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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桃花源記幷詩〉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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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置換變形:詩文中的桃意象

中國文學中,對理想世界的描述,自《詩經.魏風.碩鼠》以降,有《山海 經》的不死民、崑崙懸圃;有老子的小國寡民、孔子的「大同世界」、莊子的「至 德之世」,還有陶淵明的「桃花源」;其後唐傳奇中的〈虬髯客傳〉、〈南柯太 守傳〉,乃至明.陳忱的《水滸後傳》、清.李汝珍的《鏡花緣》等,亦為學者 所津津樂道。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幷詩〉。隋唐以降,

不僅對於該組詩文的討論趨於熱烈,詩賦中「桃源」、「武陵」、「避秦」等意 象的使用,更是蔚然成風。而故事結構與六朝筆記和魏晉流行的志怪小說相類似 的〈桃花源記〉,雖被梁啟超譽為「唐以前的第一篇小說」1,然而其價值更在 於為後世文學作品提供了一個理想社會的藍本──該文以降,從詩、詞、文到小 說,皆可看到桃花源的影子;連晚清小說中所呈現的烏托邦作品,即使理想世界 的結構不相若,也難以免俗的一再呈現「桃花源」式的情境描述2,使得陶淵明 的「桃花源」終於成為一種不朽的典型。

淵明愛「菊」是眾所周知的;在他的詩文中,也有許多關於「桑」的詩句;

他還作〈五柳先生傳〉以自況,對「柳」也有一份特殊情感。可是這些他平素極 愛的植物都沒有在他為理想世界命名時受到青睞,反而由「桃」雀屏中選,可見

「桃花源」的命名並非偶然。箇中原因,即在於「桃」所蘊含的神話原型,使得 陶淵明眼中的桃,不再只是尋常植物。而這株令人驚歎、充滿神奇效能的神話之 樹,不僅在陶淵明的理想世界開花結果、成為一種典型,還深深影響後代的文學 作品,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學現象──「桃花源文學」即現象之一;其他文類的桃 相關作品,也或多或少呈現了積澱自神話時代的原始思維與心理原型。因此,在 前章對桃的相關神話做了反覆求索、並檢視出神話中 桃意象的特殊內涵之後,

以下兩章,筆者將揀擇各個文類中較具代表性的桃文學,從歷時性的角度,呈現 桃原型在文學作品中置換變形後的面貌。(桃)散文與詩歌方面,無論從文學史 的歷程、或是從作品影響力來看,均以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幷詩〉為最重要的里 程碑。職是之故,本章雖題為「詩文中的桃意象」,「詩文」的實際內容將以〈桃 花源記幷詩〉為中心,探討桃的神話原型在桃源意象中的作用與象徵內涵,以及

1 梁啟超:《飲冰室專集》第八冊〈陶淵明〉(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87 年),頁 17-18。

2 張惠娟:「《水滸後傳》和《希夷夢》二書,一成於明末,一約為清中葉,皆曾被指為烏托邦 作品。二書皆有類似陶潛『桃花源』式的典型描述。」詳見氏著:〈樂園神話與烏托邦──兼 論中國烏邦文學的認定問題〉,《中外文學》,第15 卷第 3 期(1986 年 8 月),頁 8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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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8 - 後世「桃源詩」所呈現的樂園意識及其流變。

第一節 〈桃花源記幷詩〉中的桃意象

桃花源記幷詩3.陶淵明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爲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 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 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

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 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鶏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 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鶏作食。村 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 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晋。此人一一 爲具言所聞,皆歎惋。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 中人語云:「不足爲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誌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 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 津者。

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浸復湮,來徑 遂蕪廢。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 絲,秋熟靡王稅。荒路曖交通,鶏犬互鳴吠。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製。

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雖無紀曆志,四時

3 關於「記幷詩」還是「詩幷記」的問題,尚未有公論。四部叢刊本、東坡書寫本等,皆曰「桃 花源記幷詩」。而清人丁福保《陶淵明詩箋》則作〈桃花源詩〉注云「並記」。但詩前有序是 漢魏晉詩人模仿《詩經》毛注序的體例,而且序、記混用,當時已然(例如「蘭亭序」目為「蘭 亭記」)。本章中,筆者的分析將以〈桃花源記〉(以下簡稱〈記〉)為主,〈桃花源詩〉(以 下簡稱〈詩〉)為輔,故暫時通稱〈桃花源記幷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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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歲。怡然有餘樂,於何勞智慧!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異 源,旋復還幽蔽。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囂外?願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

一、 〈桃花源記幷詩〉的內涵

西方文學對理想世界的描述,主要有兩種基型,一是樂園4(paradise),一 是烏托邦5(Utopia)。對於兩者的分別,張惠娟說:「二者雖皆憧憬一美好世界,

然而樂園神話所呈現的,是一個『靜態』(static)的面貌──一個『凝滯的一點』

(a fixed point),一個『絕對的事實』(an absolute reality)。反之,烏托邦的 基本風貌,是『動態』(dynamic)的──一個理想與現實交織、美好與醜惡交 融所構築的一個活潑的園地。」6 陶淵的理想世界,是樂園抑或烏托邦?將〈桃 花源記〉與〈桃花源詩〉合而觀之,其內涵可從以下幾個觀點窺見:

其一,「忘」的內涵。〈記〉云:「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明人張自 烈說:「此數句須看一個『忘』字,一個『忽』字,隱然說人到忘處,百慮都盡,

便忽有會意處也。」7 一個「忘」字,顯示漁人進入桃花源全在無意之間。漁人 在陶然忘機的情況下,發現了這片世外桃源;對照在他離開時,懷著機心「處處 誌之」,又違背了「不足為外人道」的承諾,結果則「迷不復得路」。可知桃源 的消失,是有心作為的結果;桃源的發現,則必須「無心乃能得之」。因此這個

4 歐麗娟於《唐詩的樂園意識》(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論文,1997 年 5 月;臺北:

里仁書局,2000 年 2 月 15 日,頁 7-9)一書,歸納出樂園的四點特質:其一,樂園是不易到 達的;其二,樂園是豐饒而愉悅的;其三,樂園是一個封閉而具有選擇性的小世界;其四,它 抽離了時間性而使死亡的憂怖消泯不存。另外,樂園往往是在失落之後才特別真切而突顯,因 此樂園所代表的黃金歲月常常是一去不返的,其表述多以追憶的筆調和過去的時態來呈現。

5 按:西元 1516 年英國政治家及作家湯瑪斯.摩爾爵士(Sir Tomas More, 1480-1533)出版了以

「Utopia」為書名的一部作品,書中描繪一個有著理想之法律與社會條件的想像國度(一說為 摩爾的好友伊拉斯莫斯Erasmus 所創 )。饒具深意的「Utopia」一詞乃由希臘文的 ou(意即

「不」或「沒有」,相當於英文之not 或 no)和 topos(意即地方,相當於英文之 place)組合 而成,意指「好地方」(eutopia)或「烏有鄉」(outopia)。相較於樂園,烏托邦是對現實界 的提升與彌補,因此具有較傾向於群體主義社會實踐的性質;所建立的理想世界較能彰顯群體 性安和樂利的一面,如政治律法、典章制度和社會秩序的高明健全,而表現出動態、積極、前 瞻、入世、以及自律、有為、兼善天下的特色。參見張惠娟:〈樂園神話與烏托邦──兼論中 國烏邦文學的認定問題〉,頁79;以及歐麗娟:《唐詩中的樂園意識》,頁 11-13。

6 張惠娟:〈樂園神話與烏托邦──兼論中國烏邦文學的認定問題〉,頁 80-81。

7 [明]張自烈 輯《箋註陶淵明集》卷五,引自楊家駱 編:《陶淵明詩文彙評》(臺北:世界 書局,1964 年 1 月),頁 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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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字,不是忘記或無知,而是自然、不假人為、漫無機心的表現8,也為 非 現實世界嫁接入現實 設置了關鍵的切入點,開啟了通往桃源的故事之門。

再從音讀來看,漁人可能是「愚人」的諧音9,暗示因其「愚」才得以闖入 桃花源。然而愚智的分界線,不是賢或不肖,也不是世俗所認定的優劣(如官銜 地位、德行名聲等),而是機心的有無。對照〈記〉末所述,不論是具有世俗富 貴地位的武陵太守,或是具有高尚道德情操的南陽劉子驥,都因有知有識、有預 謀、有計畫地「尋向所誌」,「欣然規往」,反而落得「迷不復得路」與「未果,

尋病終」的下場;事後自作聰明的漁人,也成了真正的「愚人」了。又,〈記〉

云:「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 初極狹,才通人」,桃花源的入口似乎建構 了一道具有特殊選擇性的「閾門」10,只有渾然未鑿、無心忘機的選民(the chosen people),始被允許通過;任何來自塵俗的有心人,便只能迷失徒勞、無功而返。

因此楊玉成說:「〈桃花源記〉最特殊的地方是,它同時是烏托邦也是反烏托邦

(anti-utopianism),一個陳述理想國如何消失的故事。」11 當讀者跟著詩文「忘 路之遠近」,進入桃花源後,也跟著詩人對失落的理想世界產生憧憬,甚至沉醉 在現存的詩文及幻象裏。然而這個「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的天地,卻不是 外人以符號、機心所能「復得」的。一旦驚覺:「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

─那個世界只能給無心人發現、有心人卻進不去時,讀者也在讀完的片刻,由想 像的遨翔,墜入回想的惶惑,醒悟到文字與理想世界的隔絕,以及人類企盼理想 王國、終不復得的悲劇命運。

其二,「絕境」的內涵。〈記〉與〈詩〉虛實交雜,真幻互見;所展現出來 的樂園建構,也使人分辨不出是仙是隱,因此產生「神仙說」、「紀實說」、「憤

8 筆者按:「無心」與「有意」的差別,可從《莊子》一則寓言看出:「海上之人有好鷗鳥者,

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至者,百數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從汝遊,試取來,吾 欲玩之。』曰:『諾。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並見《列子.黃帝》)

9 齊益壽則認為:「魚餘諧音,陶淵明殆以魚象徵有餘。… 」氏著:〈「桃花源記幷詩」管窺〉,

《臺大中文學報》,第1 期(1985 年 11 月),頁 296。

10 張惠娟說:「漁人初探桃花源之行程,與坎貝爾對於『通過儀式』(rite de passage)此一神話 成分之探討多有不謀而合者。」(〈樂園神話與烏托邦──兼論中國烏邦文學的認定問題〉,

87)此一儀式,在〈記〉中區隔了「現實」和「絕境」兩處空間,一如文化人類學家維特

(Victor Turner)所提出的「閾門」(liminal)觀念:生命儀式及朝聖儀式等宗教禮儀的舉行,

常有一轉化進入新階段的意義,而儀式本身就如一道中介的「閾門」一樣,可以將儀式的前後 分割成新、舊兩個階段。

11 楊玉成:〈世紀末的省詩:「桃花源記幷詩」的文化與社會〉,《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 8 卷第4 期(1998 年 12 月),頁 83。筆者按:文中作者並未刻意對「烏托邦」一詞下定義,

筆者以為,「烏托邦」在此僅是一個理想世界的泛稱,未具有極積入世的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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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說」、「寓意說」等爭論,莫衷一是。如劉禹錫〈桃源行〉吟:「仙家一出尋 無蹤,至今水流山重重」(《全唐詩》卷356_2)為神仙說;蘇軾〈和桃源詩序〉

卻質疑:「又云殺雞作食,豈有仙而殺者乎?」韓愈更直斥「神仙有無何渺茫,

桃源之說誠荒唐。」(《全唐詩》卷338_11)12然而桃花源高度的封閉性和選擇 性,的確非常人竊攀可得;再加上〈詩〉中所謂的「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

「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囂外」和「願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等語,皆明顯帶有 神仙色彩,使人產生幻境的聯想。儘管桃花源是凡人不易到達的絕境,但谷中景 觀卻免不了人間性的一面,如〈記〉云:「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 竹之屬;阡陌交通,鶏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 ,設酒,殺雞作食」,還有〈詩〉

云:「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 靡王稅」,完全是一幅太平時代隨處可見的農村豐足圖,人間不必無,設想自然 有;固守著土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孰料竟如此難尋──遂照應了詩的首句

「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成為詩人對所處時代之暴政,最深刻沉痛的諷刺。

像這樣追求自給自足、安寧穩定的生活,不僅是陶淵明所欣羡,也是儒家所推崇、

以及老子建構理想社會的心聲。「童孺縱行歌,斑白歡遊詣」像儒家的大同世界;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則像老子「甘其食,美其服」的「 小國寡民」世界13 而〈記〉與〈詩〉都出現的鳴雞吠狗,不僅是至福的象徵,更是古代農業社會祈 求富足和平的集體夢想14

從以上各點來看,陶淵明心中的理想社會應該是寧靜和諧的農村生活,而不 是虛無縹緲的仙境。他對田居生活、農業社會的嚮往,也一向表露在他的其他作 品之中,如〈歸園田居〉之一云:「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或是「榆柳蔭 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詩 中的桑、蔭、曖、雞、犬等意象,與〈桃花源詩〉頗有雷同,因此還被認為是後 來桃花源的早期藍本15。「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製」,更明白顯示他所嚮往之

12 [唐]劉禹錫:〈桃源行〉,《劉賓客文集》卷二十六。[宋]蘇軾:〈和桃源詩序〉,《蘇 文忠公詩集》卷四十三。[唐]韓愈:〈桃源圖〉,《昌黎先生集》卷三。以上均引自《陶 淵明詩文彙評》,頁339-341。

13《老子》八十章:「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

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

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朱謙之:《老子校釋》,頁307-308,臺 北:漢京文化事業公司,1985 年 10 月 10 日。)

14 例如《史記.律書》描寫漢文帝治世:「鳴雞吠狗,煙火萬里,可謂和樂者乎!」(《史記 會注考證》卷二十三,頁451。)詳細論證參見楊玉成:〈田園組曲:論陶淵明《歸園田居》

五首〉,《國文學誌》,第4 期(2000 年 12 月),頁 207-208。

15 楊玉成:〈世紀末的省詩:「桃花源記幷詩」的文化與社會〉,頁 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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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絕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仙界;再從〈記〉中安排「避秦人」入桃花源來看〈記〉

與〈詩〉中所揭示的理想社會,可能就是上古三代──秦以前的農業社會。清人 馬墣云:

「淵明一生心事總在黃唐莫逮,其不欲出久意蓋自秦而決,故此詩一起即 曰:『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其託避秦人之言,曰『乃不知有漢,

無論魏晉』,是自露其懷確然矣,其胸中何嘗有晉,論者乃以為守晉節而 不仕宋,陋矣。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至於其地、其人、其事之有無,真 不可問也。」16

陶淵明的自況〈五柳先生傳〉謂:「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即揭 露他對三代以前「不言而信、不化而行」、「民甘食而樂居,懷土而重生」之治 世的嚮往。然而自秦以下,均是以暴力起家、掠奪而得之政權,因此「乃不知有 漢,無論魏晉」一句,實暗示了詩人對強權的憤怒與不樠。〈時運〉詩云:「黃 唐莫逮,慨獨在余。」17又〈贈羊長史〉詩云:「愚生三季後,慨然念黃虞。」

18還有對昔日賢君之治深深緬懷的〈勸農〉詩19,這些詩句都呈現出陶淵明對於 未能躬逢黃唐之世的感慨,以及對上古盛世的淳樸民風、君臣耦耕、人人衣食溫 飽的嚮往。只是在詩人所處的「大偽斯興」、「舉世少復真」之時代,此種基本 生活,竟是無處可覓,只能往文字中求…。

其三:「靡王稅」的內涵:桃源豐足與祥和的背後,尚須有「秋熟靡王稅」

作為前提──沒有受到苛政的壓迫,沒有俗世多餘的征擾,才得以成就人間仙 境。否則一經苛捐雜稅的迫害,可能就連起碼的溫飽都成問題,遑論「設酒殺雞 作食」,又何來豐足之樂?近代治魏晉南北朝史的著名學者,如陳寅恪、周一良、

唐長孺諸先生,都注意到桃花源故事與武陵蠻族的關係,除了因為武陵自古就是 蠻族散布之地,更因為蠻族強而不順附朝廷者,不僅無雜調、無徭役,而且無田 賦。相對於晉、宋人民,則是「賦役嚴苦,貧者不復堪命」;百姓「多逃亡入蠻」

20,時有所聞。故齊益壽說:「〈桃花源記幷詩〉又是從農民逃避重賦嚴役而亡

16 [清]馬墣:《陶詩本義》卷四,引自《陶淵明詩文彙評》,頁 355。

17 方祖燊 編:《陶潛詩箋註校證論評》(臺北:蘭臺書局,1977 年 10 月),頁 122。

18 前揭書,頁 76。

19 〈勸農〉:「悠悠上古,厥初生民;… 哲人伊何,時惟后稷;… 舜既躬耕,禹亦稼穡;遠 若周典,八政始食。」前揭書,頁103-105。

20 《宋書》(冊四,臺北:中華書局,1965 年),列傳九十七〈夷蠻〉,第十二頁:「荊、雍 州蠻,槃瓠之後也。… 蠻民順附者,一戶輸穀數斛,其餘無雜調。而宋民賦役嚴苦,貧者不 復堪命,多逃亡入蠻。蠻無徭役,彊者又不供官稅,結黨連羣,動有數百千人。州郡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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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武陵蠻族的現實中有所取材的。」21 而逃避苛政剝削的心聲則其來有自。《詩 經.魏風.碩鼠》云:「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

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篇中將橫征暴斂的貪吏比為肥碩貪婪而侵食 無度的大老鼠,其中再三申言的「無食我黍」、「無食我麥」、「無食我苗」,

就是〈桃花源詩〉中「秋熟靡王稅」的根據;而詩中所謂的「樂土」、「樂園」、

「樂郊」,則是實現「秋熟靡王稅」的地方。〈桃花源記幷詩〉之所以傳頌千古、

深入人心,不僅因為文學的理由,也因為植基於嚴賦重役的生活背景,彰顯了魏 晉社會獨特的意識形態和文化想像,隱含深刻的社會意義。

〈詩〉謂「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敘說不論是春天收成的蠶絲,或是 秋天收成的五穀,皆無繳納賦稅之事,除了點出桃源之中無賦無役,想必也無君 無臣,才能免受君主橫徵暴斂之害,自足自樂。如陳寅恪所說:「淵明理想中之 社會無君臣官長尊卑名分之制度,王介甫〈桃源行〉『雖有父子無君臣』之句深 得其旨。」22 泯除君臣尊卑之分,雖然等於泯除了階級差別與賦稅之苦,卻不 代表毫無秩序──「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男女老幼,仍各得其所。故余英 時說:「桃花源中雖無政治秩序,卻仍有倫理秩序。」23陶淵明藉著無君思想,

標舉出一個無賦無役無壓迫的樂土,又保有「老有所終、幼有所養」的人倫之親 與「相命肆農耕」互依互存的里仁之美;無待於外,圓滿自足。既表現出「帝力 於我何有哉」的逍遙,也可以說是文人面對當時政治亂象的無言抗議與反動24

其四、「四時自成歲」的內涵。〈詩〉云:「雖無紀曆志,四時自成歲。」

這兩句詩點出桃花源所呈現的時間主題。〈記〉的敘述特徵,符合一般人對時間 的認識:直線式前進(往而不返)25。從「晉太元中」武陵漁人「緣溪行」、「忽 逢桃花林… 從口入」、「既出」、「不復得路」,到劉子驥往尋未果而病終,

甚至再也「無人問津」,都符合「出發→歷程→回歸→不得回返」的線性時間敘

則起為盜賊,種類稍多,戶口不可知也。所在多深險,居武陵者有… ,謂之五谿蠻。」

21 齊益壽:〈「桃花源記幷詩」管窺〉,頁 293。

22 氏著:〈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陳寅恪先生論文集》下冊(臺北:三人行出版社,

1974 年 5 月 30 日),頁 331-332。

23 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歷史與思想》(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76 年 9 月 初版,1979 年 7 月五刷),頁 430。

24 齊益壽說,〈桃花源記幷詩〉被認為是無君思想的表達;而無君思想則是魏晉之世的文人抗 議政治現實的產物。詳見氏著:〈「桃花源記幷詩」管窺〉,頁307-315。

25 筆者按:所謂的直線的時間觀念,是把時間看作有如一去不回的流水。其相對概念則為原型 回歸神話中的圓形的時間結構。王孝廉說:「在直線時間觀念之前,世界上各民族,都是把 時間看做是一種圓形有如車輪般循環的東西。」(《中國的神話世界》下冊,頁 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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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而「樂園」也往往在這樣的「直線時間」裡失落、不見27。〈詩〉卻自一 開始「嬴氏亂天紀」的敘述,就籠罩在「末世」的氛圍下──一種根本的失序、

終極的「天紀」之亂(不同於〈記〉的「避秦時亂」);因此「賢者避其世」的 背後,不是消極的逃避戰亂,而是在動亂中意識到天地崩壞的危機、宇宙失序的 焦慮,而展開安定感的追尋。「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則以「伊人」的「消 逝」代替〈記〉中桃花源以樂園姿態的「出現」,彷彿桃花源不是真實存在般的 縹緲虛幻。雖然在漁人無心闖入桃花源時曇花一現,但讓世人驚鴻一瞥後旋又封 閉起來:「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桃花源終又 回到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恆定時空中。

桃花源雖處於一種超脫歷史演進、不與時俱進的凝靜狀態,不受歷史所同 化,卻非全無時間的印記。相反的,〈詩〉用了八聯十六句的「對句」,表現了 自然時間的循環特徵:「往迹浸復湮,來徑遂蕪廢。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

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荒路曖交通,鶏犬互鳴吠。

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製。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

詩人藉由「春蠶-秋熟」、「古法-新製」、「童孺-斑白」、「草榮-木衰」

這些帶有時間特徵的人、事、物的對照,呈現出一種懸絕於人境之外、靜止凝定 的洞天福地;在此徒有四時反復循環的「圓形時間」結構,卻絕無年歲往逝的滄 桑變遷。「雖無紀曆志,四時自成歲。怡然有餘樂,於何勞智慧?」在桃花源裏,

自然宇宙之道永恆運轉,死生更代,概隨生理變化;沒有朝代遞嬗造成的殺戮與 飢餓,也毋須詐偽機巧的運作。因此,桃花源不是消失,而是存在於圓形循環的 自然時間裡;其開顯或隱蔽的關鍵,則在於不勞智慧的「無心」、「忘機」。所 以刻意尋訪桃源的游方士,必然徒勞而無功;桃花源也只能如神話般凝存在人們 的記憶和孺慕之情裡。

桃花源的內涵已如上述。觀察中國的理想世界源流,可推至《山海經》對崑 崙仙山、遠國異人的描述──崑崙仙山封閉而具有選擇性,遠國異人則透露對長 壽不死、安逸生活的渴想28;烏托邦試圖化腐朽為神奇的積極風貌則絲毫未見。

26 黃郁博:〈末世的樂園-陶淵明「桃花源詩」試探〉,《中文研究學報》,第 2 期(1999 年 6 月),頁 71。

27 例如《幽明錄》的「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搜神記》中「盧汾夢入蟻穴」的故事,或是 更早的劉向《列仙傳》中的〈邗子傳〉,還有託名陶淵明的《搜神後記》中的「袁相、根碩」

偶入仙境的故事,都以主人公的「偶入仙境」開始,卻不得不「復出」作為結束。

28 仙山描述如〈海內西經〉云:「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

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

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山海經校注》,頁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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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精神是近乎樂園的,其本質則為現實生活之艱難所誘發的逃避心態、以及渴望 超脫現世羈絆的夢想。以此反觀陶淵明的桃花源所呈現出來的內涵,也承襲了此 一精神29。「先世避秦時亂,… 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一節,所呈現出的隱 退、消極、出世的態度,及以時間感的泯除不存,在在都與樂園神話30不謀而合;

而為「忘路之遠近」的漁人暫時打開、旋又拒太守、高士於門外的入口,則反映 了類似《山海經.海內西經》「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的高度封閉性與選擇性,

也體現了樂園不易達到的本質。「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童孺縱行歌,

斑白歡游詣」的豐饒與愉悅,更是樂園必備的基本條件。「俎豆猶古法,衣裳無 新製」的懷舊感,以及「雖無紀曆志,四時自成歲」的放任無為,則將時間流逝 的無情和時代遞嬗的滄桑變化都隔絕在外,讓遺世獨立的桃花源充滿明朗、靜定 的樂園氛圍。

然而樂園所代表的黃金歲月常常是一去不返的,所謂「唯一真實的樂園是人 們失去的樂園」31,一切的樂園總在失落後才顯出樂園的價值;因此對樂園的追 尋,常成為文學藝術中的重要主題。只是當人們不斷地向靜態的、復古的樂園進 行逆向追尋時,也意味著「永恆失落」的必然結果。〈桃花源記幷詩〉裡對世外 桃源的深心嚮往,也是建立在「失落-追尋」的基型上,如前述楊玉成所說,〈桃 花源記〉是「一個陳述理想國如何消失的故事」。套用廖炳惠的話來說,即「嚮 往-放逐-匱缺」32;但匱缺之後必然更為嚮往,而失落與追尋的背後則反映了

末一句點出樂園的封閉性與選擇性;而開明北的不死樹,食之則能長壽。遠國異人的描述則 如〈海外南經〉的「不死民」,郭璞注:「有員丘山,上有不死樹,食之乃壽;亦有赤泉,

飲之不老。」(《山海經校注》,頁196-197)還有〈大荒南經〉百穀所聚、不績不經、不稼 不穡的巫臷民等均屬之(《山海經校注》,頁371-372)。

29 按:桃花源及其後的「複製」桃花源的文學現象,具有樂園神話的精神;但「樂園」文學並 非僅桃花源一條脈絡,而是和另一條亦始於六朝、受到道教洞天思想影響的遊仙文學所共同 組成的。參見黃郁博:〈末世的樂園──陶淵明「桃花源詩」試探〉,頁77,注 23。

30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其《神話學》(臺北: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2 年 6 月 初版二刷)一書中,賦予神話十分廣泛的界定,將一切「袪除『政治』色彩的語言」皆歸諸 其麾下。因此張惠娟於〈樂園神話與烏托邦──兼論中國烏邦文學的認定問題〉一文中,逕 以「樂園神話」一詞與烏托邦對舉。是故「樂園『神話』」所指,應即羅蘭.巴特所示、已 將神話「自然化」(naturalization of myth)的敘述基型。

31 此為安德烈.莫羅亞(A. Maurois)為馬歇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李恆基、徐繼曾 譯,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2 年 9 月,頁 7)一書所作序中語。序者表示,作者「以 一千種方式重複這一想法」。

32 廖炳惠說:「陶淵明這篇作品不僅是『空物』(筆者按:意指不必與現世事物產生對應),

而且是個『匱缺』,對理想世界的失落表達出渴望和癡想。」〈嚮往、放逐、匱缺──「桃 花源詩并記」的美感結構〉,《中外文學》,第10 卷第 10 期(1982 年 3 月 1 日),頁 134-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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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偉大時代』的鄉愁」或是「伊甸樂園的鄉愁」33。所以桃花源不僅呈現 追尋理想世界的樂園意識,提供我們一個追溯神話原型、追尋母題的線索;它也 是一個具有「原型34與反覆」的永恆回歸35的神話,標誌著中國人由俗返聖的心 靈嚮往。

二、 桃源意象:命題與象徵

陶淵明何以讓他的理想世界座落在「桃花源」?清人方堃云:「考《博異記》

以桃花神為陶氏,則篇中夾岸桃花,蓋隱言『陶』,沿溪水源,蓋隱言『淵』;

小口有光,蓋隱言『明』。淵明曠世相感,故述以自貺,謂之寓言可也,謂之為 仙幻不可也。」36儘管〈桃花源記〉是一篇有寓意的文字,已為多數學者所認同,

但學者似乎更願意相信有寓意的文學創作,其想像基礎建立在現實材料的刺激,

而非方氏的「隱言」說。例如,陳寅恪從事實關聯著眼,認為桃花源便是古桃花 林之地。只是〈桃花源詩〉通篇未著一「桃」字,更教人相信,陶淵明以「桃」

名篇的文化意義,大於地理景觀的意義。

卡西勒指出:「神話創作者的心靈是原型;而詩人的心靈,… 在本質上仍 然是神話時代的心靈。」37 欲探索桃在〈桃花源記幷詩〉中的象徵作用,就必 須上溯其神話。桃在現存古籍中的最早一則神話即「夸父追日」。「心好異書」

33 伊利亞德對古代人反抗具體的歷史時間,並周期性地想回歸到事物起源的神話時代的意念之 稱。《宇宙與歷史──永恆回歸的神話》前言頁7、頁 137。而所謂的「偉大時代」或「伊甸 樂園」,實指「彼時」(原初時代,不一定是遠古或近代)泯除歷史、可以無限循環的神聖 時間。

34 筆者按:伊利亞德《宇宙與歷史──永恆回歸的神話》一書中的「原型」指的是根源性的模 範、範本、典範行徑,不是榮格(Carl Jung)所言的「集體無意識」的概念,而是最初發生 的諸神創世的神話事件,並且成為往後宗教人重複的典範。筆者以為桃花源「不知有漢,無 論魏晉」否定歷史的內涵,以及詩文中,對上古時代深深追憶的特質(不同於烏托邦的前瞻 性),與伊利亞德所示的「原型與反覆」若合符節。

35 筆者按:以桃花源為代表的中國式理想世界,有一種「回歸復返」的時間向度(即使是擬烏 托邦的儒家式理想世界,也因為標舉三代以及古聖先王的無上典範,染上濃厚的懷舊色彩,

同樣展現出「逆向追尋」的模式),所以追尋桃花源的樂園神話,也就具有「永恆回歸」(eternal return)的特質,亦即耶律亞德所揭示的「原型與反覆」,這是種可以隨時逆返的循環時間,

是一最原始的,但也是最簡捷的救贖法門。

36 [清]方堃:〈桃源避秦考〉,引自《陶淵明詩文彙評》,頁 360。

37 [德]恩斯特.卡西勒(Ernest Cassirer):《人論》,第七章,頁 111,引 普雷斯科特(F. C.

Prescott)之語(《詩歌與神話》(Poetry and Myth),紐約,1927 年,頁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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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常瀏覽《山海經》之類古籍的陶淵明,當然熟知夸父神話,且極為激賞。在 其讀後感式的組詩「讀《山海經》十三首」的第九首這樣寫道:「夸父誕宏志,

乃與日競走;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餘跡寄鄧林,

功竟在身後。」詩中不僅傳遞出對夸父失敗的惋惜,也透露陶淵明對桃在夸父神 話中的作用的熟稔:「餘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後」,一語點出桃林之於夸父一族 的意義。盧明瑜說:「寫夸父棄杖為屍首膏肉所浸潤,化為千里葱鬱桃林,既表 現了他至死不悔的靭性,一個『功』字更流露了詩人對夸父遺愛人間偉大精神的 正面評價。」39

筆者已於前章分析夸父神話中的桃:它是庇護夸父後人不虞匱乏的象徵,也 是人們憧憬太平生活、寄託幸福的對象。可見桃花源之命名,並非偶然;而且在 陶淵明心寄鄧林之前,《尚書》、《禮記》、《史記》諸典籍記載武王牧牛桃林 的傳說,就已將桃林視為不復用兵、宣示天下太平的所在。所以齊益壽說:「這 一大片桃花林當是暗用桃林的典故,以示偃兵息武,過太平安樂的日子。」40 桃林的內涵,又可上溯自庇佑夸父一族的桃神話。可知在〈桃花源記幷詩〉中,

桃的存在,其人文意義實遠大於自然意義。

桃林的反戰隱喻、太平意蘊,自然與作為理想世界的桃花源的內涵有關;同 時桃林也是西晉平吳後舉行華林園會的典故來源。而桃能祓除不祥、驅邪避惡,

此一隱喻,則來自桃的光明神性,筆者亦於前章已論。陶淵明面對「絕世下」、

「三季後」的世紀末處境,既未棲身天師道41,也未皈依佛教淨土(廬山東林寺),

卻選擇在文學作品中營構樂園神話,自我消解;這個樂園,不是梅花林、李花林、

桑林,而是桃花林,除了反戰與太平的隱喻,或許也因桃所象徵的光明與再生,

讓詩人在一切幻滅之後,可以絕處逢生,重獲生命的自由與解救。此外,陶淵明 也運用了一個語言咒術──桃,諧音「逃」,逃離人間大亂,逃入洞天福的仙鄉 傳說,在雙關語義的延伸上留予後人無限的想像。而桃自身所蘊含的巫術效能─

─禦凶、禳惡、驅鬼,也使得桃花源的居民得以自外於人間一切疫癘、天災、兵 燹的戕害,免於一切苛政、暴斂、嚴賦的剝削,安詳無恙地座落在人間絕境,同 時也造成文章迷離惝怳的效果,成為永恆太平安樂的樂園象徵。

38 顏延年〈陶徵士誄〉:「心好異書,性樂酒德。」《文選》第五冊,第五十七卷,頁 2471。

39 盧明瑜:〈陶淵明《讀山海經十三首》神話運用及文學內蘊之探討〉,《中國文學研究》,

8 期(1994 年 5 月),頁 281。

40 齊益壽:〈《桃花源記幷詩》管窺〉,頁 296-297。

41 筆者按:陳寅恪曾論證陶淵明的家傳信仰乃是天師道。詳見氏著:〈魏書司馬江東民族條釋 證及推論〉,《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刊之三「陳寅恪先生論集」》(臺北:中央研 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71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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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意象雖有賴於桃的神話原型挹注靈感,卻不意味著〈桃花源記幷詩〉必 然為神仙說;但桃花源的神祕與美好,還是一再扣動歷代詩人的心扉。他們「不 疑靈境難聞見」,只怪自己「塵心未盡思鄉縣」(王維〈桃源行〉)、「塵心如 垢洗不去」(劉禹錫〈桃源行〉),紛紛從仙境失落的角度寄予無限嚮往;再加 上〈桃花源記〉所展現的「出發-歷程-失落」的結構,恰好保留了仙境真實的 本質(意為用仙境的失落反過來驗證仙境之存在),在在使得桃花源染上了仙境 傳說的色彩,並且成為文學中的特殊主題。然而〈記〉與〈詩〉中所描寫的往來 種作、草木榮枯,均了無仙氣;詩文營構的非封建式社會,有自給自足的經濟、

無剝削征斂的階級,無不反映魏晉時代的匱缺,也是陶淵明對時代的反動與感 受。所以桃花源的造境其實是「渾含於跡象之中,與眾人同情共感,而又悠然獨 造,超邁於跡之外而自成天地,直造一種不離不即的化境。」42因為桃花源象徵 的是蘊藏人類心中對理想生存處境的簡單想望,雖然此一心靈的理想世界常為世 故中人所遺忘。但是,誠如桃的神話原型所傳遞出的生之渴望,始終存在於人們 的無意識層,對桃花源的追尋──生之追尋,也將超越時代,成為後人的集體希 望。

42 江寶釵:〈陶淵明「桃花源」的締造歷程與象徵意義〉,《國立中正大學學報》第 2 卷第 1 期(1991 年 10 月),頁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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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桃源詩回響

黃郁博於〈末世的樂園──陶淵明「桃花源詩」試探〉一文中說:「自陶淵 明創造了『桃花源』,在中國文學史上自陶以下,便出現了一系列『複製』桃花 源的文學作品,抒寫著中國人的心靈嚮往。從詩、詞、文到小說,皆可看到桃花 源的影子。如此便形成了一種可以探討的文學現象,或可稱之為『桃花源文學』。」

1早在宋、明之際,已有幾種專門收輯有關桃源詩文的總集2,因此,「桃花源文 學」之稱,並不虛妄。然而,從晉宋到有唐創立約兩百年的時間,陶淵明幻設的 樂園並沒有立刻得到世人的矚目,而是由謝靈運的山水詩引領風騷,並引帶出詠 物詩的熱潮;陶淵明本人及作品之受到重視,以及桃源意象的大量湧現,一直要 到盛唐階段,才集中呈現。雖說此後從詩、詞、文、賦到小說,皆可看到桃花源 的影子,然而能縱貫時間軸、最早運用桃花源典故素材、又最能呈現出桃源意象 流變的文類,則以詩為尊;而唐代的桃源詩,又是其中的大宗。因此,本節對於 桃的原型從陶淵明運用在桃花源的設境上,之後如何置換變形,討論的範圍將以 能涵蓋各種流變的唐代桃源詩為主,並以收錄大量桃花源作品的兩部書:《湖南 省桃源縣志.藝文志》3與《桃花源志略》4,作為各朝代桃源詩的主要參考依據。

一、 桃源詩義界

在陶淵明作〈桃花源記幷詩〉前後,桃花在詩中的角色,多僅作為一般桃紅 柳綠的美景點綴;在「莊老告退,山水方滋」的南朝詩歌中更是如此。詩人嵌入 的「桃花水」、「桃花渚」、「源上桃」等詞面暗合的字句,其實是根據桃花開、

水盈盛結合而成的聯想,如顏師古云:「〈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 華。』蓋桃方華時,既有雨水,川谷冰泮,眾流猥集,波瀾盛長,故謂之桃華水

1 黃郁博:〈末世的樂園──陶淵明「桃花源詩」試探〉,頁 77,注 23。

2 如[宋]姚孳 編《桃花源集》一卷,及[明]馮子京編《桃花源集》三卷。但此二集在《四 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已是僅存書目而闕遺了,在其他叢書中亦不見。

3 [清]余良棟 修、劉鳳苞 纂:《湖南省桃源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 年),其〈藝 文志〉除了蒐錄邑人詩文,也蒐錄歷代桃花源作品。一般簡稱《桃源縣志》。

4 [清]唐開韶 輯、胡焯 編:《桃花源志略》(臺北:廣文書局,1976 年 3 月),此書亦蒐 集許多關於各種文類的桃花源作品。其序云:「推本於淵明之記,次為繪圖… 次為紀勝…次 為徵文,采錄歷代各體文、詩、賦、石刻。…蓋桃花源之勝於是備矣。…」由於本書較《桃源 縣志》所蒐錄的桃源詩為多,故本節引文以該書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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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而《韓詩外傳》云:『三月桃華水… 。』」5即使在桃源意象大量湧現的盛 唐以後,也並非每首具有「桃花春水」詩意的詩即襲用「桃花源」故事。然而桃 源詩的分辨,還是有兩條線索可循。

從字面上看,僅僅「桃」、「桃花」或「桃源」,均不足以傳達陶淵明的樂 園內涵;例如「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6、「桂影含秋月,桃花染春源」7 但若輔以〈桃花源記幷詩〉裏的其他詞組,如「武陵」、「避秦」、「漁郎」、

「迷津」、「秦人」、「漢家」、「桃源客」、「劉子驥」等;或是「複製」〈記〉

與〈詩〉裏的桑竹菽麥、雞犬阡陌、黃髮垂髫與種作之事,即可作為直接的證據。

例如「武陵川徑入幽遐,中有雞犬秦人家」(唐.武元衡〈桃源行送友〉,《全 唐詩》卷 316_14)、「笑他劉子驥,塵境苦相求」(清.張百齡〈過秦人洞〉,

《桃花源志略》頁 514)、「桑麻雞犬自成村,天遣漁郎得問津」(明.文徵明

〈桃花源〉,《桃花源志略》頁 384)等。

其次,當陶淵明的作品逐漸受到世人重視,以及「桃花源」逐漸成為獨立專 門的術語時,特屬於陶淵明的處世態度,也就與「桃花源」畫上了等號。因此桃 源詩也會在桃源意象之外,綴以「避世」、「隱逸」、「羲皇」「東籬」、「秋 菊」、「彭澤」、「歸去來」等屬於陶淵明隱逸性格的語句,而且通常更能貼近

〈桃花源記幷詩〉的創作初衷。例如「五柳庭前手自栽,桃花相識此中開;白雲 頻向碑閒臥,為愛先生歸去來。」(明.羅耳臣〈秦人洞桃放尋覽陶碑〉二首之 二,《桃花源志略》頁 430)、「我欲泊舟尋隱逸,仙源雞犬漫相驚」(清.水 衛〈桃源舟中〉,《桃花源志略》頁 517)、「萬古津誰問,桃源蹟最奇;…淵 明甘隱逸,歸與醉鄉宜」(清.何小山〈秦人洞〉,《桃花源志略》頁 582)。

自陶淵明作〈桃花源記幷詩〉之後,直到初唐,其人其詩才漸漸受到文人的 青睞,也才得到較接近原創性格的運用8。尤其在盛唐階段,桃花源往往已等同 於個人對理想境界的代稱;知陶、效陶、慕陶的詩人或多或少在作品中使用桃花 源的套語,表現遙契陶淵明傾心營造理想世界的用心。因此唐朝以後,桃源意象 儼然成為生命境界的表徵;但當詩人把它放在個人生命情境中重演時,所注入的 個人著重層次或價值取捨,也往往使桃源詩展現了別具象徵意義的新風貌。桃花

5 《漢書》卷廿九〈溝洫志〉第九頁:「來春桃華水盛,必羨溢」,顏師古注語。《漢書一百卷》

下冊,出版項不詳。

6 《先秦漢魏南北朝詩》.北周詩.卷 2.庾信.樂府.〈對酒歌〉。

7 《先秦漢魏南北朝詩》.梁詩.卷 25.梁元帝蕭繹.樂府.〈芳樹〉。

8 按:初唐詩中桃源詩隱逸化類型作品已多於仙道化,由於詩中點染鋪設的景色風物也轉變為田 園景觀,桃源意象反而更接近陶淵明所賦加的隱逸與田園的原始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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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不再是陶淵明一人的桃花源,桃花源主題開始出現在詩人表明心跡、安頓身心 的歸隱宣言中,例如「初無彭澤歸來事,豈受山中宰相名」(清.王岱〈題畫桃 源圖寄陶仲調〉,《桃花源志略》頁 464);也應用在武陵名勝與各個形似桑麻 塵外、雞犬洞天的津源福地中,如「一邱一壑坐銷憂,洞裏秦人半白頭;四月桃 花沿澗吐,始知春向此中留。」(明.張九一〈桃源峰〉,《桃花源志略》頁 449)、「野水幽皇古洞門,蒼苔時有落花痕;誰人解說秦時事,此地堪招漁父 魂… 」(譚紹琬.〈漁仙寺〉,《桃花源志略》頁 456)甚至自畫桃源圖、題 桃源詩、歌桃詠陶,也都是桃源詩表現的一環。因此唐代以後,桃花源主題的詩 作,詩題多沿用 「桃源行」、「桃源洞」、「入桃花源」、「題桃源圖」等,

或是和前人詩韻而作,如〈游桃花源用陶淵明原韻〉、〈桃花源集陶句〉、〈桃 源行用王右丞韻〉、〈擬韓昌黎桃源圖〉等,均可一望知為桃源詩而無疑9,但 詩的內涵則富有個別詩人鮮明的自主性;既是被擴充運用的普遍套語,又表現出 獨特而相同的想像。想像力的特殊性來自詩人的個別差異,桃的原型與桃花源主 題置換變形在這些桃源詩中,則使我們得以窺見不同時代的創作者心靈的原始統 一性──對樂園的追尋,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永遠是異代同一歎。

第二條線索,須從桃花源的時空敘述特徵來看。歐麗娟說:「桃花源作為表 情達意的基型,主要是就其避世遠俗、終難尋覓的空間條件,以及不辨秦漢、悠 遊於歷史時間的束縛之外的時間特質乃為此時之詩人所採用,… 是一切樂園所 賴以成立的先決條件。」10首先,桃花源的時間特質──超脫歷史演化、不與時 俱進的恆定性,與道教中仙壽不死的追求,既可相通,又極易發生聯想。其次,

桃花源的空間特質──凡人不易到達,卻又在人間之中的「絕境」,與一向構設 在風景優美脫俗之山林丘壑的仙境,均以「不異人間」、卻又超越現實污濁而盡 享世外悠遊之趣。再加上〈詩〉云:「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借問游方 士,焉測塵囂外」和「願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的神幻色彩,桃源詩的仙道化 遂無可避免。如:「…斜溪橫桂渚,小徑入桃源;玉床塵稍冷,金爐火尚溫…」

11、「桃花流水五雲閒,咫尺仙凡隔往還;白鶴不來華表在,翠鸞飛去玉簫閒…」

(元.郭昂彰〈過桃川宮〉,《桃花源志略》頁 375)、「跨鶴訪秦人,直入白 雲裏;采采紫芝歸,撫掌笑無已。」(明.丁乾〈桃花源〉,《桃花源志略》頁 397)等。或是逕以仙源看待桃源、以求仙的道士取代游方士,如「桃花深處即

9 筆者按:前述二書《桃源縣志》與《桃花源志略》所收錄者,絕大多數都是在詩題上即可認定 為桃花源主題的桃源詩。

10 歐麗娟:《唐詩的樂園意識》,頁 280。

11 [唐]王績〈遊仙〉四首之三,[清]聖祖敕編《全唐詩》卷 37_18(北京:中華書局,1990 年 2 月),頁 483。以下唐詩出處逕標卷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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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山,石室珠林盡日閒;道士空留丹竈穴,漁郎曾叩白雲關…」(明.張唯敬〈秦 人洞〉)、「我來桃源覓神仙,仙人已去留青山…」(清.董思恭〈桃源行〉)、

「…夾岸桃花絢綵霞,扁舟泛泛捕魚子。洞裏仙人笑口迎,為開松徑展芳裀…」

(清.羅時昶〈問津圖〉,《桃花源志略》頁 494)。不僅充滿濃厚的不死意味,

更使武陵桃源染上了的仙道色彩。

上列桃源詩,儘管桃花源懸絕於俗世之外的特質仍在,但用來點綴鋪陳桃源 景象的,卻從桑竹雞犬換成了玉床金爐、白雲紫芝、白鶴翠鸞等仙道什物;從黃 髮垂髫、男女種作換成了仙風道骨、遊方術士。然而此亦為桃源詩發展的一道脈 絡。此一仙道化的趨向,固然受到六朝以降已深入人心的神仙思想影響,也緣於 桃花源本身在創設上的必然性。例如前述懸絕於俗的時空特質與文本的神幻色 彩,以及「桃」所具有的神話原型──不死再生的象徵,都強化了桃源詩的仙道 色彩。而被仙境化了的桃花源,由於其景物描寫偏向遊歷仙境或描山摹水,桃源 詩的內涵幾與遊仙詩或山水詩無二致;此一異化的情形直到初唐才有所改觀,明 確復返陶淵明所賦加的隱逸與田園的原始屬性。接下來的盛唐詩人在桃源意象的 運用上,得到了更大的發揮空間,然而桃花源的聖性也開始受到顛覆、改造,終 於淪為瀰漫悲歡離合與生滅律則的俗境,成為徒有桃源之名、而無超然之實的人 世翻版。南朝的仙道化、山水化,初唐的隱逸化、個人化,以至於中晚唐的世俗 化、情愛化,遂構成了桃源詩由聖而俗、從嚮往到失落的遞嬗基調。

二、 桃源意象的流變

(一) 仙道化與山水化

桃花源的時間特質──超脫歷史演化、不與時俱進的恆定性,與道教中仙壽 不死的追求,既可相通,又極易發生聯想;再加上六朝以來遊仙文學和道教文化 蓬勃發展,因此,在擺脫僅僅作為桃紅柳綠的點綴用語之後,桃源意象的最初應 用,就產生了仙道化的跡象。

柯慶明在〈試論王維詩中的世界〉一文中謂王維的〈桃源行〉「可能就是『桃 源-仙境』的始作俑者」,又說:「桃花源的仙境化,在今日可見的資料中,當 以王維為最早。」12然而在更早的南北朝後期陳、隋兩代以至於初唐,桃源意象 不但已成為詩人自覺運用的套語,其實也開始了仙道化的初步歷程。例如陳.張

12 柯慶明:《文學美綜論》(臺北:長安出版社,1986 年 10 月)頁 348、頁 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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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見〈神仙篇〉13「武陵桃花未曾落」一句,不死的意味就非常濃厚;重以玄都 青牛、紫蓋白鶴、玉女投壺、金闕銀宮等意象,強化桃花源的神仙色彩;詩末結 語「當知福地有神才」更將武陵桃花源與洞天福地的思想結合在一起。又如梁武 帝〈登名山行〉14「跡絕桃源士,忘情漆園吏」兩句,將桃源的避世與莊子的忘 情對舉,並綴以「采藥」、「尋真」、「追羽客」之語,在桃花源的想像天地中,

滲透入道家境界和道教內容。不獨六朝桃源詩有此發展,入唐後的桃花源意象,

既與南朝一脈相承,也受到誤入仙鄉奇譚、仙境小說風行的刺激,而將桃花源比 擬為令人豔羨的想像之旅。如初唐王績的〈遊仙〉詩四首之三15,全詩雖模擬〈桃 花源記〉漁人尋路入山、誤入桃源的路程,但實際聞見的內容卻淨是北極西崑仙 境般的體驗,映入眼簾的也是玉床、金爐等神仙物事,即連復返後也套用「仙界 方一日,人間已百年」的時間意識。李豐楙說:「對於這一構想使用的情況,有 祝元膺『好箇分明天上路,誰教深入武陵溪』16,作為仙界的隱喻;也有歐陽尚

『赤城霞起武陵春,桐柏先生解守真』句,都是〈桃花源記〉已被視為仙境的隱 喻式符號。」17 中晚唐以後,仙道化的桃源詩,依然裊裊可聞,如中唐韓愈的

〈同竇牟韋執中尋劉尊師不遇〉詩云:「秦客何年駐?仙源此地深。還隨躡鳧騎,

來訪馭風襟。院閉青霞入,松高老鶴尋。猶疑隱形坐,敢起竊桃心。」即以大量 仙化的俗典套語,將道士的所在地渲染為桃源仙境來吟詠,並滿足人們對神仙世 界的想象。

13 [陳]張正見〈神仙篇〉:「瀛州分渤澥,閬苑隔虹霓。欲識三山路,須尋千仞溪。石梁雲 外去,蓬丘霧裏迷。年深毀丹竈,學久棄青泥。葛水留還杖,天衢鳴去雞。六龍驤首起雲閣,

萬里一別何寥廓。玄都府內駕青牛,紫蓋山中乘白鶴。潯陽杏花終難朽,武陵桃花未曾落。

已見玉女笑投壺,復覩仙童欣六博。同甘玉文棗,俱飲流霞藥。鸞歌鳳舞集天台,金闕銀宮 相向開。西王已令青鳥去,東梅還馭赤虬來。魏武還車逢漢女,荊王因夢識陽臺。鳳蓋隨雲 聊蔽日,霓裳雜雨復乘雷。神岳吹笙遙謝手,當知福地有神才。」[北宋]郭茂倩:《樂府 詩集》(第六十四卷,雜曲歌辭四),頁 925。

14 [南朝梁]武帝〈登名山行〉:「名山本鎮地,迢遞上凌霄。雲披金澗近,霧起石梁遙。翠 微橫鳥路,珠樹拂星橋。風急清溪晚,霞散赤城朝。寓目幽栖客,駕口尋綺季。跡絕桃源士,

忘情漆園吏。沉冥負俗心,疏索凌雲意。蒼蒼聳極天,伏眺盡山川。疊峰如積浪,分崖若斜 烟。淺深聞渡雨,輕重聽飛泉。采藥逢三島,尋真萬九仙。藏書凡幾代,看傳已經年。逝將 追羽客,千載一來旋。」《樂府詩集》(第六十四卷,雜曲歌辭四),頁 932。

15 [唐]王績〈遊仙〉四首之三:「結衣尋野路,負杖入山門。道士言無宅,仙人更有村。斜 溪橫桂渚,小徑入桃源。玉床塵稍冷,金爐火尚溫。心疑遊北極,望似陟西崑。逆愁歸舊里,

蕭條訪子孫。」(《全唐詩》卷 37_18)

16 [唐]祝元膺〈夢仙謠〉:「蟾蜍夜作青冥燭(一作「鏡」),螮蝀晴為碧落梯。好箇分明 天上(一作「上天」)路,誰教深入武陵溪?」(《全唐詩》卷 546_9)

17 李豐楙:〈唐人遊仙詩的傳承與創新〉,《憂與遊──六朝隋唐遊仙詩論集》(臺北:臺灣 學生書局,1996 年 3 月),頁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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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意象的仙道化顯示唐人將仙界視為理想世界的象徵,不僅超越人間生 死,也跳脫出陶淵明筆下的農業社會框架。又由於仙境多構設於山明水秀的丘壑 之中,所以桃源詩仙道化的同時,其實也開啟了山水化的肇端。例如北周.庾信 的〈詠畫屏風詩〉18、陳.徐陵的〈山齋詩〉19等,即以名山丹霞、白雲飛泉、

層巒疊峰的山水描繪,取代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原始樂園,呈現出被仙境化了 的桃源山水景觀。「莊老告退,山水方滋」一語,似乎也可借來作為桃源詩演變 的寫照。如唐.錢起〈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之六〈洞仙謠〉云:「幾轉到青山,

數重度流水;秦人入雲去,知向桃源裡。」(《全唐詩》卷 239_65)以及唐僧 皎然〈晚春尋桃源觀〉詩云:「武陵何處訪仙鄉,古觀雲根路已荒;細草擁壇人 跡絕,落花沈澗水流香。」20進入桃源的通道不是綠苔長掩,就是隱藏於深山重 溪之後、白雲絕壁之上;被仙境化了的桃花源,其實質內容已幾乎完全被遊仙和 山水所取代。但詩人採用的桃花源基本的時空特質──悠遊於歷史時間之外、外 人難覓的絕境──仍是人們可以不斷回歸的永恆原鄉。

「桃花」本即點染春景時常見的套語,山水詩又曾位居詩壇主流,風行過一 段很長的時間,所以山水化的桃源意象,或許只是詩人創作意識中自覺可以加以 運用的素材與典故;但桃花源的仙道化則其來有自──原始桃意象因為具有不虞 匱乏、不死與再生的象徵,才能膺選作為陶淵明的理想世界;又〈桃花源詩〉謂

「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囂外」、「願言躡輕風,

高舉尋吾契」等語,不免教人對桃花源產生仙境的聯想。再加上食桃可以不勞不 飢傳說,反映人類對於美好生命的眷戀;執桃可以辟邪袚惡的信仰,則反映出人 類對於死亡的死懼。這些使桃躋身於仙家食品的背後動力,自然也是使桃花源仙 化的一大因素。重以桃花源所創設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之恆定性,這種超 越時空變動而不與時俱進的基本架構,也適用於神仙道教所追求的長生不死、或 對仙居的描述。故宋.洪邁 評道:「自是之後,詩人多賦〈桃源行〉,不過稱 贊仙家之樂。」21綜上所述,桃花源的仙化,既是時勢所趨,更是人心所歸。原 始桃意象、桃源意象、再加上民間仙道信仰,三者結合,便形成了從「桃」這一

18 〈詠畫屏風詩〉二十五首之五:「逍遙遊桂苑,寂絕到(想)桃源。狹石分花逕,長橋映水 門。管聲驚百鳥,人衣香一園。定知歡未足,橫琴坐石根。」(《桃花源志略》,頁 318)

19 〈山齋詩〉:「桃源驚往客,鶴嶠斷來賓。復有風雲處,蕭條無俗人。山寒微有雪,石路本 無塵。竹徑蒙籠巧,茅齋結構新。燒香披道記,懸鏡厭山神。砌水何年溜,簷桐幾度春。雲 霞一已絕,寧辨滿將秦。」(《桃花源志略》,頁 319)

20 [唐]皎然〈晚春尋桃源觀〉:「武陵何處訪仙鄉,古觀雲根路已荒。細草擁壇人迹絕,落 花沈澗水流香。山深有雨寒猶在,松老無風韻亦長。全覺此身離俗境,玄機亦可照迷方。」

(《全唐詩》817_73)

21 《陶淵明詩文彙評》(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74 年 7 月),頁 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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