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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木鼻子

在文檔中 西红柿王 (頁 173-179)

白杨木鼻子

我是一位外科医生,做过的手术不计其数。单是给病人切除的胃,就 是俗称为“ 心口” 的那个东西,足够装满一马车。给我印象最深刻的病例,

是一个女人。正确地讲,是那个女人的鼻子。

那时候我刚从医学院毕业,潇洒而热情。眼睛除了观察教授的操作,

还关照漂亮的女护士。

“小伙子,我想从教你怎样戴工作帽开始,指导你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

教授的目光象双筒显微镜,无遮拦地瞄准我工作帽边探出的那缕黑发。

我的帽子略微有点歪斜,象一个快乐的水兵。教授残酷地剥夺了我的 潇洒,从此不得不经典地把帽檐压得很低,以至于使人怀疑我还有没有眉毛。

一天深夜我值班,楼道里突然响起急骤的跑步声。

医院里是不可以随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有了极危重的病人。

急诊室里坐着一对男女。女人戴着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着,

双手顺在夹紧的两膝之中,脚尖恭顺地并在一处。那男人千瘪瘦削,眉头紧 锁,嘴角翁动,两眼通红,象条被刮掉鳞的金鱼。

我的临床经验尚不十分丰富,一时竟分辨不出谁是病人。

“你… … 怎么了?” 我朝他俩发问。

女人石像似地不动,男人小心翼翼地去解女人的口罩,动作极轻柔。

我终于发觉了一点怪异:那口罩样式古怪,过于平坦… … 不… … 不是 口罩的问题,口罩很正常,而是… …

口罩终于解下来了。我于是犯了一个医生的大忌,不由自主地惊叫了 一声——

啊!

口罩下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向外冒着腾腾的白气,深不可测。

我竭力镇静住自己,才想起那被黑洞霸占了的地方,原来是长鼻子的 部位。没有鼻子的人面,是一种陌生的东西。平铺直叙到难以容忍。眼睛没 有来由地同嘴靠得很近,两颊不可遏制地向黑洞滑去,只有失去血色的上唇,

还象破败的灰墙狙击在黑洞的边缘。

它甚至不如骷髅好看,骷髅骨质洁白,简练合谐。眼眶、鼻准、口颊 均为结构对称的洞穴,通畅练达,自成风格。

“这是用什么东西… … 搞的?”

我急切地想搞情凶器的性质。本想用“ 剜” 或是“ 削” 那种字眼,怕 太刺激病人和她的家属,才临时调换为词意模糊的“ 搞”(护士在一旁紧张 地登记,我已知道女人叫小茶,男人是她的丈夫老姜)。

“用刨刃,剃的。推木头的那种。” 老姜用目光抚摸着创口,那里边缘清 秀。想象得出凶器一定薄利如风。他回答得很清楚,用词也准确。

“是谁干的?” 我怒火中烧,义愤填膺。这罪行太野蛮大凶残了。

不知何时,教授到了。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问话:“ 要记住我们是 医生,而不是法官。医生最重要的职责是挽救生命,修补人体。至于其它的 事,自有其他的人去售。”

是的。我应该首先处理病人,可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是个优等学生,

可没有任何一本教科书上写过:鼻子被刨刃剃掉的病人该如何处置。也许我 应该去读法医系,现在只有机械地服从教授的安排。

常规冲洗消毒,就象处理一颗虫牙被拔掉后的窟窿。小茶的脸庞在冰 冷的消毒液下凝然不动,波光粼粼带有樟脑气味的液体,轻柔地在凝脂般细 腻的皮肤上漫过,使这张一马平川的人面,象收藏已久横遭破坏的蜡制品。

凭心而论,只要躲开脸中部那个巨大的三角形洞穴,小茶的脸还是很 美丽的。眼睛象黑杏仁一样,反射出无影灯众多的光斑,如没有月亮的晴朗 的星空。嘴有一个极精美的轮廓,象一颗饱满的花生米。

我不禁升起好奇:原来属于这张美妙绝伦脸庞的鼻子,是什么样子的 呢?

这种时候想这种问题,似乎有点不伦不类。病人家属在一旁长吁短叹,

我动作幅度稍大,小茶尚未反应,老姜就吸开凉气了。

“痛吗?” 我问小茶。对这永远失去亲生鼻子的年青女人,颇多侧隐,

生恐自己弄痛了她。

“一点也不痛。那刨刀是新磨的,很利。嗖的一下,凉凉快快,象雨后 的风。”声音是从嘴和黑洞中一齐发出的,单调、刺耳、尖锐。没有鼻腔共鸣 的声音。类似秋蝉或毒蛇的嘶鸣。

我感到沁人心脾的恐惧。不单因为这怪异的声音,更因为小茶脸上那 似笑作笑的表情,她好象并不感到痛苦,甚或还有几分自豪。

伤口处理已毕。只要鼻腔切割权部不感染,生命便无妨。作为外科医 生的职责,已告一段落。至于以后的事,那是整容医生的范畴。

看来,可以结束了。我用眼睛请示教授,发现他正在观察老姜的手。

老姜的手虎口处生着厚厚的茧子,简直象那里多长了一块骨头。只有长年握 持某种工具的匠人,才会这样积重难返。

“看来,咱们俩是同行喽。” 教授对老姜说,老姜正充满怜爱地看着小茶,

被这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又立即摇头。

“我哪能跟你比呢?您是修理人的,我是修理木头的。”

“你是个木匠,这么说,这件事就是你干的了?” 教授压得很低的白帽 子耸起一道粗重的棱。我知道,白布遮掩下的眉毛皱缩起来。

我想教授一定是被这张没有鼻子的女人脸唬得思维混乱。老姜一定得 捶胸顿足,因为不仅不可思议,而且近乎诬。退一万步讲,即令真系他所为,

也断乎不会承认。

不想,我错得一败涂地。老姜很痛快地回答:“ 是我。”

也许我惊愕之色过于外露,老姜受了委屈,指着小茶:“ 你叫她说!是 不是我?”

“是哩是哩。你别看他这个样子,真是个好木匠,刨刃磨得最快。冬天 若吃涮锅子,让他给刨羊肉片,薄得能透过书上的字。” 小茶的声音象急刹 车时轮子与水泥路面的尖啸。

这一对男女!吃他们的涮羊肉,只怕自己的鼻子也会掉进火锅。

教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没有兴趣。我只 想问一下,用刨刃刨下的那个东西,还在吗?” 他的眼内充满天真的渴望,

象一个企盼压岁钱的孩子。

“在。在。” 老姜忙不迭地回答,回头白了他年轻但已经不美丽的妻子一 眼:“ 我说拿上,你说没用了。怎么样,还是我想得周到吧!” 声音中流露出 抑制不住的骄傲。

事情愈发变得令人瞪目结舌。老姜掏出一个很干净的手绢包,窝在手 心,一层层打开。

于是我看见一条鼻粱骨朝下的完整的人鼻子。

教授不动声色地翻看着,象在鉴别这条鼻子的真伪。我猜他也感到好 奇。没有谁在这个角度观察过人人都有的鼻子。司空见惯的东西,仅仅换一 个方位。就变得令人惊诧不已。它玲珑剔透,曲线优雅,就象一件小型乐器。

我们都围过来观看小茶的鼻子,包括她本人。

“我打算把它栽上去。” 教授征询地望着我。

人有时候问询别人,并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只是要坚定信念。

这是一个玄妙而充满风险的主意。如果栽上去的鼻子感染,不但得象 未人活的枯树一样拔出来,而且性命难保。

“没有鼻子,除了影响美观,妨碍并不太大。” 我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意见。

五官之中,除了耳廓,就数鼻子没用了。

“可人是一个整体,人应该是完美的… … ” 教授注视着黑洞说。

“您老若是能给她把鼻子再接上去,我给您老打雕花的五斗柜… … ” 老 姜虔诚地央告,一眼瞥见我这个反对派:“ 给您也打一个… … ”

只有小茶没说话,仿佛这事与她毫无关系。

“准备器械。” 教授简洁地对我下达命令,口气不容置疑。

我们通宵达旦地手术,细节我已记忆不清。我非常想看看那块使我们 耗费了如此巨大精力的刨刃,究竟是怎样狞厉而刻薄。一个愚蠢木匠举手之 劳,害得我们付出百倍千倍的时间与汗水。教授的技术精巧娴熟,我想任何 一个伟大的雕塑家都要甘拜下风。他面对的材料是模糊的血肉,他把所有的 血管神经都接洽得天衣无缝。老姜在电光石火般一瞬中的破坏,终于被教授

(当然也包括我)惨淡经营地修补起来。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了——

将薄薄的表皮缝合到脸模上。我们碰到了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没有合宜的 缝合线。小茶的皮肤极细腻洁白,所有的丝线都嫌太黑太粗。

“就这样吧。鼻子能长上去就很不错了,没有人挑剔黑和白。” 我的白色 手术服下扭动着僵硬如铁的腰颈,长时间俯身操作,即使在无影灯下,我看 所有的线条也都成为重影。助手如此,担任主刀的教授,其疲累可想而知。

“如果是这样,她的鼻翼周围会遗有一圈密集的雀斑… … 不!只差这最 后一层,我要完美… … 尽量完美… … ” 教授喃喃自语。

他摘下自己压得很低的白帽子,露出光洁如月的秃顶,四周还残存着 几根银丝般的白发。教授叉开五指,梳理他的白发,平均每个指缝不到一根,

他很心痛地迟疑了一下,然后猛地一用劲,把白发拔下来,泡进消毒液。

现在,教授的头颅是大一统了,光可鉴人,显露出巨大的前额和高耸 的枕邻。在这两块隆起的头骨之下,是人类智慧最密集的脑叶。

泡在消毒液中的白发,婉蜒伸展,象一条条闪光的小路。

小茶的鼻子被教授的白发,固定在她自己的脸上了。浑然一体,宛若 天成。任何天然的东西,终免不了瑕疵。小茶的鼻端有一粒小痣,其状如一 只小小的蚊虫。教授为她做了修正。小茶的鼻子,现在堪称人世问最杰出的 鼻子了,造化之灵加鬼斧神工,精妙绝伦,无以复加。

我天天去看小茶的鼻子。它高贵优雅,象浮出海面的一段象牙,闪着 晶莹的光润。经过它共鸣过的小茶的声音,柔美动听。

小茶自然很高兴,时常把手掌挡在面前,无端地微笑。只有我知道,

小茶自然很高兴,时常把手掌挡在面前,无端地微笑。只有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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