛此作則擴為長歌，七言共三十六句，應只是 用此題目，已非原來曲調。樂府詩慣例，詩內容多按題目（與填詞不一樣），
故「春江花月夜」的樂府詩所寫，就是寫「春江之上有花有月的夜晚」，規範 之下，發揮空間頗受限制，但張若虛此作則匠心獨運突破前人，明代鍾惺《唐 詩歸》讚評說「將『春江花月夜』五字，煉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 手。」其他文評家亦認為是「流暢宛轉」、「動古今人心脾」是千載傳頌的優 秀作品。張若虛在甚麼時間和情景下寫作此詩已不可考。
三、注釋
1. 江：長江。海：指長江下游寬闊之江面，並非東海，唐人詩多有此例。
2. 共潮生：月亮從江潮湧起。
3. 灩灩：水面動蕩閃光貌。灩：○粵[驗]，[jim6]；○漢[yɑ̀n]。
4. 宛轉：曲折。遶：圍繞。芳甸：鮮花盛開的郊野，郊外地叫甸。
5. 霰：雪珠。霰：○粵[線]，[sin3]；○漢[xiɑ̀n]。
6. 流霜：古人以為霜亦如雪，由空中飄落，故有「飛霜」之說，此處指月 光如霜在空中流動，不覺其飛。
7. 汀：沙灘。看不見：白沙、月色難區別，故云看不見。
8. 青楓浦：又名雙楓浦，在湖南省瀏陽縣，此處泛指遙遠荒僻水邊，浦：
水口，江水分岔處。浦：○粵[普]，[pou2]；○漢[pǔ]。
9. 扁舟子：乘小舟在外漂泊的人。
10. 明月樓：明月照臨的樓頭，上有思念遠人的少婦。
11. 擣衣：通「搗衣」，古人洗衣以棍棒捶打墊石的衣物。砧：墊石。拂還 來：月光拂去了又再回來。
12. 鴻雁：大雁。長飛光不度：鴻雁長飛也不能度越那片月光照射的空間。
13. 水成文：水波成紋，文通「紋」。
14. 閑潭：幽靜潭水。
15. 春半：春天已過一半。
16. 碣 石 ： 山 名 ， 在 河 北 省 昌 黎 縣 西 北 。 碣 ： ○粵[ 揭 ] ， [kit3] ； ○漢[jié] 。 瀟 湘：即瀟水、湘水，在湖南省。
17. 搖情：牽動人的情懷。
四、賞析重點
這篇是張若虛所作七言樂府詩，用的是樂府舊題，但將舊題賦予新意，擴 大了詩篇內容與深度，別出心裁地將詩情、畫意、哲理冶於一爐。詩描繪了春 江花月之夜的奇麗景色，緊扣「春、江、花、月、夜」五字來寫，刻劃了人間 誠摯的相思之情，又有脫俗的哲理性扣問，成為千古「讀不能厭」的傑作。全 篇每四句一轉韻，可分作九個小段。
開首第一段「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 春江無月明」四句，寫春夜江面。春江潮漲，江水已與海連成一片，海在唐詩 中每指遠處江水寬闊處，意指放眼一望，上下游而相通相平，而一輪明月與江 潮共同生出，月光的閃爍光華隨着波浪在江面延展，直到千里萬里之遠，在這 春夜何處沒有月光在閃耀呢？此段意境開闊，動人心魄。
第二段「江流宛轉遶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 看不見」四句，由江而寫花，由花而寫月。江水曲折婉轉繞着滿是春花的原 野，在月光臨照下，使花林像綴滿雪珠，在夜空中月光如降霜在流動，而不是 在飄飛，灑在江灘的白沙之上，如霜月色與沙白交融成白茫茫一片，不可分 辨。
第三段「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 初照人」四句，由寫春江月色而及人。江水與夜空也已連成一色，當中更無半 點纖塵般澄淨，空中但見皎皎孤輪，面對此不禁想到人在這茫茫天地中的位 置，生出奇想：當年也在此江邊，最初看見月亮的是誰呢？江上明月最初臨照 於人，是在哪一年呢？詩歌意境已轉至理境，進入哲理沉思。
第四段「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祇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 送流水」四句，再將哲理沉思拓深：天地始終未變，世人一代又一代繁衍不 已，江上明月一年接一年仍照樣在照耀，到底有甚麼意思呢？不能知道江月是 否在等待甚麼人，凡人只能看着長江不斷在奔流，詩人雖未給予答案，但已將 讀者帶到哲理冥思的層次，天地存在、人類生存的意思，是甚麼呢？
第五段「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 明月樓」四句，筆鋒一轉由月之待人，聯想到人間的另一種期待。猶如空中片 雲的悠悠飄遠似的，是那浪跡天涯的遊子，曾在江上青楓浦水口的送別之地，
分離是何等令人受不了呢？在此明月夜，乘着一葉扁舟在江上漂泊的又是誰家 的遊子呢？在明月下樓頭思念着遊子的，又是誰家女子呢？四句轉寫人間離
別，令詩歌愁思蕩漾。
第六段「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擣衣砧上 拂還來」四句，集中寫月下待人的女子。團圓孤月在小樓上徘徊着，總是照在 與遊子離別後的女子妝臺；在閨房之中，繡簾可以捲起來，但明月亮光卻是捲 不去的，它仍然撩動着女子的心情；即使在江邊搗衣，照在搗衣墊石上的月 光，也是拂拭不去的，搗弄一下，它好像去了但又馬上回來了。月光，就像對 遊子的思念依戀，是無處不在的。
第七段「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 水成文」四句，寫女子與遊子在同一江月互相思念，卻不能相通的惆悵。異地 隔離，共望明月，但不能聞得彼此的思念，女子是多麼渴望能追隨江上月亮光 華，去到那人那邊呢？只可惜消息隔絕，音訊不能相通，這月光照耀的遼闊空 間，為人送信的大雁也不能飛越；本來為送信的魚龍，也只見潛躍，徒然在水 面形成水紋。古人有魚與雁為人送信的說法，叫魚雁相通，詩人用「鴻雁長飛 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二句形象化地寫出音訊斷絕之苦。
第八段「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 復西斜」四句，寫女子之失落。設想該女子昨夜夢見花落在幽靜的潭水可見，
美好的春天已過了一半，江水彷彿載着春水在奔流，快要把春天送走了，寄託 相思的明月，也在西斜，將落在江潭了。寂寞孤獨的女子又將過了一個春江花 月的晚上。
第九段「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 滿江樹」四句，寫長夜的結束。西斜的月亮已被海霧籠罩着，就像河北的石 碣、湖南的瀟湘，處在天南地北，相隔何等遠呢？夜已盡，也不知多少人乘着 月色歸來。牽動着人的情懷，落月的餘暉，散落在江邊樹叢裡。帶着惆悵，春 江花月之夜隨月落而結束。
全詩以春江花月夜的終始，作為詩的起與結，月是全詩的主線，以哲理和 抒情為中心，組織了江水、岸沙、夜空、春野、花林、白雲、青楓、小樓……
鴻雁、魚龍眾多景象，構成幽遠清麗遼闊的詩歌境界。全詩有四種景色：一、
最初月亮隨江潮升起，照遍春江、芳甸、江上、江與天；二、月升到空中孤懸 着，令人生出對宇宙人生的遐想；三、月照下人間離別男女的相思怨慕；四、
月西斜終消失在海霧中。全詩淡淡筆觸中流露着傷感，但予人的卻不止於此，
永恆的江山，無窮的風月，對人生有限的嘆喟，對愛情的期待與嚮往，即使有 傷感的基調，卻交織着一種馥郁的情韻、清澄的思致和對生活的珍惜。
此篇是七言樂府詩，是歌行體，格律較自由，每四句轉韻，韻隨意轉，每 次轉韻表現着詩意或情感的變化，第一段「平、生、明」押平聲韻，第二段
「甸、霰、見」押去聲韻，第三段「塵、輪、人」押平聲韻，第四段「已、
似、水」押上聲韻，第五段「悠、愁、樓」押平聲韻，第六段「徊、台、來」
押平聲韻，第七段「聞、君、文」押平聲韻，第八段「花、家、斜」押平聲 韻，第九段「霧、路、樹」押去聲韻。開首與結尾段落是平聲韻、仄聲韻交替 使用，變化明顯，但第五段至第八段都是平聲韻，因所述所寫同是兒女相思之 事，不過角度、取景不同，此是同中有異處。
長詩忌平鋪直敍，此詩妙在能敍事婉轉，第一段、第二段二句、第五段二 句皆設問或疑問句，語氣起變化。又多用疊音詞增加句子音樂感，如「灧」、
「 皎 」 、 「 年 」 、 「 悠 」 、 「 沉 」 。 相 鄰 句 子 中 不 少 詞 語 重 複 出 現 ， 如
「江」、「月」、「人」，加上不避律句，每四句轉韻，綜合起來，使全詩讀 來聲情並茂，變化多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