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可能像姊姊那種不回來呢？我觸摸到了她那種，明明被嫌 棄卻必須待在那個家的悲傷。雖然她常常在外遊蕩，一點也不想回 家；雖然常常和班上另一個朋友計畫著，要出去打工，要一起出去住，
要離開現在的家。這些聽起來很有想法、很有主見，但是內心是徬徨、
無助的。以後要搬出去住，就是二十歲以後，一定的，可是我就想說 離開要到底去哪（2006.04.17-藩-FI）？
儘管老師常常說她很聰明，儘管大人常常誇她手很巧。但她並不 相信，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達成什麼事。這種沒自信表現在，大人讚 美她，雖然會有短暫的高興，但無法真正認同、內化到她的自我形象。
我：你為什麼覺得他們聰明？
藩：很聰明，他們都很聰明的好不好，拜託成績高到不行。
我：所以你覺得聰明就是成績好？
藩：對呀。
我：那∼不是有老師說你很聰明嗎？
藩：嗯，我真的都不喜歡讀書呀，所以就聰明不起來？
我：好，有老師說你很聰明，但是那個聰明跟你左右前後 的，不一樣嗎？
藩：不一樣。
我：你比較想要的是他們那種聰明？
藩：對呀，他們功課好，智商好，他們都很好，他們功課 那麼好，阿我的是功課那麼爛，我就想要他們那種聰 明（2006.04.17-藩-FI）。
我：老師跟你爸爸都有講到一件事情，你的手很巧。
藩：還好啦。
我：為什麼還好？
藩：就沒有得獎啊，國小，真的六年來都沒有得到獎，只 有得過一次，是資源班幫我推出的，用那個，優良學
生啊。
我：那個呢，那個獎對你有意義嗎?
藩：沒有意義，那旁邊是寫資源班。
我：呵，所以~
藩：我覺得完全沒有意義。
我：喔，沒有意義喔。
藩：讓我開心一下，那老師只想讓我開心一下啊，完全沒 有意義嘛，不是班上同學把我推出來，是資源班，它 旁邊還寫資源班，那有什麼意義啊，很生氣。
我：很生氣啊。
藩：對呀，很莫名其妙，寫資源班幹什麼。
我：瞭解。
藩：所以呢，就覺得、得獎幹嘛，好無聊喔。
我：那你技藝班得的那個名咧？
藩：那個也不是自己，因為對方跟老師的關係很好，老師 給我們得一個獎，那也是靠資源班得來的，我想要靠 我自己一個人參加，一個人得獎。我要比別人還要好，
自 己 創 造 出 來 的 好 ， 不 是 別 人 幫 忙 創 造 出 來 的
（2006.07.03-藩-FI）。
沒自信讓她的自我效能較低，雖然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可是她 常常覺得自己做不來。
藩：那個餐飲科，可是餐飲科還是要先學會語言。
我：語言？
藩：日語。
我：你覺得你不行？
藩：我不行，英文都不行，還日文。
我：我記得好久以前你也說，如果你去飲料店打工，你覺 得記憶力不好，你有去過嗎？
藩：我不敢去，因為我知道我記憶不好，我現有很多，背
東西也背不起來，很難背（2006.05.15-藩-FI）。
藩：找工作又不能太早找，爸爸說要找認識字才能找，工 作大部份都是用手寫，要記東西啊，你要用手寫啊，
啊，簽東西也是啊（2006.07.03-藩-FI）。
藩：以後搬出去住，就是二十歲以後，一定的，可是我就 想說離開要到底去哪（2006.07.03-藩-FI）。
最後一次遇到懿藩，是慶生的那一天。她滿面笑容地走進來，看 起來乾淨、清秀。她開始說，爸爸說要等她認字後，才讓她去唸書。
其他老師說，不一定要等認字才可以唸書，也可以邊認字邊唸書。我 問她，要不要跟爸爸說。後來，她坐在我對面，以別人不會注意的聲 調說，制服就要五六千，沒有錢。然後，從畢業到慶生那一天，半個 多月，她從來沒有出門過（2006.07.03-藩-O）。
訪談至此，我很茫然，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她能去哪？
後記
整個訪談過程中，懿藩的敘說都很冷靜，平淡，反而是我，有時 會聽得眼眶發熱，可是連當事人都沒有表示什麼，我連安慰都無從去 安慰。
唯一的一次例外在7 月 3 日，我和她進行故事核對。我說，我先 講，看你同不同意、我會說，你幼稚園的時候，因為學英文很辛苦，
你媽媽說不值得投資這一件事情，再大一點的時候，大家比較注意你 的，就是你會偷錢這件事情。國三的時候，因為你是資源班，所以老 師不太管你。你很大的願望是，不要有學習障礙這個名字。你覺得沒 有人愛你，不管是爸爸媽媽，或者是，說到這裡的時候，她打斷我，
介面－或者同學（2006.07.03-藩-FI）。這一段話，讓她眼眶含淚，這 是我看過她最激動的表現。
對於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她不抱怨，覺得是自己應得的。她本來 就是學習障礙，她本來就是問題小孩，她本來就不值得被愛。但是還 是會期待好的人生，這個期待裡，包括去除學習障礙的標籤。
我：如果我跟你說啊，雖然你是學習障礙啊，然後- 藩：我希望能以後把學習障礙除掉，我不想要~
我：嗯，雖然你被大家說問題學生，但如果我說你是正常 的，你會相信嗎？
藩：我也不會相信，因為大家都說，還有已經有證明瞭，
所以呢，我只面對事實，不可以逃避事實。還要，因 為逃避的話就覺得自己好像是那個卒仔一樣，就沒有 那種，明明就知道還裝作不知道那種，就是我不想要 這樣，但沒辦法啊，這還是要接受啊。
我：你就希望有一天除掉是不是?
藩：裝作沒有這回事的嘛，我是覺得還是會心理不安，明 明就是有這回事還裝作沒這回事，我會覺得很怪。
我：我瞭解。
藩：現在的話，只能，我也不會說，現在我不會用那種學 歷，學障的手冊，就是那種證明去報學。因為我覺得 這樣子，很怕被瞧不起啊！所以呢，我不會去用那個 東西（2006.06.05-藩-FI）。
我：你覺得自己一無事處，所以也不值得人家愛你。
藩：自己都沒辦法愛自己，怎麼可能得到別人的愛，因為 沒 辦 法 愛 到 自 己 ， 現 在 也 沒 辦 法 接 受 自 己 啊
（2006.07.03-藩-FI）。
在研究的尾聲，要和懿藩父親見面之前，我一直記掛著他當初詢 問我，如何幫助懿藩的事情。我想他應該會渴望知道，我跟她女兒聊 了以後，發生什麼事？我有什麼想法？我開始想，要說什麼？如何 說？我說的內容是會幫助到懿藩？還是會影響到父親和懿藩的關
係？我為此斟酌很久，結果出人意料，我才開個頭，父親就開始滔滔 不絕，然後就停不下來，我連問問題都插不進去（2006.06.05-藩父 -O）。
和父親談過以後，我所有的考慮都說不出口。原本，我覺得懿藩 父親不應該管懿藩這麼嚴格。我覺得這樣長期把她關在家裡，不是良 策。可是在聽完爸爸一番話後，我完全說不出口。爸爸的原話是這樣 的，「只要行為上面能夠掌握的話，其他事情都好談，張懿藩的這個 很難啊，你（懿藩）請郭老師和陳老師來給我做保證，你（懿藩）敢 不敢，他們的話，就能夠說服我，她（懿藩）連他們二個都說服不了，
怎麼能夠來說服我」（2006.06.05-藩父-FI）。
我猜如果我要幫懿藩爭取空間，父親會問我，我能保證他對懿藩 寬容後，她就不再犯嗎？那時的我，看到的是「懿藩每次說她做得到，
卻還是找藉口蹺課、在外遊蕩；說她不再偷錢，但是會莫名其妙的撿 到很多錢」。我一點信心也沒有。
於是，當時的我，對於懿藩家庭這一塊，和其他學校老師一樣，
無能為力，懿藩還是孤單一人。
然而，我是如此希望能為懿藩做一點什麼。聽完他父親對懿藩弟 弟的擔心後，我請爸爸留意社工資源，幫助他減輕教養孩子的壓力，
也希望能夠順便幫助到懿藩，爸爸表示樂意接受。我也將社工資源服 務的消息告訴林組長，希望她能幫懿藩弟弟申請這個服務。
然後，我離開了懿藩的世界。
結語
故事說完了，現象是複雜而動態的。在故事裡，我並沒有找到一 個明確的罪魁禍首來歸因，然後導出正確的結論或明確的解決辦法。
因為我看到的是，既使是表現得很不愛懿藩的父親，在我的面
前，那麼需要別人認同的他，也沒有向我提起懿藩龐大的偷竊數目，
來讓我站在他那一邊，以認同懿藩的一切是她自己造成的，撇清自己 的教養責任；而看起來不管懿藩的普通班導師余老師，也會考慮到懿 藩的家境，讓她不用交班費享受班上的一些資源，並且很體貼地考量 到懿藩的自尊，讓全班同學都不知道這件事。更不用說小夏在那個高 度關懷的環境裡，大人所做過的的努力了。也許，每個大人都覺得在 自己伸手可及的範圍裡，對孩子盡力了，包括研究過程中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