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 執著和基本能力

品味、 執著和基本能力

趙民德

(本文是民國九十一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高雄大學給資優生的演講)

早先, 題目是 「品味、 執著和關心」。 後來覺得這年頭關心的人真是少了, 但基本能力卻日 益重要, 所以修改了題目少許。 意思是, 這年頭, 都要自己靠自已。 先把自已弄好些吧, 至少不要 把自己弄成社會的負擔。 把自己弄好, 先從自己的基本能力做起。

我隨便說, 你們隨便聽。 架構十分明白: 那就是說, 今天的講話沒有架構。 只是東一點西一 點的零碎。

三原色原理

你們知道三原色原理嗎? 多半的資優生好像應該知道。

所有的顏色, 都可以從三種基本色配出來。 這三個顏色稱為光的三原色 (RGB), 就是紅 (red), 綠 (green), 藍 (blue)。 所有的彩色電視機、 螢幕都具備產生這三種基 本光線的發光裝置。 因為這三種光線的混合幾乎可以表示出所有的顏色, 因此電腦裡 頭就用 RGB 三個數值的大小來標示顏色, 每個顏色用 8 bit 來記錄, 可以有 0-255, 共 256 種亮度的變化, 三種乘起來就有一千六百多萬種變化, 這也是我們常聽到的 24 bit 全彩。

這是從網路上抄來的。 我今天提起三原色, 和電腦繪圖全無關係。 我是說 「基本能力三原 色」。 那就是: 本國語文要夠好, 至少要能輕鬆使用一門有用的外國語, 還有, 高中的數學要好, 至少不怕。 有了這樣的基本配備, 就差不多可以靠這三招兩式就闖江湖了。

我說要精通母語, 這裡完全沒有本土化的意思, 今天我全然沒有意識型態。 據說人在三歲 以前, 就把基本的語文能力建立了。 如果把人腦用電腦來比, 母語就是你的機械語 (machine language) 。 電腦是靠好的硬體, 同時也靠好的軟體。 你們現在是資優生, 那表示至少硬體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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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輸別人。 你最早學會的言語就是你的母語: 你用它來說, 用它來寫。 更重要的, 你用它來想。

—— 簡單的、 複雜的、 理智的、 感性的, 都用母語在運作。 如果你不能精通自已拿來思想的最 基本的工具, 你老早就輸了。 —— 完全是輸在起跑線上, 保證外面所有的才藝班都救不了你。

所幸, 我們的中文是一種豐富的語言。 中文所代表的文化也是深刻廣泓的文化。 中文的複 雜度和豐富的詞藻和語意, 讓你能夠深刻的思想, 也讓你能夠表達深刻複雜的思想。 而你在那裡 所吸收的養分, 也能讓你不會因此輸給別的語系, 不會因為你身為中國人、 需要用中文做母語而 輸在起跑線上。 會輸, 是因為你不曾用心去做中國人。

如果你生來是用英文、 法文或者日文思考的當然另當別論, 但這一局棋如果不在你三歲前 就已定局, 至少在你小學畢業時就已成定局。 這是已深深嵌入了你最深層的、 最靈活, 最能永久 記憶的 CPU。 人腦到現在還沒有 「洗掉重灌」 這一招, 也許有一天你可以植入晶片, 讓你忽然 多了一個 giga 的有用資訊。 但是, 到目前為止, 你還是得靠三歲或者小學以前就植入的記憶自 己努力。

用 850 個英文單字, 理論上可以足以表現任何英文能表現的事情和觀念。 但是你大概必需 是蠻厲害的英文專家。 這是由 C. K. Ogden 先生研發出來的 Basic English 。

用這 850 個單字來寫書, 理論上是可行的。 —— 但 「簡易聖經」 還是用了 1000 個英文 字, 並且 (想一想也知道) 這是由英文好得冒泡的人執筆的。 —— 用不夠豐富的工具來做高級 工作, 需要極高明的功力, 可不是想像那麼容易。 武俠小說裡只有功力絕高的高手才能 「飛花擲 葉, 俱能傷人」。 一般江湖混混還是用 AK47, M16 或者烏茲比較有效。 別聽政客的話 —— 不 管是哪一黨的。 你對 machine language 的選擇, 絕對要 「西瓜靠大邊」。

下一步是第二語文。 這是你我需要承認的無奈: 誰要自己的國家不夠強呢? 你需要透過另 一種工具把頭伸到外面去透氣和吸取更多的養分。 第二語言是視窗, 透過它你和所有的網站連 線。 別人的本事你要正視 —— 除非你什麼事都願意慢上一拍半拍的, 等別人替你翻譯。 那麼你 也許不是輸在起跑線上, 你會輸在等候或是和 「聯外」 有關的每一步。 起碼, 對你的專業、 第二 語文要精通到 「能輕鬆使用」 的程度。

你們是數學資優班的學生, 高中數學我自然不擔心: 你們懂得的邏輯思維方式, 比如說什 麼叫證明, 什麼叫矛盾, 應該夠了。 這三種基本能力, 也許不能讓你功成名就, 但是, 好好活下去 應該不是大問題了。

人其實不只為了活下去

人其實不只為了活下去, 人生裡要求的是要有所感動。 感動所觸到的是你的靈魂, 而這很 難能由世俗的、 靠普通程度的努力而得到。 它是信念和執著。 對, 執著。

女兒前一陣在看日劇 「將太的壽司」, 被她盤據著電視和 RC, 也因此看了一點。 才忽然覺 得其實在任何一個行業裡, 都有瀰足珍貴的一些情懷, 後來在網路上, 又讀到一個年輕讀者的留 言:

對 「將太的壽司」 中的一些感動 . . . 這是摘自 「將太的壽司」, 東京都大賽結束後, 將太的對手奧萬倉對自己表現的檢討:

「我好丟臉. . . 」

「不是為了輸了比賽而丟臉, 問題不在結束 . . . , 我是對自己生氣. . . !」

「自以為是刀法名人而目空一切. . . 甚至忘了去看到更多自己該做的事。 第一次 看見關口是在比賽的開會式上, 那樣小小的身軀, 不自在的神情, 樣子就像還沒有長大 的孩子。 沒想到在第一回的刀法競賽, 他以努力與我打成平手, 甚至現在還與清水雙雙 成為決勝者. . . 」

「我根本沒有時間驕傲自大, 應該要盡量超越自己, 朝更高的目標努力才對. . . 」

「幸好. . . 比賽並不代表終點。 當我在無止境的修業道路上再遇上關口, 等那個 時候我向自己發誓, 我要超過關口!」

這原先是一年多前我的一篇週記內摘錄的一段話, 當時是想勉勵自己不要因外在 的掌聲而自我膨脹. . . .

如今回頭來看看這一段話, 真覺得 「將太的壽司」 是部能鼓勵人的好書。

無論是奧萬倉的話, 高田在聽了岩崎老師的往事後才發覺自己的努力微不足道, 或 將太的父親雖有個高超技術的兒子。 但仍懷著不斷力求進步的壽司師父魂魄, 以及將配 料也能有絕佳風味的道理傳達給北岡先生的飛男. . . .

這些故事是自國小三年級以來我的一些感動之處, 而這些已形成支持我面對種種 比賽、 考試的精神力量。 暑假起我就是高三學生了, 將來的一年是我全力衝刺的重要時 期, 希望我能像將太一樣, 穩紮穩打地將努力化為大考後的喜悅!

(Origin: 蕃薯藤網托From: 163.32.247.1291)

我雖不愛壽司, 卻也因此而知道 「鳳壽司」 呢!

閒書裡得到的信息最好

我們在閒書裡得到的信息, 有時比正書裡得到的多。 也許是當我們在休閒的時候, 心中最 沒有防衛, 因此作者想給我們的信念, 比較容易輕易地穿了進來。 也許是作者苦心經營那樣的場 景, 也許是因為那些作者畢竟是說故事的能手, 總之, 我們就一半清醒一半迷糊地學會了。

發現日本美食電視節目特別喜歡一種題材:

(頑固老闆開的好吃餐廳)

「我是開麵店, 不是開酒店, 想看笑臉到別的地方去!」

某一集裡, 某位老闆在接受訪問時臉若寒霜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氣溫瞬時低得連 攝影機都因而微微發起抖來。

「被罵也沒關係, 我好想吃一次這樣的美味. . . 」

瞠目結舌之餘, 我每每由衷地發出這樣的感嘆; 我想, 這種對於料理的極致追求態 度, 才是頑固老闆們在日本永遠備受愛戴的真正原因。

(http: //yilan.url.com.tw/all/all-010130.htm)

其實, 這樣的吃客也是蠻有貢獻的。

天涯何處無芳草

走到忠孝東路七段底, 你就看到老張的炭烤燒餅, 他賣的是夾肉胡椒餅、 正宗的江北炭缸 燒餅和蟹殼黃等等。 東西種類不多, 但是他一開爐總是有人排隊。 早先不敢說, 近十年來都是這 樣。

老張的燒餅有多好呢? 我不是葉怡蘭, 寫不出來, 但是老張是認真的人, 認真而十分考 究。「這一爐火侯不好, 不賣!」。 我是欣賞這樣的人, 比欣賞他的燒餅還多些呢!

下面的文章是葉怡蘭的。 她的網站頗有可觀 —— 我靠它找好吃餐館 (雖然有的蠻貴)。 其 實我喜歡的是她能把吃東西這一件事, 寫得深情款款。

(北宜公路 16.2 公里的林老闆)

前往群山環抱裡的這家小小獨棟餐廳那日, 秋日裡微寒的毛毛霪雨已經接連地下 了一整日了, 然而, 店裡依舊暖烘烘地高朋滿座, 室內佈置十分溫馨, 榻榻米、 實木厚 桌、 扶疏的花草盆栽與各種古樸擺設收藏相映成趣, 流露一種非常雅緻隨性的居家味 道。

菜肴部份最令人難忘的, 是那極具水墨畫意的排盤方式: 例如一方大陶盤裡, 以一 段梅枝、 幾片新葉、 些許留白圍繞著一碗蘋果山藥沙拉, 或是一缽連花蓮藕排骨燉湯上 頭, 一整朵蓮花盈盈盛開著; 每一次上菜, 都引來一回驚嘆。

而菜色本身, 則也同樣充滿著這樣率性揮灑但創作概念十足的氣氛: 清新的苜蓿 芽山藥卷、 綿細粉嫩的手工豆腐佐山葵、 幾滴香橙酒醃過的生魚片、 香鹹微辣的泡菜粉 蒸排骨、 濃郁有味的蘿蔔納豆蒸魚 . . . , 都是非常獨特、 帶有一點點靈光乍現味道的 奇妙組合。

—— 讓我聯想到一些著迷於庖廚的設計師、 畫家、 作家朋友做的菜, 不管是主是 客, 不管是烹調是品嚐, 都彷彿經歷著一段充滿創新與試探的冒險。

遂而滋味上總是格外有著一種快樂而驕傲的自信自在, 與氣氛裡不時流動著的熟 稔相契兩相呼應, 相對成為這一類餐館之所以永遠讓人流連再三的最主要原因。

第一次別人叫我去的時候, 先還以為只是一家土雞城。 現在卻成為太太較愛去的店之一 (其 實她不愛生魚片) 。 我們告訴自己不要去太多, 免得嘴刁了以後平常的日子難過。 但是那一晚, 我們帶著羅小華去 —— 他是那種先走完一遍小吃街再決定選哪家店的人 —— 我們一路驚嘆 不已, 最後, 林老闆都出來了, 還拿出紀念冊要我們題字 (這時母語要好就有用了) , 林老闆雅 得要命 —— 每一盤上來的菜, 都是 「極具水墨畫意」, 更別提大堂裡的古雅擺設, 清新忘俗的 畫作和楹聯了。 如果你只寫了 「好吃、 好吃, 真好吃. . . 」, 雖然真切, 恐怕林老闆會覺得我們 這些理工科教授其實沒有學問呢。

那一晚, 我們吃得太飽, 我只題得出 「此間有真味, 欲辨已忘言」 這兩句。 這裡面 90% 是 陶潛的。 回來後覺得不夠意思, 努力完成了一首五絕:

四圍皆綠樹, 欄外是青山, 此中有真味, 欲辨已忘言。

這樣給林老闆看, 就應該差不多了。

老虎、 老虎、 老虎!

我其實愛看戰爭小說。 一本一看再看的, 是黃文範先生所譯的 「中途島之戰: 難以置信的勝 利」。 這是我信得過的譯者, 因為他一絲不茍。

五十六年秋天, 我在台南市買到了華特勞德所著的 「中途島之戰: 難以置信的勝 利」, 讀過以後, 深深為它生動、 細密的筆調所吸引, 便有心加以翻譯; 可是卻遭遇了最 大的困難 —— 把書中英譯的的日本人名、 地點、 和艦名再譯回漢字。 我翻遍了字典、

參考書、 和類書, 請教過老師和朋友, 謝謝內兄傅琦經過東京時, 還特別為我購得牧島 貞一的 「中途島海戰」, 但是仍有一部份譯名不能確定。

譯史 —— 尤其是譯日本人的人地名, 「信」 最重要, 既然無法完全譯出, 幾次都擬 擱筆, 但本書引人入勝, 又實在割捨不下, 只有盡其在我, 把一切疑難譯名做成卡片。 然 後, 就像書中的美國特遣艦隊般 「等待! 只有等待!」

感謝我在台南亞洲航空公司時的同事 —— 目前遠在夏威夷的張凱玲, 她是位虔 誠的基督徒, 希望我能 「得救」, 不只一次要我在公餘去教堂聽道。 五十七年七月上旬,

她又勸我去聽一位日本傳教士在台南市的佈道, 她提到這位長老會牧師的姓名, 使我霍 然振奮, 真想不到居然有這種難得的機會, 他就是近史代上赫赫有名的淵田美津雄。

淵田是珍珠港空襲的總領隊。 後來因為受了感動, 做了牧師, 這是閒話, 表過不提 (見

http:

//www.mediaconnection.org/press/020204 7.htm#7

執著是成功的要素。 執著, 是世俗化的第一步。 有趣的是: 這並不一定是壞事。

中神通的問題

有一天和太太去見陳省身先生, 陳先生是數學大師 (真的大師, 不是記者隨便封的大師) , 學問是不必說了, 其他的做人、 做事、 做長輩. . . 也是極有風範。 傅承德好些年前有一次替我 帶禮物給他, 回來之後感嘆說: 這才是 「中神通」 的樣子。

在研究院上班,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之輩是見過一些。 但是俠骨英風的王重陽, 卻極為少見。

那是一種獨領風騷的大工大將, 再加上洵洵然的儒者之風。 其實也難怪, 有一次聽他提起: 他是 閒來讀資治通鑑的。

資治通鑑是司馬光寫來教皇帝怎麼當好皇帝的書 —— 如果誰堅持用河洛文, 他絕然看不 懂這樣的書, 因此也絕然學不懂裡面的道理 —— 閒話休提, 陳先生是愛吃 「鼎泰豐」 的。 於是 話題便轉到中國菜。

「外國人曾問過我哪一樣中國菜是特別值得大書特書的。 」 他說: 「 你們怎麼看?」

這時就要靠我的武俠小說讀得多了。 我說: 「二十四橋明月夜怎樣? 」 (二十四橋明月夜)

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 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 白菜只揀菜心, 用雞油加 鴨掌末生炒, 也還罷了, 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

先把一只火腿剖開, 挖了廿四個圓孔 , 將豆腐削成二十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 紮 住火腿再蒸, 等到蒸熟, 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 火腿卻棄去不食。 洪七公一嘗, 自然大為傾倒。

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 叫作 「二十四橋明月夜」。 要不是黃蓉有家傳 「蘭 花拂穴手」 的功夫, 十指靈巧輕柔, 運勁若有若無, 那嫩豆腐觸手即爛, 如何能將之削成 廿四個小圓球? 這功夫的精細艱難, 實不亞於米粒刻字、 雕核為舟, 但如切為方塊, 易 是易了, 世上又怎有方塊形的明月?

(金庸_: 《大漠英雄傳》₎

用這樣的精品去唬弄只知道 「李鴻章雜碎」 的洋人, 可說是殺雞用上了牛刀。 這樣的豆腐, 我自己都從來沒有嚐過呢!

回到司馬光, 我還一直以為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呢, 幸得一位同學提出疑問。 —— 數學資 優的同學, 果然國文也不錯。

讀司馬光可以造就大學者的風範。 其實讀凌解放 (二月河) 也不見得就沒有用。 過去二十 年羅小華每次回台, 除了看父母就是來我辦公室拿康熙大帝、 雍正王朝. . . 有用沒有? 我可是看 著他從助教授一直幹到系主任呢!

落花時節的溫柔

當然, 這裡面還是有一點品味的不同。 現代的理工教授國文是差得多了。 品味是要在行有 餘力的時候才能有的。 黃易在他的小說裡常說 「發財才能立品」 (這是杜伏威向寇仲解釋為什麼 他的江淮軍形同流寇的道理) 。 品味兩個字很難說出來。 高陽的小說裡也常說 「三代為官, 方知 穿衣吃飯」, 並時常笑內務府 (皇帝的總務) 官員: 「樹小、 房新、 畫不古, 此人必是內務府」。 總 之, 品味是和暴發戶行為是相反的就是啦!

講到品味, 我喜歡比較兩首詩。 例如白居易在琵琶行裡有下面的名句:

同是天涯淪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 . .

這是描寫一個謫官的詩人在江邊船上遇到一位已嫁作商人婦的女士並聽了她的琵琶之後 的感嘆。 這當然是千古名句, 但是白詩 「老嫗都解」, 因此意思十分明白, 明白到把感覺似乎一下 子抽光。 以至於到了最後: 「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 把餘意一再壓榨。 詩還是好詩, 但味道因為感情有些浮面, 就比下一首杜甫的 「江南逢李龜年」 弱了。 杜甫的詩只有幾句:

岐王宅裡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又逢君。

沒有說一個愁苦之詞, 落花時節的相逢, 對比著以前的交往。 這樣的風流蘊藉, 情在言外, 真不愧是詩聖的作品呵。

五次方程式之解法

說過了兩首詩的味道, 讓我們再回到數學家的故事, 這一次我們說華羅庚。 他在未被發現 之前, 在鄉下的一個學校做 「庶務」 的工作。 故事由蘇家駒先生寫的 「代數五次方程式之解法」

(1930

v.7, no. 10.

₎

國中生都知道一元二次方程式的公式解。 我們以前在高中時所學的 「范氏大代數」 (我們管 它叫 「繁死大代數」) , 還有一元三次方程式的代數解, 已經足夠麻煩了。 四次方程式也有公式 解, 但我就沒有在課堂上學過了。 五次呢?

一般的五次方程式是沒有公式解的 (不是說無解, 它當然有五個根, 但我們沒有已知的公 式可以硬代的)。 在 1930 年代, 知道此事的固然有, 不知道的也不乏人, 知道了還不信的人, 自 然也還是有。

這位蘇先生就發表了這麼一篇論文。 華羅庚那時還沒有出名, 讀了這篇文章, 也做了一篇, 且看他的論文摘要:

五次方程式經 Abel, Galois 之證明後, 一般算學者均認為不可以代數解矣。 而 「 學藝」 七卷十號載有蘇君之 「代數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 羅對此欣喜異常, 意為果能成 立, 則於算學史上亦可佔一席地也。

雖自思若不將 Abel 言論駁倒, 終不能完全此種理論。 故羅沉思於 Abel 之論中, 凡一個月。 見其條例精嚴, 無懈可擊, 後經本社編輯員暗示, 遂從事於蘇君解法確否之 工作, 于六月中遂得其不能成立之理由。 羅安敢自秘, 特公之於世, 尚祈示正焉。

請留意他的態度: 先花一個月了解基本的道理。 並且, 直接找最重要的原始論文去研讀。

直到他認為這兩人的理論不錯, 才努力去找蘇文的謬誤。 —— 這是一個非常有邏輯性的學術歷 程。 並不是隨便就坐下來解題, 解完了也不知道對不對就試著去發表。

蘇家駒先生是另一種典型。 也想去解難題, 但只想憑著眼前手上的功夫。

他的錯處必然也是不那麼明顯的, 但他愈錯得不明顯, 便愈顯得華羅庚的文章如何的深刻

—— 說白了, 以小有身份的蘇家駒的錯, 便足以提供華羅庚以出人頭地的機會。

果然是一個機會。 這文章被熊慶來和楊武之兩位北大教授看到, 同時都起了愛才之念。 那 個時代, 大教授說話還是有人肯聽的, 他們排除很多技術上的困難 (華只有初中畢業) , 把他弄 到北大和和陳省身同時做助教。 華當然沒讓這兩位教授丟面子, 後來變成世界級的數學家。

70 年末期, 華羅庚和他的學生王元教授訪美。 我因為認得王元的弟弟和妹妹, 就設法安排 了讓 Bell Lab 接待了他們, 而我負責招待。 那時手邊正恰有兩冊華著的 「數學分析」 因此得到 他的簽名。 這兩冊書一直放在我的架上 —— 直到今年。

今年傅承德指導一位資優生, 他認為是一個天才。 我們聊著怎麼給他最好的機會。

「給他好書讀, 別急著做研究」 是我的想法, 這個時候學什麼都記得住, 花時間做二三流的 問題以得一個科展獎, 是有點浪費了。

我本著 「寶劍贈烈士, 紅粉贈佳人」 的心情, 把兩本有華羅庚簽名的書送給這年青人。 也許 他會去學數學, 也許不會, 但那並不打緊。 讓他讀一些大師級的數學家的書, 比做考古題有意義 多了。

為什麼呢, 這是品味的問題, 年輕時千萬別把品味搞差, 將來再也救不回來。 品味不只在歷 史書和歷史故事中出現比較、 不只在對的論文和錯的論文間比較、 在好餐館和差勁餐館之間比 較、 在好詩和更好的詩裡比較。 你知道嗎? 我的孩子說伍百成名之後的音樂反而差了, 陳昇也 是。 —— 維持品味其實並不容易。 雖然, 我在前面說過, 丟掉執著有時也並不是壞事。

我也看席娟

再舉一個比較, 你知道席娟嗎? 下面的場景是她的小說中安排的男女相遇:

突然, 黃耘春的腳在桌上踢了她一下。

「做什麼? 」

「靠門那一桌的那個男人一直在看你, 我保證打從你進來後, 他一直沒把眼光移開。

」 黃耘春小聲的對她使眼色。

這是身為女人的驕傲。 也許有些女子在表面做懊惱無聊狀的同時, 內心會被虛榮 心吹得飄飄欲仙!

可是, 那不是她。 原穎人自知長得有些媚, 看來很好勾搭的樣子, 也就因為如此, 打十四歲開始就吸引了一些不入流的人種來搭訕。

在那些人的眼中, 她容易上手, 可以玩一玩、 逗一逗, 而絕不會有人認真的待她。

有了這項認知, 她更應該目不斜視、 端莊自重, 否則只消她斜眼一瞄, 保證人家立即當 她拋媚眼, 到時可真是百口莫辯了!

真不知是什麼道理! 她全身包得連蚊子都會給悶死般的緊密, 怎麼還會有不肖變 態男盯上她呢?

是的, 她想戀愛, 但絕不是在隨便的情況下、 隨便的天雷勾動地火! 全世界有二十 五億男人, 全台灣有一千萬男人, 她不必太著急, 更無需因一個無聊的盯視而在心中想 得亂七八糟!

她是作家, 要端莊、 要有氣質、 要特別, 尤其挑對象更要找一如自己筆下寫出的情 景, 才不會讓讀者們幻滅! 這條款是. . . 唔! 作家的面子問題。

「喂! 看一眼嘛! 長得挺正點的。」 黃耘春又踢了她一腳。 原穎人卻故意將右側的秀 髮垂落到胸前成帘幕, 阻隔一切可能的注視。 會對一個陌生女人行注目禮的男人會是什 麼好東西? 不是色鬼就是登徒子!

「穎人! 我這間小店的客人都挺有水準的, 那俊男也許是某一棟辦公大樓的白領上 班族, 全身上下都是雅痞的味道。 相信我, 這麼好看的男人很少見的, 交來當男友會很 風光。 」

席娟: 《女作家的愛情冒險》

席娟的這一本書其實蠻俏皮的。 比她其它寫來騙國中女生的小說要好。 那一類書, 有很大 一部分是因為市場需要而搞糟的。 不能怪席娟, 只能怪這個市場。 但是, 你不妨讀一讀侯文詠怎 樣來處理類似的場景。

認識關欣時, 他們都還是學生。

當時很流行醫療服務性質的社團。 學校教授找來一些研究經費, 動員醫學院學生到 偏遠地區做醫療服務, 同時做一些公衛方面的學術調查。 關欣在醫學院低蘇怡華二屆。

他參加了訓練營才認識她。

那次訓練營有一堂令人打瞌睡的課, 他無聊地在筆記本上塗鴉:

這次我離開妳, 便不想再見妳了。

妳笑了笑, 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關欣正好坐在隔壁, 頑皮地加進來接龍:

念此際, 妳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妳正在整理長髮或是濕了的外衣。

他們玩得很開心, 發現兩個人幾乎可以背誦大部分鄭愁予的新詩。

說不清楚那時候為什麼很多照片的背景都是海。 有一回他們騎著摩托車夜遊, 騎 到石門海邊看漁火時已經半夜了。 他們並肩坐在海邊聽濤聲。 或許是風吹起她的頭髮 撩撥蘇怡華的緣故, 他側過臉吻她。

那算是他的初吻。 吻完以後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關欣站起身來, 在沙灘 上走啊走地。 蘇怡華心神不寧地跟在後頭。 走了不曉得多久, 關欣才回過頭, 像唸詩一 樣, 輕描淡寫地說: 「如果你喜歡海喔, 就不應該試圖靠她太近。」《白色巨塔》

比一比, 你知道味道是如何的不同嗎? 我竟不知鄭愁予的詩是這樣溫柔的!

井中之月

夠了, 品味是什麼呢? 對我來說是年紀越大, 口味越淡。 回首千山路, 昔日的追求和執著, 有時也和雲煙相仿。 到我這個年紀, 可以說和尚的故事了。

有一個和尚過河的故事是這樣的: 話說有 A, B 兩和尚, 正擬涉水過河時來一美 女, 說怕濕了衣裙, 煩請師父揹過河去 (有沒有搞錯? ) 。 A 同意做, 因此無話。

美女與 A, B 都平安過河。 A 把美女放下, 美女道謝離去。

A 和 B 續走了 20 里, 一路無言。 B 忽然對 A 說, 師兄, 當時你實在不該揹這女 檀越的。

A 說, 我過河後, 已將她放下, 為何你至今還不曾將她放下?

(這故事我已將它放下_,因此不記得出自何處。₎

人世間事, 不外乎拿起、 放下。 只是不知道該拂去塵埃還是不管塵埃罷了。 但是全心投入, 有時反而心無掛礙, 旁觀者卻反而容易動心呢! 過河只是過河, 打電玩便只是打電玩。 下面是方 鏞欽的故事。

(全心投入)

我彷彿是網際網路虛擬的 「網路運動場」 中, 創造出來的第一個 「最有價值的玩 家」, 但是這個頭銜的由來, 則是一場令我終身難忘的比賽。 那就是九八年的職業電玩 PGL (Professional Games League) 全美比賽,

雖然我和隊友取得了團體賽冠軍, 另一個更艱鉅的挑戰正等著我, 我在個人賽決賽 中的第一回合, 輸給了強敵 「不朽者」, 我必須連贏兩場, 才能奪標。 然而, 難纏的 「不 朽者」 僅需要贏一場就登上全美矚目的冠軍寶座。

我和對手認識五年了, 在這場大賽中, 我們第一回合交手時, 可能是太熟悉對方, 我沒有集中注意力, 竟然輸了第一回合。 我大方地告訴他: “Great Game!” 別人為我 緊張, 擔心我會因此一蹶不振, 信心全失; 可是我並不緊張, 也不覺得挫折, 還是信心十 足, 只是對自己感到不滿。 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盡力, 我一直告訴自己, 要再集中精神、

再專心, Just do it!

又遇見這號人物 ——「不朽者」, 我的電玩迷為我冒汗, 而我自己當時腦子什麼也 不想, 就是閉目養神, 讓自己冷靜, 再冷靜, 來自心裡的聲音對我說: 「盡力就能成就一 場最美好的比賽。 」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 我的眼、 我的心、 我的手, 像是與螢幕的一切融 合為一, 我以十比三贏了這一局。

這樣戲劇化的結果, 眾人響起震耳的驚呼聲。 這些激動的情緒, 當時, 我真是聽不 見, 也看不到。 我只是和 「不朽者」 打平了而已。

勝敗之爭才正開始。 在接續的爭霸戰中, 就和往日的關鍵時刻一樣, 我有一種 「通 電」 的感覺, 通往一種神奇的能力, 我真的能感應到對手下一個動作, 下一個戰略。 我 先發制人、 迎頭痛擊, 出奇制勝。 二十分鐘之後, 勝負了然於心 —— 四十三比零。

我的支持者驚呼不已, 怎會不興奮, 我覺得自已戰勝的不是任何人, 而是我自己。

(取自 《玩性堅強》_, 圓神出版₎

這正是黃易小說裡的 「井中月」 的境界 (你應該抽空去他讀的小說: 大唐雙龍傳)

—— 平心靜氣的一往無前, 因為專注, 所以心同井中之月, 關照一切。 無他, 無我, 和 遊戲成為一體。

心中但存一念

天下事難嗎? 容易嗎? 端看一心。

(禪 = 吃飯, 睡覺)

有緣問珠海: 和尚修道, 有秘法否?

有。

如何秘法?

肚子餓時吃飯, 身體睏時睡覺。

與常人吃飯睡覺何異?

不同。

敢問?

彼吃飯時百般挑剔, 嫌肥揀瘦, 不肯吃飽; 睡時胡思亂想, 千般計較。

(這是從星雲的書上看來的_, 我只是將它譯為文言。₎

別問為什麼, 當你沒有懷疑的時候。 科學的精神, 是設法從複雜的現象裡, 剔去噪音, 只留 下本質; 而世人卻喜歡凡事都泛政治化。

傷心時不要跳舞

(蜈蚣是跳舞的高手)

「這是一個非常嚴肅、 非常哀傷的故事。 」

「說吧。」

「從前有一隻蜈蚣, 可以用牠那一百隻腳跳出非常美妙的舞蹈。 每次牠跳舞, 森林 中所有的動物都會跑來觀賞。 大家對牠那美妙的舞姿都印象深刻。 可是有一隻動物並不 喜歡看蜈蚣跳舞, 那就是烏龜。」

「牠大概是嫉妒吧。」

「烏龜心想, 我要怎樣才能阻止蜈蚣跳舞呢? 牠不能說明他不喜歡看蜈蚣跳舞, 也 不能說自己跳得比較好, 因為那是不可能的。 因此牠想了一個很狠毒的計畫。」

「什麼計畫? 」

「牠坐下來寫了一封信給蜈蚣, 說: 『喔, 偉大的蜈蚣呀, 我對你精湛的舞藝真是佩 服極了。 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跳的。 你是不是先舉起你的第二十八號左腳再舉起你的第 三十號右腳? 還是先舉起你的第十七號右腳, 再舉起你的第四十四號右腳? 我熱切的 期待你的回信。 崇拜你的烏龜敬上。』」

「真是鬼話!」

「蜈蚣讀了信以後, 馬上開始思索自己是怎麼跳的。 牠到底先舉起哪一隻腳? 然後 又舉起哪一隻腳? 你猜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

「蜈蚣從此不再跳舞了?」

「正是如此。 這就是理性的思考扼殺想像力的例子。」

「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 」

(《蘇菲的故事》₎

這故事的教訓是, 不要跟著別人的節拍跳舞, 對蜈蚣是如此, 對你也是如此, 擔心別人的想 法是會老得快的。

等待最苦

有一個緊張型的男子, 樓上住著一位女郎。 每晚回家, 女郎先脫下高跟鞋,

「拍」 一聲, 一隻高跟鞋落在地板上, 再過一兩秒, 「拍」, 另一隻高跟鞋也落在地 板上。

男子甚為所苦, 有一次終於找到機會, 婉轉表明了 「請晚回時別用高跟鞋丟 地板」。

女郎是受過好教育的知識份子, 「沒問題, 」 她說。

第二天夜裡, 女郎又晚歸如常。 腳一抬, 「拍」, 高跟鞋一隻落地。

「噢, 」 她想: 「糟了, 吵到樓下。 」 於是小心翼翼地輕輕脫下第二隻鞋。

你猜怎地? —— 還能有第二個結果嗎? 樓下住的神經質的男子, 整夜不寐 ——

他一直在等不知道第二隻鞋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這是蘇競存三十年前告訴我的故事₎

我繞了一個大圈子, 一路說些閒話, 有些和數學有關, 有些一點關係也沒有。 當然啦, 我既 不想講做人的道理, 也盡量少講做數學的道理; 只是想說些故事讓你們想一想。 意思是說: 好像 講了不少, 但其實沒告訴你們甚麼。

你聽過會跳舞的小狗的故事嗎? 這是最後一個故事了, 我在網路上看到。

(會跳舞的小狗)

有一天有一個人帶著一條狗到唱片公司, 他說他是這條狗的經紀人, 並說他這條 狗會唱歌跳舞。

老闆不相信, 就叫小狗表演一次。

當音樂響起, 小狗跟著音樂載歌載舞, 老闆口瞪目呆的看著小狗, 一邊想著這一次 撿到搖錢樹了, 就趕快拿出合同希望與狗簽約。

沒想到忽然一條大狗衝進來, 把小狗銜走了, 老闆問:「怎麼回事? 」

經紀人無奈的表示: 「唉! 那是他媽媽, 他媽媽希望他兒子成為一個醫生, 演藝圈 太複雜了。」

其實世事都是複雜的, 學術圈子裡面並不缺狗皮倒灶的事和人。 我們只是用一點心力, 希 望能造就幾個將來的數學家, 安知你們的媽媽不希望你們去做醫生呢!

(這是稍早些時的講稿, 我將它由 Power Point 檔, 加了一些工之後, 再轉成文章。 文中所 提的人名, 都是真有其人。 如有不雷同處, 都是我記錯。)

—–本文作者任職於中央研究院統計科學研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