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賦於蛋白質－－論王文華《蛋白質女孩》與賦的偶合

藏賦於蛋白質 藏賦於蛋白質 藏賦於蛋白質

藏賦於蛋白質—— —— —— ——

論王文華 論王文華 論王文華

論王文華《 《 《 《蛋白質女孩 蛋白質女孩 蛋白質女孩 蛋白質女孩》 》 》 》與賦的偶 與賦的偶 與賦的偶 與賦的偶合 合 合 合

游適宏

國立臺灣科技大學人文社會學院助理教授

摘 要

本文嘗試從王文華的《蛋白質女孩》找出潛藏其中的「賦體因子」，包括作 品語言上的押韻、設辭問答、恢廓聲勢、儷辭排句、徵材聚事、詼笑諧趣，以及 作家心態上的騁才競奇、微言託諷。本文無意削足適履地拼接「賦」與《蛋白質 女孩》間具有何種「古今傳承」的關聯，但從「賦體因子」偶然間轉化於當代一 部暢銷作品的情形來看，可證明「賦體因子」並非只會帶來「為文造情」、「板重 堆砌」的缺陷，而應該是創造「奇觀」與「驚喜」的文學元素。

關鍵字：賦、王文華、蛋白質女孩

The Similarity between Fu and Wang Wen Hua's “The Girls of Protein”

Shih-Hung You

Assistant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Humanities,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bstract

According to Wang Wen Hua's “The Girls of Protein”, its idiosyncrasy is similar to Fu, including rhyme, fictitious dialogue, enlargement, distich, allusion, humor, show-off, and sardonicism, The result of research is factors of Fu likely create amazement.

Keywords:Fu, Wang Wen Hua

壹 壹

壹 壹、 、 、 、 緒說 緒說 緒說 緒說

王文華《蛋白質女孩》一書，係由《中國時報》「三少四壯集」的專欄文章 集結而成，西元 2000 年出版後風靡兩岸，不僅銷售量突破一百萬冊，故事也被 改編成電視劇、舞臺劇，未來甚至可能推出電影版¹。這股「王文華現象」與「蛋 白質旋風」²的形成，論者多認為與作者本身的學經歷背景相關——兼具外文學 士（台灣大學）和企管碩士（美國史丹佛大學）兩種學位、「用左腦廝殺商場，

用右腦寫暢銷書」、將商業邏輯運用在文學作品的生產與銷售上、成功經營自我 品牌……等³，李奭學先生則獨到地提出「異域的想像」與「他界的想像」進行 詮釋——前者滿足「中國」讀者對「台灣／台北」人情社會的窺探，後者則逗引 台灣一般人對紙醉金迷、縱情一夜等「敢想而不敢做」的慾望⁴。而歐佩佩在其 碩士論文中，又進一步補充這種「他界的想像」，其實更包含了台灣一般人所夢 想的「都會白領中產階級」生活⁵。

除了考察《蛋白質女孩》暢銷的原因，也有論者留意到這部作品的語言特色。

王德威〈蛋白質的修辭學〉即指出：「《蛋白質》的賣點之一，是王文華能將他 所觀察的都市現狀、男女心情連鎖起來，以韻文表達」，「種種字句、意象成雙捉 對而來，夾著歪韻險韻，讀來既像是加長型的饒舌歌，也像是後現代的蓮花落」，

1 謝其濬〈王文華經營「王文華」——中產階級老靈魂〉：「2002 年 1 月在大陸發行《蛋白質 女孩》簡體版，三十天就賣了十五萬本，至今創下破百萬的紀錄。」（《遠見》2003 年 9 月，

http://www.readingtimes.com.tw/TimesHtml/authors/tomwang/author/0309gvm.htm）；麥若愚〈蛋白 質女孩 台北故事＋上海風情〉：「由王文華原著，在兩岸狂賣一百萬本的都會愛情小說《蛋白 質女孩》，已在大陸被改編成連續劇，目前正熱播中。……隨著電視劇熱播，上海也正在排練《蛋 白質女孩》舞臺劇，王家衛也準備籌拍電影版。」（《民生報》2003 年 10 月 14 日）

2 「王文華現象」一詞，曾出現於楊岑雯〈幾米、王文華如何暢銷到中國？兩個台灣文化品牌的 打造故事〉（《數位時代》58 期）、李奭學〈台北摩登：評王文華著《蛋白質女孩》〉（《中 國時報》2002 年 8 月 19 日）；「蛋白質旋風」一詞，曾出現於李令儀〈王文華變大陸偶像作家〉

（《聯合報》2002 年 7 月 26 日）。

3 參閱謝其濬〈王文華經營「王文華」——中產階級老靈魂〉（《遠見》2003 年 9 月）、黃惠 娟〈用左腦廝殺商場，用右腦寫暢銷書：作家王文華兼顧工作與興趣的雙重生活〉（《商業周刊》

748期，2002 年 3 月）、溫珮妤〈王文華的蛋白質行銷術〉（《Cheers》25 期，2002 年 10 月）。

4 李奭學，〈台北摩登：評王文華著《蛋白質女孩》〉（《中國時報》2002 年 8 月 19 日，第 39 版）；http://www.readingtimes.com.tw/authors/tomwang/works/review_021004s.htm。

5 歐佩佩，《王文華現象：都市、品味、消費與愛情——台彎當代大眾文學的一個面向》（台南：

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05 年 7 月），頁 13。

「說說唱唱，頗有成人版兒歌的趣味」，並謂：「在敘事裡穿插韻文，其實是中國 傳統白話說部的特色。倒是王文華專寫情色男女，讓我想到了明清才子佳人小說 的修辭技術」⁶。但事實上，這種「在敘事裡穿插韻文」的書寫方式，更接近一 種古代的文類，那就是「賦」。

如同王德威先生所強調：「我無意暗示王的小說承襲或改寫了才子佳人小 說的任何一端」，本文的用意，也不在削足適履地拼接「賦」與《蛋白質女孩》

間具有何種「古今傳承」的關聯，而是嘗試從《蛋白質女孩》裡找出潛藏的「賦 體因子」，略窺這些因子偶然間轉化於當代文學作品的情形，進而了解具有「賦 體因子」⁷的作品，並非只能導致「為文造情」、「板重堆砌」之類的嚴重缺陷，

反而可能創造「奇觀」與「驚喜」⁸，因散發特有魅力而大受讀者歡迎。

貳 貳

貳 貳、 、 、 、 作品語言 作品語言 作品語言的 作品語言 的 的偶合 的 偶合 偶合 偶合

此處所謂的「合」是指：若將《蛋白質女孩》與「賦」各取「一篇」並讀，

會發現兩者在形貌、情態上有諸多相似點。也就是說，是基於《蛋白質女孩》與

「賦」整體看起來相像，才繼續追究兩者有哪些地方類似，而不是把《蛋白質女 孩》的修辭技術分別拆解，再一一自其他文類尋找相似之處，否則，《蛋白質女 孩》的「押韻」特徵，便可以說是和「詩」偶合，也可以說是和「詞」、「曲」偶 合，流於無謂的牽連附會。

為便於揭示《蛋白質女孩》的修辭手法與「賦」在哪些方面相像，茲先引錄 2000 年出版的《蛋白質女孩》第 211 至 214 頁的〈情書〉全文，並將與「賦」

偶合的手法預作標記。此外，本文引用《蛋白質女孩》的文句甚多，且皆摘自上 述版本，為避免註腳龐蕪，凡後文所出現的《蛋白質女孩》文句，將以「括弧內 逕標頁碼」的方式註明出處。

6 王德威，〈蛋白質的修辭學〉（《中國時報》2002 年 9 月 13 日，人間副刊）；

http://www.readingtimes.com.tw/TimesHtml/authors/tomwang/works/review_021004.htm。

7 依據簡宗梧師〈賦體之典律作品及其因子〉（《逢甲人文社會學報》第 6 期，2003 年 5 月）

的研究，「用韻」是「賦」的必要條件，「恢廓聲勢」、「微言諷諭」、「徵材聚事」三者堪稱 是「賦」的充分條件，「設辭問答」、「儷辭偶對」是某些時期的「賦」的重要特色，「諧辭嘲 戲」則往往出現於俗賦。

8 同註 6。

上禮拜張寶要我約薇琪出來，薇琪用各種藉口搪塞。到最後她不接我的 電話，我的心像一塊燒焦的木柴。

「你為什麼不用情書跟她表白？」

「情書？」

「或是網路。」

「我討厭新潮的網路，E-mail 只適合散佈病毒。大家只在乎傳遞的速度，

情感卻變得越來越粗。我懷念古老的情書，它是一種壓抑的幸福。信紙上 的香水濃得像必安住，頂端的勵志詩一句比一句俗。坐在書桌前看著空白 的信紙，後悔小時候沒有好好念書。你必須找到一個角度切入，讓她知道 你愛她入骨。你仔細回想和她的接觸，每一次都吞吞吐吐。你們之間重視 禮數，從來沒有火花噴出。突然間你意識到你們條件的懸殊，追到她的機 會像光復大陸。她的臉像一塊豆腐，你的臉像一塊泥土。她的身材像辛蒂 克勞馥，你永遠不會是勞勃瑞福。她的心像杭州西湖，你的心是一棟鬼屋。

她的情感像合作金庫，任你自由開戶。你的情感像一間當鋪，別人給的總 是超過你的付出。她愛別人像押注，不在乎是贏是輸。你不是好的賭徒，

總是半路打退堂鼓。」

「懦夫！」張寶說，「你怎麼這麼容易洩氣？你難道不知道，五四健將羅 家倫其貌不揚，但就憑一手美麗的情書，娶到了北大的公主。」

「我不像他想像力那麼豐富。」

「沒關係，讓我教你一些寫情書的基本功夫。首先要強調她的美麗，說 你讓我重新相信了主。當上帝創造夏娃，一定是以你做藍圖。」

「萬一她不漂亮，覺得你的讚美是故意侮辱？」

「那你就強調她的特殊。我以前愛上的都是散彈露露，口中有痰就隨地 亂吐。你卻像一本經典好書，每天讓我學到新的事物。和你在一起我敢看 你的眼珠，跟你講話會自然走近一步。我們約會沒有脫過衣服，每次結束 我卻滿足得想哭。」

「這些太老套，別的男人一定用爛了。」

「好，那我就教你進階的絕招。你會發現讀詩的重要，引述佳句絕對是 你的法寶。如果你要表達傳統的愛意，可以引用趙孟頫的『你儂我儂，忒 煞情多，情多處——』」

「等一等，薇琪是七十年次的，她不可能聽過這首歌。我可不可以引用 現在最流行的徐志摩：『我抬頭望，藍天裏有你，我開口唱，悠揚裏有你，

設辭 問答

押韻

恢廓 聲勢

恢笑 諧趣

徵材 聚事 儷辭 排句

我要遺忘——』」

「可以是可以，不過現在的女孩子都很實際。徐志摩式的情書像是網路 股的本益比，一時 sexy 但久了還是要看你獲不獲利。所以你不要全篇都是 甜言蜜語，可以適時地談談你的專業領域，這樣她才會覺得你已經把她和 生活結合，愛她入骨但也想過貸款問題。愛因斯坦在給他同學米列娃的情 書中說：『你真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女孩，很難想像這麼小的身體裏竟藏了這 麼多能量，我在想你時看了赫茲有關電力傳送的書，因為我不懂亥姆霍茲 電動力學中最少運動原則的討論。』」

「這太過理性，我喜歡的女生都像日本的自殺飛機。」

「那你就強調愛她到快死的地步。拿破崙給約瑟芬的情書說：『當我親吻 著你的雙唇，沉醉在你的心窩，我卻更加難過。愛情之火吞噬了我。親愛 的，請接受我一百萬個吻，但請不要回吻我，因為你的吻會讓我血液沸騰。』」

「女生會不會覺得這種花癡沒出息？」

「沒出息？這種花癡幾乎做了歐洲的皇帝！」

「你這些詩都太過文藝氣息，薇琪自然而野性，不會喜歡這種雕琢的感 情。」

「那你就要學大陸人的口氣。大陸作家王力雄在九八年出了一本《天 葬》，書中說他在西藏懷念內地的情人，發了一通電報說：『昨夜我做了一 場春夢，你媽上街買菜，我啃了你一口！』」

「然後呢？」

「電報以字計費，他寫到這兒就沒了。」

「這太露骨了！我還是喜歡抽象的東西。」

「那你就學南宋女詞人朱淑貞，她在情書上畫了許多圓圈，大圈、小圈、

單圈、雙圈、全圈、半圈等，然後寫：『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全圈 是團圓，半圈是別離……』」

「你難道不知道大多數女生都很討厭數學，你何必去挑戰她們的弱點。」

「好吧，那你就什麼都不寫，學英國詩人伊莉莎白伯朗寧：『我那些讚美 的言語是何等無能！所有的男人都在讚美你，卻無人能捕捉你的風采。我 愛你至深，深到我只能愛你，不能作文。』」

「我懂了，就像艾略特說的：『我們不需交談，卻想著相同的念頭。我們 胡言亂語，不需要有任何意義。』」

「碰到這樣的女人多好……」張寶撐著頭，望著窗外，我突然看到一個 從來沒有戀愛過的小孩。

簡宗梧師於〈賦體之典律作品及其因子〉一文中，曾透過受歷代選家推許的賦 84 篇，歸納出十餘項必要、重要或次要的「賦體因子」⁹。這些個別的「賦體因 子」固然不是「賦」所獨有（例如「設辭問答」、「徵材聚事」等，在許多文類中 都有），但當中幾個特定的「因子」聚合在一起，尤其是「恢廓聲勢」、「微言諷 諭」等，就會使作品愈趨近「賦」的特色。《蛋白質女孩》所以和「賦」相像，

正因書中各篇同時具備了多種「賦體因子」，茲就上引〈情書〉分述如下：

一 一 一

一、 、 、 、 押 押 押 押韻 韻 韻 韻

「押韻」在現代散文和小說中極為罕見，卻是「賦」的必要條件。而《蛋白 質女孩》，正是篇篇刻意押韻，且與「賦」一樣，依文意變換韻腳，形式自由。

《蛋白質女孩》選用韻腳，多以現代漢語韻母相同為原則，並不計較聲調平 仄的差異，如上文押「ㄨ」的「（網）路」、「（病）毒」、「（速）度」、「粗」、「（情）

書」、「（幸）福」、「（必安）住」、「（一句比一句）俗」等，押「ㄠ」的「（絕）招」、

「（重）要」、「（法）寶」，押「ㄨㄛ」的「（心）窩」、「（難）過」、「（吞噬了）我」，

押「ㄧㄥ」的「（野）性」、「（感）情」，押「ㄨㄞ」的「（窗）外」、「（小）孩」

等。有時甚至放寬到展唇音與圓唇音通押，如上文：「所以你不要全篇都是甜言 蜜語，可以適時地談談你的專業領域，這樣她才會覺得你已經把她和生活結合，

愛她入骨但也想過貸款問題」、「我們胡言亂語，不需要有任何意義」，韻腳是

「ㄧ」、「ㄩ」通押。更有放寬到前鼻韻母「ㄣ」與後鼻韻母「ㄥ」通押的，如上 文：「我那些讚美的言語是何等無能！所有的男人都在讚美你，卻無人能捕捉你 的風采。我愛你至深，深到我只能愛你，不能作文」。

中文和英文夾雜是現今常見的語言現象，兩者音近的詞彙自然也可以通押，

如上文：「徐志摩式的情書像是網路股的本益比，一時 sexy 但久了還是要看你獲 不獲利」即是。書中的其他篇章，如〈預防性分手〉：「想打聽她的近況，又怕她 傳話說你還在關心她。一年之後，你們巧遇在 IKEA。微笑點頭，好像對方是交 通警察」（頁 124），或如〈女強人〉：「可惜從來沒有人把她們當 lady，大家都以 為她們是毫無情感的賺錢機器，……她們也渴望男人送她 Hello Kitty，情書上有 一行行的愛妳不渝」（頁 100），或如〈雙重約會〉：「女人卻可以牽手在街上 shopping，兩個人舔同一根冰淇淋」（頁 182）等，也都可以見到這種「中西合璧」

9 刊於《逢甲人文社會學報》第 6 期，2003 年 5 月。

的押韻方式。

二 二 二

二、 、 、 、 設辭問答 設辭問答 設辭問答 設辭問答

「述客主以首引」是《文心雕龍‧詮賦》曾提出的賦體要件。先秦時期「暇 豫事君的諧辭，是漢宮言語侍從辭賦的先聲」¹⁰，留存於古籍中戲謔逗趣或迂迴 諷諭的對話，乃真有其人、真有其事的記錄。到了西漢，宮廷待詔的賦家少有機 會與帝王即席對話，乃預擬劇本式的文稿，透過虛擬人物來書寫將奏讀於帝王面 前的賦篇¹¹，像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全篇以「子虛」、「烏有先生」、「亡是公」

三人的對話進行鋪陳，揚雄〈長楊賦〉也是藉由「子墨客卿」與「翰林主人」的 對話開展。

「虛設主客問答」在後世的賦篇裡時有所見，如東漢張衡〈兩京賦〉的對話 角色是「憑虛公子」和「安處先生」，六朝謝惠連〈雪賦〉的對話角色是「梁王」、

「司馬相如」及「鄒生」，宋代蘇軾〈赤壁賦〉的對話角色是「客」與「蘇子」。

《蛋白質女孩》雖然各篇主題不一，或談「預防性分手」、「分手後的政治」，或 談「浪漫殺手」、「約會的方式」，但敘事方式皆與上文〈情書〉相同，是由「我」

和「張寶」的對話鋪衍而成。

三 三

三 三、 、 、 、 恢廓聲勢 恢廓聲勢 恢廓聲勢 恢廓聲勢

賦家的「恢廓聲勢」，經常以皇甫士安〈三都賦序〉所云「引而伸之，觸類 而長之」呈現，像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就不厭其煩的陳列：「其山則……其 土則……其石則……其東則……其南則……其高燥則……其埤濕則……其西 則……其中則……其北則……其上則……其下則……」，乃為讀者開啟包羅萬象 的空間。而上引〈情書〉為了強調「她」與「你」的「條件懸殊」，也堆疊了「她 的臉……，你的臉……。她的身材……，你永遠……。她的心……，你的心……。

她的情感……，你的情感……。她愛別人像押注……，你不是好的賭徒……」， 營造出「天差地別」的效果。

「層層遞進」也是「恢廓聲勢」極佳方式。上引〈情書〉中的「張寶」，就 是先教導「寫情書的基本功夫」——「首先要強調她的美麗」，繼而「強調她的 特殊」，然後再傳授「進階的絕招」。而「張寶」所以不斷拿出他的法寶，是因為 受話者「我」不斷推翻「張寶」的構想——「萬一她不漂亮」、「她不可能聽過這 首歌」、「這太過理性」、「這些詩都太過文藝氣息」、「這太露骨了」、「大多數女生

10 簡宗梧師，《賦與駢文》（台北：台灣書店，1998 年），頁 56。

11 簡宗梧師，〈試論賦體設辭問對之進程〉，第六屆國際辭賦學學術研討會論文。

都很討厭數學」。這種敘事型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賦」的次文類「七」。「七」

的創始者枚乘〈七發〉，便是敘述「楚太子」有疾，前去探望的「吳客」認為太 子的病因在於縱欲過度，非一般藥石所能治癒，乃逐一鋪敘「音樂」、「飲食」、「車 馬」、「巡遊」、「畋獵」、「觀濤」等六種享受，欲誘導太子改變生活方式，但太子 都以體弱為托辭，不願採納。最後吳客提出「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太子遂因 可聽「天下要言妙道」而「霍然病已」。後世仿作的「七」，往往也是「受話者」

對於「說話者」一再推出的長篇大論，先是表示「不敢攸同」、「未能許也」、「請 言其他」，直到說話者提出第七項陳述，受話者才終於有「疾病良已」、「敬受教 命」、「實獲我心」的轉變¹²。上引〈情書〉「張寶」與「我」的往反對話，正與

「七」有著高度的偶合。

四 四

四 四、 、 、 、 儷 儷 儷 儷辭 辭 辭 辭排 排 排 排句 句 句 句

「儷辭排句」有助於「恢廓聲勢」。像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上金隄，

揜翡翠，射鵔鸃，微矰出，孅繳施，弋白鵠，連鴐鵞，雙鶬下，玄鶴加」，諸句 雖非工整對偶，但一連串的意義平行排比，極能襯托畋獵的盛況。《蛋白質女孩》

的儷辭排句一如其押韻般頗具彈性，並不費心在字數相等、平仄相對的磨削，而 較偏好意義的鎚煉。如上引〈情書〉：「她的臉像一塊豆腐，你的臉像一塊泥土」、

「她的心像杭州西湖，你的心是一棟鬼屋」，其誇張令人印象深刻；而「她的情 感像合作金庫，任你自由開戶；你的情感像一間當鋪，別人給的總是超過你的付 出」、「她愛別人像押注，不在乎是贏是輸。你不是好的賭徒，總是半路打退堂鼓」， 不但取譬新鮮，其形式也堪稱是句式參差的現代版「隔句對」。

這類現代版「隔句對」在《蛋白質女孩》中不算少見，例如〈女強人〉：

星期天有人陪她們逛街 shopping，鼓勵她嘗試黑色的內衣；耶誕節陪她們 去洛杉磯的迪士尼，雲霄飛車上跟她呼天搶地。（頁 100）

當你已經是總經理，你唯一還沒有的權力是在教堂說「我願意」；當你有 了千萬年薪，能讓你更快樂的可能只剩下自己的 baby。（頁 101）

或如〈g.f〉以連續兩聯形容「女朋友」，也是別出心裁：

像湯圓或麵線，沒有明確的起頭和終點；像台積電或宇多田，充滿想像空

12 參閱游適宏，〈「七」：一個文類的考察〉，《國立編譯館館刊》27 卷 2 期（1998 年）。

間。像新店，你明知她存在卻不想跑那麼遠；像賺錢，太多或太少都讓你 陷入瘋狂邊緣。（頁 108）

五 五

五 五、 、 、 、 徵材聚事 徵材聚事 徵材聚事 徵材聚事

賦重視用典可上溯至東漢時期。西漢賦家為了配合宮廷娛樂的需要，遂以觸 類引申、彙聚形容詞的方式來恢廓聲勢。後來由於言語侍從在宮廷失去表演空 間，欣賞者也從聽人朗誦的帝王，轉變為自行閱讀的文士，文士們既飽讀詩書，

便欲藉賦騁才競技，於是自東漢以至六朝，鎔鑄經典的「據事類義」逐漸取代了

「鋪張揚厲」，賦家走上「捃摭經史，華實布濩，因書立功」的道路¹³。唐、宋 以後的律賦，愈加追求引用經籍、驅駕典故的巧密，宋代秦觀甚至提示作律賦的 第一步驟是：「才見題，便類聚事實，看緊慢分布在八韻中」¹⁴。

《蛋白質女孩》各篇基本上不使用典故，縱有也多半是當代流行文化產品，

如「我問她愛不愛聽許如芸的『真愛無敵』，她說她比較喜歡亞當山德勒的『Big Daddy』」（頁 76）、「他們喜歡的歌你只聽得懂半句，去 KTV 只有你聽過『三月 裡的小雨』。昨晚碰到舊日的擠壓，我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我不必再假裝知道

『近畿小子』是誰，她反而會主動提起『阿美阿美』」（頁 74）。但上引〈情書〉

中的「張寶」一打開他的錦囊，接連「秀」出趙孟頫（當為趙氏之妻管道昇）的 作品、徐志摩的作品、愛因斯坦給米列娃的情書、拿破崙給約瑟芬的情書、大陸 作家王力雄《天葬》書中的電報、以及南宋女詞人朱淑貞、英國詩人伊莉莎白伯 朗寧、美國詩人艾略特的詞句，便與賦的「徵材聚事」幾無差異。

六 六

六 六、 、 、 、 詼笑諧趣 詼笑諧趣 詼笑諧趣 詼笑諧趣

賦可以溯源到不歌而誦的韻語，原為一種結合講說與唱誦的民間文藝¹⁵。日 後被引進楚國殿堂、漢代宮廷，仍以詼諧戲謔之作為大宗，宋玉〈登徒子好色賦〉

就仍保留了民間俗賦的諧趣，枚皋也是「不通經術，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 戲」¹⁶。逮賦走向士大夫文學的道路，俗賦在民間的發展仍未嘗斷絕，另成一種 俳諧的韻散混合文體。這類俗賦，不僅王褒、蔡邕、潘岳、束皙等人偶有作品傳

13 簡宗梧師，〈賦體語言藝術的歷史考察〉、〈從專業賦家的興衰看漢賦特性的演化〉，收於 簡師《漢賦史論》（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3 年）。

14 李薦，《師友談記》（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四庫全書，冊 863），頁 176。

15 簡宗梧師，《賦與駢文》（台北：台灣書店，1998 年），頁 20。

16 班固著，顏師古注，《漢書》（台北：宏業書局，1984 年），卷 51〈賈鄒枚路傳〉。

世，1993 年尹灣漢簡〈神烏賦〉的發現，更證明其果然源遠流長¹⁷。

上引〈情書〉如「信紙上的香水濃得像必安住，頂端的勵志詩一句比一句俗」、

「我們約會沒有脫過衣服，每次結束我卻滿足得想哭」等句，都在俚俗的口吻中 帶著詼諧的趣味。在《蛋白質女孩》書中，這類風格的書寫非常多，再舉數例：

他風度翩翩，我鼻子扁扁。他肌肉發達，我肚子很大。他是哈佛大學的 Ph.D.，我 32 歲還在美加補習。他是跨國企業的總經理，我的工作內容包 括倒垃圾和拖地。他週末帶她去巴黎，我只有錢陪她回中壢。她生日他送 Tiffany，我買得起的只有 Hello Kitty。（頁 69）

有一次她生病，他去她家清理四處的鼻涕，她一個噴嚏打在他臉上，他笑 說妳的痰裏還有克莉絲汀迪奧的『Remember Me』。她吐在他新買的 Armani，他說好極了這樣我上班時還可以聞到妳。（頁 69）

首先把洗澡的水溫降低，讓所有器官縮小體積。然後整晚躲在廁所裡，告 訴她你又開始便秘。臉故意不洗，頭髮弄得很油膩。睡衣的扣子完全扣齊，

睡褲口袋放一支鋼筆。上床後不斷打噴嚏，不准她關掉電視機。坐起來剝 腳底的皮，對著她把青春痘擠一擠。開始告訴她你的性怪癖，衣櫃裡有一 打女性內衣。在床上吃東西，讓枕頭爬螞蟻。床頭音響放著佛經，國父遺 像掛在牆璧。保險套丟到垃圾桶裡，提醒她現在在經期。你碰到她時立刻 對不起，她來摸你你立刻放屁。她若說想不想找一點刺激，你說我們可以 來下象棋。床前的小燈絕對不熄，打呼打到驚天動地。（頁 139）

若依據陳耔伶對「俗賦」的界說¹⁸——（1）用語淺顯白話，常用俗語、諺語、

謎語、俏皮話，（2）大體押韻，用韻自由，僅講究唱誦上的順口，（3）內容通俗，

貼近大眾，常言生活瑣事，則《蛋白質女孩》與「俗賦」可說極為接近。

17 簡宗梧師，〈俗賦與講經變文關係之考察〉發表於「第三屆國際辭賦學學術研討會」（台北：

國立政治大學，1996 年 12 月），收入《第三屆國際辭賦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冊（台北：國 立政治大學文學院，1996 年 12 月）。

18 陳耔伶，《「俗賦」的淵源與演化》（台中：逢甲大學中文系碩士論文，1994 年），頁 12。

參 參

參 參、 、 、 、 作家心態的偶合 作家心態的偶合 作家心態的偶合 作家心態的偶合

《蛋白質女孩》除了融合「押韻」、「設辭問答」、「恢廓聲勢」、「儷辭排句」、

「徵材聚事」、「詼笑諧趣」等元素而在語言表現上與「賦」偶合之外，作家的書 寫心態其實也與賦家相似。談到賦家的心態，首先會想到《文心雕龍‧情采》中 所說的「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蛋白質女孩》原為每週一刊的報紙專欄文章，

有時「心非鬱陶」，自然難免「為文而造情」，但與賦家相合之處，還在「騁才競 奇」與「微言託諷」。

一 一 一

一、 、 、 騁才競奇 、 騁才競奇 騁才競奇 騁才競奇

漢代的賦家們待詔於宮廷中「朝夕論思，日月獻納」，無非是要替皇帝助興 遣悶，因此他們在賦中安排一幕幕奢華壯麗的場面，好讓皇帝陶醉在「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的榮耀裡，縱使司馬相如把御苑誇張地描繪成：「上林之館，奔星與 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焦明俱獲」，分明「驗理則理無可驗」¹⁹，卻是悅 耳娛心的享受。日後揚雄不但同樣於賦中「語瑰奇，則假珍於玉樹；言峻極，則 顛墜於鬼神」²⁰，更明白地交代驅使如此創作的心理：

賦者，將以風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於使人不能加 也。²¹

六朝以後，儘管「誇張聲貌」²²逐漸演變成「刊陳落腐，而惟恐一語未新；搜奇 摘豔，而惟恐一字未巧；抽黃對白，而惟恐一聯未偶；回聲揣病，而惟恐一韻未 協」²³，但「不落人後」的寫作動力還是不變。

也許基於書中男主角之一「我」的心態——「我們一輩子在追求第一：考最 好的學校、進最好的公司、拿最高的薪水、搶最好的位置」（頁 134），《蛋白質

19 劉勰，《文心雕龍‧夸飾》。

20 劉勰，《文心雕龍‧夸飾》。

21 班固著，顏師古注，《漢書》（台北：宏業書局，1984 年），卷 87 下〈揚雄傳下〉，頁 901。

22 劉勰，《文心雕龍‧通變》。

23 祝堯，《古賦辯體》（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四庫全書，冊 1366），卷五〈三國六朝體上〉，

頁 778。

女孩》也致力於「物無隱貌」的寫法，例如鋪陳「蛋白質女孩」的優點，就列出 十項——「早起」、「賢惠」、「有禮」（這項可能作者一時失察，重複了一次）、「準 時」、「純情」、「善良」、「負責」、「浪漫」、「堅強」，每一項還舉了兩個例證：

她日月座是獅子和雙魚，同時會講日文和法語。她早起，起床後先跑半小 時，吃了麥片才去公司。她賢慧，每天做一打火腿三明治，帶到公司請同 事們吃。她有禮，快遞臉上有雨時遞上面紙，清潔婦來吸地時抬起椅子。

她準時，和你約會前一天打電話確認，第二天寄卡片謝謝你點的果汁。她 純情，愛像宋詞唐詩，意境優美對仗工整；性像阿拉伯文，她知道它的存 在卻不懂是什麼意思。她善良，生理時期還抱起大水桶換飲水器的水，沒 人注意時還認真做垃圾分類。她負責，影印機塞紙時修理到底，洗完便當 後水池一定清理乾淨。她有禮，咀嚼食物時嘴巴從不張開，交叉的雙腿一 定用裙子蓋起來。她浪漫，最喜歡的電影是「第凡內早餐」，失戀後可以 好幾天不吃飯。她堅強，撞見我在辦公桌上和工讀生親密，她還蹲下來為 我撿起地上的筆。（頁 24）

此外也可以找到「賦」常用的「時間」與「空間」鋪陳，例如下文是依「時間」

上的「認識的前兩天」、「第三天」、「第四天」、「若想再見面」、「不想再聯絡」順 序進行：

讓我告訴你怎麼佈局。認識的前兩天當然只是 E-mail 來 E-mail 去，扯些

「你是我第一個在網路上認識的異性」的狗屁。遣詞用字像紳士和處女，

大量使用請謝謝對不起。真名千萬不要隨便說出去，最好取個洋名或叫什 麼「黑色茉莉」。第三天開始交換電話號碼，預防對方是變態所以開始只 給手機。聊過一次若覺得有趣，當晚就直接打到家裏。第四天就可以見面，

通常約在大飯店的 lobby。她出現時你要維持笑臉，高興或後悔都要非常 收斂。她若漂亮你可以叫一瓶 Chardonnay，她若不美你甜點就不用點。

若想再見面你應該送她回家，不想再聯絡你就在她面前剔牙。她對你有興 趣當晚會再 E-mail 給你，你對她有興趣要想辦法說服她到賓館休息。（頁 96）

下文則按「空間」上的「仁愛路」、「鴻禧大廈」、「空軍總部」、「九如」、「誠品」、

「富邦大樓」，將「從總統府走到市政府」的沿路景觀逐一呈現：

我喜歡和她走在仁愛路，從總統府走到市政府。在鴻禧大廈停下腳步，幻 想兩個人住進去的幸福。慢慢走到連戰競選總部，爭辯他到底會贏會輸。

講到最後她說她支持台獨，你改變話題說要不要吃關東煮。然後走到空軍 總部，你說你當兵時非常辛苦。掌廚時全排食物中毒，被罰半夜起床練刺 槍術。她說男子漢大丈夫，你怎麼軟弱得像漿糊？有一天你有了小孩，你 太太怎麼敢單獨讓你照顧？接著你們走到九如，點了一碗湯圓裹腹。你餵 她一個湯圓進肚，卻是你自己感到滿足。你雖然不姓辜，卻擁有全世界的 財富。走到圓環你們繞到誠品看書，她立刻走到文學名著。她說最喜歡的 是普魯斯特的往事追憶錄，你說你最喜歡的是迪士尼的跳跳虎。她說你這 麼幼稚誰敢當你的媳婦，你說難道你有意角逐。離開誠品你們看名品店櫥 窗的衣服，心想這些都是很好的生日禮物。你說她很適合那件 Armani 的 長褲，穿上去感覺有 165。她說我已經心有所屬，別人的眼光我何必在乎。

離開誠品走到富邦大樓，坐在臺階她點起蠟燭。你買了一包可樂果蠶豆 酥，她一個個丟到天空再用嘴巴接住。天上的星星你們一個個數，地上的 汽車你們算有多少超速。（頁 172）

像這樣「使人不能加也」的膨脹擴張，在書中還可以看到八種焦慮時用以紓解壓 力的「防衛機制」（頁 216-219）、十個「萬用的分手理由」（頁 125）、十個「讓 她知道沒有她你會活得更好」（頁 129）的方法、二十個檢查是否把對方當成女 朋友的方法（頁 109-110）等，更重要的是，作者設定的文意能與韻腳自然搭配，

無牽強生硬之感，宋代鄭起潛《聲律關鍵》嘗云：「能賦者，就韻生句；不能者，

就句牽韻」²⁴，《蛋白質女孩》各篇不僅就韻生句，且往往一連串生出數十句，

作者騁才競奇、爭為「能」者的心態，不難想見。

二 二 二

二、 、 、 微言託諷 、 微言託諷 微言託諷 微言託諷

「微言託諷」是「賦」的重要傳統之一。漢帝國建立之初，一群擅長辭令的

「游說之士」²⁵由於「天下一家」而「無所施才」²⁶，不得不轉型為宮廷御用的

24 鄭起潛，《聲律關鍵》（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宛委別藏，冊 116），頁 11。

25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即稱辭賦「暐燁之奇意，出於縱橫之詭俗」，章學誠《文史通義‧

詩教下》則明白指出：「賦家者流，縱橫之派別，而兼諸子之餘風，此其所以異於後世辭章之世 也。」此說雖有徐復觀〈西漢文學論略〉認係「似是而非之論」，「不能從縱橫之術導出辭賦創 作的必然性」（文收徐氏《中國文學論叢》，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90 年，頁 350-384），但 當代學者大多援為論述的基礎。朱曉海〈賦源平章隻隅〉則進一步分辨：「行人與諷諫者乃《詩 學》嫡裔，前者蛻變為縱橫家之辭，後者衍化出宋玉等名家之賦。……宋玉名下若〈唐革〉、〈釣〉

「言語侍從之臣」²⁷，但對於參政的期待，卻始終未變。他們雖然原本只是跟隨 皇帝身邊助興解悶，但既有「日月獻納」的機會，便仿照儒生們把《詩經》「春 秋化」轉而成為「諫書」²⁸的方式，宣稱他們「朝夕論思」的賦篇就是「主文而 譎諫」的「當代詩」，另以「先出以勸，以中帝欲，待其樂聽，而後徐加諷諭」²⁹ 的方式「贍養天子」³⁰。儘管這些賦家在奏賦的過程中經常存在著「言者諄諄，

聽者藐藐」的落差³¹，以至因為「為賦乃俳」的尷尬而「自悔類倡」³²，或者因 為「勸而不止」的憾恨而「輟不復為」³³，但終究為後世賦家留下寫作指引——

無論再怎麼虛辭濫說，還是得曲終奏雅，綴以諷諭，否則便有「繁華損枝，膏腴 害骨」³⁴之嫌。

《蛋白質女孩》並非蓄意挪用這種寫法，但正如賦家描繪盛世帝國的狩獵苑 囿，《蛋白質女孩》也試圖透視摩登都會的「求愛叢林」（頁 8）。在這座叢林裡，

男人與女人的「門當戶對」（頁 95）是建立在「文化讓我們有氣質，學歷讓我們 有魅力」（頁 52）之上的。男人是受過高等教育、注重生活品味的白領上班族：

之屬真正的精神父系乃是絕大多數成員無名姓的順諫譎諷者流。」（收於朱曉海，《習賦椎輪記》，

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99 年，頁 1-33）

26 東方朔〈答客難〉：「夫蘇秦、張儀之時，……并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 亡，故說得行焉。……今則不然。聖帝德流，天下震懾，……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

猶運之掌，賢與不肖，何以異哉？……傳曰：天下無害，雖有聖人，無所施才；上下和同，雖有 賢者，無所立功。」

27 自梁孝王「招延四方豪傑，自山以東游說之士，莫不畢至」，到武帝以後「言語侍從之臣，

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的情形，可參 閱簡宗梧師，〈從專業賦家的興衰看漢賦特性與演化〉，收於簡師《漢賦史論》（台北：東大圖 書公司，1993 年），頁 208-213。

28 《漢書‧儒林傳‧王式傳》：「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於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 反復誦之也；至於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

29 程大昌《雍錄》，論〈上林賦〉。

30 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第二》：「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是故簡六藝以贍養之。」

參閱施淑，〈漢代社會與漢代詩學〉，《中外文學》10 卷 10 期，1982 年 3 月。

31 《漢書‧揚雄傳下》：「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陵雲之 志。」（頁 3575）王充《論衡‧譴告》：「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揚子雲上〈甘泉頌〉，妙稱神 怪，若曰非人力所能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覺，為之不止。」

32 《漢書‧枚皋傳》：「皋賦辭中自言為賦不如相如，又言為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

33 《漢書‧揚雄傳下》：「繇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淳于髡、優孟之徒，非 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於是輟不復為。」

34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

畢業後你們都去美國留學，爸媽付錢讓你們衣食不缺。回國後都在外商做 事，每個人都有英文名字。生活範圍局限在台北東區，沒有 starbucks 就 活不下去。喜歡看 discovery，沒聽過霹靂布袋戲。（頁 162）

他們訕笑「吧台旁的那個女人雖然漂亮，但智力也許還停留在麗嬰房，她沒通過 托福的聽力測驗，出國通常是兩週而不是兩年」（頁 52），預設的交往對象，也 是學歷、經歷、家世、薪資俱佳的女性：

我通常只找碩士以上的女性，身高 163 到 167。27 到 30 歲至少要有 33D，

若 32 歲以上則必須有大筆積蓄。她最好是金融機構的經理，不過專員以 上我都可以委屈。（頁 95）

你們遇到一名女子，總要先打聽她的家世和學歷。是不是外商公司的 VP，

有沒有和人發生過性關係。好像在做生意，先要確定對方最後能銀貨兩 訖。好像超級市場買生鮮食品，拿起來先檢查有沒有過期。（頁 198）

而他們身邊也穿梭著許多用學歷取得頭銜、兼具優雅與幹練的女性：

在以英文名字互稱的公司上班的女人、公司有「助理副總裁」這種頭銜的 女人、辦公室在 20 樓以上的女人、用「Project」這個字眼來描述手邊工 作的女人、迷戀財務槓桿或其他大型槓桿的女人、懂得「台股期指」和「殖 利率」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女人、義大利字知道得比英文字多的女人。（頁 51）

她們知道點什麼菜、穿何種品牌、塗哪個顏色的口紅、開胸前第幾顆紐扣。

她們去拍賣會懂得叫價錢，到飯店能夠免費升等到更好的房間。（頁 19）

這些都會粉領貴族，也和男人以「做生意」、「買生鮮食品」的態度挑揀對象一樣，

是用「買股票」的思維選擇男伴，重視收入、職位、甚至語言等外在條件：

她們不重外表，似乎境界很高。但她們會盤算你能不能依靠，車子房子這

些基本需求會不會少。像男人一樣，她們把你帶出去時也想感到驕傲，讓 她的朋友讚美她真會挑。在這種派對中，男人選女人像在買麵包，外表的 色香味最重要。女人選男人則像在買股票，你必須有題材可炒。（頁 232）

你得有滑溜的英語，知道 investment banking 是什麼東西。如果你口齒不 清，她們聽你講話會毫無表情，好像突然得了重聽。如果你台灣國語，兩 句後她就開始眼睛游移，對你說 Excuse me。（頁 13）

當「愛情是一種生意，有成交的條件和行情」（頁 46），為了不讓「那些女人拒 絕的不是你，而是你的階級」（頁 51）的窘況發生，為了擺脫「以你的外形和財 力，甚至不配當她的計程車司機」（頁 55）的委屈，男人變成「鼓吹愛情的權術」

（頁 133）的「愛情遊戲職業玩家」（頁 91），他們不當「籃板球情人」³⁵，使出

「預防性分手」³⁶，製造「你們分手，是你挑，而不是她不要」（頁 123）的假象，

虛偽不實，不說「愛」這個字：

追女人像刷信用卡，性關係只是你的下午茶。拿到 MBA，談戀愛也開始 用行銷手法。廣告誇大，所用的話語都很假。（頁 52）

做自己是愛情的毒藥！我們的真我像陽春麵，沒有人願意連續吃好幾天。

所以我們必須不斷表演，讓她們覺得麵中有足夠的鹽。（頁 120）

這是戀愛男女的政治，L 字是手中的一對癟十，如果對方太早得知，你立 刻在牌局中處於劣勢。（頁 118）

35 王文華《蛋白質女孩》頁 68：「原來她投籃不中，你是籃板球，興高采烈地彈來彈去，其實 只是在陪她度過過渡時期。等她帶過半場，養足元氣，下次再出手就會命中紅心。到時候她會換 電話，讓你覺得試圖找她是自討沒趣。她會寄掛號信，退回所有你送她的東西。她會白天打電話 到你家裏的答錄機，留言說因為愛你所以要離開你。」

36 王文華《蛋白質女孩》頁 123：「康柏本來是屬於高價位元的產品。為了防止低價電腦侵入它 的市場，康柏自己先推出低價電腦，吃下低價市場，這樣競爭者就沒戲唱。這種先發制人的戰略 叫『預防性的攻擊』。」同理，在對方開口提出分手前，先發動預防性的攻擊甩掉對方，稱為「預 防性分手」。

為了不再當「相信羅密歐與茱麗葉，每年都在等情人節。縱使她電話從來不接，

我的情書還是一直寫」（頁 129）的蠢蛋，重蹈「每一次，我帶著自責祝她們幸 福。每一次，自己躲在公司的廁所裡哭」（頁 128）的覆轍，他們甚至玩弄「那 些善良、誠懇、不餓肚子、不繞圈子的健康女子」，「從對她們說謊體會欺騙的快 感，用辜負她們做為報復惡女的手段」（頁 23）。

但這群都會男子是否真的天生嗜血、專好捕獵？其實不是，書中坦承他們是 由於自恃甚高而導致「漂亮的、聰明的、不漂亮的、不聰明的，統統離我們遠去」

（頁 57），他們害怕「年屆五十，拿起電話唯一能撥的只剩下 0204」（頁 56），

驚恐「到了五十還靠右手作為性伴侶」（頁 96），不敢想像「五十七歲陪他的只 有天心的寫真集」（頁 95）。而他們內心的「寂寞」、「嚮往」、「渴望」，自己說不 出口，遂全部投射到女人身上——「她們上網，希望能找到對抗寂寞的力量」（頁 97）、「很多女孩子仍嚮往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頁 96）、「她們渴望 的是老式的愛情」（頁 101）。有一次，書中男主角竟忍不住脫口而出——若得有 情郎，寧願變同志：

「她們渴望被追求，被想念，被患得患失，被丟入許願池。她們在等待一 個騎士，熱情洋溢但絕不冒失，面對壓力也不罵狗屎。她們在等待一個天 使，純潔浪漫但不會懵懂無知，輕鬆愉快但不至於無所事事。電機博士但 精通歷史，看愛情片手帕會濕。約會等她不怕烈日，不論多忙一定準時。

接她上班像社區巴士，住在新竹但每天送她回大直。」

「有這種男人，我寧願變成同志。」（頁 101）

可見在偽裝的面具底下，他們對真感情的需求多麼殷切。

事實上，書中的「我」曾「希望用真愛來戰勝那男子的陰影」（頁 70），質 疑網路配對「像日本燒肉串上雞肉和青椒隨機地串在一起，裡面哪有任何感情」

（頁 96）？並再三反問：「是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可以上網？所有的愛都可以 被.com？」（頁 97）、「什麼力量，讓愛情玩家在義大利餐廳點日本濃湯？」（頁 93）、「我愛她，這難道不是最好的武器？」（頁 70）。更有趣的是，書中教「我」

如何追求女人的獵豔高手「張寶」，在上引〈情書〉的結尾，居然「撐著頭，望 著窗外」喃喃自語：「碰到這樣的女人——不需交談，卻想著相同的念頭——多 好」，原來他所期待的也是「愛」啊！顏忠賢之所以在〈我願意相信，他是純情 的——關於王文華的《蛋白質女孩》〉中提出：作者其實仍保有「內心最真實的 堅持」，是「依賴純情來抵抗這個他所活著的早已屈服於品牌、美貌、年薪、高

科技的世界」³⁷，正因為看出作者在鋪張揚厲之餘，還是寄寓諷諭之旨。

肆 肆 肆

肆、 、 、 、 結語 結語 結語 結語

台灣現代文學作品以「賦」為名者，據程章燦〈古典文體的現代命運——以 二十世紀賦體文學觀念及創作為中心的思考〉³⁸與簡宗梧師〈賦之今昔〉³⁹的掃 瞄，約有：余光中〈登樓賦〉、〈紫荊賦〉、〈三都賦〉、白先勇〈思舊賦〉、張曉風

〈生活賦〉、簡媜〈隱形賦〉、亮軒〈別賦〉、洪素麗〈秋色賦〉、張輝誠〈離別賦〉、

陳義芝〈思舊賦〉、羊令野〈紅葉賦〉、〈溪頭神木賦〉、吳望堯〈銅雀賦〉、顏崑 陽〈太魯閣賦〉、陸可依〈秋聲賦〉等十餘篇，或為詩，或為散文，唯白先勇〈思 舊賦〉為小說。然依據兩位學者的觀察，這些作品大多是借「賦」為篇名，真正 像「賦」體文學的，程章燦認為張曉風〈生活賦〉「基本上屬於傳統賦體『體物 寫志』一脈」，簡宗梧師則認為顏崑陽〈太魯閣賦〉是「最忠實於原先賦體形式 的作品」，「只可惜不使用韻腳」。因此，簡宗梧師曾自作〈台灣九二一地震賦〉，

既遵古法，又出以現代白話文句，試圖證明過去頻遭詆斥的「賦」，在今日也有 獲得新生的機會。

然而，出自精研賦學的專家之作，原即帶著「有所為而為」的刻意，倒是王 文華並未關心賦學理論，《蛋白質女孩》也無意依循「賦」的任何書寫傳統，卻 成為海峽兩岸的暢銷作品，這是否更能證明：「賦體因子」絕非製造「為文造情」、

「板重堆砌」的元凶？誰說戴著手鐐腳銬跳舞不好看？王德威先生所謂：「等著 看王文華下回要對什麼對子，押什麼韻」，「對習慣文字平鋪植敘的讀者，這毋寧 是種驚喜」⁴⁰，說的不僅是現代讀者對《蛋白質女孩》的期待，其實也正是古代 讀者對「賦」的期待。

「賦的騁辭風格與鋪敘手法是否還有生命力？」程章燦在〈古典文體的現代 命運〉一文之末所提出的問題，王文華的《蛋白質女孩》已經給了我們相當清楚 的答案。

37 顏忠賢，〈我願意相信，他是純情的——關於王文華的《蛋白質女孩》〉，《中國時報》2007 年 7 月 16 日，37 版。

38 收於程章燦，《賦學論叢》（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頁 225-244。

39 刊於《重慶工商大學學報》20 卷 1 期，2003 年 2 月。

40 同註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