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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马尾

在文檔中 西红柿王 (頁 128-137)

我是一个忧郁的女孩。

美丽的女孩很多,但忧郁的不多。,忧郁是一种比美貌更吸引人的品质。

美貌可以通过化装和美容得到,但忧郁是从血液里逼射出来的。美貌随着年 老就会贬值,忧郁像陈酒一样,时间越长越醇厚。

凭着这份与众不同的忧郁,我赢得了大学班上的才子姜麒的爱恋。

忧郁当然有害处,它像小刀一样刺破我的神经,使我面色苍白身体羸 弱。于是我常常有些小病。有小病是很幸福的事情,中国古代的美女都是有 一点小病的,比如西施,比如林黛玉。要是她们没有了病,一切美感都要消 失。

学校组织志愿者,到临终关怀医院去服务。

我第一个报了名。听说那里没有一个病人活着出过院,我想那一定是 世界上最忧郁的地方。我很好奇,而且想让自己的忧郁更上一层楼。就像高 水平的运动员要参加奥运会一样,我的忧郁要经历死亡的洗礼。

许多女同学都没有报名,她们说怕死人。

姜麒说,我知道你也害怕,但是你更善良。忱愁和善良使你焕发出圣 洁的光芒。我喜欢我的妻子充满对生命的同情。

我心里很高兴这评价,但浮上脸庞的,仍是淡淡的忧愁。忧愁已成为 我的面具,无论什么样的感情,我都用忧郁来表达。

姜麒也报了名。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同学们到达临终关怀医院。外表 上看起来,它同一般的医院没有多大区别,甚至更安宁。

戴着圆圆白帽子的胖护士长说:“ 同学们,请静一静。我们这里是人生 最后的一站,病人将从这里走向永恒。他们多是鳏寡孤独的老人,你们要送

给他们最后的温暖。”

那一瞬,我突然后悔到这里来了。年轻是一种多么好的状态啊!我讨 厌衰老,衰老是很恐怖很肮脏的事情。我要老了,我就自杀。让自己永远保 持在青春的魅力当中。

护士长接着说:“ 我先介绍一下病人的情况,同学们自由选择愿意陪伴 的病人。第 1 病室第 1 床,方文老先生,70 岁,肺癌晚期。孤身一人,是 一位著名的京胡演奏艺术家… … ”

我立刻说:“ 哎,护上长,我就要这位老人了。”

姜麒拉拉我说:“ 杜鹃,为什么这样性急?护上还没介绍完呢,你听听 别人的情况,再作选择也不迟啊。也许我们两个会在同一间病房为老人服 务。”

我不想同姜麒在一间病房,因为我实际上很厌恶病人,我不想让姜麒 看到我的失态,这个病人是搞艺术的,也许比别的垂死的人,会有趣一点吧?

护士长领着我向走廊深处走去,我的皮鞋后跟像颤抖的牙齿敲击地面,

嗒嗒作响。我不好意思地说:“ 下一次我穿软底布鞋。”

护士长说:“ 这双鞋就很好。我们这儿和一般的医院不一样,喜欢热闹,

越热闹越好,有人间的气息。”

护十长推开房门的同时,京胡声停了。

一个 70 岁的患肺癌的老人,会是什么样呢?我原来想象,一定瘦弱苍 老,脸白如纸,胸腰佝偻。但听了京胡声,就不敢下太悲观的结论了。心想 他可能病情还轻,还能熬一段时间。又想,那也许是看他的人为了引他高兴,

特地发出的快活之声。

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人,一把古旧的京胡倚在床边,老人落叶般地 飘浮在白色的被单上面,因为怕冷,斜盖着一角被子。

他比我所有的想像都更加枯萎,但那声音又分明是他发出来的。

看到我们进来,他说:“ 啊,护士长,您好。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 息?” 声音之大,吓了我一跳。要不是亲耳听见,真不相信这么干瘪的躯体 里,能蕴藏这么响亮的声波。

护士长说:“ 方老,您好。这位是大学生杜鹃,以后她会经常来看望您。

好,你们谈。

一会儿,我来为您作治疗。” 然后走了。

我很拘谨地问了好,小心翼翼地说:“ 要我为您做点什么事吗?”

他猛地坐起来,用脚摸索着找鞋,下肢软而长地耷拉着,在地上盲目 地划着圈。我很想帮他提鞋,但不知如何下手。

好不容易他把鞋穿好了,端正地坐在床沿上对我说:“ 啊,做事?不用!

不用!我现在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你看,我能自己走路… … ”

他扶着床栏站了起来,蹒跚着,刚丢开了床头,就赶紧去扶小床头柜 的犄角。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差点跌倒。他嘟嚷着说:“ 对不起,都怪 这个地太滑了。”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 对不起” ,好像一个演员在对观众说 话。“ 你看,我还能自己喝水。”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抖抖索索地掀了盖 子,大口地喝着不知何时凉下的茶水,一边喝,一边看着我,看我是不是也 在看着他。

当他把盖子放回茶杯上的时候,手抖得非常厉害,盖子就掉到地上了。

我蹲在地上拣盖子的碎片,他不好意思地说:“ 我早就想换一个茶杯 了。”我很希望摔茶杯这样的事多发生几起,我就有事干,不至于难堪地静 默 他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似乎也想打开僵局,就说:“ 对了,我还能自 己叠被子呢。” 然后不由分说地就站起来叠被子。

医院的被子没头没脑,像一顶囫囵降落伞,叠起来很费劲,方老累得 气喘嘘嘘。我几次想劝说,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便说。

总算叠完了,他倚在被垛上呼呼喘息着说:“ 怎么样,我叠得很好吧?”

那被子像一个刚揉出的面团,因为水放多了,四周瘫软,松垮垮地叭 在床角,叫他再一压,更匍匐的没了形状。

我看着他的动作,想起了姐姐家刚上学的小外甥。

我很可怜他,就说:“ 方老,您歇歇吧。看您叠的这个被子,像个锅盖,

一点棱角也没有,多难看。我来给您重叠吧。”

没想到他固执地说:“ 不!我不用。我叠的就很好了。”

依我以往的脾气,我就不理他。但今天是集体活动,要是别的同学看 到了瘫软的被垛,就会说:杜鹃,你这个志愿者怎么不为病人干事呢?于是 我推推他,示意他靠边,我来给他重叠一遍,没想到他纹丝不动。

我灵巧地闪开他,把被子抖开,飞扬的尘灰呛得他直咳嗽。我有些内 疚,又觉得这完全怪他。要是他及早躲开,我干得顺手,就不会这么乌烟瘴 气了。重叠后的被子棱角分明,好像兵营的床铺。

我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得意地说:“ 您看,现在这被子多挺括。””

老人没理我。

我不知说什么好,方老似乎感到自己有打破尴尬的责任,长叹了一口 气,然后尽量地振作着说:“ 杜鹃,你给我唱一段京剧吧。就唱‘ 我家的表 叔数不清’ 这段,我来为你伴奏。” 说着用手吃力地摸琴。

我赶忙说:“ 方老,很抱歉,我不会唱京剧。流行歌曲还凑合,对您说 的那个段子简直门外汉。”

方老怀疑地说:“ 不会唱京剧?不能吧?京剧是我们的国剧,你要真不 会就更得学了。”

我满怀怜悯地看着他,心想一个人要是热爱他的行当,就会把它当成 恒星,以为全世界都是围着它旋转,太可怜。这个人要是再老了病了,还这 样孜孜不倦地说教,就更可怜了。

我想说,不会京剧算什么呀?有学它的功夫,我还不如背几个外语单 词呢!但我动了侧隐之心,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就说:“ 我们换个 题目吧,除了京剧,别的都行。”

方老一下子很失望,似乎比我同他争论还让他接受不了。他喃喃自语 说:“ 说点别的?说点什么呢?” 我们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像一老一少的泥 人。我并不觉得太难受,默默地想其它的心事。他是这里的主人,而我不过 是匆匆的过客。

过了一会几,方老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开朗起来,大声说:“ 好,说点 别的。杜鹃,你给我讲一个笑话好吗?”

我不由得怨自己,这真是烧香引出鬼来了。讲笑话?我最不喜欢的事 就是讲笑话了。那纯粹是无聊的人们为了消磨过多的时间,编造出来的庸俗

佐料,恰和我的天性水火不容。我冷冷地说:“ 方老,请原谅,我从小就不 会讲笑话。”

也许不该对一个垂危的老人这样淡漠,但我更尊重自己的意志。我希 望他能就此打住。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咳得这样厉害,青筋暴跳,

双眼充血,每一声都像风干了 100 年的枯柴骤然断裂。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像电影里的丫环那样给他捶捶背,没想到他突然噤了声,好像被一双无 形巨手半空中抓住了咽喉。我慌得要喊护士,没想到他又喘过气来了,嘴一 张,很光滑地吐出了一块血团。然后一切风平浪静。

我半张着嘴,很受了惊吓。方老顾不得拭净嘴角的血丝,微笑着说:“ 没 什么,好… … 好了,你不讲,那么,我… … 给你讲… … 一个笑话吧。”

我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说:“ 您还是休息吧。”

没想到他强硬地说:“ 不,我愿意给你讲。听了我的笑话以后,你也许 会露出一个笑容。”

我没有办法拦他,就说:“ 随您的便吧,您愿意讲就讲好了。” 心想就 是侯宝林再世,我也不会笑的。

方老自顾自地说起来:“ 从前,有一个人要死了,大家都很为他悲哀。

他说:你们不要这样为我难过,死是一件很快活的事啊。别人说,你怎么知 道的呢?他说,假如我们到一个陌生地方去旅游,如果那个地方不好,我们 就会很快地跑回来。要是那个地方风景优美,我们就会一直呆下去,是不是 呀?别人说,是这么回事的。那人就说,那你见过一个人从死亡那边回来了 吗?这说明那一定是个好地方… … 好地方… … 哈哈哈哈… … ” 他放声大笑,

眼泪都甩了出来。

我愣怔地看着他,比他刚才剧咳的时候还要感到恐怖。一个得了不治 之症的人,他要哭,才是正常的,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他如果开怀大笑,

就有一种魔鬼的气味。我感到脸上的肌肉像刚出水的活鱼一样惶惑地跳起

就有一种魔鬼的气味。我感到脸上的肌肉像刚出水的活鱼一样惶惑地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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