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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福尔摩斯

在文檔中 西红柿王 (頁 58-108)

作者:毕淑敏

我正在家包馄饨,有人敲门。馄饨趴在盖帘上,遗失的草帽一般可爱。

是儿子也也回来了。他有门钥匙,但如果知道我在家,总爱敲门,等 我去开。小小年纪就愿意享受家中有人开门的温暖。

他今年 13 岁,在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一。很乖。为了这乖,我今天特意 抽出时间,给他包馄饨。

打开走廊门,我看到一张肿胀、淤血、肮脏的脸。只有从紫色眼眶包 绕的澄清双眸,才能认出依然是也也。

“和人打架了?骑车掉沟里了?撞墙上了?” 我忙不迭地问,一百种可 怕的理由在头脑中冒泡。

“我被人… … 打了… … ” 也也的眼泪像透明的小棍,直直地戳下去。

“被什么人?因为什么?” 我急切地晃他的肩,像晃一扇单薄的柴门。

也也能提供的线索极为简单。早上,他和维娅一同上学。维娅妞是我 们同楼的一个女孩,与也也同校,他们每天都一起走。到丁字路口,突然从 路旁窜出两个高大的男孩,一个脸上有疤的一把拽住了也也的车,彬彬有理 地问:“ 你就是也也?” 待得到确切答复后,疤孩子脸上的疤突然扭动起来:

“ 半个月了,我们等的就是你!你做的坏事也太多了,看拳!”

“然后呢?” 我看着也也因为肿胀而变形的脸,仿佛面对一个陌生的孩 子,心像湿毛巾一样被拧紧,只不过淌下的不是水而是血。

“后来我想是上学还是回家。想起您说过,课是一天也不能缺的,就上 学去了。”

“到了学校,校医说没有什么药可治,只有等皮下面的血慢慢吸收。妈 妈,您不要难过,当时疼,现在已经不疼了。真的,一点都不疼。” 他摇了 摇小手,而不是摇头。我这才看见他肮脏的小手上,有一块偌大的青紫。男 孩子没有镜子,不知道脸比手的伤要严重得多。

我真想发出一声母狼似的哀嚎。该死的疤孩子!

“打你的时候,维娅在干什么?” 我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

“她在拉打我的另一个男孩。”

“你真的不认识疤孩子们?你有没有得罪过他们?比如借他们的钱,或 者弄坏了他们的东西?” 我觉得此事蹊跷,常理不通。也许也也隐瞒了什么,

那将比他身上的青紫更令人可怕。

“没有的!妈妈!” 儿子赤诚地看着我,倒让我觉得自己卑微。

我要也也去洗脸,自己镇静下来思忖。

切好的馄饨皮,一个个砚整的梯形,在阳光和风的拂照下,渐渐干燥 皲裂,生出龟板一样莫测的裂纹。

我敏锐地觉察到也也面临一个阴谋。不认识而蓄意殴打,伏击半月,

今日终于得逞。这其后必有一个阴谋的主谋潜心策划。

他是谁?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我说:“ 再想想,疤孩子还对你说过什么话?他打你,总要有个缘由,

或要你接受一个什么教训。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入缘无故的恨。

这是毛主席说的。”

每逢我遇到一筹莫展的难题时,少年时背诵过的语录,就会像浮雕般 的凸印在脑海中,而且非常自然。

也也便努力去想,仿佛在解一道数学奥林匹克题。终于,他说:“ 他要 我从这条路上走。””

“哪条路?” 我追问这唯一线索。

“丁字路。” 也也毫不迟疑地回答。他的记忆像冬眠的蛇苏醒过来。

我骇怪。只听过不许从某某路走才把人打个鼻青脸肿,怎么还有非得 从某某路走的威吓?

整个的不合逻辑!

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我所有的破案推理知识,都是幼时从福尔摩斯那 儿学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发现一个致命的缺陷:所有的材料都来自 也也。这只是一面之辞。

“我到维娅家去。你在家里好好写作业。头虽然被打了,作业还是要得 5 分。”

走出门才想起孩子还没有吃饭。

维娅的母亲很漂亮,有着少女一样的身材。“ 是您。稀客。快请坐。”

她对我很热情。“ 维娅在学校排节目还没有回来。” 母亲抱歉地说。奇 怪,她怎么知道我是来找维娅而不是找她?也许高层建筑里的人们素无联 络。只有孩子是共同的公约数。

我约略将也也挨打的事说了,美丽的女人不安起来:“ 哟,怎么会出这

种事呢?”

美丽的女人,精神都脆弱。要是她的维娅被打成也也那样,真不知这 女人会怎样忧伤!

我说:“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

她点点头。

维娅回来了,黄昏的房间立即如同早晨。美丽的维娅妈妈黯然失色,

仿佛一支花的标本。

“阿姨问你早上也也挨打的事情,你如实讲。不要因为同也也是朋友,

就偏袒他。” 我对维娅很严肃地说。想到面目全非的也也,觉得女孩多么好!

维娅的妈妈就不用当福尔摩斯,只并着腿坐在沙发上织毛衣。

“早上我们走到丁字路口,突然从路旁窜出两个高大的男孩,一个脸上 有疤的孩子拽住了也也的车,问你就是也也?也也点点头,疤孩子突然变了 脸说… … ”

维娅以女孩的柔弱,慢慢地回忆,慢慢地讲述。

我抑制了许久的泪水,淌流而下。不仅仅因为维娅复述了也也挨打的 过程,使那悲惨的场面又像慢镜头似地在眼前闪过… … 不仅仅因为这些,而 是维姬的叙述同也也的叙述太一致了。我的也也真诚得像一面镜子,这事情 又如此光怪陆离。我将如何向他解释,他今后将怎样看待这个世界?

“为什么要打呢?” 我要问清这个最根本的症结。

“我拉住那个没疤的孩子,说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他说你们一定要 走这条路。”

又是这句话!“ 以后一定要走这条路!” 这条路上究竟有什么?

“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知十几岁的女孩子回答不了这问题,

我还是茫然地问这个当事人。

“不知道:“

我一无所获回到家。也也说:“ 我饿了。”

“你饿了,我还饿呢!可这算怎么回事?走!跟我走,不把事情搞明白,

我们不吃饭!”

我扯着也也走在他上学的大路上。他的手心有微汗,我不知道这是因 为热还是因为怕或者是饿。

我无目的地四处探巡,仿佛想找到作案时的血迹。

街上的人们步履匆匆。他们看到一个妈妈牵着一个男孩缓慢地在走。

一定以为是饭后散步。北京人神气地把这称为溜弯儿。

“这是周东的家。” 也也耐不住这令人压抑的沉默,悄声说。

周东我认识,一个潇洒的男孩,也也小学的同桌,现在还常到我家借 书。

“他今天早上是不是在路边?” 我想也许会有出人意料的线索。

“我和维娅上学的时候,经常看到周东。但今天不在。” 也也回答得很清 晰。又一线希望落空。但也也下面的话,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觉:“ 周东问过 我,维娅是不是不爱说话?我说不是呢,爱说又爱笑。周东说,那你们以后 从这儿走,咱们一块聊聊。”

我从这话里嗅出了某种阴谋的气息。也许是一颗母亲的心过于多疑?

“咱们到周东家去一趟。” 我说。

“好。” 也也挨了打,反倒像做了亏心事,回答怯怯的。

周东不在家。他的妈妈,一个极瘦的女人在煎带鱼。带鱼宽得像一截 镜子,不用放油也在煎锅里吱吱吵个不停。

我把也也挨打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并把也也伤痕最重的半个脸,推到 她面前。这样做虽然使也也难堪,他是一个好面子的男孩,但我顾不上了。

我要唤起这位母亲足够的同情心,帮我抓到凶手。

“噢!好可怜!到医院看了吗?不论谁打的,总是要先医病。我家周东 可不知道这件事。他每天早上出去锻炼身体,什么也不知道:“

我并没有说她的儿子怎样,她就这样慌忙地往外择自己,像从一把韭 菜里剔出一根苕帚苗。这使我不快,又不敢在面上显露。

“周东怎么还不回来?” 我心焦了。带鱼已煎得黄如苞米面饼,我无心 吃饭,但对也也是个折磨。周东上的普通中学,绝不至于加课至此时的。

“到拳击学校去了。就快回来了。” 瘦女人大约也看出了我的不达目的誓 不罢休,转而衷心地希望儿子快归,语调反而比初见时热情。

我的心又倏地一紧,缩成一团不再松开。拳击学校!

我总觉得孩子们打人的方式,最早应是从他们的父母那儿学来。父母 再恼子女,因为他们的幼小,打的时候只用掌,而没有用拳对准婴儿的屈股 的。待到孩子学会了用拳,必是有意无意钻研了打人的艺术。

“为什么要上拳击学校呢?这么晚都吃不上饭,孩子该饿坏了。” 我并非 完全是为了搜集情报,将心比心,谁的孩子也是孩子。

“听说拳校最优秀的学员可以到日本进行训练。孩子想出国,咱一个穷 工人,又没有别的出路,全靠他自己奔了!这带鱼还是春节发的,若不是公 家给,谁舍得买这样宽的带鱼吃!每天煎一段,专为小东补身体。” 瘦女人 将带鱼翻了一个身,把空气搅得浓腥香热,鱼段黄得已无可再煎。

好无聊。好尴尬。可我不能走。

对面桌上有一个花布包。正确地讲,是用许多碎布拼成的一个录像机 套子。布套热闹而火爆,有二踢脚般的喜庆气氛。只是因了它的鲜艳恍然使 我觉得那包裹中是一个婴儿。

周东的妈妈突然将手指横在腮帮一侧,好像一柄牙刷:“ 那打人的孩子 的伤痕,是不是这样的?”

也也立刻跳起来说:“ 就是就是。” 那模样活像他出的谜语被人猜中了 迷底,竟很有几分遇到知音的得意。

那根手指很长,带着阴影横在脸上,很凶恶。

那女人刚想说什么,忽又泄了气。她想说什么的时候,我没在意。她 一泄气,倒引起了我的警觉。

何事不可以对人言?

“您见过这孩子?” 我问,话出口又觉得冒昧了些。

“不认识。没见过。我哪里知道。” 她连连否认,手在围裙上蹭了正面蹭 反面,好像手掌是一柄刀。

这否认似乎太多了一点,大人对大人,原不必如此。

静默。较之刚才,更令人难耐。

静默。较之刚才,更令人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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