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個人創作理念與實踐
第一節 人文省思
在當今這個巨大改革的時期，藝術家要想創作出足以表現 時代特點的作品，一定要從實際生活中去發掘。透過水墨畫「鄉 野寄情」系列的創作，我對藝術創作有以下感想：
首先，生活是藝術創作的母體，創作要靠生活的累積。現實 生活，有著無比豐富生動的內容，是藝術的泉源。藝術家只有深 入生活，通過創造性的操作，才能創作出滲透著濃厚感情的更鮮 明更集中反映生活的藝術美的作品，而這些作品從精神上愉悅著 人們，也從感情打動著人們，使之感奮，進而提昇生活的美感。
因此，藝術來源於生活，又回到生活中去，這是藝術家們所共識 的，歷代名家所創作的優秀藝術作品，無不是源自於其對生活的 認識和情感，西方賢哲說：「不是世界缺少美，而是我們缺少發 現。」黃賓虹先生也曾說：「江山本如畫，內美靜中參。人巧奪 天工，剪裁青出藍。」藝術家要做的就是發現生活中的美。
基於此，我曾多次到鄉間或漁村寫生，深入生活，看什麼都 有興趣，看什麼感到新鮮，我感到生活本身要比藝術作品更豐富 多彩，更激動人心，於是拍了許多照片，畫了很多速寫，這些東
西為我的創作累積了大批素材。可是當我要創作的時候，用得上 的卻不多，而當看到別人的作品展覽或發表時，又感歎自己當時 怎麼沒有發現到呢？後來經過反覆的實踐，漸漸領悟生活和藝術 品雖都是美的，但藝術品反映出來的生活可以而且應該比普通的 實際生活更高，更典型，也就是說，面對採集到的生活中美的素 材，還應經過選擇、概括、提煉、加工的過程。正像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所說：「藝術家不僅要在世界 裏看得很多，熟悉外在的和內在的現象，而且還要把眾多的，重 大的東西擺在胸中玩味，深刻地被它們掌握和感動，他必須發出 過很多的行動，得到過很多的經歷，有豐富的生活，然後才有能 力具體地把生活中真正深刻的東西表現出來。」（註１）這段話，
體現出黑格爾對藝術的精深觀察，也說明藝術創作是人類高級 的、複雜的、特殊的精神活動。體驗生活，深入生活，是藝術家 一輩子的事，即使已經熟悉的生活，仍需要再去觀察，從中不斷 地發現和感受。
透過創作，我深刻的體會到，深入生活耍經過三個過程轉 變，才有可能達到從生活美到藝術美的境地。首先是感情的階 段，這是對生活認識的第一步，我們要走出畫室，到生活中去，
到大自然中去。齊白石先生說他從不畫沒見過的東西，就是說，
沒有親身感受，就沒有個人情感在裡面，不可能有什麼創造。其 次是理性的階段，這一階段需要藝術家對生活諸事物作出判斷，
分析選擇，要去蕪存菁。所謂「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兩三 枝」。這是前人對生活事物的心得，亦可做為繪畫選材的參考。
最後階段是達到藝術家創作的最高境界－感悟，通過前兩個階 段，進入「用有我之技法和靈性，達到無我之境界。」也就是使 水墨畫的創作除了具靈動性、廣闊性之外，更具超邁的精神空 間，從有限空間進入到無限空間，進而達到老子所云之「人法地、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對宇宙大生命提出觀照，亦對 人生與歷史提出觀照。
第二節 筆墨的建構
筆墨，指用含有水、墨汁的中國毛筆以中國書法的基本方法 在宣紙（以及絹等）上所畫的點、線、面筆觸與筆觸組合。在一
千餘年的歷史進程中，筆墨演變為水墨畫的基本語匯和基本形式 單位，並進而昇華為獨立的審美實體─內行的人們能夠拋開物形 單獨欣賞筆墨的美。運筆的方向、輕重、疾徐之不同，筆線的長 短、形狀、組合之不同，毛筆含水量在行筆過程中之變化，紙張 吸水與滲暈力的大小，不僅會表現出不同的力感及「力的樣式」， 也會達出畫家各種不同的微妙情緒。更重要的是，筆墨和筆墨程 式作為水墨畫獨有的視覺符號，積澱了中國的文化精神，從一個 方面表現了中國人的智慧和中國人感知世界的特殊方式。清末以 來，筆墨的高度規範化和摹古畫家的惰性相互作用，使筆墨的發 展變得遲緩；近現代的一些革新者從西畫求借鑒並給中國畫注入 了生機，這些事實使一些人產生了錯覺，以為講究筆墨就是「保 守」，就是「封建主義」；其實他們和摹古保守者犯了一個同樣的 錯誤，都把筆墨視為一成不變的、無生殖力的死物。近一些年的 水墨畫革新，在材料工具上進行改革，用拓印種種方法製造的「肌 理」效果，開闊了新思路，擴展了水墨畫的表現力，有些藝術家 如劉國松等也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但由此產生一種錯覺，以為 肌理可以代替筆墨，或認為「筆墨就是肌理」，有意無意混淆、
抹殺二者的本質區別，則是不恰當的。肌理不是筆墨，至少有如 下理由：
一、 製造肌理雖也需要一定技巧，但主要靠特殊材料方法造偶 然效果。不會畫畫的人也能製造某種肌理，但絕不能把握 筆墨；二者是性質，獲得方式和高下都不能同日而語的技 巧。
二、 筆墨的產生和書法的產生一樣，是畫家情感投入的過程，
畫論把作畫稱為「寫」或「寫意」，就包括著這層意思：「寫 者瀉也」，渲瀉情意也。獨到筆墨必有獨到的渲瀉。作肌 理只是製造出某種物理性的紋理，它可能似這似那，大抵 都外在於情感世界。
三、 筆墨要靠功夫與修練得來，修練到一定火候可以「縱心所 欲不逾矩」，如入莊子說的「庖丁解牛」「郢匠運斤」之境，
心手相應，不為外物所役，且能寓偶然於必然，肌理靠機 械性的物理化學效果獲得（畫家的絕招，包括在紙上裡加 化學藥器如洗滌劑、油脂等。）換言之，作者把「創造性」
等同於某種機械偶然性，降低甚至取消了心手湊泊的能動 性；而一旦熟悉了它的方法，就能不費腦筋地複製、重複，
偶然性亦為或然性，新鮮效果也就極易成為千篇一律的公 式。我不否認肌理效果可以豐富畫面，運用適當能夠增加 作品的表現力。筆墨可以不斷深入、豐富和發展，已被近
千年的中國繪畫史包括近現代的繪畫史所證實，只靠肌理 維持作品生命的畫家大都在進行著語言和圖式的重複，這 個事實還不能說明問題嗎？一言蔽之，製造肌理作為筆墨 的一種補充是有益的，但把它視為筆墨的替代物則難免變 為災害。
強調筆墨，最容易誤解和誤導為古人筆墨。事實上，齊白石、
潘天壽等強調筆墨，與齊白石「俗」、潘天壽「霸」的人所強調 的筆墨，其意義完全不同，一個著眼於新規範的創立，一個著眼 於舊規範的維護。我強調筆墨取的是創造者的態度，指的是反叛 古法而又與古法存在著反向對應性的筆墨，是深諳古法而又不合 古法的筆墨，它的精意不在於下了多大的墨池之功，而在於對筆 墨的深層精神有怎樣的感悟程度。沒有對文人畫不妥協的反叛態 度，現代水墨畫便無法發展，但如果對傳統筆墨的巨大威懾力缺 乏深度體驗，也就很難談妥協不妥協了。
筆墨深度指的是行筆運墨過程中精神投入的程度，創作過程 在這裡成生命運動過程，成為不斷發現不斷悸動的過程，從某種 意義上說，不能在創作過程中暴發出新的靈感、不能在皴擦點染 的複雜運動中發現新的精神奧秘的水墨畫家，是有重大缺憾的藝 術家。之所以說：「在某種意義上」，是因為筆墨要求並不適合於
所有的水墨畫。對於工藝性、裝飾性、幾何抽象、邊緣繪畫、結 構主義繪畫、觀念繪畫，都無法一概地提出筆墨要求，但對於一 般的現代水墨畫來說，應該提出筆墨的深度要求。
第一節 第三節 觀念的創新
畫家潘天壽說：「凡事有常必有變，常，承也；變，革也。
承易而革難。然常從非常來，變從有常起，非一朝一夕複偶然得 之。」（註 2）創作過程是一種流觀動態結構，不是複製和重複。
每逢一次新的再創造時，都還需要新的刺激信息觸媒的碰撞。創 新活力之源就是感知覺的不斷充實和創新。特別是在囿於陳舊模 式，形成習慣定勢而無鮮活感覺時，直接地去感受體驗就能帶活 許多間接感受體驗，只有直接體驗，才是突破陳規陋習的最佳解 決方案。藝術上的變革，離不開現實生活，現實的社會，生活起 了變化，人的思想意識必然起變化，藝術也自然會有變化。從史 前時代起，藝術即隨著文化思潮與生活環境而產生不同的時代功 能。現代某些藝術家常將「創新」掛在嘴邊，但僅在藝術型式上 的翻新與變化而已，所以他們致力於新技法、新媒材、新表現等 拓展與開發，對於藝術的內涵及意蘊則較少觸一及，因而缺少思 想深度和感動人心的視覺表象。因此筆者認為現代水墨畫，應具 有原創性、民族性和時代性，如此方能反映多元多樣，急遽轉變 的時代現象。
一件作品的藝術性應在於它所包含的創造成份，這種創造的 原動力來源於對自我的超越。實現超越是每一位藝術家所必須完
成的過程，藝術追求者只有先把它作為奮鬥的目標，才有可能獲 得靈性和真正意義的創造力，而且能以更誠實和負責任的態度來 對待藝術，不會因為各種因素的干擾而偏離了最初的方向。經過 一段漫長的困惑時期，創作者可能達到某種程度的成就，雖然畫 中仍有許多待改進之處，但這已經是創作者本身了不起的進展 了。這有點像禪宗裡的頓悟，只是頓悟必須建立在相當高的境界 上，然後再用思維開導的方式讓人超越。此外，當藝術作品達到 成就之前，我們常會借鑒或模仿大師的觀念或作品，這源是藝術 創作必經的歷程，但這種方式不可能走得長遠，因為長此以往會 使得創作作品停留在表面，對任何風格的追求，流於矯揉造作，
這些實際上都是人為意識的產物，遠遠沒有觸及到創造的本質，
我們可以把一些新風格，新樣式稱作一種新發明，而非一種創 造，新的藝術風格的形成應只是一種求知領域的發現。人身體的 進化至人類社會以來已經停滯不前，而知識卻大大豐富了，觀念 也在不斷進步，人類的發展史不如說成是意識的進化史。我們應 該認識繪畫成就不應是本身追求的最終目標，它只是一種媒介，
達到永恆的途徑不是信奉某種神靈，或獻身於某一種事業，而是 先排除一切凌駕於人之上的，充斥於頭腦中的事物，確立一個絕 對獨立的自我。這個我必須是世間唯一的，不同於所有人的，必
須感覺世界是以我為中心來轉動的。自我的確立可以使我們從外 界複雜的表象中分離出來，這是表象與永恆之間的仲介，只有先 進入到自我，才有可能去超越現況。
現代水墨風景畫，仍然有別於以再現自然景物為主旨的西洋 風景畫，並非是簡單地借助傳統筆墨來畫現代風景，蘊涵於形式 之中加內在精神，應是中國水墨風景畫的藝術精神所在。借對自 然景物描寫，以獨到的藝術語言表達自己對人生和社會的靜觀體 驗；感受自然生命韻律，追求心靈境界，體驗宇宙和諧的美學旨 趣，正是現代水墨風景畫，由臨摹轉向抒情書寫，弱化傳統筆墨 程式，增強現代藝術中的結構、語言、色彩等造型要素的主旨所 在，使現代感與傳統的風景水墨藝術精神高度統一。
註釋
註 1 黑格爾著 朱孟實譯《美學》頁 562。
註 2 潘天壽著《潘天壽論藝錄》頁 28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