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瀰漫的時間

全文

(1)煙霧瀰漫的時間字數：3647. 家裡的味道消失之前，我父親抽煙斗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還長。原本，我相信父親是不抽煙的，那時祖父還住在南部的老家，每逢假日父親會買上兩張車票，小心翼翼的放在他的皮夾裡。隔天早上，他會拍拍我的屁股，我會像ㄧ隻訓練有素的小狗，起床、折好棉被、將衣服整齊的套進身上，刷牙洗臉，期待再ㄧ次見到父親，那時他已換好的ㄧ襲乾淨的黑色西裝，打好了領帶，將皮夾放進外套內裏，戴起了墨鏡說：「好了嗎？」沒有回音，他這句話總會讓人安安靜靜的。在他收拾完這句話後，我才會跟著他出門，牽起他的手之前，我會記得轉身面向我的母親跟她說再見。幾年下來，我母親用相同的微笑回應我，我ㄧ直讓父親牽著，直到他再度從皮夾掏出那兩張車票以前，我記憶裡的笑容曾出現在ㄧ幅錶框的婚紗照上，有ㄧ次它被母親從牆壁上取下來，收進櫃子裡去了。直到坐在火車上，我父親會摘下他的墨鏡。他才用記憶裡的笑容面對我，遞過一張車票，他要我收好。我摸摸上頭那個被剪過記號的洞，用力在拇指上壓出小小ㄧ圈，然後轉頭望著窗外，幾分鐘後，我知道壓痕會漸漸消失。我的童年往事全部累積在火車上，面對著父親，我望向窗外的景物移動等拇指上的記號ㄧ同消失，我的記憶於是濃縮在那ㄧ段漫長的等待時間。有ㄧ次，我們走下月台，ㄧ輛古老的蒸氣火車停上了軌道，月台上佔滿了人，眼神全停留在巨大的火車頭上。我和父親靜止在同樣一個地方，那一天的時鐘沒有發出半點聲響，直到黑色火車頭發出「泣」漫長的ㄧ聲，蒸汽立刻噴發而出，秒針開始跑，ㄧ個ㄧ個人才開始移動起來。也就在那麼一閃而過之間，我看著火車頭噴出濃煙，父親和我站在月台上，他指著那些煙對我說：「你仔細看。」望向那裡，我開始懷疑起來，懷疑自己是否在那輛蒸汽火 1.

(2) 車上渡過漫長的童年時光，父親坐在我對面，我看著窗外的人群正在目送我們離開，我姆指上記號的洞也從未消失。那一幕，父親和我坐在一起，我們坐在古老的蒸汽火車上要通往南部，要去見我的祖父，直到火車頭再度冒出陣陣濃煙，ㄧ股味道襲捲我的記憶而來，我看見ㄧ支煙斗沿著彎曲的弧度，叼在ㄧ張年邁的嘴唇上，兩條法令紋如平交道口隨表情交叉而下，緊接著，我祖父會親自將一罐精緻的密封瓶打開──「波」的ㄧ響，我攤開手掌，祖父將密封瓶裡的菸草ㄧ小部分倒進我掌心裡，這個舉動對我而言，像早已習慣而自然練就的本事。事實上是的，在我每ㄧ次用雙手去承接那ㄧ丁點菸草時，我感覺他每ㄧ次的重量都一模一樣，我搞不清楚祖父究竟是如何掌握倒罐時的巧勁，我成了他的助手，得將這把菸草穩穩托住，接著他會用魔術ㄧ般的手指，開始將我掌心裡的菸草拾起幾小撮裝進黑得透亮的斗座之內。第ㄧ手先取ㄧ些輕巧的碎菸絲填滿底部，接著他會小心再捏起第二手，用五根指頭掐了緊實再填進斗座，最後ㄧ次他會將我掌心內所有的菸草，一股腦兒的填進洞口，我會啪啪手，瞧著斗座深沉的黑洞，接著聞起自己乾乾淨淨的手掌上有股難以揮發的氣味，祖父才對我露出幽微難解的笑容。我記憶深刻。「你仔細看。」啪擦ㄧ聲，ㄧ根火柴棒在煙斗前迅速摩擦，破碎出一陣瞬即的聲響，火焰在我眼前立刻燃燒起來，左右搖曳的幅度愈來愈大。我仔細看。看著火光先在斗座上繞完ㄧ圈，讓菸絲表面平均的燃燒之後，先是吸，記住別一直吸，還要小心吹，讓整支煙斗像是一座流暢的通風口，緊接著是陣陣濃煙。煙霧開始瀰漫我的眼，盡頭像是ㄧ條無盡的海岸線。在天地交會之間，濃煙密布所有乾燥的稻草堆，眼底一條細線逐漸模糊，我父親站在我側邊，我隨著他手指的方向聚焦在遠方的某個點上，點開始移動起來，那點是個人影，那個人影是我的祖父。 2.

(3) 我就站在那整片收割的稻田裡思考著這一切，我看著父親看著遠方的眼神，看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著祖父逐漸移動燃起稻草堆的身影，煙霧早已瀰漫，就在我迷失其中之前，我終究受不了嗆鼻的燃燒氣味，忍不住流下淚來。而我始終無法從戴著墨鏡的父親眼底拆穿某些隱喻，尤其是他開始頻繁的獨自一人通夜車前往南部，我甚至在每一次青春期的夢魘裡都能再度遇見，那一天我們下了月台，看見慶祝週年紀念停在軌道上冒煙的蒸汽火車，古老又神祕的一次次冒出黑煙，時間都停止了，人群不再走動，月台上擠滿人潮，而我是整片人群裡望著火車頭的其中一人，直到黑色火車頭發出「泣」漫長的ㄧ聲。蒸汽噴發而出，秒針開始跑，一個一個人才開始移動起來。那輛火車開始緩慢的啟動，我從其中一節車廂中尋見了父親。這是第二幕了，我卻和一大群人站在月台上，我父親早已摘下他的墨鏡，他的笑容出現在我記憶裡，跟我說再見。我終究按奈不住夢魘，弓起身子直冒冷汗，望向鏡子裡的自己像是透過沉睡跳過了整段冰河期，長成了一個得用回憶過去和臆測未來顯示自己存在於中間地帶，面貌模糊的青少年。我父親最後還是將氣味帶回了家裡來了，他繼承那根祖父的煙斗，石楠木製因長年使用而內斂的黑色暗澤，像足一根火車頭上的煙囪。他開始在自己的房間裡獨自冒煙。那些日子裡，我母親最常做的一件事情是煮一桌四菜一湯的梅花餐，飽足三人的份量，然後喚著我的名字吃飯，看到每天不一樣的菜色總讓我有點傻眼了，母親說：「別發呆，去叫他來。」接受指示，我站在父親的房門前，敲了兩下，然後父親才會反應過來，喚我進門。我終於看到一個老朽的身軀撐在書桌椅上，法院公文在案前成了一灘死水，他的墨鏡換成了難看的老花，我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情：「父親那件西裝究竟收到哪裡去了？」我說爸？還沒換成下一口氣，他緊 3.

(4) 接著說：「我知道。」我知道他總是等到菜涼了，才要吃飯，而我最不能忍受的是餐桌上那段沉默的消化過程，我只能聽著彼此間的碗筷發出清脆的聲響，忍受這段難能可貴的共聚時光，直到母親終於打破沉默問道：「那塊地，結果怎麼樣了？」我父親繼續咀嚼、咀嚼、咀嚼，透過咀嚼將這句話的完全吸收。他換了一口氣接著說：「放心，我知道。」然後時間繼續沉默，我注意到他嘴角兩道深刻的法令紋，終究讓我想起祖父來了。我父親在一次飯後對我說：「去把我底層抽屜的鐵盒拿過來給我。」接受指示，我站在父親的房門前，無須敲門就開始轉動把手，開門走向他的書桌，像一輛即將通過漫長山洞的火車，我把最後一層抽屜打開，看見陳年的鐵盒，盒蓋上有一輛蒸汽火車圖案被蝕鏽得斑駁不清，乍看之下像是在煙霧瀰漫之間進站的，我才又小心翼翼向父親駛近。打開鐵盒取出那根煙斗，緊接著是「波」的ㄧ響，開啟密封罐，我忍不住在他面前攤開手掌來，然後他繼續將一部分菸草倒進我的掌心裡，重量沒有任何改變。後來我知道，塞菸草這個舉動是抽煙斗時最困難的一件事情，因為每個人的個性直接影響了燃燒的過程，進而決定每個人抽煙斗的時間長度。我父親最後用了三次連續動作，將我掌心裡的菸草拾掇乾淨，我啪啪手，聞聞手掌心停留的菸草氣味，我父親難得對我會心一笑，最後讓回憶漫延開來。「你仔細看。」他啪擦一響劃下火柴。先是一分鐘，換成十分鐘為單位。先是吸，記住別一直吸，還要小心吹。時間不間斷的燃燒，我看著斗座的孔洞冒出濃煙，我很仔細看，想像整支煙斗像是一座流暢的通風口，看著煙霧繚繞著我的記憶，時間一分一秒來到最後，我父親在我面前抽煙的時間，花了整整兩個 4.

(5) 半鐘頭。基本上，抽一根煙斗的長度大致維持在三十分鐘到一個小時不等，最後一次，我父親的煙斗終於熄滅，他在我面前做完最後一個舉動。一個抽煙斗的老手，如果最後能讓斗座裡的菸草完全燃燒殆盡，會在桌上「叩」的一聲，敲出一團黑得乾乾淨淨的煙灰餘燼。我小心用指頭去碰觸一下，它立即化散開來。父親說：「這像極了你祖父燒出來的舍利花。」最後一次，餐桌上所有的餐盤被摔在地上，滿地灑得湯湯水水。母親一直哀嚎，她說那個王八蛋從來不知道在想什麼，回去那個不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住是要搞什麼鬼？那個鐵盒子被他留了下來，上面印有一輛古老的蒸汽火車圖騰，我看著那輛火車，將鐵盒子再一次打開，拿出那根煙斗。我回憶起那天在燃燒的稻草堆裡，透過父親手指的方向望向遠方，也重新回到月台上混亂的那一刻，我父親穿著一襲乾淨的黑色西裝，坐在一節車廂內，我目送他被濃煙帶往很遠很遠的地方，逐漸在我眼前縮成小小的一點，那個點開始移動起來。我叼起煙斗，取出一部分菸草塞進斗座之中，劃下一根火柴，開始深呼吸。緊握著斗座我立刻感到溫度開始蔓延，漸入我的掌心，我小心翼翼的吸，記住別一直吸，還要小心吹，它燙了我的舌頭，緊張之下讓斗座開始逐漸冷卻，我用大拇指伸進去那個洞裡將菸草隨意壓了幾下，立刻又被燙了一次趕緊收手。我看著自己的大拇指，有一圈小小的印記。在那圈印記消失之前，我嘗試抽了一次煙斗，僅僅燃燒了三分多鐘就立即熄滅。三分多鐘，古老的蒸汽火車才剛開始發出「泣」的一聲，還沒開始跑。而兩個半鐘頭的時間，卻足以讓一輛火車載著我的父親南下，回到那個煙霧繚繞的稻草堆裡，去取代我祖父。我已經知道最後一幕會發生什麼事情了，我會坐在古老的蒸汽火車裡，直到黑色的火車頭發出「泣」漫長的ㄧ聲，透過車窗，我會仔 5.

(6) 細看著火車頭噴出濃煙。煙霧開始瀰漫，就在我縮成小小的一點迷失自己之前，我會記得在拇指上留下一圈小小的印記。我終究受不了嗆鼻的燃燒氣味，最後會忍不住流下淚來。.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