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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红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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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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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红柿王

作者:毕淑敏

前陆军少将、集团军军长沈三山,愁肠百结地蹲在地上。

那个最大的西红柿红了,早上还是趣青一团,象新枪烤蓝似的绿得发 黑。中午便象被人猛击一掌,变得惨白。下午就露出了缕缕网络般的红晕,

天还未黑,便火烧云似地红成一片了。

沈三山曾希望它一直长下去,直至成为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人见过的西 红柿王。

然而现在,它开始红了。红了的西红柿不会再长大。

腰痛得厉害。那里嵌着一块同瘦肉颜色差不多的日本原装弹片,沈三 山的肉皮很随和,当年宽宏大量地接纳了这块金属弃物,用血脉筋络象包饺 子一样,把它裹得严丝合缝。以至于解放后医生认为,把它取出来的危险比 搁在里头还大。医生说完这话时,紧张地盯着年富力强的少壮军官,生怕他 非要动刀,出了事不好交待。

其实医生想错了。沈三山是乡下人,最懂得尊重医生。于是弹片与他 和平共处,友好睦邻。但近年来情况好象有所恶化,特别是从他废寝忘食开 始摆弄这块西红柿地以来,那铁家伙似乎颇不满意,迅速长大,并生出许多 梳齿一样的尖刺来。每逢劳作稍多,它就毫不客气地噬咬他的腰背肌,直让 他觉得那里已是千疮百孔。

沈三山狠狠地捶击后腰。短暂地麻木。然后,真的不疼了——但也不 能动,钢板一样稳固而坚强。

他很想看看那块弹片是什么模样,有时好奇得要命。但这愿望恐怕是 实现不了了。他遗憾地想到:只有当他化成灰的那一天,这家伙才会炙手可 热地躺在骨灰盒里。

人总是要死的。他不悲哀。西红柿也总是要红的。

沈三山为自己的婆婆妈妈感到有点可笑。他伸手将西红柿王摘下来。

他做过试验,摘下来的西红柿比依旧留在枝头的,红透的速率要稍慢些。

尽管他的双手已经做了承受重物的准备,那西红柿的分量还是使他吃 了一惊。象一只被猎枪击中的肥鸭,笔直地坠落下来,险些砸在地上。

摘下来的柿子没有了羽状绿叶的掩映,更显得硕大无比,在夕阳的映 照下,油润水滑,象是一个从土地中蹦出来的精灵。

这块土地很肥沃。祖居在这里的农民把它以高得吓人随后又后悔不迭 的价格卖给军队之后,都进城当工人了。每逢深翻土地时,沈三山都会挖出 黑海绵样的豆蔓和瘪臭虫样的豆籽,这里想必原是无边的豆田。

现在这里象是一所条件很优越的幼儿园。一幢幢青砖小楼,水刷石墙 壁,淡蓝色木窗,半圆形晒台。楼与楼之间有弯弯曲曲的甬石小路相连,绿 篱围绕着茵茵草坪、山石小树。

没有属于孩子们的滑梯、转椅和无邪的笑声。这里居住着曾经统帅过 数十万军队的将军们。

休干所的奠基者们考虑得甚为周全,专门给各家辟出一块镂空花砖圈 起的空地,配备有完善的喷溉设施和专备盛放农具的空房以及地下室。这块

(2)

面积颇为可观的自留地,成了离休军人们最后一次行使权力和想象力的地 方。多数人种了树。十年树木,他们希望后代能记住自己。少数人种了花,

并架起大理石面的桌椅,以享受多年来未曾尝过的闲情逸致。极少数荒芜着,

一如他们的主人在病塌上缠绵。

沈三山全都种上了西红柿。事出偶然。春天他散步时路过一块西红柿 秧田,起秧的小伙子,不知是看他脸色黝黑天生象个莱农,还是自己库存太 多急于推销,拼命怂恿他多买。他至今没槁清这个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优良品 种,是叫“ 佳粉” 还是叫“ 夏肥” ,这两个称呼都不大象农作物的名字,但 那个小伙子就是这样连连说着,塞给他了一大包。

本着“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的原则,他把它们全种下了。当时也并 没遵循什么章法,随手种下。种完一看,横平竖直,竟象会操的队列一样整 齐。

沈三山开始喜欢起这块菜地了。锄草、浇水、整枝、搭架,操劳不止。

西红柿们在将军的侍弄下,步伐整齐地向上生长。它们的叶子绿得发黑而且 在同一个早晨灿然开花。西红柿是一种很诚实的植物,有一朵花就坐一个果。

那些青杏般的小柿子,象被施了魔法一样地迅速长大,到了某个神秘莫测的 极限,就突然停顿下来,然后先是遮遮掩掩,羞羞涩涩,最后就肆无忌惮无 可遏制地红起来了。

一大片西红柿统一红起来,也蔚为壮观。到处都象有一簇簇火苗在燃 烧,映得叶子也若明若暗地泛出红色,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然而哪个也没这个西红柿王红得灿烂辉煌。它宛如红玛瑙雕成,晶莹 剔透,光彩照人。

沈三山不记得给过它什么特殊的优待。它长在最密不通风光照最不充 足的地方。也许是它底下埋过一个死人?沈三山打过那么多仗,他相信每寸 土地上都可能死过人。这座城市是和平解放,这他知道。但以前呢?中国历 史上打过多少年仗?这个西红柿王,也许是什么壮士的魂灵所化?这和沈三 山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并没什么不符合。物质不灭嘛,人死了,总要变成另外 一种东西。

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因为,它就是要长得最大。一如战场,你为什 么活着,他为什么就死了?没人知道理由。

西红柿王半仰着婴孩头一样滚圆的脸,注视着鬓发如霜的将军。

别的不想吧。先找个地方把它安顿起来。

沈三山拧亮地下室的灯。洁净的水泥地板象一块青钢石面,几百个西 红柿庄严肃穆地排列着,宛若一幅巨大的画布。沈三山把这个最大的西红柿 放在前排中央处,象给这支队伍委派了一个红司令。

西红柿的成熟期极为集中,这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始料不及的。他很小 的时候给地主种过菜,那时中国尚没有这种俗名“ 洋柿子” 的菜肴。后来骑 马打仗,倒是吃过,却再不曾注意它是土里结的还是树上长的。

最初的胜利果实他是放在冰箱里。然后是家里的窗台、地板… … 西红 柿前赴后继地红着,家里很快柿满为患。不得已便开辟地下室为第二战场。

幽暗中的西红柿的确放慢了变红的速度。但这个慢,也很有限度。西红柿不 知是从大地还是从太阳那里得到一架生物钟,在暗无天日中依旧不屈不挠地 红

(3)

真真丰收成灾了。

地上流淌着一条棕红色的小溪,象蜿蜒的血迹。他循序找去,见一个 西红柿崩裂了皮,汁液泪水样地正往外渗。

真见鬼!果皮不再长大,果肉还在膨胀,于是便层出不穷地出现溃烂。

沈三山心痛地把它甩了出去,象对待一个无可奈何的伤兵。腐烂的汁液是有 毒的,象鼠疫一样,会传播给整个柿群。

一个… … 又一个… … 沈三山挑拣着破溃了的西红柿,长满茧子的手有 些颤抖,心也痛苦地紧缩起来。这都是他用汗水一滴滴换来的呀!

他把西红柿王捧回家里去了。冰箱里怎么也能挤出块空间。

晚饭四菜一汤。西红柿炒鸡蛋、糖拌西红柿、奶油蕃茄、蕃茄沙拉。

汤自然是西红柿鸡蛋甩袖汤。

“罗阿姨,您这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观念,地里下来什么就天天吃什 么。我身上出的汗都是西红柿味的了。明天改善改善伙食怎么样?” 儿子沈 小山捏着两根筷子,半天不肯张开。

“山山,莫同我讲。问你爸爸!” 从小把儿子抱大的罗阿姨,随着女主人 的去世,已再不用请示谁,径直安顿这一老一小两个男子汉的生活了。关于 吃什么菜的问题,她深知沈三山是赞同这安排的。

沈三山被一口酸汤呛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痛下决心般地说:“ 是不是 送些给邻居?”

不是他吝啬。戎马一生的军人们,没有馈赠与人或是接受馈赠的习惯。

那更象是一种施舍,会伤了沈三山那颗高贵的心。但享至如今,只得如此,

总不能看着西红柿烂在地里。

“这我早想到了!送过了,前楼的,后楼的… … ” 老女人忙着显示她的 先见之明。

“那好哇!” 沈三山喜形于色,把大西红柿托了起来:“ 把这个也送给他 们瞧瞧,地下室里还有好多哪!”

西红柿王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象一枚巨大的勋章。

罗阿姨的脸色却转阴了:“ 人家不要了!第二次去送,前楼的说有糖尿 病,西红柿太甜,吃多了怕添‘ 十’ 号,后楼的说牙不好,酸倒了牙都吃不 成别的了,谢谢好意… … ”

同是一个“ 佳粉” (也许叫“ 夏肥” ),这家嫌甜,那家嫌酸,白吃枣还 要嫌核大,怎么这么难侍候!老子不送了,都自己吃,吃!

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还是沈小山体谅老子,大口吞吃,最后连盘子 底的汤都喝光了。

然后说:“ 也不要东送西送的了,人家还以为您故意显示劳动成果。我 倒有个好主意… … ”

“你那个主意我早试过了。” 罗阿姨吃不下多少菜,心里很有点不过意,

于是便抢着搭话。

“什么?” 这下轮到沈小山吃惊了。一个半文盲老太太,竟能同他这个 经济系毕业生“ 英雄所见略同” ?

“不就是做西红柿酱吗?做了做了。你们看看!” 老大太很利索地把冰箱 门打开。一排排输液用的澄清玻璃瓶,灌满了红色的浆液,象血浆一样带着凛 冽的寒气,矗立在那里。

(4)

沈三山把西红柿王放在一边。看来得给它另找归宿了。

“哎呀我的罗阿姨,您就饶了我吧!一个夏天没吃够,冬天还得接茬吃 呀?” 沈小山明白跟这个老女人真是说不清了,便把脸转向沈三山,还是同 这场灾难的肇事者,西红柿产权的所有人,直接对话吧。

“爸爸,在西红柿的种植问题上,您犯了一个宏观失调的错误… … ” 沈三山屋檐一样探出的花白眉毛顿时变得短粗起来,这是他发怒前的 征兆。还从未有下级和其他子女,这样直率地要当面指出他的失误。但他终 于没有发火,因为事实确凿。他是一个好军人,但不是一个好农民。这种失 误明年是一定不会出现了。但重要的是今年。小伙子,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当,

不要夸夸其谈,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沈小山从父亲为数不多的表情变化中,清晰地捕捉到了沈三山情绪变 化的轨迹。他一仰脖把大碗西红柿汤像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似的,一饮而 尽。从感情上又给了父亲一个补偿。“ 爸爸,食物本来是为了给人以营养和 美的享受,现在可倒好,我不知您怎么样,反正我机体里的西红柿已经过剩,

见了西红柿就产生厌恶,腮帮子流水,胃里反酸,吃饭成了很痛苦的一件 事… … ”

不管沈三山是否赞同儿子的话,他的嘴里此刻泛出了许多清水,酸得 牙床子痛。

是时候了。该向父亲进那句忠言了。母亲不在,没有人能劝阻父亲,

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把外地的大哥大姐叫来,也大兴师动众。纵是自己可以 继续忍耐一日三餐的西红柿,同样患糖尿病和牙周炎的父亲,也不能再这样 天天与西红柿共存亡了。沈小山镇定了一下情绪,很郑重很沉痛地对沈三山 说:“ 爸爸,您的西红柿生产过剩,供过于求。送又送不出,吃又吃不了。

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沈小山有意放慢口气,好给父亲一个缓冲的余地。

“什么办法?” 沈三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地问。

“当作肥料,就地掩埋。” 沈小山极轻微但却毫不含糊地宣布了他的主张。

“什么?!肥料?!放肆!” 沈三山只听说有资产阶级把牛奶倒进海里的,

哪有无产阶级把好端端的西红柿挖个坑埋了的!简直是开国际玩笑。不过这 也许又是在逗老子开心,打他妈妈去世之后,他时有这样。

沈三山疑惑地盯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希望他嘴角一咧或是嘻嘻一笑,

那样就一切正常了。

罗阿姨伸出手去要摸沈小山的头,小的时候他常常爱得病。

沈小山习惯地用手一拦:“ 阿姨您多保重自己吧!要是不挖坑埋掉,就 剩晾西红柿干这一条路了!” 说罢,推碗而去。

这就是他的儿子吗?对土地的奉献如此大不敬,把西红柿埋掉?这是 要遭报应的!沈三山痛心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妻子生前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将 军,不想却是这等不肖的子孙!

西红柿王圆睁着怪眼,瞪着争执中的父子,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沈三山抖索着把柿子拿在手里。糟糕!尽管手指肚上有根厚的茧皮,

他还是感到西红柿的果皮变软了,从充实饱满变为略有弹性,象妻子年青时 丰腴的额头。

这是西红柿成熟的巅峰状态。一旦过了这个极限,它就会义无反顾地 衰败下去。

“这个大柿子,怕有一斤多吧!” 罗阿姨察觉到了老主人的不快,搭讪着

(5)

称赞道。

沈三山一惊。他还从未把自己的劳动果实同斤两联系起来,平常总是 象小孩子一样地数个。秧是一棵棵栽,西红柿是一个个红。其实,早就该想 到斤的!沈三山兴奋起来:“ 找个秤,赶快称一称!”

罗阿姨手忙脚乱地寻找。家里从来没有过秤,这她很清楚。将军家中 不预备这东西,就是在粮食最困难的时期,他们也不必量米下锅。老阿姨只 是为了让主人能高兴起来。

过了半天,她不得不说:“ 找不到了,我用手掂掂就知道分量。常上自 由市场买菜,这点准头还是有的。嗯,足足有一斤二三两!”

沈三山知道阿姨的话里肯定挣了水分。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个了。秤象 一根雷管,引爆了一块凝固已久的炸药,在他的头脑中轰然作响。

西红柿红了,为什么不可以到街上去卖呢?总不会全市的人都糖尿病 都牙痛都对西红柿吐酸水吧?天下是如此之大,上过大学的儿子怎么就单想 出一个馊主意!

沈三山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振奋。一个多么出其不意的妙计!以 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沈三山是满怀轻松入睡的。醒来后在太阳底下却分外沉重。往往是这 样,夜里一个极漂亮的主意,被清晨的冷风一吹,就黯然失色了。

一个将军去摆摊卖西红柿!老战友们知道了,会怎么想?熟人碰见了,

又该如何解释?穷不起了?发神经了?是不是故意要对这个世界发泄什么不 满?休干所的领导会不会以为他是在施加某种压力?还有儿子… …

儿子前些年是颇以有这样的老子而自豪。这些年不大提起了。倒是沈 三山时不时以儿子为骄傲。当他第一次坐上儿子以自己名义派来的小车时,

禁不住眼眶有些湿润。他一生坐过许多远为豪华的轿车,但这辆并不高档的 车,却使他对儿子刮目相看了。

儿子是不会同意的。尽管一只羊换一把斧子,一普特粮食换十五尺布,

是经济学课程里的基本常识。

腰背交接处的弹片,象齿轮切割机一样噬咬着他的筋肉,今天什么活 都没开始干,它却痛得十分剧烈。

也许该休息。他还是到西红柿地去了。

一夜未见,西红柿又疯狂地红了起来。脚下的黑泥上中仿佛蕴含着一 种红墨水样的物质,趁着夜色飞快地输进了每一个果实,那红颜料象云朵般 弥散开来,直到菲薄的果皮再也包裹不住那沸腾的红色。

沈三山觉得弹片将他从中腰截断了。上半截那个配戴着金星的将军飘 浮在空中,嘲弄地俯视着他。下半截那个裤腿上溅满泥点,脚趾在胶鞋里依 然牢靠地抓着地面的种莱人,正期望他做点有道理的事。

他的思绪飘起来,又沉下去,最后重重地摔在土地上。

其实,他是做过买卖的,那是在五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春荒时节,他曾 到集上给东家卖过粮… …

同是一个沈三山,那时卖得,这时就卖不得了吗?

沈三山困惑地扬起灰白绳索一样的眉毛。天上挂着一轮红红的太阳,

象一个巨大的西红柿王。

并不是所有产生于黑夜的主意都要在太阳底下消融。人老雄威在,沈

(6)

三山下定决心了。

坚冰一旦打破,航线一旦开通,后面的事,似乎很容易。

一辆很气派的皇冠车停在了岔路口,沈三山提着两只很重的真水牛皮 箱走了下来。

“首长,您这是要到哪里去?要不要我再送一段?”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司机谦恭而疑惑地问。

“不。不必了。” 沈三山只顾调整他的箱体位置,头也不抬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接您?” 司机想起了不该问的不要问这条保密纪律,但他 实在弄不清这老头是来干什么的。况且不管来干什么,总要回去吧?

“不用接了。” 沈三山挥了挥手。他坚信自己的西红柿一定能卖出去。

小车屁股上冒着黄烟开走了。沈三山突然感到了片刻的孤独,仿佛是 一根结实的脐带断了,他被抛到这离休干所很远的郊外市场附近,没有任何 人知道他是谁。

这难道不是他希求的吗?此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管怎么样,没有车,他是回不去了。只有朝前走。

农贸市场的入口处静寂了一下。这老头衣着平常,却有一副凛然不可 侵犯的高贵姿态,特别是他的皮箱,阳光下,铜扣反射出耀眼的灯光。

小商贩们贪婪地盯住了沈三山。这老头要是停下来买点什么,一定出 手大方。赚钱就是要赚这种人的。

沈三山对周围的暄闹颇不习惯。以往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肃静一片。

“小鬼,你这个西红柿,怎么卖的呀?” 沈三山亲切和蔼又居高临下地 问。

“小鬼” 怔了一下,大概是有感于这称呼的生疏。紧接着想起“ 和气生 财’ 的古训,告诉他一个价目。

小鬼的西红柿还没有水牛皮箱内的货好。沈三山有些得意。他定一个 更便宜的价,还怕卖不出去吗?

他踌躇满志地朝前走去。

“哎——这位大爷您别走哇,嫌要得多了价钱还好商量… … ” 小鬼在后 面直嚷。沈三山没听见。他已经瞧好了一块地方。以多年练就的观察地形的眼 力,他断定这地方得天独厚兵家必争。

他把箱子打开,把西红柿摆出来。一路走过,他已对今天上市的西红 柿情况了如指掌。

再没有比他的西红柿更好的了,沈三山不禁微微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在平日里极难流露。这里虽然很杂乱,但给人一种 混水摸鱼的温暖感、安全感,沈三山觉到了一点开心。

“嘿嘿!今天老子晚来了几分钟,打哪钻出来你这么个老杂毛,赶紧拾 掇清了给我滚!”

沈三山大吃一惊,不知这是在说谁。待看到那个骆膊上刺着一条紫龙 的小伙子,仄着眼睛正看自己,不由得怒火填膺。

这是在说他呢!他何时受过这种污辱!谁给谁当老子?老子参加革命 那年,你老子还不知在哪儿当儿子呢!沈三山呼呼喘着粗气,要不是溶化在 血液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真想劈面打他个满脸开花。

“嘴巴放干净点!自由市场,哪个地方不能摆摊!你还把这儿霸下了?”

(7)

沈三山竭力压仰住愤怒,话音沉闷得象打雷。

“嗬,还真有不怕死的!不给你点厉害瞧瞧,还真不老实。” 小伙子说着,

拉开一个很不地道的骑马蹲档式,胳膊上的小龙突突直跳。

这真是奇耻大辱。沈三山两脚象生了根似地栽在地上,眼里喷出一股 股的火焰。只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先动手,他就象当年肉搏一样狠 狠收拾一下他。

“哎哟,老哥!你哪是他的对手!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吧,哪儿不是一 样做买卖!人叫人不语,货叫人自来… … ” 旁边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忙着劝阻,

又低声手了一句:“ 甭跟这小流氓一般见识!”

沈三山这才意识到形势的悲哀。别看小紫龙嚣张,当年的肉搏英雄尽 管弹片在腰、鬓如霜雪,犯他撂翻在地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这一仗纵使赢 了,前陆军少将又有什么光彩?周围好管闲事的人已经围拢过来,地盘的事 情弄大了,沈三山的事就办不成了。

罢!沈三山不屑地拧着眉毛,象大兵团作战时对付小股流匪一样,目 不斜

视地不慌不忙换了个地方。

这地方相对比较僻静,来去匆匆的行人,或拎着采购已满的篮袋,或 兴致冲冲地往前赶,就是没人停下来看看沈三山,看看他的西红柿。

沈三山感到冷清和凄凉,甚至比刚才争斗时还要沮丧。人们完全无视 他的存在。没有人对自由市场角落里那个默不作声的卖西红柿老头多看一 眼。

尽管他的西红柿的确很出色,尽管他的西红柿王在明媚的天空下闪耀 着夺目的红彩!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哪年哪月参加革命的;没有人知 道他腰上有伤,箱子里有功勋证书,每年还要多发几个月工资的资格费。没 人知道这些。人们只看到一堆西红柿的后面,笔直地站着一位衬衣扣直系到 项间的普通老人。

沈三山想到这儿,不由得恼恨起面前的西红柿来,都是你们!要不何 至于要老子来出这个洋相!

他几乎想一走了之。回去吧,回到那安宁静谧象模范幼儿园一样的优 雅院落中去,唯有那里的人们才记得他是谁!

“老头,想躲呀?没那么便宜。交了税再走!” 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走过来 拦住了去路,她正用一个盖着红章的小本子不停地扇着风,小本发出秋风扫 落叶一样的哗啦声。

“交什么税?” 沈三山又一次莫名其妙了。

“装什么傻呀?地皮税,卫生税… … 你这摊位就白占了?卖完了东西一 抬腿走人,弄得满地猪圈似的,雇人擦屁股也得掏钱哪!” 小姑娘狠狠地白 了沈三山一眼,密集的话语象机枪一样横扫过来。

沈三山膛目结舌。他何时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数落过?!就是吃了败 仗犯了过失,组织上也总是和风细雨治病救人。这小姑娘是哪部分的?要干 什么?她凭什么训斥别人?

没有解释。周围的小贩们纷纷解囊掏钱。

沈三山约略明白了。不就是要钱吗?他有。他只求速速离开此地,至 于钱是为什么交的,他无暇顾及。

(8)

“这卖柿子的才来,一个柿子还没卖出去呢,您就缓会儿收吧。我做证。

您要是信不过我,还可以跟旁人打听。我们俩一块来的。” 花白胡老头不知 何时也挪过来了,一边把自家的嫩黄瓜垒得城垛般整齐,一边替沈三山求情。

末了又补了一句:“ 我也是还没开张。”

“甭打马虎眼!你刚才在那边卖半天了。哄谁呀?掏钱!” 小姑娘抄起一 根黄瓜,用细碎的牙齿把黄瓜皮啃下来。

沈三山不屑为自己辩解。他愿意出一笔钱,然后把这些西红柿永久地 遗弃在这里。

然而姑娘却正把西红柿王拈起来:“ 这么大的西红柿还没卖出去,看来 是真没开张了!

得了,先免收你的,呆会可别忘了补交!”

花白胡子一个劲示意沈三山表示感谢,沈三山却反应不过来。这一辈 子,他还从未感谢过如此年轻的姑娘。

“对了,你有没有自产证?” 姑娘仍没放过他。

“什么自产证?” 沈三山又一次不知所云。

“就是说这西红柿是不是你种的?” 姑娘以为他耳背,放大了声音解释。

“是我种的。” 沈三山口气肯定。

“拿自产证来。” 姑娘也毫不含糊。

“我没有这个证。” 沈三山有许多证:休干证、功勋证、荣誉证… … 还有 残废证,就是没有这个什么自产证。别说没有,连听都没听说过。

“要是拿不出自产证,你这个西红柿就是趸来的,还要加收费。” 这老头 看着眼生,姑娘耐着性子说。

什么叫趸?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沈三山困惑地扬着灰白眉毛。

“就是说这西红柿不是你种的。” 姑娘对着他的耳朵喊。

沈三山终于明白了。这不等于说他是二道贩子吗!交多少费他不在乎。

要说西红柿不是他种的,这可是天大的笑话!

“你们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可以到休干所问问去,下秧搭 架施肥浇水,哪一宗不是我亲手干的?别人能种得出这样好的西红柿吗?”

沈三山从姑娘手里抢过西红柿王急切地为自己辩白,已全然失却平日风雨如 磐的镇定。

姑娘不动声色地听着。打出休干所的牌子唬不住她,所有的趸爷都会 指天咒地地发誓。

但这老头敢把西红柿从她手里夺过去,倒使她另眼相看。

“老大爷,让我看看你的手。” 小姑娘难得地柔细了嗓音。

沈三山不知何意,顺从地伸出了手。

高级军官的手。是应该归入文人的范畴。多少年前枪击碰撞出的茧皮,

早已被粗大的红蓝铅笔磨得细腻,只有时常发号施令的食指,还保持着刚健 与力度。

但沈三山的手已不是这样了。当然还远不及他这个岁数的老农那般皲 裂苍劲,但茧痴叠起,绿汁漫染,也很有几分饱经风霜的样子了。

沈三山有点惊奇:自己的手何时变成这样了?以前怎么没发现?

“好了。这就是您的自产证。我相信您了。” 姑娘灵巧的手在他板结的掌 上击了一下,象是双方达成了什么契约。“ 您还得学着吆喝。就这么喊:‘ 快 来买红沙瓤的大西红柿哟,又红又便宜,不买就没喽… … … 姑娘说着,并不

(9)

看沈三山,唰拉拉摇着税单本走了。

沈三山怔怔地把西红柿王放下。他不想走了。就在这一刻他觉得当个 普通人也挺有意思的。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竭力把瘦软的腰板挺直,两腿下 垂,脚尖向前,岿然而坐。

广告很见成效。有人围来。

“哟,我说老师傅,您这西红柿是卖的吗?” 一个挎篮子的中年妇女,

笑容可掬地问他。

“卖!” 沈三山象回答口令般简短干脆地说。他有点奇怪,不卖,他一大 早来这儿干什么?

“哟,怎么说话这么冲呀!您这儿摆俩大皮箱,我还以为是卖皮箱的呢!”

胖女人说着,肉嘟嘟的手开始乱翻乱拣。

沈三山有点心疼,但他隐忍着。不管怎么说,有人肯买他的劳动果实,

他很高兴。

胖女人问价,沈三山报出数目。他稍微嗑巴了一下,很觉得有些不习 惯。但终于还是把钱数说出来了。

“这么贵!” 胖女人夸大地皱起眉尖,“ 一个自个儿种的东西,卖这么贵 的价,要不怎么种菜的都成了万元户了!” 说罢,佯装丢菜要走。

沈三山马上新报出一个数目,比刚才全市场的最低价又压了一些。说 实话,这不符合他说一不二的秉性,但胖女人那句话打动了他:“ 自己种的 东西。” 是啊,土地、阳光、水,加上自己的气力。他不该卖很多钱。再说,

这是他一上午唯一的买主。

胖女人很得意。

在阳光曝晒下的西红柿,越发红得如火如荼。它们似乎跳跃着被胖女 人拣中,又似乎躲闪着不愿进入那陌生的竹篮。

“就这么多吧。看着还不错,真要挑起来,也就没几个象样的了。” 胖女 人随意褒贬着,习惯地拍拍巴掌,抖掉那并不存在的泥土。

沈三山没听见这些意欲压低价格的舆论准备。他正专心致志地在对付 秤盘。真比当年第一次拿起枪时还重。那时候敌人往自己眼皮子底下冲,牙 一咬,枪就放出去了。这一回,实在找不出有什么在逼着他这样做。

他有点心虚。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四周,迟迟不敢把秤举起来。坐在 西红柿后面是一事,真要把秤盘提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一个普通的卖西红柿的老头罢了。只不过他的秤 是新的,秤杆上的白绳没有一点污痕。

秤好重… …

“我说老师傅,您这胳膊有毛病还是咋的了… … ” 胖女人不耐烦了。

沈三山闭了一下眼,提了一口气。那个戴金星的少将在半空中忧郁地 望着他,好象微微摇了摇头。他自我解嘲地对将军笑笑。他又看到那个腰背 有伤的老者,挥汗如雨地出没在绿色的西红柿地甲,直到那绿色渐渐暗淡,

浮现出一团团云霞般的橙红… …

沈三山的脚在鞋子里跺了一下地,秤抬起来了。片刻之后,又安然放 下。整个过程很地道,丝毫看不出是新手。他在家已演习过多次。

“五斤。” 沈三山擦擦汗,好象刚搬过一座山。

“有那么多吗?!” 胖女人竭力使自己的眼光威严,好逼使这个乡下老头 露出破绽。

(10)

“价钱可以商量,斤两是绝不会错的。” 沈三山郑重回答。

胖女人割肉似地开始往外掏钱。沈三山握着湿漉漉的几角毛票,心中 百感交集。每月领津贴费,几百元的人民币从未叫他如此动心。瞬忽之间,

他甚至想到若是妻子还在,会对这几角钱说什么… … 她也许不赞成,但终拦 不住他。

就在此时,沈三山突然看见胖女人伸出手把西红柿王飞快地搅进篮里。

“你怎么多拿了一个?” 他抓住女人手腕。

“噢噢… … 放开我,你个死老汉!” 胖女人象被蚂蟥螫了,大惊小怪地呼 唤“ 我买你这么多柿子,就不兴饶一个吗!” 胖女人后悔不迭,刚才怎么没 发现它!

西红柿王静静地躺在盛夏午间炎热的骄阳之下。

“讲好的价钱,称足了分量,怎么能这样明抢暗夺!” 沈三山愤慨了。柿 子诚然是他自己种的,但他付出了汗水,哪能就这样不青不白被人讹走!要 是饶上个小的也就罢了,这是西红柿王,西红柿王啊!

“老头,我这柿子是给五家买的,你给我一斤一斤分开来称。缺一补十,

这可是买卖人的规矩,到时候别说这一个柿子,就是十个柿子,只怕也填不 了这个窟窿!” 胖女人志在必得,索性耍开了无赖。

卖黄瓜的花白胡凑了过来。自打他知道卖西红柿的老头是什么“ 休干 所” 的人,就不打算管他的闲事了,休干所那地方他远远路过,见有当兵的 站岗,还是躲远着点吧。这会儿见闹得不善,还是赶来解围:“ 又为分量吵 了是不是?人老了,眼花了,看不真的时候也是有的。哪能整着走的又零着 称呢?这还有不赊的吗!消消气。那个大的您就别拿了,种菜人换俩钱也不 容易,给您饶个小的吧!” 说着,顺势拨拉开西红柿王,换了个小些的塞给 胖女人。谁知沈三山毫不领情,把小西红柿夺下丢回堆里。他一生光明磊落,

今人竟然在广众之中被人以为是克扣斤两,这不是做人的奇耻大辱吗!倘好 说好商量,莫说一个西红柿王,就是整堆西红柿他都可以送人。如今诬陷于 他,还要他赔上血汗换来的西红柿,没门!不管是前陆军少将还是肤色黎黑 的菜农,都一样没门!

“称!” 胖女人叫道。

“称!” 沈三山沉闷地低喝道。

可惜没有一兵一卒可供沈三山调遣。事已至今,他自己复称显然不合 适。卖黄瓜的花白胡受了抢白,已快快离开。沈三山只得一抹脸,拉住了花 白胡:“ 老… … 哥哥,帮个忙… … ” 他原本想叫一声“ 老同志” 的,话到嘴 边,改为了更为亲呢的老哥。称兄道弟,这可是真正的军人的不是。但沈三 山此刻却觉得还是这样自然。

花白胡受宠若惊。不管怎么说,他看出这卖西红柿的不寻常。没准是 微服出访的贵人也说不定,他欣然提起秤。

“慢。少一两补一斤,若是多了呢?多一两… … ” 沈三山拦住秤杆。

“我也给一斤的钱。” 胖女人气壮如牛。整秤进零秤出,焉有不亏之理?

花白胡左右为难,只得尽力公平。称到最后,真是多出了二两。

众哗然。沈三山面露冷笑。称的时候整多出半斤,他并没要那女人的钱。胖女 人嘴上咋呼得凶,其实并不认秤盘星,只不过知道秤尾高高翘着就是了。

(11)

“拿钱来。” 沈三山声音冷冷地说。众目睽睽之下,他说话是算数的。

“还真有这稀奇事!知道你分量给的足,我满世界给你做活广告就是了。”

胖女人哭笑不得地打着哈哈。

被人这么白白戏弄一通,就这么不了了之?沈三山何曾受过这等境遇!

可跟在一个老娘们家后面,手心朝上地要钱,这又成何体统?左也不是右也 不是,愤懑之火在胸臆间乱撞,找不到喷发口。功名一生的前集团军军长突 然暴躁起来,拎起竹篮子往面前的西红柿堆上一扣:“ 你给我走!我不卖了!”

人们做鸟兽散了。花白胡子也躲得不知去向。再没有一个人来问西红 柿。西红柿王睁着通红的怪眼,一眨不眨地瞅着笔直地固守着它的沈三山。

自由市场象一个热闹的港湾,而这里是一个枯寂的岛屿。

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两个年青人朝这里走来。“ 老伯伯,您这西红柿 是卖的吧?” 一个举止庄重的年青人很有礼貌地问。

“卖。卖。” 沈三山忙不迭地回答,并努力作出和蔼的样子。

“那我就都买下了。噢,还忘了问多少钱一斤?” 年青人温文尔雅。

“买这么多干什么?” 沈三山对货物如此轻易地出手大为惊喜,但他毕 竟不是指着西红柿卖钱的,对这个摸不清身份的小伙子,更来了兴趣。

“买了吃呀。” 小伙子谦恭地笑着,并不正面回答。

“我这儿可开不了发票。” 沈三山判定对方是某大机关的采购员,设身处 地为他着想。

“不用发票。” 小伙子继续保持着优雅的笑容。

短短半天,沈三山接触的新鲜事太多了,他已无暇去细想。

沈三山帮着年轻人把西红柿装进筐里。轮到那个最大的西红柿了,沈 三山迟疑了一下。

曝晒之下,西红柿王失去了部分水分,表皮显出极细微的纹路,象已 过了青春年少的女人。

进去吧。或作菜,或作汤,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吧!沈三山手一松,西 红柿王骨碌碌滚进筐里。

沈三山腰背酸痛步履却轻松地回到家里。

他拧开不锈钢喷淋开关,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温水澡。趿着松软的麻 底拖鞋,披着绸睡衣,踱进宽敞的客厅。四壁皆窗,八面来风,虽是盛夏,

却象金秋般凉爽宜人。

沈三山仿佛觉得片刻前的经历象一场滑稽梦,那个卖西红柿的老头,

真是自己吗?满屋子的西红柿确确实实不在了,变成了不知什么人家的汤和 菜。沈三山把湿施施的钱掏出来,单独放在一个地方。

“罗阿姨,晚上多搞几个菜!” 沈三山大声传唤。也许是幼年饥馑,他总 把改善伙食当成最好的庆祝方式。

老女人慢声应着。这还用嘱咐吗?自打遍山漫野的西红柿奇迹般消失,

罗阿姨就着手改变食谱了。

沈三山惬意地仰靠在拐角沙发上,对面的博物架映入眼中。踏燕欲飞 的天马和忍辱负重的骆驼,不合谐地排列在一处。蓦地,他看到一个宛如雾 中太阳般浑圆黯淡的红色球体,在那架子上相当于人眼平视的高度,凝然不 动地与他对峙着。

这是什么?

(12)

沈三山第一次发觉自己老了,太老了!眼睛已完全不堪信任,需要用 手去进一步验证。

他颤颤微微地走过去,抚摸着它。十个指尖竟是一同感受到了阳光曝 晒下残存的余热。

是它。就是它。那个最大的西红柿王。

“这个… … 是哪里来的?” 沈三山的语调里,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山山送回来的呀!” 罗阿姨两手在围裙上抹着,从厨房里出来:“ 我说 咱们家这么多西红柿,叫你爸爸不知用什么法子好不容易处理了,屋里刚清 爽,你怎么又弄回一个这么大的家伙!山山说,你不懂,爸爸一见就会明白 的。”

是的。沈三山明白了。他用最后的气力挥了挥手,示意罗阿姨离开。

他需要独自舔干心上流出的血。

一个学过经济学的儿子,搞清他的老父亲拎着牛皮箱出走的秘密,并 不是件很难的事情。休干所开车的小伙子也很可疑,完全可能把他的行踪报 告给所里,所里的领导一天天象托儿所的阿姨一样,密切注视着老干们的一 举一动,他们怕出意外,通知了儿子也十分顺理成章… … 还有这个老女人,

简直象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特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休想瞒过她的眼 睛… … 不管通过什么途径,儿子明白了老子的一切,在暗中冷笑着,把钱交 给了另一个小伙子,买走了他老子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西红柿,然后把它们抛 在哪一道凸起的田城或凹下的水沟… … 任它们去腐烂、流汁、化为泥上。也 许会有什么人路过,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些象血水般横流的西红柿,为 什么尸骸般堆积在

沈小山的柏貌级象年青时的沈三山,秉性脾气却全然不象。也许这是 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同,儿子没有接触过土地,他的脚是在各式各样的水泥地、

水磨石地以至打蜡地板上走大的,他有那么多新观念,新得令沈三山瞠目结 舌。时时惊惧这孩子是否系他的亲骨血。他以为儿子虽然喜欢一切新思潮,

但对他这次极为痛苦的诀择,别人不理解,儿子总该是知音。

他之所以瞒着儿子,是私下里存着一点小小的羞涩,他怕自己的西红 柿尚不够好,会卖不出去。想不到当整个世界都那么宽容地接待了他,儿子 却… …

单单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同吗?

儿子很象他。儿子的腰里没有弹片。

沈三山直钩钩地望着那个巨大的西红柿王。

也许他的眼光有什么引力,也许在这一刻地球深处发生了只有植物才 能感应到的震动,也许过于成熟的果实内部在沸腾,也许天空刮过了一股人 所察觉不到的轻风。突然,那硕大的西红柿毫无先兆地翻了一个身,然后从 容地慢吞吞地很象那么一回事地滚了下来,在接触到木质地板的一瞬,它还 是光整而柔软的,沈三山甚至看到它还在地面上跳了两跳,然后才轰的一声 砰然炸开,果皮象爆裂的汽球皮一样四分五裂,血水般的汁液恣肆汪洋,把 整个春天、夏天、太阳、土地所给予它的全部赠予,涂抹成了一片美妙绝伦 的鲜红。

点点金星半浮个沉地飘游在血水之上——这是种籽,这个西红柿王已 经完全成熟了。

沈三山俯下身去,背部弹片使他动作迟缓。他用手掬起一把种子:它

(13)

是叫“ 佳粉” 还是叫“ 夏肥” ?可惜当时没有听清。

他把种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真不愧是西红柿王,种子收了一大把。

匣子里的水牛

作者:毕淑敏

爷爷是个纸匠,据说会扎纸人纸马纸牛纸屋。可惜我没见过。我只见 过爷爷用花纸糊的盒子,说是给我盛针线。那年我六岁。

“哪有那么多针线可盛!她们这茬孩子,钉个扣子都扎手。爹,您就歇 着吧!” 妈妈说。

纸盒子很漂亮,散发着米面的清香。那是妈妈自己打的浆子,说是比 街上的胶水熨贴。

我所有的针线只把盒子底铺了浅浅一层,使用它们做彩色的褥子,眼 睛会动的洋娃蛙躺在上面,纸盒就成为一架摇篮。

“爷爷,再扎一个么!”

“扎个什么呢?” 爷爷擅着手,好像有许多无形的纸在怀抱中。

“扎什么都好。” 小孩生怕大人变卦时,便很通融。

“扎个桥吧,人死了以后,活着时候用过的水,就会哗啦啦像海潮似地 淌过来,没有纸桥,你怎么过去呢?” 爷爷思忖着,眯缝着眼睛似乎怕那滔 天涌来的苦水打湿了灰白的睫毛。

“马桶里用过的水,也会一起涌来么?” 我想这是极恐惧的事情。

爷爷哗了一口唾沫:“ 怎么会想到那去!当然也要涌来的。”

妈妈拿着拖把走过来,好像她早预算到爷爷会在这时吐痰。

妈妈去涮拖把,我催爷爷快扎:“ 你那个桥是多少孔的?”

爸爸走进来,他真不愧是军人,前因后果都不知,就准确地说:“ 这是 迷信!”

爷爷看看爸爸肩上的双杠和金星,唯唯诺诺地说:“ 这是迷信。”

爷爷干搓着手,看着盆里的浆子粘稠龟裂翻卷,最后像毛玻璃一样破 碎了。

夜里,妈妈对爸爸说:“ 爹闲得难受,我想让爹把咱家的仰棚糊一糊。”

仰棚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的家乡相隔三里地,他们便 经常说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话。我就大嚷:“ 不普通!不普通!” 他们就换用 普通话向我解释。但这一次,我不能嚷,他们以为我已经睡熟了。

爸爸抬头看了看。于是我明白了:仰棚就是天花板。

天花板是水泥的,上面沾满霜雪般的白灰,透过我的眼睫毛,它们白 得有些悲惨。

“裱天花板还不如去裱地板呢!” 爸爸不屑地说。

朱红的木质打蜡地板上,有我踩的几个脚印。灯光下,像初出茅庐的 窃贼。

妈妈拿来一块干净抹布,蹲在地上,把红木板拭得清凉如水。

(14)

“你说,倒是行不行呢?” 妈妈轻柔地问。

“什么事?” 爸爸正在批一份文件,被人突然打断,惊诧地回头。

“糊仰棚哇!” 妈妈反倒莫名其妙,刚才的话,不正是从这里断掉的吗?

“真亏你们想得出!多好的洋灰顶子,这不是劳民伤财瞎胡闹吗!况且 这是营房,不要独出心裁!” 爸爸不耐烦,铅笔在文件上点出许多蓝星。

我从来没见妈妈在什么事上反对过爸爸,但这一次,她不屈不挠:“ 糊 糊吧!你没当过纸匠… … ”

爸爸说:“ 糊吧糊吧!我没当过纸匠,可我当的是司令员!爹上了年纪,

我就不说什么了,你也跟着起哄。这都是当家属的过!别的房间不许动,只 能糊厨房。”

妈妈快步退出去,拐进爷爷的小屋。我听见爷爷夹杂着咳嗽的笑声。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纸匠。这是妈妈说的,所谓的远近,也是以那个偏 僻的小村为中心。

妈妈说过爷爷扎的纸水牛,眼睛是用鸡蛋壳镶的。牛走动时,眼珠子 就会转。从此我见到真水牛时,就觉得它们不够生动。

妈妈也会扎纸器、不过她很谦虚,说远不如爷爷扎得好。

妈妈是爷爷给爸爸挑中的。一天,爷爷在离他家三里路的地方,给人 扎冥器,看到了还是小女孩的妈妈。

这嫚行。手指长,能扎纸。爷爷说。

去吧。嫚。好歹是门手艺,逢饥荒年饿不死。后来被饿死的姥爷这样 说。

嫚是我们老家的土语,泛指小女孩,年龄分布大约在十到二十岁之间。

妈妈便这样到了爸爸家。爸爸那时在外面读书,偶尔回家,后来从学 校当了八路军。

“你看你这手,一点也不像你妈!像你爸,你爸的手像棉裤腰!” 爷爷嗔 怪地对我说。

我觉得爷爷很不讲理,他首先应该责怪爸爸的手,可是他不敢。

我把手别到背后,看爷爷糊仰棚。

爷爷刷浆子,熨纸。纸一张张排列在天上,像大考时的卷子。

妈妈给爷爷打下手,我注意着她的手,手指又细又长,像是能弹很好 的钢琴。因为经年累月洗洗唰唰,每个指肚都像于枣样枯萎,指甲也很苍白。

爷爷糊完仰棚,身上沾了许多浆糊:“ 洋灰顶子不好。费腕子,掸不开,

也砥不平。” 他困难地蹲下身,以便在狭小的厨房尽可能地距仰棚远点,眯 缝着双眼问我:“ 嫚,你看棚纸有没有贝贝?”

什么叫贝贝?我不知道。也没有冲着爷爷大喊“ 讲普通” ,谅他也翻译 不出。

妈妈正在为爷爷洗衣,双手沾满肥皂泡,像捧着只大螃蟹走过来,她 仔细端详仰棚,恭恭敬敬地对爷爷说:“ 您老手艺好,没贝贝。一点贝贝也 没有,雪洞似的。”

爷爷却执拗地盯着我,预备听到再一次的证实再一次的夸奖。

妈妈俯下身,贴着我的耳朵说:“ 贝贝就是指的虫子。”

我闻见妈妈头发丝上裹着的油腥气。爸爸最爱吃炸鱼。跳舞去之前,

尤其爱吃,说禁饿。

我认真看了看仰棚。除了白纸交界处有连绵不断的皱褶外,没见到什

(15)

么虫子。

“爷爷,没贝贝。一个贝贝也没有。” 我大声地对他嚷,他耳背。

没有贝贝的厨房仰棚,是爷爷最后一件艺术品。之后,他就偏瘫了,

只有半边身子能动,另外半边随之摇曳,像在弹拨一件无形的乐器。后来,

瘫痪蔓延,他完全不能动了。

妈妈每天为爷爷洗脸擦身,更换被褥,清洗粪便污染了的床单。爷爷 躺在床上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以致我写作业累的时候,很想瘫痪。

爸爸很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爸爸一回来,妈妈就同他讲爷爷,

讲我。讲完,就忙着给爸爸洗衣服。

“你不能再说点别的吗?” 爸爸说。

于是妈妈又说起炸鱼和哥哥。

她说我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好像我是马铃薯埋在地下的块茎,而那 个男孩是地面上的花。

哥哥死在妈妈怀里。当时日本军正在扫荡,八路军家属只有四处逃亡。

妈妈又冻又饿,没有奶,哥哥发了一夜烧就死了。我想哥哥是个生命力很弱 的孩子,不值得总是怀念。

“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件事对不起你。” 因为重复的次数很多,妈妈也已不 再悲痛。

爸爸没有见过哥哥的面,这个话题就议论不下去了。“ 你对不起我的事 很多,比如小脚。” 爸爸开玩笑说。

“不是小脚,是改良脚,或者叫解放脚。” 妈妈勇敢地反驳爸爸。

“都一样。” 爸爸手中的烟灰落下来,把他的呢军服烧了一个洞。

妈妈把裤脚处的针脚挑开,拆下黄呢线,经呀纬呀织好破漏,同原来 的一模一样。

做完这件事之后,妈妈为自己买了双最小号的高跟皮鞋。她穿着依旧 大,而且前端虚空。她便在鞋尖处塞了许多棉花,亭亭玉立地等着爸爸。

那一夜,爸爸没有回来。

当爸爸终于看到妈妈时,皱着眉头说:“ 乱弹琴!这都是当家属闲的。”

我始终认为家属是一个充分的贬义词。当一个人只属于家时,就是一 种罪过。在别人眼里和在自己眼里都是卑下的。

妈妈只有在爷爷面前,才是谈笑风生的。

“嫚,你当初若把这双手背到身后去,就好了。” 爷爷说。

嫚的含义在这时有些模糊,我以为是在说我。妈妈紧接着说:“ 爹,这 挺好,您教给了我手艺,万一有个啥,我也能活人。”

纸匠的规矩是传媳不传女。虽然我从未见过爷爷和妈妈有什么精湛绝 技,在爷爷也许是不能了,在妈妈也许是不会。

妈妈的预感很灵验,爸爸终于领着万一来了。

“这就是你的女儿吗?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大嘛!小孩子的心,是很容易 改变的。” 万一的发丝轻拂着我的脸,她身上有任何人都得承认的美妙气息。

妈妈给万一沏茶时,手乱抖,茶却滴水不漏。

“你看你的脸,贝贝太多了。” 早上,爸爸对妈妈说。

我便在妈妈脸上寻找虫子。

没有。有的只是如钧瓷一般的裂纹。

我这才知道贝贝就是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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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我贝贝多,你去找大嫚么!” 妈妈很平静,口气中流露着思忖已久的 镇定。

“大嫚好找。只是你咋办呢?” 爸爸的态度也很安宁,以致我当时没有 充分意识到它们蕴含的风险。

“到咱家… … 到你家那年,我都没饿死,这会儿更饿不死了。解放了,

不让糊冥器了,盖新房娶媳妇总得糊仰棚吧!你放心吧,再不好过,还能比 你当八路那时更难吗?”

妈妈的信心却使爸爸萎顿下去。后来,爷爷用最后的气力咒骂爸爸,

组织上也批评了爸爸。听妈妈说,最终让爸爸转变主意的人,是万一。

万一看到我们家房前屋后铁丝上晾晒的洁白布单,吃惊地问:“ 你怎么 没同我说过,你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婴儿?”

白单子是爷爷的尿布。我们家总用新被里。

睡新被里是件很受罪的事,像裹在牛皮纸中。被里一旦柔软,妈妈便 把它挑开,铺到爷爷身下。

我再没有见过比这些布更圣洁的白色。它们被洗得菲薄,像一张张宣 张。悬挂在蓝天之下。它们有极细微的纹路,每一块都彼此不同,像白玉石 的切片,毫无暇疵。许多年后,当我看到水洗布风靡全球时,才明白无数次 的水洗将赋予布以灵魂。

爸爸买口一盒“ 百省羚” 香脂,盒子大得像一面新疆人跳舞的铃鼓。

“没事的时候,往脸上多搽搽。”

百省羚妈妈用了,不过不是在脸上,而是在手上。妈妈的手皲裂出无 数小口,把新《新华字典》的书页刮得哗哗乱响。抹了油的手指,困难地在 空中画出不规则的字。

“我如果识字,那时候就当乡长了。” 这是妈妈唯一的一次自我炫耀。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确切时间概念,大约是哥哥死去后的悲痛时刻。妈 妈为了不给爸爸丢脸,大约很革命,直到后来进了城。

妈妈学会了常用汉字,这其中付出的甘苦,别人都不知道。也许爷爷 知道,但爷爷那时已不太能操纵语言。

爸爸打回电话,说有紧急任务要外出,让妈妈为他收拾行装。

爸爸疾如星火般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一张字条:“ 皮箱在客厅。皮鞋 在壁橱里。我给你包饺子,冬瓜羊肉馅。小网”

“你妈妈跑到哪里去了?” 爸爸把纸条摇得像条鞭子。

我这才知道妈妈有这么一个富有哲理的小名,文中的错别字也很温情 脉脉。妈妈双手沾着面粉从厨房走出来,毫不掩饰渴望受到夸赞的微笑。

爸爸残酷地把纸条捏成一个极小极硬的团,子弹一样弹出门外。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当家属,真是越当越糊涂!”

妈妈的汉字同她的高跟鞋一样,从此成为辉煌的遗迹。她最好最终的 作品,是那些灿如霜雪的白布。

爷爷临去的时候,我们守候在他身边。医院肃穆的气氛,使得最后的 诀别,充满了科学的意味。爷爷临终时已不会说话,眼睛总望着妈妈,蜡烛 样的手指却在爸爸手心划拉了两下。我站在近旁,竟完全没有看懂。那也许 是一个字,也许是一幅画,也许是一个符咒。爸爸像人们这种时候惯常的表 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帆船上的主桅杆突然折断。其实我想他也并不

(17)

明白。

文化大革命,造成了许多灾难,却使我的爸爸和妈妈,像一双筷子一 样,笔直地站立在一起。爸爸每次被揪斗时,都穿着最干净最整洁的衣服,

为此,他总是遭到最惨烈的毒打。

别人都是准备一套最脏最破涂满油彩的批斗服,像伪装网一样,披挂 起来去受训,爸爸却不。他在妈妈的照料下,已习惯于清洁,当他站在污秽 之中时,便觉得自己已不再完整。我更为惊异的是,无论怎样的血迹墨痕,

以至于更腌臢的混浊,妈妈都能够把它们从布丝上清除下去。我不止一次追 问过她诀窍,她说:“ 它们和布本来就是两种东西,水就把它们分开了。” 我 于是想起疙丁解牛,妈妈以水做刀,伸进布与污物的间隙,不傀是洗涤的大 师。

后来,一切都好起来了,爸爸却患了重病。肝病肺病心脏病脑血管病,

互相掺杂又互相矛盾,有的要吃糖不吃鸡蛋有的要专吃鸡蛋不吃糖。人们都 很焦急,请医生,吃补药,做各种各样的检查。

妈妈认定了吃饭能治百病,每天不重样地做给爸爸吃。剩下的时间,

便为爸爸洗刷。

爸爸的病,越来越像爷爷了。我为造物主如此的可重复性而惊异。妈 妈也许要服侍爸爸一生。

没想到,妈妈突然倒下了。她正在给我洗衣物。家中有全自动的洗衣 机。妈妈洗床单和被罩时用,她已经老了,洗不动了。但贴身的衬衣妈妈一 定要手洗,说洗衣机是糊弄人的,洗不干净。

妈妈去得毫无征兆,毫无痛苦,而且是死在家中,充满了人情味。我 想,这是命运给妈妈最后的一次馈赠,尽管对她一生苛刻。

妈妈离开时的镇定和安详,无疑加重了对父亲打击的突然性。他的病 明显地加重了,任何劝解都无济干事。坐着的时候,便漫无目的地撒纸屑。

我看他的手指。病使肌体瘦弱,手指却仍旧短粗。虽然并不像棉裤腰,

想必干纸工活是不相宜的。

于是又想到妈妈的手。柔软、欣长,颇有一种钢琴家的风度。只是我 再也承受不到它们的抚摸,变成一捻洁白的尘灰,无怨无悔地躺在一个干燥 的小匣子里。

终于有一天,父亲拿出一只素净的纸水牛。它天真而活泼,肚子大大 的,像一只蝈蝈笼。然而一双眼睛极有神,奕奕生辉。我辨认出牛眼是父亲 常吃的贵重的清心丸蜡壳做的。

大约比之他的父亲当年制作的鸡蛋牛眼,还要维妙维肖。

“把它放到你妈妈那儿去吧。” 父亲疲倦地说。这只小水牛,耗去了他生 命篝火之中残存的热量。

妈妈那儿——就是那个精致的小匣子吗?我估摸了一下大小,正好合 适,想必都是策划好的。

“这是什么?” 我尽量压抑自己的惊讶。

“这是水牛嘛!” 爸爸说。

是的。这是水牛,但这不是回答。

“您怎么会扎这个?” 小水牛的工艺相当精巧,我掩饰不住好奇。

“我是一个纸匠的儿子,还是一个纸匠的丈夫。” 父亲的脸上露出难得的 笑容。这笑容使一张垂垂老矣的脸闪现出生动的光彩。

(18)

“那就扎一座纸桥吧!” 记忆像一叶刚刚采摘的春茶,被时间的沸水冲开 了,沏出沁人心脾的苦涩。

“桥,是给男人扎的。男人过桥。” 父亲的音调像古老的民俗一样悠长。

“那么女人呢?” 妈妈一生用过的水,像海潮一般哗哗涌来,我孤独的 心飘荡其上。

“女人用的水多,就要给她扎一头水牛。水牛把水喝干,便甩着尾巴,

把女人驮过河去… … ”

我和父亲都不作声了。我们面前有一幅凄清的图画,我们的小水牛任 重而道远。

“您信吗?” 我打破沉默。这话题太苍凉了,让我们岔开吧。

“我不信。” 父亲很肃穆地说,我看到无形的双杠和金星,在父亲的双肩 闪烁。

“我也不信。” 我竭力平静地说,还努力布出一个微笑。

“可你爷爷信。临终的时候,他在我手心写了一个牛字。大约是觉得你 妈妈一生祸害的水太多了。” 父亲沉吟着说。

“妈妈信吗?”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 爸爸的眼帘垂下了,像一道历史的大幕合拢了。

只有纸水牛望着我们。我想,它的肚子应该糊得再大一些,那样才能 盛很多很多的水。

冰雪花卉

作者:毕淑敏

我喜欢去寿衣店。看那里的花和花缀成的圈。

那里的花呆板而有程序,像是被煮沸开而后晾干,毫无活力。

我曾经做过很美的花和最别致的花圈。

那是在一座充满冰雪的山上。山像一个大环,把男兵和女兵圈在里面。

在我们之前和之后,那里都没有过女兵,我们便成为一个例外。

男兵们守在国界上,女兵们在后方。女兵们像嫩绿的豌豆粒,包裹着 一层透明的水泡,只能看,不能摸。

女兵们很安全也很寂寞,没有几个男兵同她们说话。她们便觉得自己 被冷落了。其实,每天夜里,她们都在许多男兵的梦境里走来走去。

班里我年纪最小,知道的事情又多又客观。

一天,我们正在做棉签。白白的棉丝缠在女孩们的手指间,仿佛那里 有一只只成熟的蚕。

一个很年青潇洒的军人站在了我们面前。他是司令部干练的林参谋。

“请你们做几个花圈。” 林参谋站得笔直地说。

“什么花圈?” 班长问。班长是长得最丑的女兵,但我们都听她的。

“就是… …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

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 … 追悼会需要花圈。” 林参谋说。

我们都知道这段话,现在更感觉到它的英明与沉重。

(19)

国界,是经常需要用血来打磨光滑的,不然,就会出现许多毛刺。

我们手中的蚕在这一瞬变成了蛹。

“牺牲了三个战士。以前,我们是不做花圈的,因为男人们都不会。今 后。要送花圈。

因为大家都说——既然雪山上有了你们。” 林参谋讲得很肯定。我相信 他以后能当将军。

“可是,我们也不会做花呀!” 小宛抢着说。她是我们之中最漂亮的女孩。

“女人,怎么还能不会做花?” 林参谋惊讶地耸着他那像鹰翅一样的眉 毛。幸好他的羊皮军帽严肃地压住眉梢,否则眉毛会飞走的。听说在边境作 战的时候他非常勇敢,在这一瞬,我不大相信这说法。

“是女人,便都该会做花吗?我们之所以到雪山来,不就是为了证明男 人和女人都一样吗?”

小宛很厉害地同林参谋争辩。于是我们都插不上嘴,只听她一个人说 话。

“女人们当然应该会做花。不会做花的,算什么女人!” 林参谋很喜欢同 小宛吵下去,但首长的命令一定要执行,他硬起心肠说。

小宛觉得在我们面前丢了面子,便掉下眼泪,对我们说:“ 你们也不帮 我说话!”

我们当然很想帮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会扎花。” 班长直到这会儿才说话。她原来只是听说小宛想同林参谋 好,现在信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们都埋怨她。

“要有纸,彩色的。” 班长是农村兵,会纳鞋底,绣鞋垫。

“有,有。” 林参谋说着,从屋外抱进一大捆各色的纸。仿佛落雨天马路 上铺了一汪汽油油彩,薄而娇艳。

大家立刻喜欢上了这些纸,愿意跟班长学做花。雪山上没有花,更没 有这许多颜色。天是蓝的,雪是白的,被大风卷去了积雪的新鲜岩石是赭色 的。我们已经快把这些美丽的颜色忘记了。忘记一种颜色不像忘记一句话,

你会永远想不起它。

我们非常高兴,开始跟着班长做花。班长把人分成几组,有裁纸的,

有折纸的,有用线绑花蒂的。不一会,桌子上就堆起一大簇花,好像春天里 刮起一阵大风,把花都扫来了。

“不行!不能做哩!” 班长把剪子甩到纸捆上。

“为什么不做?” 小宛刚做完一朵粉色的花,想把它插在自己的辫梢上。

“没有白花。这太喜庆了!” 班长皱着眉。

我们这才记起这些花的用途,一时间屋内很静很静,大家觉得做了对 不起烈士的事。

打电话叫来林参谋。他是作战参谋,做花圈是作战的最后一个步骤。

“什么颜色的纸都有,就是没有白纸。” 林参谋说。

我们都望窗外。雪山上有很多很多白色,可惜做不成花。

“那不成。” 班长很强硬地说,“ 找吧!”

林参谋跑走了。他跑得很快,在雪山上是不兴这样像马儿一样跑的,

跌倒了就会永远爬不起来。可是林参谋没跌倒,他抱着一大摞白色的公文纸 跑回来,说:“ 行么?”

(20)

班长说:“ 不行。没有皱纹,同别的纸不般配。再说,纸也太小,只能 做出茶盅一样大小的花。”

林参谋这一次没有说话也没有跑。整个部队都没有又白又有皱纹的纸。

向山下基地要,就是用特急电报把话儿捎去,也要半个月后才能把纸送上来。

烈士们是一定等不及的。

“茶盅就茶盅吧!” 班长叹了口气,又说,“ 花圈花圈,有花还得有圈。

花归了女人们,圈可是男人的事。”

林参谋便去做圈。

白花确实很难做,先要把无格公文纸上的红色抬头裁去,剩下的纸片 便只有包裹上钉的写字那块白布大小。为了和彩色皱纹纸配套,要在白纸上 抽出皱纹来。

班长取来一支筷子,把公文纸像擀面条似地缠在筷子上。一定要缠紧,

千万不能松了,一松,纹路就不细腻了。然后用两手握住筷子两端,猛地朝 中间狠劲一挤,纸卷就皱缩到一处了。慢慢打开,一张有着像冰花那样无法 预计图案的皱纹纸,就在你面前出现了。

班长做完示范,就把这活交给小宛。小宛用劲大了,纸就像被火燎过 一样,裂出大洞。

用劲小了,纸像光滑的少女脸庞,毫无纹路。小宛把抽坏了的纸扔在 脚下,脚下就盛开了一地梨花。把抽好的纸做成白花,精巧得让人心疼。只 是它们太小了,仿佛秋天寒冷的早晨,半开不开的野菊。

“太小了… … ” 班长说。

“我们把几张白纸粘成一大张,不就有了吗!” 我想这么简单的办法,她 们怎么就没想得出!

“不成。那样的纸是抽不成的。” 班长和小宛一起说。

“我有一个办法。可是大家要发誓,永不对外人说。”

“我发誓。” 我第一个表示决心,主要是太想知道谜底。

“你先讲。大家先别忙着发誓。” 到底班长老练。

小宛掀开她的花枕中,露出她的枕头——一个包袱皮裹成的小包,板 板正正,好像里面有个熟睡的婴儿。她抖开包袱皮,掏出一卷雪白而松软的 纸——女人家专用的东西。

“这是我当兵时,我妈给的… … 我一直没舍得用… … ” 那纸真轻盈。像是一团云。小宛的家在大城市。

“女人家用的东西,恐怕不好… … ” 班长沉吟着。她到底是农村姑娘。

“我们绝不对外人说!” 我们异口同声,几乎举起右手。

班长和小宛做白花,又大又丰满,像新蒸出来的精粉馒头,非常新鲜。

白花做得越发多起来,遮盖住了彩色的花,便有了一番冷寂的凄凉。

该往圈子上绑花了,才发现林参谋扎的圈子根本就没法用。

他把旗杆折了,用竹条盘成一个个圆环,套在一起,用铁丝缠牢,像 靶架一样精巧美观。

“你为什么不用筷子做一个圈呢?” 班长嘲笑他。

小宛挺身而出:“ 我看挺不错的。”

班长看了一眼小宛,又看看林参谋,把竹圈丢在屋外。一阵呼啸的山 风把竹圈掠去,竹圈快乐地翻滚着,像一架风车。

班长说:“ 这样的架子怎么能绑花呢!找个麻袋吧!把这些花背了去,

(21)

洒在墓前。”

小宛出主意:“ 用钢筋焊吧!筑战壕和碉堡不是还剩很多钢筋吗!”

林参谋用钢筋焊好了圈子,威武嶙峋,像巨大而空洞的铁眼,看着我 们。大家把纸花往钢圈上绑,才发现最初扎花蒂的线绳不中用。钢筋上有 许多铁刺,轻轻一蹭,线便像强弓下的琴弦一样绷断,纸花砰然坠下,仿佛 遭受了无形的风雨。

“在钢筋上缠上布,这样,铁刺就不那么锋利了。” 班长说着掏出一卷绷 带,开始熟练地缠绕,仿佛钢圈是一位正在出血的士兵。

“林参谋,剪些细铁丝。在每朵花蕊上刹上一道。这样不但绑得结实,

而且花朵不会低头。” 小宛吩咐林参谋。

林参谋剪了细铁丝,最先递给班长,然后递给小宛,最后才给我们。

柔弱的纸花扎上了钢铁腰带,精神抖擞。

明天就是下葬的正日子了,我们要连夜绑花。

雪山上每晚只发一小会儿电。为了赶制花圈,今夜通宵供电。别处的 灯火都熄灭了,电像洪水似地倾泻在我们屋内,白亮得令人陌生。

我们往钢圈上绑花。一人管白的,一人管红的,一人管黄的… … 班长 说:“ 白花三朵。” 管白花的女孩就走到钢架面前,唰、唰、唰,连绑三朵白 花。“ 红花一朵。” 管红花的女孩就走过去… …

没有人知道花圈最终是什么样子。那个图案只闪烁在班长眼前。

小宛管的是绿花。那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一种花。

我们来来回回像梦幻一样走动。夜已经很深。我们睡意朦胧。突然,

班长说:“ 你们看——”

一个花圈的雏形,已经赫然在目。它像一个正要从母体中娩出的婴儿,

带着淋漓的鲜血和蓬勃的生意。在素白的底色上,蜿蜒开放着星辰般灿烂的 花卉。赤橙黄绿青蓝紫… … 不管自然界有无这等颜色的植物,它们在海拔 5000 公尺的雪山上,恣肆汪洋地开放着… …

我们被自己的创造所震憾。一个尚未完成的花圈,似乎比一件成品,

带给人更多的恐惧。它象征着死亡刚刚发生。

花圈的主人——几个很年青很年青的男孩,此刻,睡得好安稳。

挽联是林参谋写的,他的字很飘逸。有一个烈士的名字里有个字生僻,

他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写得十分和谐。

女兵们绑完最后一朵花的时候,电灯熄灭了,但是女兵们都没有发现 电灯的熄灭,因为天已经大亮。

一个多么好的高原的晴天啊!

女兵们坐卡车护送花圈到墓地去。花在太阳下显得非常艳丽,给雪山 带来了从未有过的风采。

本来是准备把花圈抬到墓地的,显出哀思的深重。但是没有人能抬得 动花圈。高原偷走了人们的气力,使小伙子变得徒有虚名。

花团锦簇的圆环,像几枚美丽的胸饰,别在雪山的衣襟上。那半球形 的几怀新土,已变成山的一部分,毫不惊心触目。

队伍默哀,队伍肃穆。队伍在这美妙的花环前倾倒,死亡也因此不再 恐怖。

简短的仪式结束了。队伍已撤走,女兵们却还久久不肯离去。怎么,

(22)

就这么完了吗?这些美丽的花呢?

林参谋把花圈集中在一起,平地矗起一座花山。

林参谋掏出打火机,风大缺氧,总也打不着。

“你要干什么?” 女兵愤怒地把他围住。

“把它们烧掉。” 林参谋终于打着了火苗。

“为什么要烧掉?多么美丽的花啊!” 小宛恳求林参谋。他们靠得这样近,

以致林参谋闻到了真正的花香。

“让开吧。不烧,他们怎么能收到这些花呢?” 班长说。

花在火苗温暖的爱抚中,欢畅地舒展开瓣叶,每一朵花都骤然增大,

仿佛刚受到雨水的浇灌。整个花圈变为巨大的光环,波光诡谲,腾空姚跃,

好像站满彩色的鸽子。女孩们惊奇地看到她们亲手扎制的花朵,在瞬息之间 被火偷走了,魔术般地改变了颜色。白色成为银红,红色变为赤紫,蓝色在 火中是纯黑,黄色在火中干脆成为咖啡色… … 火夺走了姑娘们的创造,它制 作出一个更大更辉煌的花圈… …

燃烧的都燃烧了,一副通红的钢架像恐龙的骨骼,凸现在苍茫的雪原 上。烧不烂的铁丝奇形怪状地挂在钢圈上,风弹拨着它们,发出风铃般的叮 当声。火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信使,它袅袅地远去了。

“走吧。” 卡车司机催促我们。

“再等一等。等凉一凉。” 林参谋说。

“等什么凉!我们已经透心凉了!” 女孩子们穿着大头鞋的脚使劲跺,冻 土上出现杂乱的脚印,仿佛有一群小巧的野兽在这里停留。

“等钢筋凉了,以后还要用。” 林参谋抱着双肩说。

我和班长趴在卡车大厢板的最前头。风驰电掣的轮子,把晶莹的冰雪 碾得瀑布般飞溅,我们便觉得自己像一头白牦牛从山上扑下,好不惬意。

小宛和林参谋背对我们站在车厢的最后头,手扶着拦阻货物坠落的铁 链。我招呼他们站到前头来,他们连头也不回地说不用。

可惜无所不在的山风出卖了他们。风从车尾刮来,像川流不息的传送 带。把他们的话端了过来。

“你以后,常来… … 看看我… … ”

“不… … 行… … …

“到底是‘ 不’ ,还是‘ 行’ ?你说清楚嘛!”

很长很长的间歇,仿佛影片突然中断。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他们的 背影相距很远,看不出丝毫破绽。班长怕打草惊蛇,把我的脖子像拧小鸡似 地硬掰了回来。

“为什么!”

“因为… … 因为你们不可能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你们属于整个雪山… … ”

“那你就再也不来看我们了吗?”

“会来的。不过,你别盼着我来… … ” 班长忍不住对我说:“ 这我就放心了!”

我对班长说:“ 你到底操心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林参谋的确具有战略眼光。他每次到来都携带花纸和噩耗,还有那周 而复始的钢圈。但做花圈的过程充满快乐,我们有条不紊地操作着,配合如 行云流水。我们不断地发明创造,设计出人间罕见的花卉。小宛的脸庞是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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