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聽我們說故事
在我來之前，世界已經存在了。律法，層級，衣服，玩具。
我接受，我繼承。沒得挑選。世界不因我而改變。
（張娟芬，2006，局外人，¶ 2）
小夏
2006 年 3 月 28 日，我來到了大樹國中，停留三個半小時，見到 了小夏的資源班個案老師-王老師。
上午打電話和王老師約下午兩點見面，主要想瞭解小夏的狀況及 可以約談的時間。
見到王老師後，我簡單地說明來意，王老師大致地將小夏的狀況 說了一遍。小夏由母親獨自撫養長大，家境小康。
王老師說，小夏從國小就唸特教班，到了國中才唸普通班。剛上 國中，他很不適應，到國二下參加太陽國中某項訓練，情緒漸漸穩定，
並獲得全省某項身心障礙類比賽第二名。
小夏目前的作息為星期一和三下午到流水國中技藝班上課，星期 一到星期五四點以後每天都要去太陽國中受訓。喜歡畫圖，老師把他 的畫作給我看，資源班走廊也貼了他的作品。
小夏國小一年級被鑑定為「智慧障礙」，就安置在特教班，但母 後來發現他和同學情形差別很大，要求回普通班，到三年級才回普通 班讀，但是國、數兩科到特教班上課。他在班上常被同學欺負，沒有 朋友。上國中時，因為在班上和同學頻起衝突、適應不良，有一大堆 行為輔導紀錄，學校為此開過兩次個案會議。
我和王老師約定，於每週三第三節、每週四第四節的○○課時 間，和小夏約談。我問，會不會因此耽誤到小夏的教學進度？老師沒
有正面回答，只說「目前小夏的進度是為高職升學作應試準備，平常 會閱讀」。老師提及今天下午，她會陪小夏和另一個女生去太陽國中 練習。我詢問自己是否可以跟從，老師爽快答應。等待過程，特教組 長（也是小夏七八年級的個輔老師，李老師）跟我說，如果我有什麼 研究觀點，可以和他們共用。我答應。
約三點三十分，王老師將我介紹給小夏認識，說我是師大的老師
（在此之前，我徵詢過老師意見，不希望以老師身分介紹給小夏，只 要說我是特研所的學生就好，王老師沈吟一下，說還是說我是老師好 了，我尊重老師的意見）。我對小夏微笑點頭，他逃避我的視線，低 垂著眼皮向我問好，然後逃了開去。要出發時，老師喚小夏進屋，小 夏不肯，只在門口張望。我問他今天會練習到幾點，他回說五點半，
口齒清晰。我開他玩笑說，這樣好像罰站，他退回來說，對呀，好像 罰站。此時另一名同學一直代老師喚他進屋，但他一直在走廊，我也 在走廊等，他有時好奇地向我張望一眼。
後來，我們四人走出校門，要搭公車。那女生遠遠走在前面，我 和王老師走在後面，小夏卻停在另外一頭站定。王老師再次喚他，但 他沒有反應。我們於是不管他，往前走，我問：「他要自己前往」？
王老師說：「他就是這樣，等一下會跟來」。我們過完一個馬路，在等 另一個紅路燈的時候，王老師不住往後張望，果然他出現了，手裡拿 了一杯珍珠奶茶。王老師伸手去摸，說：「你感冒了，不能喝冰的」。
小夏沒有什麼表示，然後問另一個同學：「要不要喝」？綠燈亮了，
我們一行人走到公車站牌等公車。上車後，小夏拿出兩個杯子，說是 母親送給老師的。下車後，兩位同學走在前面，王老師招呼他們走路 要小心、要轉彎等等，有時還要和我聊天。
進了太陽國中，有同學熱情地和他擊掌打招呼。小夏說自己感 冒，不要練習。因為提早到場，他就躺在椅子上睡覺。後來教練來了，
老師推他好一會，終於醒過來，說不要練習。王老師溫柔勸說，請他 起來練習，要他表現給曾老師看。聽到這一句，我覺得自己似乎造成
了他們的壓力，忙站開些。勸說了好一會，他起來了，換好衣服，熱 身、開始練習。老師跟我說了一些隊內的情況，兩位學生偶而會望向 老師這邊，老師也偶爾會提醒幾句。他們一直注意老師，只是以一種 調皮的方式和老師互動而已。其間老師說，我要走可以先走。我說第 一次，我想看完，後又擔心老師因為要招呼我，自己不能回家。我就 說我和老師一起走。五點二十時，老師和兩名學生說再見，我跟著老 師和小夏說再見，他再度將視線調開，我們仍然沒有視線的接觸。
和老師一起出來後，老師說不要太放縱他，如果一直說，他還是 會練習。我恍然明白，老師將我以老師身分介紹給小夏的用意。她怕 我鎮不住他。
王老師補充說：小夏一定會很高興，有我陪他，因為他常常說他 很無聊（2006.03.28-夏-O）。
3 月 29 日上午十點，我又來到大樹國中，直接進入特教組辦公室 等待。下課後，小夏在特教組辦公室門口竄來竄去。剛剛的任課老師 剛好路過，看到他說：「你今天心情很好喔」。小夏高興地笑著說：「對 呀，我今天心情很好」。
過一會兒，他夾著一些課本、作業簿進來。我跟他打招呼，他沒 有反應。我想也許是我太小聲，他沒聽到。然後，他在長桌前坐下來，
說：「等一下要寫作業」？我遲疑了一下，回他：「等一下我陪你上課」。 他看向我，「要寫作業」？我才確定他在對我說話，我關心的是另一 件事情：「我們去隔壁教室上」。他爽快答應：「可以。玩棋子」。我說：
「好」。他非常高興地跑到隔壁教室，其實還沒上課，我跟隨他進去 教室，他很快地把五子棋拿出來，王老師說：「你有經過老師同意嗎」？
我向王老師點點頭。小夏動作迅速地將棋盤等擺好，下了一個黑子。
我沒有玩過五子棋，所以小夏連贏三次。他並沒有露出太得意張狂的 表情，並且主動說讓我下黑子，果然我贏了一次，後來我又輸了一次。
我隨口問：「訣竅在哪裡」，並不預期他會告訴我答案。他馬上回答，
「訣竅就是下在別人不容易發現的地方」。我很開心地說：「喔，我知
道，要下斜線」。他點點頭。
我拿出預先買好的飲料，請他選一杯，他選了奶茶，我忍不住得 意：「我就知道，因為你昨天喝珍珠奶茶」。他也笑了，「你怎麼知道 我喝珍珠奶茶」。我說：「我昨天看到的，不過我今天來的時候，他還 沒開，我只好去便利商店買」。他開始他的生活智慧王教學：「對面那 一家加 5 元 30 元，可以買到很大杯的珍珠奶茶，加珍珠不用錢，其 他家都要錢」。我澄清我聽到的：「你是說，別家加珍珠要加收 5 元，
這家不用嗎」？他點點頭。過了一會，他問我要不要玩象棋，我說我 沒玩過，要他教我，我問他，你怎麼會玩這麼多東西？他回，表哥教 的。
他把象棋拿出來，讓我先選棋子顏色，我先選黑的，後來又改變 主意，說：「我是女生，我要選紅的」。他微笑，很有耐心地等。然後 他開始擺位置，放好「相」的位置後，有些忘記，在心中默唸「相、
馬、車、炮」，想了一下，終於擺對位置。我跟著他把位置擺好，他 開始講很簡單的規則，「相走田，炮可以直飛，士可以走斜線」。其間，
一度我摸不清楚狀況，他並不在意地直接教我。我說，「你直接告訴 我怎麼下，這樣你就吃不到我的兵了」。他理所當然地說：「教你呀」。 結果，我居然贏了。他也不在意，說要再來一盤，這次他不再輕敵，
使用策略，我開始說，「這很難」。他說，「對，這個是要用腦筋的」。
後來下課了，他仍然捨不得收棋盤，我提醒了兩次。終於，他同意，
先把他的棋子放盒內擺好，然後靜靜等待我將我的棋子擺好。我們結 束了。
他說：「明天再來」？
我說：「明天只能玩一點點，要做別的事」。
他說：「做什麼」？
我還在想，他又說：「不要打掃，我不喜歡打掃」。 我說：「不會，我也不喜歡打掃」。
他說：「不要寫作業」。
我說：「不會，我們不打掃，也不寫作業」。
他滿面笑容，腳步輕快、放心地離開，又回頭跟我說：「我要回 原班上美術，我不喜歡上美術」。
我很意外，因為這個訊息和王老師說得不太一樣，於是問：「你 不是喜歡畫畫嗎」？
他人已走得很遠了，還回頭笑說：「我畫得很爛」。 我目送他出去，王老師迎過來，問：「怎麼樣」？
我說：「很好，建立關係了，我今天和他有視線接觸了」。
他的好心情影響了我，我覺得今天他和昨天的他不一樣，昨天的 他很憊懶、調皮，今天的他體貼、溫柔，像一個紳士（2006.03.29-夏 -O）。
我繼續進行我的探訪，3 月 30 日。一進去特教組辦公室，老師當 著小夏的面向我反應，小夏跟他們說，他們上課很無聊，我上課很好 玩。
我忙向他澄清：「我們不是在上課」。
然後王老師提到，校內小記者要訪問他，將他得獎的故事刊載在 校刊上。
訪談時間，我如常和小夏玩象棋，我贏了一局，眼見第二局又要 贏，他突然說了一個新規則。他記不清楚規則，反反覆覆的。我有些 意興闌珊，他說改玩五子棋吧。我又一直贏，我只好假裝輸他。我變 得不能享受這個過程，已經沒有昨天那種輕鬆自在的氣氛了。
中午王老師請小夏和另一位個案吃飯，邀請我。我去了。小夏表 現很穩重，舉止像大人。喝茶的手勢有些像喝酒，但是聲音比較大，
整間小小的日本料理店只有他的聲音最清楚。
他會聊天，好奇的時候，會問問題，說喜歡吃辣，但有些東西不 能吃太多，身體會壞掉之類的。又說到現在最貴的車子是哪一款。後 來吃完了，大家想走，結果他捨不得走，說來聊天嘛。說他喜歡聊天，
我為此欣喜，覺得自己收集資料會順利很多（2006.03.30-夏-O）。
然後，失望！
4 月 6 日，小夏依然很高興地和我玩象棋，規則又變了一次。玩 完一局象棋，我跟他說先不要玩，我們要聊天。我開始問他問題，他 露出苦苦思索的樣子，整個眉頭都皺了起來。而且答案也不流暢，連 我在旁邊看著也替他痛苦。問了幾題後，我放過他，先和他玩圍棋，
發現他反而可以輕鬆聊天了（2006.04.06-夏-O）。
後來，小夏也發現他有「想要回答我問題，卻找不到語言表述」
的時候。他說：「還有就是一些、一些事情，我也不知道怎麼說。這要動 頭腦」（2006.05.26-夏-FI）。
考慮到他的說話特質，我決定採取邊陪他玩，邊聊天的方式。他 也同意這樣比較輕鬆（2006.04.06-夏-O）。
然後，我們開始了他敘說的旅程。
他也不知道怎麼辦
4 月 6 日，我和小夏的第一次錄音訪談，他一直說他不知道怎麼 辦。
第一個不知道怎麼辦，是因為升學問題。那天，王老師帶著他和 另一位資源班九年級學生去附近的某高職參觀，這所學校是資源班老 師和家長認定最適合小夏升學就讀的學校。但是小夏自己有跟媽媽反 應過他想要念另一所高職。參觀完老師和家長認定他應該要念的學校 後，小夏說：「就那邊的學校，就很複雜，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吧，都 可以啦，要去也可以，不去也可以」（2006.04.06-夏-FI）。
第二個不知道怎麼辦，是「為了比賽，他必須要一直練習」。小 夏覺得練習很辛苦，他說「教練就比較嚴厲一點，你知道怎麼樣嗎？他 厚他叫我玩跑步機，叫我玩跑步機要玩二十圈，然後那個，有夠辛苦」。 但是他的結論還是，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啦（2006.04.06-夏-FI）。
第三個不知道怎麼辦，是提到他們普通班同學的時候。他說：「那 個班級讓我一個頭兩個大，每天都在亂罵人。他們每次都說我是光頭，我 也沒辦法」（2006.04.06-夏-FI）。
這些訪談內容，是小夏一直說到的主題，但那個時候的我，顯然 沒有意識到這是他敘說的主要主題。因為我還沈浸在「他因為優勢能 力得到大獎，獲得肯定；雖然有障礙，但是很活潑、開朗（活潑是他 們學校的轉介老師所說，開朗是我自動加上去的）」的光輝形象中。
認為不是自己寫的「得獎心得」
4 月 12 日，我主動詢問王老師，是不是需要我幫忙寫小夏得獎的 訪問稿。王老師說，「已經寫好了，問我要不要看」。我說好。我拿著 小夏的那一篇作文（訪問稿）和他一起進去，他看到了，說，「那不 是他寫的」。是家教老師教他寫的。
我很吃驚。因為我覺得文章裡，那些「練習很辛苦」之類的話，
確實是他的心情，因為他之前曾主動提及。也許家教老師確實有組 織、潤飾、引導，但他的認定是，這篇文章不是自己寫的（後來，我 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小夏根本就不想寫這篇文章）。
原來，他並不為自己的得名高興。
王老師說，他覺得很丟臉。
我開始慶幸，當初不是由我來幫他寫這篇文章，應該會破壞我們 之間的關係吧。另一方面我開始想，原來得到這個名次，比較高興的 是學校和家長（2006.04.12-夏-O）。
最後呈現在校刊上的得獎感想，是先由家教老師指導完成後，結 語部分又由資源班老師指導，修改成以下幾句。
這幾年來我處處比不上別人，自己沒信心又自卑，又怕別 人瞧不起我。這次比賽得名，我覺得自己不是處處不如人，
我也有表現不錯的時候（2006.04.20-夏-O）。
在這個過程裡，我發現小夏抗拒承認自己的障礙。王老師也提 到，他媽媽每次跟他說到這個，他就說，唉呀不要講這個。我忍不住 覺得他像一個什麼都有的富家少爺，大家這麼關心他，給予他支援、
肯定，但那擁有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我本來以為，小夏的故事是一個「激勵所有特教師生」的典範。
那個典範是，特教老師幫助一個身心障礙者發現自己的優勢能力、發 揮所長，而身心障礙者本身因為這個成功經驗，進而達到了自我悅 納、對自己變得自信而肯定的境界。
結果，我們只是白忙了一場嗎（2006.04.06-夏-O）？
我漸漸發覺，小夏要說的，和「他周遭師長想要傳達給我的」，
或者「我預期的」，都是不同的。
抗拒對障礙的追問
王老師說：「每次媽媽跟他說障礙的事情」。他都說：「唉呀，不 要講這個」。我下了一個判斷，覺得小夏在抗拒自己的障礙。開始覺 得接下來的訪談無比的棘手，並且透過王老師話裡隱約的意思，察覺 到了媽媽的期望，也許是希望我能透過研究讓他接納自己的障礙吧！
（2006.04.06-夏-O）
一方面，我想要滿足媽媽的期望，幫助小夏對自己的障礙有更好 的悅納；另一方面就研究關懷來看，我覺得小夏對障礙的抗拒，正好 顯示了他對障礙的態度，所以我想要跟他討論這個部分。
我決定先從邊緣問題旁敲側擊，他不上鉤。
我：你是不是有領獎？
夏：很少了（2006.04.12-夏-FI）。
我開始問他的求學經驗，希望他自己提到他去念特教班，從而提
起障礙。但是他只說不愛讀書，上課的時候，聽不懂就睡覺。還說「每 天就只想畢業而已。我在國小的時候就說，老師，我快畢業了沒？老師就 說快了、快了。然後，我就真的快了，畢業了我就輕鬆多了。然後，現在 還是不行走，還有一間還是等著我去上」（2006.04.12-夏-FI）。
不喜歡讀書的話題一直出現。
上那個（技藝班）都在睡覺。睡覺最有趣。上學常遲到
（2006.04.20-夏-FI）。
在學校本來就很辛苦。不喜歡來上學，就是都被老師罵。
老師真的很像豬頭。豬頭（2006.04.26-夏-FI）。
每次上課喔，我們有有有那個了。有一點忍耐度
（2006.05.12-夏-FI）。
小夏對資源班倒不忌諱提起，在他提了資源班的一些事情後，為 了進入「障礙」的話題，我開始直接詢問「他為什麼來資源班」？他 說，因為媽媽覺得他比別人差。但小夏不以為然。
我：媽媽講說你比不上人家，你自己覺得呢？
夏：阿就可以阿，沒有比不上阿。
我：課業比得上？
夏：課業比得上。我只是不認真。
我：你只是不認真而已。除了媽媽認為你比不上人家，還 有其他人嗎？
夏：沒有啊。
我：媽媽說你比不過人家，你覺得不對？
夏：啊都可以啦，你說什麼我聽聽就好，從左邊進去，從 右邊出來。
我：媽媽講這樣子，你有沒有生氣？
夏：沒有啊，就很像老師跟我說什麼，從哪裡聽進來，就 從哪裡聽出去（2006.04.12-夏-FI）。
我覺得小夏說自己課業比得上別人，實在太過自信、逞強。而我
在問那個問題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呢？我覺得他說自己沒有比不上的 時候，直覺他是不接納自己的，所以我逼問，課業比得上嗎？可是，
後來我想一想，為什麼要因為障礙，他就必須覺得自己比別人差呢？
我開始覺得如釋重負，不喜歡身心障礙的身分，並不表示他不知道自 己能力的弱勢，他說他聽不懂，不就表示他理解自己當下學習的狀態
（2006.04.12-夏-O）。
對於障礙這個話題的抗拒，小夏表現得很一致。李老師回憶，他 死都不提（「障礙」）這幾個字。他不會的，他承認，數學不好，英文 不好，記不得，這些他都承認，但你要他說，我是一位智障所以我進 來的，不管從他的嘴巴或是老師的嘴巴講出來，他都不太能接受
（2006.06.27-夏資李師-FI）。
發現小夏對障礙的抗拒後，對我來說，如何獲得有意義的資料，
是一大問題。我開始焦慮。這時，訪談的地點也出了一點狀況。
4 月 13 日，才到樓下，他在樓上探出頭來問我「下雨了」。我上 樓，李老師虧他「等很久了」，他不好意思說「沒有」。我笑一笑。因 為所有教室都有老師要使用，沒有教室，我想要獨立的空間，於是我 們一直換地方，從○○課的地方換到教室、又到電腦教室、再到輔導 室，他毫無怨言。
和他聊完，我向王老師提及我想要獨立的空間，王老師問我，我 要問什麼？（我覺得很難回答，我以為這是最尋常的要求，所以對這 個問題毫無準備）我說了最直接的答案，我要問他自己對障礙的感 覺。然而小夏對這個部分非常抗拒，我等不到他的剖白，當天的訪談 內容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焦慮之餘，我詢問王老師可否看小夏的 IEP 獲得更多訊息，王老 師說我可以看 IEP，但不可以印。她把他的聯絡簿給我看，說他的文 章進步很多。我要了三本聯絡簿來看。王老師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 句：「不想理他」。
李組長主動詢問我的研究進展。我說了一些些，因為訊息很混 亂，覺得很難回答，我只能盡量說。這是小夏的內心世界，我應該要 謹慎，可是我需要他們的幫助，尤其小夏的表達讓我覺得，我需要足 夠的背景資料當作話頭來訪談。
我覺得大樹國中一直都很關心我的研究，從李組長一開說，如果 我有什麼觀點，可以和他們分享，就覺得如此。
李老師提及小夏問她，他可不可以參加一般的比賽。還說小六的 時候，小夏得了一個市長獎。當也因為身心障礙身分常被笑，並沒有 欣喜之情；她也說小夏有畢業焦慮，他常說反話，說最好趕快畢業，
其實害怕離開同學（2006.04.13-夏-O）。
我只好主動出擊，最逼近障礙問題的一次，我跟小夏說我在學校 的穿堂，看到了學校為他做的得獎海報。我覺得大家將這視為榮耀，
而且是公開的、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他應該會侃侃而談，但小夏的反 應是他一點也不想多談。
我：我有看到你的海報ㄟ。
夏：應該是吧。
我：說你得了亞軍。
夏：應該是。
我：你希望大家看到嗎？
夏：應該不用。
我：為什麼？
夏：應該不需要。
我：你不希望海報被大家看到？
夏：沒有，不希望。
我：你不覺得光榮嗎？
夏：對（口氣遲疑、低緩）。
我：因為上面寫了一個身心障礙嗎？
夏：不是（非常急促）。
我：那是什麼？
夏：ㄏㄢ∼
我：那是什麼？
夏：就很不喜歡（2006.04.19-夏-FI）。
問到這裡的時候，小夏開始一直催我下棋，我懷疑他是故意的。
我本以為，總有話頭能讓他在不經意間說出他的障礙來，但他沒有，
我覺得自己低估了他（2006.04.19-夏-O）。
小夏遇到不想要聊的話題，會用策略轉移大人的注意力，使話題 不能繼續，這一點得到了母親的證實。我們在跟他講什麼，然後他很 快把我的話題就引開了，常常會這樣子。然後你也知道年紀太大，會 被他拖走，然後就是，不對，怎麼話題被你引到那邊去了，我說等一 下，剛剛在講什麼，有時候他就會賣弄他的一點小聰明（2006.05.26- 夏母-FI）。
辛苦的普通班生涯
無論小夏和母親願不願意，他都進入了特殊教育服務系統。母親 回憶起這個過程仍然充滿迷惘。其實一開始入學的時候，是在我們那 邊的普通學校，結果大概不到一個月，老師就一直趕我們走，就一直 趕我們走。說他，跟別的小孩，比較起來，都比較落後這樣子啦。那 後來也因為這樣子，去做測試。大概就是給我們一個訊息是說，他的 智慧大概在那個等級，平常的表現，就會變成樣樣不如同儕的一個情 況。後來我自己在想說，其實跟那個老師也有關係，如果那個老師有 經驗，更有耐心，愛心，不至於如此。事後我是這樣檢討，可是現實面我 們也沒有辦法去左右他什麼，因為老師部份就一直趕我們走。後來到○○
去唸特教班，這樣一路上來，有時候有朋友什麼問起，就一直怪我說，為 什麼做這樣子選擇，其實我都覺得說，這個選擇到底對不對，但這個都是 事後論的，當時這樣的選擇（2006.05.26-夏母-FI）。
也許因為一直有疑惑，母親並沒有放棄她的努力，小學三年級的
時候，她發現小夏和特教班同學差異很大，要求學校讓他回普通班上 課。所以三年級起，每天的一、二節在特教班上國、數兩科，其他時 間回普通班，在班上常被同學欺負，沒有朋友（2006.04.26-夏-I）。
小夏在普通班一直很辛苦，尤其是進了國中以後。在那麼久以 後，我只是旁觀他七、八年級的輔導記錄，就覺得觸目驚心。我忍不 住抄錄下來，以下就一些不重複或重要的事件記錄，完整呈現。
2003 年 9 月 1 日。來電說個案被同學捉弄，打電話求助。到班 級教室察看：班上上生物課，同學全到外堂教室，只剩個案在教室翻 書包，忙得滿頭大汗的。詢問原因，個案表示同學將他的筆盒丟了，
也騙他錯課本等（說得不清楚）→協助先找到上課教室，澄清事情原 委（個案和另一同學廖生有衝突，同學將他東西丟一地上）並請任課 老師協助∼安排小義工提醒注意事項。
2003 年 9 月 3 日入班觀察表演藝術課。個案對任課老師不太理 會，自己做自己的事（翻看課本），既使老師叫他的座號也沒有反應，
之後老師詢問個案下週上課功課，個案無法就問題適切回答，一旁的 同學指他的頭說怪怪，雖有機會教育，但同學對他的反應不是很接納
（2006.05.03-夏-I）。
雖然李老師隨即在9 月 4 日，針對小夏他們班進行班級輔導，但 小夏和同學的衝突一直不斷。根據IEP 輔導記錄上記載，小夏分別在 2003 年 9 月 13 日、9 月 15 日、10 月 13 日和同學有爭執，李老師在 10 月 17 日對衝突事件進行模擬、並針對和個案互動頻繁的同學進行 團體輔導，提供個案的人格特質和限制，但同學仍有排斥。然後在 10 月 21 日、22 日、23 日、及 31 日又有衝突，10 月 31 日被廖生打 三拳，請相關同學澄清事實（2006.05.03-夏-I）。
2003 年 11 月 17 日，個案和陳生在走廊奔跑，結果陳腦部受傷 縫六針→個案不覺得是自己的錯，為什麼大人都責難我→重回現場→
重塑。
2003 年 12 月 16 日，入班觀察，個案會玩射橡皮筋（僅假裝），
與同學互動不多，網球用力丟同學，躺地板，同學快受不了了。（本 土教育）發東西有同學說他不需要，但也有同學會給他，發時個案故 意不往後傳，後面及鄰座同學發出不喜歡的聲音。個案還會說，我就 是這樣，你怎樣。課堂中會轉向後座叫同學的綽號、彼此勾引，下課 常與同學在教室或走廊追逐。
2003 年 12 月 22 日，家政老師反應個案在課堂上玩橡皮圈射同 學，又拿粉筆畫同學的桌子，引起同學一致的不欣賞，與同學互動差
→個案覺得是同學先弄他的。
2003 年 12 月 24 日，與同學有爭吵並有肢體的衝突→以重回事 件法請兩位當事人還原事件，澄清彼此誤會。導師反應個案和同學在 教室走廊奔跑，擔心有人受傷→成立狗仔隊，請班上同學共同協力監 督。
2004 年 3 月 23 日，段考在班級不乖，害同學頭部受傷。交叉比 對，明確說明上課應有之規則與權力（不能隨意走動、不能回頭看後 座同學或拿同學的東西，但風紀在秩序管個案也要有尊重的態度。
2004 年 3 月 24 日，班上同學報告，那天陳打了個案一巴掌，但 個案當著陳的面卻不敢告訴老師，有同學會去鬧他，甚至讓他抓狂，
隨即裝著沒事般，老師看到的都只是小夏的反應而已，而同學的動作 都很快，老師不容易看到。在班上同學只要保護好自己就好了，因為 之前的狀況是，老師處理後，陳會修理個案或同學，所以班上同學大 都明哲保身，少主持正義。這位同學也坦白表示今天這番談話，他自 己也很怕讓同學知道，畢竟他還想在班上立足，還好，班長還會刻意 保護小夏（2006.05.3-夏-I）。
七年級的最後一筆衝突記錄發生在2004 年 4 月 30 日。
然後，到了八年級，2004 年 9 月 9 日又發生衝突，10 日進行交 叉比對，留下談話。2004 年 9 月 15 日，李老師找來普通班兩位同學，
瞭解同學對小夏的觀察和瞭解，具體讓同學明白他想交朋友的用心與 方法的不成熟，同學他們曾有類似的經驗，引導同學思考和他互動的 方式或如何幫助，大致效果不錯。
2004 年 9 月 17 日，胸前被同學扯、被掐脖子、被打頭、扯破衣 服、圍住。小夏說，班上何同學恐嚇他要比賽抄聯絡簿，若不抄就要 打。抄好，認為何要打他，何勒住脖子，猛力敲他的頭，何叫廖抓住 他。何說，因為導師要他提醒，說那些話是嚇他，後來跟他開玩笑，
用中指刷他的頭。提醒同學，小夏直線思考，缺乏彈性。
2004 年 9 月 18 日 IEP 會議，母親提及小夏有自殺念頭，母親認 為是課業壓力、與同學摩擦，向母親澄清八年級課程比七年級重，但 不要求他的課業，也許是自我要求或受到班上其他同學的壓力。另 外，老師和媽媽看到的不同，小夏在學校有時還蠻快樂的。母親提9 月17 日打人的事情，母親說小夏胸前被扯，也被同學掐脖子、被打 頭。因小夏也在場，邀請孩子一起說明，並強調在通知老師前，希望 孩子想想事情發生原委，自己引起事端的可能，或做不對的地方。但 執意不認為自己有錯，是同學欺負他，媽說就算全世界都說小夏錯 了，媽媽還是支援（媽媽那時即說老師你說對不對）。老師澄清，老 師是公平公正的，也會保護同學，不會保護犯錯的同學。在多次詢問 後，決定通知導師。
被同學扯破衣服或圍住一事，當下決定下週一相關同學與家長出 席，並請訓導主任處理，並請扯破衣服的同學賠償。就小夏不想到學 校，想跳樓的事，老師們感到抱歉。
2004 年 9 月 20 日，訓導主任、輔導主任、特教組長、導師、輔 導老師、相關同學、家長利用早自習時間瞭解狀況。事情經過如下：
何因受導師賦予提醒小夏抄聯絡簿，他不抄，就叫他抄，因為他不抄，
說那些話是為嚇他，後來與他開玩笑用中指刷他的頭（與小夏說法迥 異，經雙方確定是刷而不是用力敲擊）後來不小心抓破他的衣服，但 他的衣服本來就有縫線，之前小夏說是廖抓破，澄清是何抓破。
澄清彼此對事情發生經過與認知，心裡的感受，較中肯的表達方 式，對於何同學的部分，使他瞭解夏對事件的解讀感受，也讓夏瞭解 同學的本意，雖然很好，若方式不適切，一切就大打折扣，提醒同學 夏對事情的認知和解讀的直線思考與缺乏彈性的狀況，並告知與之說 明所需的明確等技巧等。
當下與他再次澄清與確認事情的原意。
2004 年 10 月 25 日，問是不是因為想偷懶，才告訴媽媽不想到 學校、自殺，他不好意思說是（2006.05.10-夏-I）。
在輔導記錄裡，小夏的說法有時呈現和老師的看法不一致的現 象。他跟媽媽說，他在學校很痛苦他想自殺。老師說，不會啊，他在 學校還蠻快樂的。母親提及，導師也說「他跟同學也是有說有笑啊，
有時候看他跟同學也是有互動還好啊」。母親跟小夏反應老師的看 法，小夏表示：「老師當然不會這樣說，你們大人講話都嘛是這樣，你們 大人講話都嘛是這樣，老師沒看到的，你知道嗎」（2006.05.26-夏母-FI）？ 為什麼要這麼仔細的抄錄這些事件，因為我忍不住覺得，小夏和 同學起衝突時，被評估的總是小夏。是小夏的思考直線、是小夏缺乏 彈性、是小夏要加強生活自理、衛生習慣（童軍老師發言）、是小夏 秩序不好會和別人打來打去、拿別人東西，同學就會提出抗議，是小 夏不能體會他人善意（國文老師發言）；對於同學的描述，僅止於小 夏有進步，同學不會向他挑釁（電腦老師發言）；班上廖生有時誇他 很可愛、很善良，有些男生會酸酸的，但其他的同學都能接受他（童 軍老師發言）；有時我會勸同學不要那麼兇，我覺得同學不是故意要 告狀，只是想跟他玩或是逗他，而小夏不能體會他們善意，而予以反 擊（國文老師發言）（2006.04.26-夏-I）。
小夏要改善的地方很多，同學要做的是包容、接納他。普通班導 師謝老師說，剛開始一年級的時候，他（小夏）認為對的，就覺得是 對的，他不會設身處地的為同學想，這很難要求啊，同學看的角度又
不一樣，才會起衝突。這是需要慢慢教育他，他改善很多（2006.06.02- 夏普師-FI）。
如果衝突的發生，雙方都有責任，這些事件中，到底哪一方要負 的責任比較多呢？我覺得這是我們需要仔細去檢視的，而不是理所當 然地去單方面檢視障礙者這一方。
我還覺得，小夏因為表達的限制，使他在這些情境中，無法為自 己辯護。一次又一次的交叉比對，真相總是趨向於普通班同學那一邊 的。在小夏的IEP 裡，老師對他溝通能力的評估是：
一般會話之理解和表達均可，不善使用複雜句型，也不太 會敘述或轉述事件。有自己的主見和看法，但對事件的敘 述常是時間或事件反反覆覆，在意自己的情緒感受，不易 感知他人感受，常以第一人稱代名詞說別人說的話，無法 客觀陳述事實，情緒一急時，臉紅脖子粗，更是無法陳述 大意。面對多人時（或詢問時）較退縮，不易表述己意
（2006.04.26-夏-I）。
然而普通班的同學並不一定會說實話，如果他們要利用小夏的弱 勢，推卸自己的責任，是很容易的。我把自己的這種想法和班導謝老 師核對。謝老師說：「對、對，是這樣子，所以有人告狀說小夏怎麼樣啦，
我都要想一下，可是有時候孩子會調皮（2006.06.02-夏普師-FI）。
謝老師的說法，再對照著班上同學所說，他們會故意趁老師不注 意捉弄小夏，讓他抓狂，老師看到的永遠都是小夏的反應，而不是同 學捉弄他的畫面，我覺得班上同學才是需要被檢查、改善的對象。
另一方面，小夏到底能不能把事情說清楚呢？就我的訪談經驗，
對於當下的事情他是說得清楚的，但是他不擅長將經驗整理、組織再 表達出來。所以，旁人可以因為他前後說法不一致，採信自己想要的 那一個說法。譬如研究過程中，小夏一直抱怨練習很辛苦，但有一天，
小夏收到了媽媽送他的一台收音機，他的心情改變了，他忘記了練習
的辛苦，向我表示練習的事情已經忘掉了。
我：所以練習就是你最大的壓力囉？
夏：唉，不會，昨天我媽，我媽還買收音機給我，我今天 還買小台的，我想要放在車子上，厚把音樂開到最大 聲，、砰、砰，然後就走到牧場，那最好，我最喜歡，
那我最喜歡在路上，把音樂調得越大聲越好，精神越 好。
我：真的喔，所以你就覺得練習沒那麼辛苦了。
夏：嗯。有收音機就好。
我：難怪你今天講到練習也沒有很生氣。
夏：對呀，練習的事情已經忘掉了（2006.05.26-夏-FI）。
但也只是忘記了，暫時忘記了。下一次，他又開始抱怨練習的辛 苦，我問他收音機的事情，他完全忘記了上次提及的「收音機讓他忘 記練習辛苦的事」。
夏：暑假哦！暑假那就快樂多囉，暑假哦，玩自己的啊。
我：真的喔，還是要練習對不對。
夏：對，高中就不用。
我：你不是說高中也要嗎？
夏：想退。
我：想退啊？
夏：也可以曠課啊！
我：這樣教練會不會生氣？
夏：他的身體又不是我的身體，還要擔心他咧，擔心他生 病？管他的，死掉。
我：你的收音機好不好用啊？
夏：啊？
我：你的收音機好不好用？
夏：什麼收音機？
我：聽音樂的那一台啊。
夏：還蠻好的啦（2006.06.02-夏-FI）。
我相信小夏是能表達自己的，只是他的組織、整理能力比較弱。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李老師核對。李老師說：「當他要陳述一件只有他 自己知道的事情的時候，我們就會需要一些拼圖的技巧，因為這個對 他來講，太複雜的事情，太久的事情，要去做引導，他才有辦法陳述。
等到你瞭解事實的真相，在回憶他這段話的時候，我也不覺得他在說 謊，也沒有，因為他眼中的事實就是這樣」（2006.06.27-夏資李師-FI）。
那麼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澄清，小夏真的瞭解當時是怎麼一回事 嗎？我問小夏，他的答案是，我自己就經常搞不清楚狀況（2006.04.12- 夏-FI）。他只記得「老師每次都說，我在跟他們玩，開玩笑的，（同學）
開玩笑，不好笑」（2006.04.28-夏-FI）。
事實上，對於小夏的狀況，學校老師是很努力的。入班觀察、班 級輔導、團體輔導、小夏的情緒、行為管理，什麼都做了。甚至為他 召開了一個普通班全部科任老師到齊的個案會議，也有將他在班上的 適應狀況列入IEP 服務需求裡面。以 93 學年度下學期 IEP 為例，裡 面列入的相關服務需求包括：招募班上的愛心小義工，協助該生在普 通班學習及生活適應與正向的同儕關係；加強普通班班級輔導，協助 同儕與該生之正向互動，由同儕學習社交技巧及建立人際關係；座位 安排－鄰座安排較有接納度；結合社區資源，增進正向人際關係
（2006.05.26-夏-I）。
然而，相同的情況還是一直在發生，直到九年級小夏和班上同學 相處的緊張情勢才趨緩。三年級個案老師表示，改變的原因是，小夏 的很多生活時段被安排了，小夏在班上的時間變少，所以和同學的衝 突也變少了。
其實我要感謝，他有很多時段厚，被安排了，要不然我覺 得，如果他很多時間待在普通班，他會很無聊，可能會跟 別的同學的摩擦，機率比較大。因為三年級有二個半天去 技藝班，很多資源課是被抽離的，很多課他去準備比賽練
習，還蠻結構的。所以我就覺得蠻感謝，看到他，就是被 安排。他也不錯，他不會自己蹺課啊，可能不太願意，可 是還是按照大人的要求去做，這個我覺得三年級狀況好很 多（2006.06.02-夏資王師-FI）。
被安排的生活
從我到大樹國中後，小夏就進入了王老師所說－被安排得很結 構，除了接受資源服務，還要「參加技藝班、比賽練習」時期，他敘 說的也多是這個時候的心聲，他對這些安排頗多抱怨。他會主動表達 自己意願，但是大人的安排總是不符他的意願。
關於練習，除了練習本身很辛苦以外，他抱怨教練很兇，超恰北 北。在別人面前不敢罵，等你們走的時候，他們又不一樣。家長都不 在，在你面前去捅你一下，劃一下。打人家的嘴巴（2006.04.20-夏-FI）。
他向老師和家長反應，他不想參加訓練。每天去練習是很辛苦的 事，我好想退訓，但又不敢跟教練說。大人口頭安撫他，謝老師說，
做任何事皆要堅持到底勇往直前！王老師說，老師覺得你練習後，身 體更結實、姿勢更端正，以後遇到危險可以救自己，也能救別人，好 處多多，退訓太可惜了（2005.09.27-夏-D）。或者利誘他，認真一點，
（去大陸比賽）可以拿錢（2006.04.20-夏-FI）。
小夏的抱怨，讓大人無法忽視。母親很困擾，知道小夏怕教練，
和教練合作，要求他自己跟教練講，才可以退訓，小夏果然不敢。教 練問小夏想不想比賽的時候，小夏還很強烈地表達想要去比賽的意 願，所以母親說，教練告訴我的時候，是截然不同的答案，所以我也 不知道該怎麼辦（2006.05.26-夏母-FI）。
所以，小夏還是必須繼續練習。
關於技藝班，小夏說不想去（2006.05.10-夏-FI）。得知技藝班的 老師是我認識的人後，他向我求助。今天一進來，就跟我說他不想去
技藝班。說技藝班的老師就是我認識的，很兇。問我要不要跟他說，
我很為難，因為我和那個人並不熟。我跟他說，那個人不會聽我的。
他放棄，不再說這個（2006.05.17-夏-D）。
我從他的小日記得知，他已經不想上技藝班很久了。下午上技藝 班的課，我不會，請同學幫忙，老師立刻叫同學不要幫我的忙，自己 做。有時老師講得太快我聽不懂，我快上不下去了。下課鐘響了，終 於可以下課，可以鬆一口氣了（94.09.28-夏-D）。
早上上技藝班的課，老師講半天我都聽不懂，找老師，他說了步 驟，好難喔，我很容易又忘記了，上課真想睡（94.10.03-夏-D）。上 技藝班的課，老師說得好快，我跟不上很痛苦不知怎麼辦才好
（94.10.18-夏-D）。
關於參賽，他也一直說，不想去（2006.05.05-夏-FI）。
我：你得名，老師他們不是很高興嗎？
夏：對呀。
我：可是你不高興？
夏：我不高興。很討厭。
我：討厭什麼？
夏：被逼的感覺。
我：被逼喔，所以你覺得這個比賽是被逼的。
夏：對，（跟）每個同學都這樣說，我都是被逼去的。
我：你跟同學都這樣子說喔？
夏：對，都說家長都叫我，我也沒辦法阿，教練也叫我們，
我也沒辦法阿（2006.04.28-夏-FI）。
不想讀書、不想去技藝班、不想練習、不想比賽，那他想做什麼？
如果照他想要的方式生活，聽起來令人擔心。他說他不想讀書，只想 打混，不擔心養不活自己，因為可以叫同學請他（2006.04.12-夏-FI）。
他說他喜歡賭，那可以賺錢，賺錢養家庭（2006.04.13-夏-FI）。他說 他喜歡尬車（2006.04.19-夏-FI）。
不想讀書、不想去技藝班、不想練習、不想比賽，小夏花了很多 力氣對抗，結果還是必須一直做這些不想做的事，滿心怨懟的他和常 常管教他的資源班老師，形成了一種緊張的關係。
緊張的師生關係
小夏一點也不避諱在我面前提起對老師的不滿。
夏：你不是有看過，我跟王老師說話的態度，啊從以前就 這樣，我就不想要聽人家講話。
我：原來你也覺得你跟王老師講話態度不太好？
夏：對，一大堆（2006.04.12-夏-FI）。
比較起來，他反而比較喜歡普通班老師。因為普通班老師對他比 較沒有要求，普通班還可以睡覺，資源班都不可以，要趴下也沒辦法。
像剛才上英文課 Judy 就是 xxx，老師都幫我打勾ㄟ（資源班老師所 訂上課規則－上課戴眼鏡、別人講話不插話等五類），全部都打勾ㄟ，
我在睡覺，我已經睡著了，睡到起來，我就，歐老師真是太好了，真 是大人性呢。那個王老師我在睡，她就說我上課不認真。亂來，我上 課不認真，我比你還更認真（2006.05.05-夏-FI）。
有些話，雖然知道不應該當著老師的面說出來，但是小夏是藏不 住心事的。小夏曾當面罵老師，大人追問的時候，他也無法招架。他 們都很好奇啊，很好奇啊，沒辦法啊，太好奇了，不講也不行，（不滿老 師的話）講出來還比較快樂一點（2006.05.05-夏-FI）。
李老師也說，只要問他，他大概都會回答到一點點，不會說都不 說啦，因為他的個性，還算不錯，他不會去隱藏一些事，他是個誠實 的小孩（2006.06.27-夏資李師-FI）。
我曾看過小夏和資源班老師相處的畫面。
畫面一，4 月 19 日。
十點十五分，我一進去，小夏剛好出來和我打招呼。
然後，他又進去辦公室裡面找王老師，問王老師呢？
沒有人回答。
上完課，十一點十分他又進辦公室來看，结果還是沒看到王老師。
我在一旁抄他的個案資料。
中午十二點半了，他背著兩個包包走到最裡面，問：
「王老師呢？王老師呢？王老師呢」？
李組長就在門口長桌前，但並沒有人應他。
我只好回答他：「王老師出去了」。
他馬上走到我身邊，和我聊了一下。
這時我看見王老師拿著便當走進來。
我提醒小夏，「來了」。
王老師在辦公室門口放下便當，說：「字寫得很漂亮，可是這麼 晚才來，我當然沒有辦法簽啊」。
他默默跟在老師身邊，並沒有說他找她很久了。
然後，王老師輕輕說：「去給老師簽吧」。 小夏把聯絡簿拿過來，給我。
我說：「要簽哪裡」？
他說：「不知道」。
我就簽我上的那一堂課。
他跟我說：要去上技藝班，好累喔。
（2006.04.19-夏-O） 畫面二，4 月 26 日。
中午十二點。他又背著書包，拿著聯絡簿來給老師簽名。我在室 內抄他的IEP 資料。
他說要在外面給老師簽就好，不要進教室。
有老師跟他說：「你又沒給某某老師簽，已經兩次，
要請喝飲料」。 他說：「無所謂」。
老師不知道又說了什麼，他一直說：「無所謂」。
老師說：「我不喜歡你說無所謂」。
他顯然沒有接收到這個訊息，還是說無所謂。
這時李老師走到門口，說，不是請一個人，而是請全 部的人喔。包括你很喜歡的那位老師（指我）喔。
他說他已經拿兩個A 之類的，無所謂。
我背對著窗外，繼續看他的資料，
他走進來，問我在做什麼？
我有些緊張，看著他笑，說：「我在抄資料」。
他的神色也很緊張。
我問他：「你很擔心嗎」？
他說：「沒有」。
我看他衣服下擺都濕了，
我問他：「你有沒有帶雨傘」？
他說：「沒有」。
我說：「這樣會淋濕，今天雨下很大」。 他說：「反正坐公車，一下子就到了」。 我問他中午要吃什麼？
他說：「不吃」。
我說：「這樣肚子會不會餓」？
他說：「反正我也要減肥」。
我問：「那你晚上幾點吃」？
他說九點多，媽媽會帶便當回來。
我說，很好啊。如果餓的話就在路上買東西吃。
他說：「對呀」。
他跟我說再見。
他走去外面拿聯絡簿，這時有老師問他有沒有帶雨傘 他說有。
老師說，雨傘呢？
在書包裡。
你怎麼沒拿出來。
……（沈默約兩秒）
雨傘呢？
在書包。
把雨傘拿出來。
……
雨傘呢？
在教室。
把書包放這裡，你回去拿，我們等你？
喔∼（不耐）去技藝班來不及了，他們都是這樣淋雨 的。
不要邊走邊喝，不好看。
……
你是不是沒有帶傘？
沒有。
……
沒有傘的話，我們這裡有，可以借你。
……
李老師進來辦公室拿傘。
那邊小夏衝回教室拿傘了，王老師沒有留他。
李老師把傘拿到門口，王老師說，他回教室拿傘了。
王老師走進來，我忙叫住她。她停下來聽我說。我跟 約談話的時間。
她答應了。
和我聊完，她走到門口去看，說，小夏沒來呀？
她走回來，彷彿自言自語，音量又可以讓同一空間的 人聽得見：「他沒來」（2006.04.26-夏-O）。
在那樣的空間，我常常感到緊張。王老師曾問，你想要問什麼，
他（小夏）一定很多牢騷厚？這些詢問，這些詢問後的不安，這些詢 問後的戒慎之情。都是應該的。因為書寫本身就是一個粗暴的動作，
因為握筆的人是我，他們無法知道我書寫的方向，也無法控制我書寫 的方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會問出什麼，正因我不知道，我無 法去除他們的不安（2006.04.19-夏-O）。
4 月 20 日，和小夏聊完後，我和王老師核對他聊天的內容。我 在小聲核對的時候，他走進來，老師直接轉向他，問我剛剛跟她核對 的內容，你是不是有跟誰…小夏直接承認，我覺得很尷尬（2006.04.19- 夏-O）。
4 月 28 日，聊完出來後，李老師請他找我簽聯絡簿，他給我一 隻鉛筆，我放進鉛筆盒。改拿一隻原子筆，發現沒有筆芯，我隨口問 他：「你的筆沒有筆芯」？他笑說：「對呀」。我拿起另外一隻筆埋 頭簽聯絡簿。他叫我，我轉頭發現，他把四支沒有筆芯的筆排在一起。
他說：「你看好喔，這四枝筆都沒有筆芯」。這時，李老師走過來說，
他最聽你的話了。我說：「因為我對他沒有要求啊」。他對小夏說：
「你還欠我什麼東西，都在躲我厚，都不敢看我厚，昨天三點十五分，
怎麼沒來，沒關係，已經兩天了，就加倍」。小夏低著頭，不應他，
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簽好名，他拿了聯絡簿，和我說再見就走了
（2006.04.28-夏-O）。
5 月 3 日，我的焦慮到達顛峰。
和小夏聊完後，王老師走過來問我，下一次預定約談時間，他們 會去夏令營，沒有老師會在，那我還要來嗎？我沈吟不決的時候，王 老師說：「還是這個禮拜先休息一下」。我接收到她的暗示，可是小 夏的資料對我來說，還很不足。我只好說：「因為小夏講得的東西很 少，所以我還是來好了，如果是另外一個學校的，就可以不用來了」。
我只是陳述事實，不是抱怨，也許問題出在「如果是另外一個學校的，
就可以不用來了」這句話。王老師說：「你對他太好了」。我陪笑。
後來她說，那我們那天就在輔導室談就可以了，我說可以。問輔 導室有棋盤嗎？她說沒有。她說要請輔導室的人幫我開門，把棋盤拿
過去。我說，這樣會不會很麻煩，乾脆就在有棋盤的那間教室就好了。
她說好，叫我當天記得找輔導室拿鑰匙。
她說她要先跟小夏講，她去門口叫，小夏。原來他也在這裡，我 跟著出去，站在王老師的後面。王老師說：「曾老師問你什麼，你要 回答。你是他的研究對象，這是做研究，不是來玩的」。小夏神色有 些緊張，低頭答：「喔」。我也沈默，我覺得我們兩個站在那裡，就 像聽訓的小學生。
我知道王老師為了我好，可是我心裡泛起的的不是感謝，反而是 挫折、無力。我覺得我一點也不被懂得，也不被尊重。不被懂得的是，
如果我的研究可以用這種命令的方式要求學生跟我說話，我怎麼會花 那麼多時間試圖和他建立一種平等的關係。不被尊重的是，其實我一 開始就跟她說，我希望學生不要把我當成老師的角色，但是她馬上否 決我的意圖，一直跟小夏說我是老師，說我在幫他上課。
我覺得，我說的話，根本沒有被聽到。讓我更無力的是，他對小 夏有些指責的命令，他為什麼必須接受指責呢？他的心門要不要打 開，要何時打開，有誰能干涉。他的生活空間已經被干涉這麼多了，
難道連他最後的內心秘密世界，他都不能享有掌控權嗎？我因此對他 內疚。
我也擔心 ，因為王老師跟他說這些，我又跟她站在一起，他會 以為我跟王老師去告狀之類的。我上次才跟他說，他說的東西，我不 會跟老師去講，他才跟我說那麼多，現在他會不會以為，我背叛他了。
我覺得以後說話要更小心，這個想法讓我更不安、不自在。那小 夏呢，他是否和我有同樣的感覺，他是否在覺得在這個環境，說什麼 都很容易動輒得咎，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樣，覺得被壓抑、不能說自己 想說的話。
我能跟他核對嗎？
我要怎麼跟他核對我這個暫時的假設呢？我可能會跟他說，你有 沒有覺得在老師面前講話要很小心？他可能會抱怨，因為他對老師有 很多不滿，他甚至會在老師面前罵老師，為了同理他，我可能會說，
對呀，確實。可是我的同理在小夏耳裡會變成什麼呢，他會不會覺得 我也覺得他們老師不好，覺得他們很可惡。
然後呢，雖然我說過，我們兩個說的內容是秘密，可是他和這些 老師的接觸這麼緊密，他心思單純，會不會在不經意中洩漏了這些。
然後那些老師以為我真的對他們有什麼評價，以為我在背地裡高高在 上地評判他們的對錯，但對錯從來不是我執著的重點。我其實只是想 知道這些事情，在他的心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意義而已。
如果小夏將我們談話中「暫時性假設的協商過程」的某些片段，
當成真的，不小心說出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可能，然後我發現自己 不相信他。我不相信的不是他的為人，而是他對語言的掌控，和我平 時接觸到的規則不太一樣。
我們習以為常的語言規則是這麼複雜、曖昧、難明，他會知道嗎？
他會知道有時的玩笑話裡帶著真心，不希望別人當真、卻又希望被瞭 解的狡猾嗎？他知道有時為了得到別人的認同，我們會部分同意別人 的話嗎？又有時，為了倡導我們的主張，我們會故意隱蔽自己的現 身，講成普遍的共識嗎？他知道在語言中，避重就輕的操弄效果嗎？
就像炒菜一樣，可能原料都一樣，只是調味料的多寡、不同的拿捏，
這些細微的差異，出來的味道可能截然不同。這些不可預測的未定性 因素太多，我反覆思量的結果，失去了前進的自信（2006.05.03-夏-O）。
帶著這種煎熬，5 月 5 日，我還是來到了大樹國中，整個特教組 就只有我和小夏兩個人，小夏當天要留下為參賽做準備、練習，無法 參加夏令營，他因此情緒不佳，怨懟傾巢而出，我終於知道，他抗拒 學校為他安排生活的原因，還是因為障礙。
障礙是傷口
一開始，小夏抱怨王老師不讓他去夏令營。不能去的原因是，他 隔天要去比賽，所以要留下來練習。但是小夏不想比賽，他想去夏令 營。老師沒有答應，小夏很無奈，說「他不給我去，我有什麼辦法」
（2006.05.05-夏-FI）。
然後，話題轉到了比賽，還是無奈。他說：「星期六要比賽，那 個我不喜歡，又沒辦法」。他對比賽場地很有意見，要去文山什麼啟 智學校，開玩笑，誰要去（2006.05.05-夏-FI）。
終於，我們談到了「智能障礙」。我問小夏，啟智是什麼？小夏 說，就是啟智班。啟智班是什麼？小夏說，是那那些照顧那些手腳不 方便的。所以他不是。他說起小學六年的啟智班生活，老師都叫我喂 他們吃飯阿。沒有公德心，也不給人家錢，人家還要幫你餵這些小孩 子，又不給他錢。快逼瘋了。媽媽跟他說啟智學校也沒有什麼不好，
小夏的反應是，說讀啟智學校也沒有什麼不好，當然是不好啊，不然 你喜歡嗎？媽媽還是希望他去比賽，說去那邊就只是比賽而已，不能 讀書。小夏還是很反感，說傷人家的自尊心（2006.05.05-夏-FI）。
可是沒有辦法，他還是要去比賽，他非常沮喪。我很想要抽一根 煙。抽一抽會快樂一點。抽抽就等於是氣的意思，因為它會冒煙
（2006.05.05-夏-FI）。
雖然不願意參加這次比賽，小夏還是得了三個冠軍。相較於小夏 一直想找煙抽的無奈，以及我提及這個話題時，他的意興闌珊。王老 師比較把得獎的事放在心上。她笑容滿面地跟我說，小夏是比較散，
他需要盯。接著說，星期六的比賽小夏得了三冠王。她很仔細地一個 一個項目唸給我聽。今天小夏聊的內容很少，他一直咳嗽，神色疲憊，
嘴角下垂，表情嚴肅，我直覺他今天心情不好。我問他比賽的事，他 說都可以，後來我問他，他是不是不想談這些，他說對。
下課了，小夏說他不想上下一節課，他說他想蹺課，我說我知道，
他說過好幾次了。他說，他想要繼續聊天一節課，因為他的美術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