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 駝 祥 子
老舍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被譽為中國現代文學時期最 優秀的小說之一，今天的香港中學生在閱讀這部名著的時候，
除了欣賞它的藝術技巧之外，還可以怎樣去分析它的時代意 義，並且進而與當前的社會生活對照，獲得對文學作品「活」
的理解？這篇導讀並不打算把《駱駝祥子》總結為現成的教學 材料，而是嘗試提出入手閱讀《駱駝祥子》的一些角度，幫助 學生就重點問題得出自己的結論。
作 者與作 品
老舍（1899 – 1966），原名舒慶春，筆名老舍。老舍是北京 滿族人，對北京市井小民的地道生活十分熟悉，這反映在他作 品中的語言和題材，形成了所謂的「京味」小說，有別於同時 期茅盾的名著《子夜》所寫的上海都市文化。
1924 年，老舍到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任教中文，直至 1930 年才回國，所以並沒有親身參與早期的新文學運動。老舍 在留英期間開始閱讀英國小說，自言受狄更斯的社會諷喻小說 影響，並寫成了早期作品如《老張的哲學》和《趙子曰》等，
這時期的作品富幽默感，並以諷喻時勢見稱。
回國後，老舍仍然關心國情，致力探索時代和小人物命運 的關係，到了 1936 年，寫出了作家生涯中的成熟之作《駱駝祥 子》。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老舍寫《駱駝祥子》的時候放棄了一 貫的幽默筆觸，風格傾向樸實而漸變為沉重。抗戰時期，老舍 也參與政治和文學社團活動，1937 年開始擔任中華全國文藝界 抗敵協會總務部主任。有論者認為老舍的作品由早期傾向於個 人主義色彩漸漸轉變為批判個人主義，這意識形態轉變在《駱 駝祥子》中也有跡可尋。讀者不能忽略現代文學時期的作家和 政治思潮及活動的密切關係，以及這種關係對作品的負面影響。
解放後，老舍和不少著名作家一樣，奉中央意旨修改自己
的舊作，《駱駝祥子》也不能倖免，作了不少符合官方意識形態 的增刪。1966 年文化大革命初期，老舍因不堪被批鬥的屈辱，
自投北京市郊太平湖。一代優秀小說家的悲慘結局在許多內地 的文學史中也只是輕輕一筆帶過，或者略去不談。正如當代學 者劉再復先生所言，中國現代小說往往呈現一種參差或自我分 裂現象，在同一部作品中，寫得好的地方就是作者拋開政治意 識形態，關懷個人生命的時候，而當他自覺要貫徹某種政治思 想的時候，往往卻犧牲和損害了作品的生命力，變成了教條化 的宣言。讀者可從這樣的思路，評鑑《駱駝祥子》的得失。
藝術特色
1. 人物描寫
《駱駝祥子》的主要人物不多，作者以洋車夫祥子作 為核心，創造靠自身勞力、奮鬥自強的樸實小人物典型，
並進而批判這種「個人主義式」的自利心態，揭示出若不 針對當前的社會病態作出集體行動，任何個人追求也注定 是死路一條。
撇開以上「典型人物」塑造所蘊含的意識形態不談，
我們可從技術方面深入分析小說人物的塑造。首先是人物 的「心理厚度」和變化。作為故事的主角，祥子這個人物 毫無疑問地得到了充分的發揮。縱使本性厚實，祥子面對 生活困境的微妙心理反應也有細緻的立體描繪。在故事發 展的過程中，他的性格也經歷了變化，由最初的純樸木訥 農民性格，漸漸因為生活的折磨而變得粗鄙，只顧吃喝嫖 賭，甚至為私利出賣別人。老舍指出，無論祥子當初是如 何地不隨波逐流，最終還是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洋車夫德 性。這也是「洋車夫」這一行業所蘊含的象徵意義。祥子 的悲劇就是他墮落的必然性。
相對於祥子，虎妞的角色也寫得十分鮮活。潑辣、醜 陋、粗野、滿肚密圈，但到最終卻把命運錯押在祥子身上；
和父親劉四爺反目，斷絕了父女關係，也失去了人和車廠
於難產。這個女子的心計，儘管並不討好，卻寫得非常鮮 活。相反，小福子這個人物卻十分扁平，幾乎完全扮演典 型犧牲者和受害者的角色，祥子後來對她的情感也缺乏基 礎和發展，令結局的絕望悲情打了折扣。有論者更認為自 虎妞死後，小說人物的發展就進退失據，祥子的迅速墮落 顯得牽強，彷彿完全為了宣示主題，多於依循人物性格的 內部邏輯了。
除了個別人物本身的「心理厚度」，我們也可以研究一 下人物之間的心理衝突。這方面老舍寫來也十分富有張 力，特別是虎妞布下圈套誘騙祥子作丈夫，兩人之間既敵 對又親近的關係，以及祥子對虎妞的抗拒和接受的反覆心 態，也得到非常細緻的描繪。至於虎妞密謀在劉四爺大壽 當天威脅父親納祥子為婿，與父親展開的心理戰，也寫得 十分精彩。在這些拋開主導思想，對人性進行深入剖析的 地方，顯見老舍作為小說家的深厚功力。
2. 情境描繪
老舍除了善於寫人，也善於營造情境。他筆下的景物 描寫往往是為了襯托人物的心理和生活。舉例說，在第十 八節作者寫到六月十五那天北京的悶熱天氣：「太陽剛一出 來，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灰氣低 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覺得彆氣。一點風也沒有。」這樣的 天氣，除了是為了預備往後的一場令祥子致病的大暴雨，
也同時和祥子婚後困悶的生活相映襯。這是正的關係。相 反，在接近尾聲的第二十四節，同樣寫到北京初夏的炎熱，
老舍卻刻意去寫京城的節日氣氛：「到處好玩，到處熱鬧，
到處有聲有色。夏初的一陣暴熱像一道神符，使這老城處 處帶著魔力。牠不管死亡，不管禍患，不管困苦，到時候 牠就施展出牠的力量，把百萬人的心都催眠過去，作夢似 的唱著牠的讚美詩。」很明顯，這段寫景是反諷，很快我 們就讀到祥子為了六十塊錢出賣阮明的情節。由是我們可 以看見老舍寫景的用心。
3. 語言運用
老舍對人物所用的語言也十分講究，所謂甚麼人物說 甚麼語言，是老舍小說中非常注重的。老舍憑著對北京民 間生活的熟悉，生動地表現了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語言。
但除了人物語言外，老舍的敘述語言也別樹一格，與同時 代的新文學文藝腔的華麗潤飾不同，他的敘述語言比較接 近口語，樸實而簡潔，但又準確、豐富，而且靈巧。
4. 人物與時代的關係
無論是把老舍的小說取向形容為憂思國情或者文化批 判，他不但對生活中的小人物有切實的關心，也希望從作 品中顯現時代弊病的徵狀。從時代意義上看，《駱駝祥子》
的時代關懷似乎可以總結為「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樣毀 滅個人，這是個人主義的兩端」（第二十三節末尾）。在一 個充滿病態的時代，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無論個人有多 優秀的性格質素，多美善的人生目標，也無法獨力抗衡社 會總體的陰暗面。相反，這種只關心一己前途的努力，最 終也會導致墮落和自我毀滅。這就是老舍在《駱駝祥子》
中所呈現的時代觀。
5. 「呈現」與「介入」
我們也可探討老舍在小說中如何採用寫實主義的形式 去處理主題思想。首先，在取材上，作者如何選取最能「反 映」現實狀況的典型人物和事件。再者，在技巧上，作者 如何描繪和呈現令讀者入信的人物和情景。另外，作者又 會常常在敘述中介入，直陳對小說中人和事的看法，甚至 作出論述性的總結。「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樣毀滅個人，
這是個人主義的兩端」（第二十三節末尾）這段關於個人主 義的批判，就是作者介入直陳的例子。小說結尾的一段說 話也屬此類。讀者該嘗試理解不同的「寫實」方法和它們 在作品裡的位置。更進一步說，讀者可從「呈現」和「介 入」各端去分析作品的立場，這將有助於更深入地了解一 部作品的複雜時代意義。
教學建議
閱讀本書後，教師可引導學生進行下列活動：
1. 分析小說中的人物
老舍的小說以人物塑造見稱。可讓學生就書中各人的 背景、身份、形象、性格、語言等方面，作比較分析。
2. 探討作者的意識形態和立場
當代學者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說：「祥 子這個人物固然是作者憐憫同情的主要對象，但到結尾時 硬被變成諷喻個人主義的形相。我們讀他最後墮落的故事 的時候，意識到作者插進了諷刺的手法，這和小說主體的 同情旨趣是不相符合的。小說最後那句語氣很重的話，充 滿了作者對主人公的公開輕蔑。」這裡指出作者對祥子態 度的參差，會令讀者感到困惑。
小說的結語是這樣的：「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
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 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 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裡的產兒，個人主義 的末路鬼！」可見在《駱駝祥子》裡存在著兩種態度，一 種是作者對小人物的同情，另一種卻是基於意識形態的，
和小說基調不調和的批判。就此，教師可引導學生討論下 列問題：
(1) 作者究竟是同情還是鄙視祥子？
(2) 作者是諒解和關懷祥子的處境，還是批判和否 定他的性格？
3. 進行跨時代的對照閱讀
學生除了認識《駱駝祥子》與三十年代中國歷史及文 化背景的關係，也可以從今天香港的角度，思考小說針對 的問題。比如說，關於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看法。雖然 香港近年的經濟和民生困境，在實況和性質上未必和前代 相同，但就個人在病態社會中的掙扎求存這一問題上，可
說具有跨時代的的共性。教師可引導學生探討下列問題：
假設今天的香港，有像祥子一樣的人物，夢想靠 自己個人的努力尋求安穩的生活——
(1) 我們會怎樣對待他的奮鬥，會以個人主義的自 私自利來批判他嗎？
(2) 會要求他對時局有深刻的認知，對社會整體有 更慷慨的承擔嗎？
(3) 祥子的洋車夫身份，和今天的的士司機或某種 行業有相似的處境嗎？
(4) 在今天，我們如何選取「祥子式」的典型人物？
(5) 我們必須通過「典型人物」來了解時代特徵嗎？
(6) 對於個人和群體的關係，我們能從《駱駝祥子》
和今天身處的狀況的對比中，得到怎樣的看 法？
假使教師在引導學生鑑賞名著的長短得失之餘，能讓 他們對自身的境遇作出反省，這對學生來說，可謂最切身，
最有意義的閱讀體驗。
參考書目
學生在閱讀本書之餘，希望翻閱評論材料，可參考幾本簡 明的文學史中有關的章節。現把其中幾種列出：
1. 夏志清著，劉紹銘編譯：《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
友聯出版社，1985。
2. 司馬長風著：《中國新文學史》，香港：昭明出版社，
1982。
3. 錢理群等著：《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北京大 學出版社，1998。
《20 世紀中國文學史》，廣州：中山大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