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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女兒在「曹禺戲劇節研討會」上的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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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十)

編劇家重塑編劇家的角色

——曹禺女兒在「曹禺戲劇節研討會」上的講話

講 話 緣 起

曹禺(1910 – 1996),這位最有名的中國現代戲劇家,原名萬家寶。2010 年是曹 禺誕辰一百周年,華人世界不同地方都有包括演出、研討會等在內的紀念活動,香 港自不例外。這裏細讀的,是他的女兒萬方在香港「曹禺戲劇節研討會」上的講 話。

曹禺曾經用才氣縱橫的一支筆,寫出歷久不衰的《雷雨》、《日出》、《北京 人》等。他更用艱苦的心力,曲曲折折地寫出不平凡的生命。他八十多年的經歷本 身就是一齣戲。

這齣是什麼戲?喜劇?還是悲劇?我們都不好回答。萬方以親人的身份,在父 親逝世十多年之後,或許能夠讓我們有所感悟——而萬方,本身也就是一位劇作 家。

他 的 女 兒

萬方(1952 – )自上世紀 80 年代開始創作小說,同時創作舞台劇、電影及電視 劇本,現在是中央歌劇院編劇。舞台劇作品有《原野》,電影作品有《日出》、

《黑眼睛》,電視作品有《空鏡子》、《日出》、《空房子》和新作《女人心事》

等。

在女兒眼中,「曹禺」是怎樣的一個角色?

複 雜 的 曹 禺

「一個有才華有靈魂的人活在我身邊,他是我的爸爸,因此我得以一直看著他 生命的進程。從某種意義上說,如同看着眾多的中國文化人。」萬方是從文化的高 度去看自己父親的角色。

「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豐富最複雜的人。」這是貼近角色生命的瞭解。

「從我爸爸身上我看出了人生確有兩個世界:樂觀是一個世界,悲觀是一個世 界。而你屬於哪個世界,是由性格決定的。」「他有着天生的耀眼的才華,也有很 多弱點和缺陷。」萬方的分析看來有理性的距離。

「他不是一個鬥士,也不是思想家。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很容易懷疑自己否定 自己的人。」那麼,經過懷疑與否定,在諸多「不是」之後,他到底「是」個怎樣 的人?

(2)

「曹禺之所以是曹禺,真正的天才之處就在於他全身心地活在自己獨特的感覺 之中,只聽從內心的感覺。」

或許,曹禺的命運,就決定在他本質上是個「只聽從內心的感覺」的「真正的 藝術家」!

萬方直踩進他的內心,讓我們看到「曹禺」這齣戲主角之成為主角的特點。

艱 難 的 曹 禺

曹禺廿三歲就寫成震驚劇壇的《雷雨》,1949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時才 39 歲,正處於創作旺盛而成熟的高峰期,主角想:建國前寫了六個戲,以後至少要再 寫上二十個。

在大時代洪流的衝擊下,得面對種種衝突矛盾,前面的創作路絕對不平坦,可 這主角他偏又是個充滿激情的人,「始終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鼓動」,處事 待人每易偏激過頭,其間的困難就很容易理解了。

於是,他想不到寫作竟要牽涉那麼多人和事!創作前要體驗生活,過程中要不 斷給審查聽意見,不斷得被建議要這麼寫那麼改,最後,仍難盡如人意。主角無所 適從,苦惱不堪。儘管如此,曹禺這時還敢膽寫。然而,逐漸,悲劇的苦澀味道開 始慢慢滲漏了……。

由於政策上的限制,創作必須思想主題先行,人物須為政治服務;而我們的主 角對藝術的完美卻自有標準。他要寫出活生生、真實可信、複雜多面的人,他無法 把連自己都通不過的作品交給觀眾。周圍冰冷如黑夜,四面堵死的牆令他不能呼 吸,悲哀而孤獨的他,這時再也不敢寫,不能寫,不情願寫,他無法寫東西了!

試想:一個酷愛寫作,有強烈創作慾,具成熟創作方法和一心想堅守藝術原則 的編劇家,竟然不敢寫,沒法寫,不就像戰士欠缺了寶劍一樣?曹禺手中的筆是那 麼沉重!編劇家的創造力粗暴地給徹底破壞了,悲劇角色就這樣塑定了。

這時,點名和不點名的批判,一浪又一浪的壓過來,更叫他膽顫心驚;他得服 用大量安眠藥,五十至六十年代他因嚴重強迫性神經官能症而多次進出醫院。

然後,從 1966 年至 1976 年,是令人痛心疾首的文化大革命,它給國家造成了 重大的破壞和災難。近二千萬人被害死去,其中包括大量文化藝術界人士。

編劇家曹禺這一角色,在文化大革命中,是怎樣過日子的呢?

萬方說,一頂閃光的帽子始終戴在曹禺的頭上;但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曹禺 這頂帽子被揪下來,連同他的腦袋一起扔進了糞坑。這是叫人喟歎再三的比喻!

情感豐富、敏感細膩、自尊極強的編劇家,就是因着「天才編劇家」這頂帽 子,一件無形的服飾,而被扣上「反動權威、反革命文人」這樣的另一頂帽子。家 門被貼上標語,當街掛牌示眾,被當眾辱罵,掃厠所,掃大街;半夜審訊,連番揪 鬥,不斷的檢查交代檢查交代;後來更被抄家,關進牛棚。我們的編劇家崩潰了,

他完全失去了自信,過份地否定自己,只把自己當成一個罪人!很長的一段時間,

他回家了就把自己關進屋內,窗簾也不敢開,吃大量安眠藥,對家人的問話一言不 發。萬昭(1941 – ),曹禺的另一位女兒,說這個時候他什麼都怕,「他不敢看大字 報、上街,不敢聽廣播、看報紙,甚至不敢到理髮店理髮,怕人問他什麼出身,認

(3)

出他是誰。」

1

萬方甚至有這一句按語:他「完全像一個廢人!」

無怪乎曹禺會這樣說:「做人真難哪!」

苦 悶 的 曹 禺

複雜的批判鬥爭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曹禺很苦悶,苦悶的背後是把他壓垮 的絕望和恐懼。在政治舞台上,他怎樣演好他的角色?他要怎樣扮演下去?他只須 博取這一小撮人的掌聲嗎?他崩潰了!這不僅是主角個人的悲劇。

文化大革命結束,「四人幫」(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和姚文元)倒台,曹禺 是不是能夠重過「正常的」生活呢?編劇家的日常生活被社會活動填滿了,名銜多 起來,帽子和銜頭也再一次被安放在他的身上。他重拾快樂了嗎?他能重新享有自 己的生命嗎?

有一段時間主角很少說話,總是悶悶地呆坐家中。他身體急劇衰老,健康也逐 漸惡化,老編劇家一次又一次住進醫院去。

苦悶之後,還是苦悶。

愧 悔 的 曹 禺

萬方着力描寫了以下一幕,它似是老編劇家夢囈式的獨白:

一天晚上,曹禺的臥室。

曹禺躺在床上大聲地叫「小方子」,說自己想從高處跳下去。他訴說自己的痛 苦和做人的艱難。然而,他卻不甘心,他「要說心裡話,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說 的話。我要寫一個大東西才死,不然我不幹!」「我就是慚愧呀!你不知道我有多 慚愧!……小方子,你逼我吧!不逼不行啊!我要寫東西,非寫不可!」

「寫得少」是老編劇家晚年無可挽回的痛悔。

根據曹禺另一位女兒萬昭的回憶

2

,曹禺也許還有這樣一段內心的獨白:「我性 格懦弱,膽小怕事,輕信服從,還有人性裡不能免的私心;也有人說我世故屈從。

我是個藝術的行家,偏在政治方面幼稚而簡單。回顧從前種種,我寫了自己內心並 不情願的東西,在文章中也傷害過朋友。我對這個人那個人不起,我要登門謝罪 去!然而,最對不起的是我的讀者和觀眾……我寫得太少了,一生只寫了九個劇 本。我渴望那久違的藝術激情再度迸發,可惜,時不我予了!我身心枯槁,再找不 回年青時那感覺和快樂時光,也失去了創作的機遇。我被掏空了!」

無 語 的 曹 禺

萬方給曹禺塑寫了獨自趴在方桌前寫作的一幕,這也許是老編劇家最後的一個

「角色」了。

客廳,無聲無語,時間流逝,一個小時一個小時……

1 《曹禺戲劇節——曹禺的戲劇藝術講座及研討會》,香港:香港戲劇協會,2011 年 1 月初版,頁

(4)

老編劇家趴在方桌前,時而思索地望着窗外,時而低頭寫呀寫……

開了頭,卻寫不下去……

(這樣寫好像有點不對頭……)

開了頭,又寫不下去……

(這樣寫似乎有可能出錯……)

再開個頭,又寫不下去了……

(……)

苦惱、頽然……

(良久,燈光暗下。)

老編劇家謝幕了。

永 遠 的 曹 禺

萬方挑選了曹禺寫給她的信,這裡不單是爸爸對女兒的鼓勵,也是長者對後輩 的提攜。字裡行間閃爍的不只是經驗與智慧,也是一份深深的愛:

一個作家必須有真正的思想。一個人沒有思想便不成其為人,

更何況一個作家。其實嚮往着光明的思想才能使人寫出 好東西 來……

天才是「牛勁」,是日以繼夜的苦幹精神。你要觀察,體會身 邊的一切事物、人物、寫出他們,完全無誤,寫出他們的神態、風 趣和生動的語言。不斷看見,覺察出來,那些崇高的靈魂在文字間 怎樣閃光的,你必須有一個高尚的靈魂!卑污的靈魂是寫不出真正 的人會稱讚的東西的。

同樣是編劇家的萬方,這樣收束名之為《曹禺》的這個戲:

畢生以筆寫戲的曹禺,現在他的戲在舞台上結束了;演員們走到幕前謝幕,情 緒激蕩的觀眾紛紛站立起來,掌聲不斷。老編劇家曹禺也在觀眾席上嗎?他笑了,

他終於曲曲折折地尋找回屬於自己的生命。

這該是多麼幸福的時刻!

曹禺配得上這樣的幸福。曹禺是永遠的。

延 伸 閱 讀

香港話劇團於 2007 年慶祝成立三十周年,演出了以曹禺三段折子戲構成的《萬 家之寶》,並舉辦以「從此華夏不夜天——以新世代角度看曹禺」為名的研討會。

同年年底,香港話劇團結集出版了會上發表的文章和現場討論的紀錄。這本由涂小 蝶主編的《從此華夏不夜天——曹禺探知會論文集》是內容豐富的書籍。其中萬方 的演講稿〈透明的生命〉,同樣是女兒對父親的回憶,可以重點參考。書中的其他 文章,讀者就其興趣選擇閱讀,當然也大有好處。

(5)

教 學 建 議

人當然都有不同的面貌和情緒。開朗快樂的、苦悶憂悒的、勤快爽直的、猶豫 不決的,可能都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候的表現。

在不同的環境(戲劇叫「規定情境」)下,我們會出現不同的情緒。同學過去 面對的「規定情境」,因經歷所限,其變化或許不大。而曹禺,他在八十多年的生 命中,遇到的是一種怎樣的身不由己的規定情境?

原來,能享有較能「自作主宰」的規定情境已是一種幸福。我們可以怎樣善用 這種規定情境,真正去自作主宰,去撰寫自己的劇本呢?

這是值得同學細細思考的。

教師可以安排這樣的一個活動:「情緒」記憶的分享,甚至可以先起個頭,細 說自己曾經在如何的「規定情境」下,如何地情緒高漲,又如何讓這高漲的情緒得 到抒發、安頓,或者感染到身邊的人……;當然也可以說曾經在怎樣的情況下如何 情緒低落,這低落的情緒如何得到平伏、紓解……。

人是有感情的,生活中情緒高低起伏完全正常不過。林覺民《與妻訣別書》不 是說:「司馬春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嗎?要是我們的同學不為一時的情緒所 困,就是做人處世愈趨成熟的結果。假如能夠藉閱讀名人故事,藉師生、朋友間的 分享,而得到啟悟與反省,就是語文或文學教育的高階收穫了。

戲劇,正在這兒起了大作用。戲劇是角色的扮演,每個角色都是擁有喜怒哀樂 的活生生的人。對一般的學生來說,透過「戲劇的眼鏡」、借助戲劇化的學習過程 去看事物、讀文章,最後假如能夠幫助自己調適情緒,成為明達的有情人,不是大 大的好事嗎?

我們首先要演好的角色,其實是自己。

(6)

爸 爸 百 周 年 誕 辰

萬方

今年的 9 月 24 日是我爸爸誕辰一百周年。一百年前的這一天,一個嬰兒誕生。

一百年稱得上漫長歲月,然而人們沒有忘記他,一百年過後還在紀念他,這是為什 麼?他做了什麼?回答很簡單:他寫了幾部戲。正是他創作的這幾部戲劇,使他今 天還和我們大家在一起,進行著思想和情感上的交流。他給了戲劇生命,戲劇也給 予他生命。

大約在八十年代後期,我陪我爸爸去了一趟天津。那一次的旅行使我很貼近地 感受到他的童年。他回憶兒時的種種生活,他的父親母親如何在床上面對面抽大 煙,他的哥哥也在自己的房間裡抽,他下學回家他們都還在睡著,家像墳墓一樣 靜。他家的門外經常走過逃難的農民,一頭挑著鍋,一頭挑著孩子,晚上叫得很 慘。

天津一行使我深深感到,出生在舊中國的文人,他們從小就感覺到壓抑,繼而 覺悟到有一股與他們格格不入的勢力的存在,從那時他們的生存就處於個人與一種 勢力對峙的狀態。這成為他們無法逃脫的命運,也成為他們的情結,他們幾乎無緣 體味「為藝術而藝術」的閒情逸致。我很難說出這種勢力的名稱。在我父親之前,

在不同的時代,它以不同的面目在中國大地存在了上千年,它改變了人生存的定 義,使個體的生命消失,變成一種適合於它的物質形式。無數中國人的生活被改 變,而那些不甘於被改變、有獨立意識的人,就要有所作為。

寫劇本就是我爸爸的作為。他迎接命運,他憤憤不平,他痛苦,他要反抗,一 股股時代的激流從他身邊洶湧而過,他的心被激蕩,他也想化為激流,或者把自己 投身進一股強大的力量裡,但我認為曹禺之所以是曹禺,真正的天才之處就在於他 全身心地活在自己獨特的感覺之中,只聽從內心的感覺,因此他選擇了寫戲,寫出 了《雷雨》。

在他晚年,我聽他對來採訪的人說:「你們要我講蘩漪是從哪兒來的,有什麼 原型?有,肯定是有,好多好多。但要我說出張家老太太,李家少奶奶,王家小 姐,有什麼用?講了也是白講,你們也不認識。《雷雨》這個名字,如果硬要我 講,雷,是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音,驚醒他們;雨,是天上而來的洪水,把大地洗刷 乾淨。」

抗日戰爭時期在重慶,我爸爸寫出了《北京人》。當時有人對《北京人》在那 個時期出來有所非議,似乎認為有些不合時宜。我不這樣看,恰恰相反,從中我又 一次感到我爸爸內心的只屬於他的力量。我一直覺得《北京人》裡每個男人身上都 有他的影子,他比他們加在一起還要豐富生動。

(7)

他給我講過寫《家》的劇本時,那是在四川長江邊的一條小火輪上,天熱極 了,他是個特別愛出汗的人,汗流不止,江水拍打著船底怦怦響,就像人的心跳,

沒有電燈,夜晚就在油燈下寫,一句句一幕幕,寫得那麼暢快,筆追趕著他的思 緒……關於我爸爸的寫作我還想補說一點,就是他的母親,親生的母親,是因為生 他而死的,死的時候才十八歲。繼母雖然對他很好,但是我爸爸那顆敏感的心卻再 也逃不脫失去母親的悲哀和孤獨感。他一生都對女性懷著一種極深的充滿傷痛的 愛,這種感情在他後來的劇作中表現得那樣充分、深刻而博大。

49 年以來,我爸爸和許多知識份子都被告知他們的思想是需要改造的,這種對 靈魂的改造對於一個劇作家創造力的破壞是可怕而難以估量的。有時是極端的粗暴 行動,像是腦葉切除術,還有就像輸液,把一種不自信、自我否定以至恐懼的藥液 輸入身體裡。

曾經我寫了一個話劇《誰在敲門》,就是出於我所處的獨特的位置與切身感 受。一個有才華有靈魂的人活在我身邊,他是我的爸爸,因此我得以一直看著他生 命的進程。從某種意義上說,如同看著眾多的中國文化人。當然我不能把他們之中 的任何一個等同於另外一個,但他們的命運確有共同之處。我試圖寫一個充滿創造 力的人,有過了不起的創作,後來創造力消失了,但奇怪的是一頂閃光的帽子始終 戴在他頭上。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這頂帽子被揪下來,連同他的腦袋一起扔 進了糞坑。「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帽子和頭再次被放在他的身體上。曾幾何時,

我爸爸的境遇正是如此:戴著耀眼的「桂冠」,而隨時可能連腦袋一起被摘除。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在上初中一年級,我爸爸被打倒,被揪鬥。我家院子 的大門上寫著「打倒反動權威、反革命文人曹禺」的標語。我在學校裡是「黑五 類」子女,不允許進教室,只能坐在教室外的屋簷下,不能動不能說話。我爸爸曾 經回憶,寫道:「我心痛極了。我有罪,把我抓去鬥,狠狠鬥死了,就算了;十來 歲的孩子有什麼錯,為什麼還要連累我的孩子們!真想緊緊抱著小方子痛哭,但孩 子不幹,她沒有心情受任何人的愛撫,連爸爸也不能勉強她。但我知道她是愛爸爸 的,她濕潤的眼睛對我閃出憐憫的光。」他被關進牛棚,掃廁所,掃大街,他說:

「我羨慕街道上隨意路過的人,一字不識的人,沒有一點文化的人,他們真幸福,

他們仍然能過著人的生活,沒有被辱罵,被抄家,被奪去一切做人應有的自由和權 利。」後來放他回家了,他把自己關在屋裡,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吃大量的安眠 藥,完全像一個廢人。

我瞭解我爸爸,他不是一個鬥士,也不是思想家,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很容易 懷疑自己否定自己的人。但我深知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的生命是一種半感官 半理智的形態,始終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鼓動,但他的情感和思想又都是充 滿了矛盾的,而且都加倍地放大了。當美好的東西被徹底打碎,所有的路都被堵 死,而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的力量,絕望和恐懼就把他壓垮。

粉碎「四人幫」後,我爸爸的社會活動漸漸多起來,頭銜也越來越多,他的時

(8)

他得過嚴重的神經官能症,多年來睡眠必須要靠安眠藥。吃了安眠藥之後,他 大大地放鬆了,種種潛意識像地下的泉水一樣往外冒。有一天晚上,我都要睡著 了,忽然聽見他大聲叫我:「小方子!小方子!」我跑過去推開他的屋門,他躺在 床上,大睜著眼睛,直視屋頂,說:「我不成了,又來那個勁了,吃了安眠藥也不 成,你要不來我就跳下去了。我什麼也不想,只想從窗子裡跳下去。」他說得迷迷 糊糊,身體也是軟綿綿的。其實他根本不可能跳下去,他已經快要進入睡眠狀態 了。但我相信,他的靈魂確實站在窗臺上的,感受著外面巨大的黑夜和冰冷的空 氣。他喘著粗氣,說:「我痛苦,我太不快樂了,我老覺得我現在被包圍著,做人 真難哪!我要坦白出來,我要說心裡話,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說的話。我要寫一 個大東西才死,不然我不幹!」我說:「那你就寫呀!」大約是我的話來得太快,

說得太輕巧,他大出一口氣,翻過身不理我了。一會兒,我站起身往門口走,忽然 又聽到他的聲音:「我就是慚愧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慚愧!……小方子,你逼我 吧,不逼不行啊!我要寫東西,非寫不可!……我要忘掉過去的荒誕和疑慮,我要 沉默,我要往生活的深處鑽,放棄這個『嘴』的生活,用腳踩出我的生活……」

很多這樣的時光,我已經睡下,他連聲叫我,然後開始傾吐。在這種時候,我 覺得他並不是把我當成他的女兒,而是當成他自己生命延續出的另一部分,進行著 自我傾訴,讓自己瞭解了自己的苦悶和嚮往,漸漸感覺安慰,平靜下來,就睡著 了。

千真萬確,我親眼看到一種痛苦持續不斷地困擾著他。這痛苦不像「文革」時 期的恐懼那樣咄咄逼人,人人不可倖免。這痛苦是只屬於他自己的。我曾經反覆琢 磨這份痛苦的含義,我猜想:痛苦大約像是一把鑰匙,惟有這把鑰匙能打開他的心 靈之門。他知道這一點,他感到放心,甚至感到某種欣慰。然而他並不去打開那扇 門,他只是經常地撫摸著這把鑰匙,感受鑰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分量。

真正的他則永遠被鎖在門的裡面。也許裡面已經人去樓空,他不知道,也並不真的 想知道。

奇妙的是,從我爸爸身上我看出了人生確有兩個世界:樂觀是一個世界,悲觀 是一個世界。而你屬於哪個世界,是由性格決定的。

在他年老之後,有一段日子,我看著他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趴在客廳的方桌 前,時而低頭寫呀寫,時而思索地望著窗外。我知道他開過若干個頭,但寫著寫著 總是寫不下去了。我問他為什麼,怎麼就寫不下去呢?他說也不是害怕,就是覺得 不對頭,覺著可能出錯。

他的本子上有一個戲的構思,一個人物叫:膽大;另一個叫:膽小。「膽大」

是一個好衝動、自以為是的人,偏說別人不敢說的話。「膽小」是事事害怕,處處 設防,惟恐戴上枷鎖的人。再有一個人物叫做:神。「神」冷酷、專橫,把膽大和 膽小都壓在大山下面。在宇宙洪荒之中,大地震怒,把神也壓在了大山惡石之下,

於是有了神、膽大、膽小三人的對話。在他的本子裡,我還看到他記下要寫一個愛 聽好話的人和一個說謊話的人;一個能說的騙子和一個專愛受騙的傻子,外加一個 不正直的聰明鬼……

(9)

我爸爸去世後,我仔細地翻看了他寫下的東西,從字裡行間,我強烈地感到他 對各種人物懷著極大的興趣和熱情,他腦子裡那部創造的機器一直在運轉不停,人 生的問題一個個像滾珠似的,在他的腦子裡發出噠噠噠的清脆的聲響;在他心靈的 大廳中,他既是講述人又是聽眾,思想的自由的回聲在他的身體裡震盪,我感到異 常欣慰。

在我爸爸 1982 年 6 月 10 日給我的信裡,他寫道:「一個作家必須有真正的思 想。一個人沒有思想便不成其為人,更何況一個作家。其實嚮往著光明的思想才能 使人寫出好東西來,你以為如何?希望你能真正在創作中得到平靜快樂的心情。」

在他 1982 年 7 月 13 日給我的信裡,他說:「天才是『牛勁』,是日以繼夜的 苦幹精神。你要觀察,體會身邊的一切事物、人物,寫出他們,完全無誤,寫出他 們的神態、風趣和生動的語言。不斷看見,覺察出來,那些崇高的靈魂在文字間怎 樣閃光的,你必須有一個高尚的靈魂!卑污的靈魂是寫不出真正的人會稱讚的東西 的。」

關於我的爸爸我有很多可說,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豐富最複雜的人。他有著天生 的耀眼的才華,也有很多弱點和缺陷,他一生不追求享樂,他很真誠。

晚年我爸爸得了腎功能衰竭,住在醫院裡,生病之後他敏銳的感官整個被衰老 所攫住。有一天他趴在桌子上吃飯,我坐在旁邊看著他吃,他一邊吃一邊漏,我就 用紙巾給他擦擦嘴。他想到什麼,說:「上帝這個東西真沒辦法,他安排得多妙 啊!小孩兒也讓人累,可是他可愛呀,怎麼看怎麼可愛,讓人高興。老人就不同 了,醜,沒有一點可愛的表演。人老了,上帝就把你的醜臉畫好了,讓你知道自己 該死了,該走了。」我爸爸從不忌諱說死,我已經習慣了,我就對他說:「你也可 愛呀!」他笑了笑,歎口氣說:「那你是我女兒,沒有法子。」

確實,我有兩個身分,一個是曹禺的女兒,一個是作家編劇。我時常被探訪的 人問到一個問題,作為曹禺的女兒你是否感到壓力。我從來毫不猶豫地回答:沒 有。因為我爸爸是一個給孩子最大空間去自由發展的父親,雖然我也寫作,但從來 沒想過和他比較,直到我開始寫話劇,我才忽然想到我爸爸對我是有壓力的,這個 壓力就體現在我到了五十歲以後,在自己擁有了比較豐富的寫作經驗之後,我才敢 寫話劇。其實就是因為我爸爸的戲在上面壓著我。所謂壓,就是一個高的標準,達 不到自然不敢動。

不是任何想法和題材都適合用戲劇表現。戲劇的形式對它自身所承載的內容自 會作出選擇。戲劇只發生在一塊幾十平方米的地方,兩個小時的時間之內,既是限 制,又是它的力量所在。科技發展到今天,電影可以在寬闊的螢幕上極大限度地滿 足人們感官的需求,人們也可以隨手打開電視機,進行最為便利的挑選,各取所 需。那麼戲劇呢?戲劇是活人在舞臺上演的,一天只能演一場,不可能像電影從早 場放到夜場。戲劇演出是不可複製的,這註定了它的小眾性。而小眾性又是它的優 勢,可以和觀眾進行更獨特、更深層次的思想和情感方面的交流。

(10)

現在內地有很多戲,一心想迎合,多賣票,甚至向觀眾保證幾分鐘定會來一次 笑聲。沒錯,帶給觀眾笑聲是好的,需要的。但戲劇,可以、也應該給觀眾更多。

我認為衡量一個戲好壞唯一的標準就是:時間。一是當戲演完,燈光熄滅,大幕拉 上,人們是隨即就忘掉了它,還是仍然沉浸在劇中,在回家的路上依然有所思,甚 至在日後的生活中會再次想起。二是演出生命的長短。我爸爸的《雷雨》從他 23 歲 寫出,上演,到今天已經演出了七十多年,這無疑就是經典。他的戲是對他周圍和 內心的事物所作的沉思和充滿激情的描繪,是對人類的境遇、人類的天性,做出的 極為生動的反映。

今年為紀念他誕辰一百周年,北京人藝上演了他的四齣戲。我在首都劇場看了

《雷雨》和《日出》,在國家大劇院看了《北京人》和《原野》。每一次劇場裡都 坐得滿滿的,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那種全身心被吸引著的靜。我不由想像著我爸爸 坐在觀眾席裡,和大家一起看著臺上演出的戲,隨著演員的表演,心中掀起一陣陣 無聲的波瀾。當演出結束,演員們走出來謝幕,觀眾們紛紛站立起來,齊聲鼓掌,

他們的掌聲和情緒讓他知道,他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他們被打動,獲得了精神上 的滿足。對於我爸爸,一位劇作家,這是多麼幸福的時刻。

( 選自《曹禺戲劇節——「曹禺的戲劇藝術」講座及研討會》,香港︰香港戲劇協 會,2011 年 1 月初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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