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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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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語言失序

一、大話:忽悠本事

「文革」除了作為余華不可磨滅的生命記憶,也是他創作路上不停攪擾、汩 汩泉湧的源頭,從先鋒時期到九十年代後的民間寫作,延續至以當代中國社會為 背景的《兄弟》下部,小說文本提供的人物形象愈趨鮮明,小說文本描述的時代 輪廓也愈發明朗,但不可否認,每一部作品都和他的生活息息相關,不論是實在 的經歷、想象的、欲望的、閱讀的和吸收的一切,都組成「生活」的內涵,儘管 某些作品在形式上看似渺遠,卻仍舊來自生活的反映145。如其所言,「正面強攻」

的敘事格局難以如「角度小說」充分利用敘述上的取捨,讓作品始終保持精美和 優雅的敘述,並以單一獨特的角度與完美語調完成整部作品;因而如《兄弟》這 樣敘述態度不迴避、不取捨的「正面小說」,一旦觸及具強烈荒誕性的當代社會,

則語言的粗俗鄙陋,似乎在余華而言,是一合理且不得不面對、接受的問題。146 《兄弟》依舊是一部從「文革」說起的故事,余華有意將它與當代社會連結,

乃因「這兩個時代緊密相連,儘管社會型態已經絕然不同,可是某些精神內容依 然驚人地相似。」147特別在 2011 年台灣麥田出版的隨筆集《十的詞彙裡的中國》

一書,余華從十個詞彙出發,點評當代社會的諸多現象,尤其論述兩個時代的密 不可分,其中「山寨」與「忽悠」一詞與下部描述的荒誕情節可互為時代註腳:

我們彷彿是在閱讀一篇荒誕小說,在一個名叫「可口可樂」的城市裡,沒 有人行道,因為人行道被攤販的小舖子占領了,人們身手敏捷地穿梭在急 駛的車輛縫隙裡,個個都像中國功夫電影裡的人物。街道、橋樑、廣場和 住宅區的名字稀奇古怪,比如「黑妹牙膏街」、「第六感避孕套橋」、「三鹿

145 余華、洪治綱,〈火焰的秘密心臟〉,收於洪治綱,《余華研究資料》,頁 20。

146 余華以為:「『角度小說』在做到敘述的純潔時是很容易的,可是『正面小說』的敘述就無法 純潔了,因為『角度小說』充分利用了敘述上的取捨,『正面小說』就很難取捨,取捨就意味著 迴避,敘述的迴避就不會寫出正面的小說。當描寫的事物是優美時,語言也會優美;當描寫的事 物是粗俗時,語言也會粗俗;當描寫的事物是骯髒時,語言就很難乾淨,這就是『正面小說』的 敘述」,並且他舉巴赫金著名的「複調理論」,「正面小說」也無法以單一語調完成敘述,而十九 世紀西方文學所有的偉大小說都是「複調」的,因為它們都是正面來表達。筆者以為,余華維護 自己作品時常不遺餘力,至此,又頗有幾分自詡意味了。前揭書,頁 33-34。

147 余華,《十個詞彙裡的中國》,頁 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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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粉廣場」、「AB 內衣小區」等等。這座城市的地名雲集了中國各行各業 的眾多品牌,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出行的、做愛的和生育的……應 有盡有。街道的門牌號碼是混亂的,沒有順序,……。這時候,荒誕小說 散發出了神祕主義的氣息。我想,卡夫卡和博爾赫斯(阿根廷作家)也許 十分樂意生活在這樣的城市裡。我又想,也許以後我會寫出一篇這樣的小 說。書名可能是:忽悠之城。148

市場經濟帶動一切市場化運作,地方政府熱衷於一系列拍賣活動:將道路、橋樑、

廣場、住宅區、高層建築等有償命名,公開拍賣,由出價高的企業得籌,這便是 所謂的「地名有償使用」。149這部名為忽悠之城的作品也許正是《兄弟》裡被李 光頭改造後的「新劉鎮」,亦是所有在經濟發展浪潮下轉型的中小市鎮的縮影。

整個劉鎮來往的是由處美人大賽號召而來的參賽者、商人、記者、騙子、尋花問 柳或窮湊熱鬧的群眾,駢肩雜沓、熙來攘往,原先古色古香、《三國演義》、《西 遊記》和《水滸傳》故事發生場景的劉鎮,如今在霓虹燈和路燈的閃爍裡,在外 國音樂和中國音樂的引吭高歌裡,舉目盡是希臘的大圓柱、日式庭院、歌德式的 窗戶和巴洛克的屋頂,完全是個「混血兒鎮」了。而此前劉鎮群眾風靡由李光頭 引進的日本垃圾西裝,無本萬利的回收生意在李光頭巧言包裝下,成了文化新時 尚,不僅價格比舊衣服便宜,逢人便掀起西裝內側口袋互看上頭的家氏繡字,這 舉動也蔚然成風。於是,滿街的「川端」、「三島」不打緊,就連自個兒繡上的「索 尼(sony)」、「日立」也穿梭其中,可說是集「山寨」與「忽悠」於一體的荒謬 鬧劇。

不論是李光頭向劉鎮父老聚財集資的「忽悠」本事,或處美人新聞部發言人 劉作家應對媒體的巧言令色、騙子周遊和隆乳變性的宋鋼為求銷售謊稱效用的商 業手段和經處女膜重建手術前來參賽的冒牌處女等,如此造假、不規範、侵權、

玩笑和惡作劇的「山寨精神」150;和具備夸夸其談、譁眾取寵、巧設陷阱、無中 生有、投機取巧等特質,極富戲謔、戲弄、吹牛、慫恿、胡說、謠傳意味的「忽 悠精神」151,余華以為兩者在當代中國社會的高度結合,乃至形塑為一種「國民 性格」,正由毛澤東時代推行的「大躍進」運動而來,大躍進時期的政策口號——

148 余華,《十個詞彙裡的中國》,頁 302。

149 前揭書,頁 299。

150 前揭書,頁 254。

151 前揭書,頁 281-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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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正揭示其本質152。不僅《兄弟》下部以劉鎮為忽悠 之城的中心,更早在〈我膽小如鼠〉裡,余華即對「膽大」之浮誇不實、暴力兇 殘的本質進行探討,「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當「抄搶打砸」成為捍衛自己 權利的正當藉口,而不認真、不講原則的社會集體心態,也彷彿在自鑄新詞的後 現代幽默中取得認同,余華以為,這恐怕顯示了當代中國社會倫理道德的缺失和 價值觀的混亂153,其背後亦可說是由毛澤東時代延伸而來的夢魘遺毒。

二、宣示:詮解遊戲

論者以為過去中國的革命者,是以受虐方式宣告革命的正義性;而文革期間 的革命者,則以施虐方式宣告自己的正義性。154無論以何種形式,革命的正義性 始終是革命之為革命必須取得的合法基礎,但當「宣告」以舞臺的方式呈現,便 不免帶有表演性質,鑼鼓喧天的文革街頭即恍若一場嘉年華會,每天都像過節一 樣熱鬧:

劉鎮的大街上開始人山人海,每天都有遊行的隊伍來來去去,越來越多的 人手臂上戴上了紅袖套,胸前戴上了毛主席的紅像章,手上舉起了毛主席 的紅語錄。越來越多的人走到大街上大狗小狗似的喊叫和唱歌,他們喊著 革命的口號,唱著革命的歌曲;越來越多的大字報讓牆壁越來越厚,風吹 過去時牆壁發出了樹葉的響聲。開始有人頭上戴上了紙糊的高帽子,有人 胸前掛上了大木牌,還有人敲著破鍋破碗高喊著打倒自己的口號走過 來……,就是大家所說的階級敵人。大家可以揮手抽他們的臉,抬腿踢他 們的肚子,……。他們受了欺負還不敢言語,還不敢斜眼看別人,……這 就是李光頭和宋鋼童年時最難忘的夏天,他們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來了,不 知道世界變了,他們只知道劉鎮每天都像過節一樣熱鬧。155

藉由對他人的施虐以廓清同志與敵人之別,將「暴力」合法化,這是文革宣告「正 義」的荒謬模式,「暴力與傷痕及正義的因果關係」在王德威已有深刻論述:當

152 余華,《十個詞彙裡的中國》,頁 291。

153 前揭書,頁 304。

154 祝勇,《反閱讀:革命時期的身體史》(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2008 年),頁 328。

155 余華,《兄弟(上)》,頁 9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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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完全失去懲惡除奸的道德線索,而兀自形成一純粹絕對的存在」,余華 無疑是「在對善及正義最大膽的踰越中,建立一個充滿揶揄性質的(反)道德秩 序」,因而暴力充滿「不知所以的豁了出去」,其筆下的暴力人物亦顯異常歡快,

其「暴力敘述也竟隱含謳歌的詩意」。156當烏托邦理想不斷被懸置,「革命」本身 成為目的,「暴力」也因此成為一場歡快的表演,它和人山人海的遊行隊伍、嘔 啞嘲雜的合唱、激情的口號、漫天飛舞的大字報與戴高帽掛木牌的裝扮,共同展 演出「劇場國家」157的形成,透過符號和儀式的運作,來建立「國家」這一想像 的共同體。由於「權力必須透過象徵形式而得以表現,儀式實踐是傳播這些政治 神話的主要方式,也是政治現實化的一種途徑。這類儀式於是可看作為權力實踐 和權力技術的儀式。」158而各種各類包含大量儀式表演和象徵形式的「運動」, 即首先透過語言(語錄)的傳播達到動員民眾的力量,文化大革命的推動,實則 由鋪天蓋地的口號揭開序幕:

……你知道嗎?為什麼毛主席一說話,就有人把他的話編成了歌,就有

人把他的話刷到了牆上、刷到了地上、刷到了汽車上和輪船上、床單上和 枕巾上、杯子上和鍋上,連廁所的牆上和痰盂上都有?毛主席的名字為什 麼會這麼長?你聽著: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 席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共有三十個字,這些都要一口氣唸下來,中間不能 換氣。你知道為什麼?因為文化大革命來啦……。159

在此,余華一方面呈現威權時代的語言專制,一方面又對此現象進行戲弄,如此 看似至高無上、不可褻瀆的權威,竟奇異似地與人間最污衊的「廁所」、「痰盂」

結合,呈現十足反諷效果;而「不能換氣」的萬歲口號恰恰是違反生理、「窒息」

的來源。即便在偏遠的鄉村,語言的箝制、權力的滲透依舊令人夜不成眠:

156 王德威,〈序論:傷痕即景,暴力奇觀——余華的小說〉,收於《許三觀賣血記》,頁 20。

157 格爾茨提出「劇場國家」的概念,旨在闡明一種展示性和表演性的政治關係維度。「他以巴厘 國家為例,其中國王和王子是演出的主持人,僧侶是導演,農民是輔助性角色、舞台工作人員和

157 格爾茨提出「劇場國家」的概念,旨在闡明一種展示性和表演性的政治關係維度。「他以巴厘 國家為例,其中國王和王子是演出的主持人,僧侶是導演,農民是輔助性角色、舞台工作人員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