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廣輿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文學博士
宋初九僧之詩,一直是宋詩學中被冷落而難治的環節。九人既入僧籍,自然志在弘法,
作詩乃其餘事;加以他們的身世背景湮沒無聞,以致個別的創作形象薄弱,未能巋然自成大 家;詩篇傳世少,散佚多,僧詩思想企向又與一般文士詩有別,讀者不易索解。所以北宋以 來,學者多泛舉其名而罕論其實。
要探究九僧詩的精神實境,必須先對《九僧詩集》作全面性考察;要考察《九僧詩集》,
必先澄清原始面貌,蒐求輯錄流傳的過程,再將枝分派衍之現存版本實況、內容歧異予以釐 正,並補輯佚詩。但由於資料闕如,考索不易,只能覈實立論,秉持「信以傳信,疑以傳疑」
的原則,儘量還原其歷史面貌。
一、原始結集面目
《九僧詩集》在九百餘年傳衍過程中,先後以三種不同名稱輾轉翻雕,內容互有譌奪,
造成它傳世面目的模糊。
最早記載九僧詩的合集者,是歐陽修《六一詩話》:
國朝浮圖以詩名於世者九人,故時有集,號《九僧詩》,今不復傳矣。余少時聞人多 稱之,其一曰惠崇,餘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記其詩,有云:「馬放降來地,
雕盤戰後雲」;又云:「春生桂嶺外,人在海門西」,其佳句多類此。其集已亡,今 人多不知有所謂「九僧」者矣,是可歎也。
對於這一段「其集已亡」的記載,司馬光稍後在《溫公續詩話》作了補正:
歐陽公云:「《九僧詩集》已亡。」元豐元年秋,余遊萬安山玉泉寺,於進士閔交如 舍得之。所謂九詩僧者:劍南希晝、金華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簡長、貴 城惟鳳、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懷古也。直昭文館陳充集而序之,其美者,亦止 於世人所稱數聯耳。
而後世學者大都以這二則詩話為憑據,認定《九僧詩集》於歐陽修晚年已亡佚,司馬光 於元豐元年(一○七八)秋又重新覓得,成為現行版本之嚆矢。這一說法,歷六百餘年廣為 學者標舉,清人王士禛首先提出新見:
宋《高僧詩》前後二集,錢唐(塘)陳起宗之編,多近體五言。予按:前集即《六一 詩話》所謂《九僧詩》也。所稱「春生桂嶺外,人在海門西」,希晝句也;「馬放降 來地,鵰盤戰後雲」,宇昭句也。今具載集中。[註 1]
既然在宋人陳起所編《聖宋高僧詩選》前集發現了《九僧詩》,可見當時還沒有亡佚,
只是傳本極少,歐公不經見,否則陳起怎能刊刻?但王士禛只指出陳起編集中有《六一詩話》
指涉的《九僧詩》,並沒有指明在《六一詩話》之前其集尚存。繼王士禛之後,清人張宗泰 又有進一步發現:
按宋末書賈陳起有《高僧詩選》,所錄《九僧詩》共一百三十四首,其時九僧全集猶 在,當歐公時豈得云已亡?當由未見耳。又所舉「馬放降來地」一聯為宇昭詩,「春 生桂嶺外」一聯為希晝詩,今竝見《高僧詩選》中,非惠崇詩也。[註 2]
二氏言之鑿鑿,近人郭紹虞遂據以辨誤,引為《六一詩話》一時的疏失:
是書所論,常為後人詬病者有數事,然均不關重要。如《九僧詩》非無傳本一事,司 馬光《續詩話》已補正之,而王士禛《蠶尾文》及張宗泰《魯巖所學集》復據陳起《高 僧詩選》以正其誤,此則記憶偶疏,原不足怪。[註 3]
今人明復法師更認為,歐陽修的詩話是「洩其不宣之密」:
蓋永叔向以醇儒自居。撰《新唐書》時,削釋氏紀事二百餘則不錄,欲使後世之人淡 而忘之。其《詩話》中謂《九僧詩》已絕,亦此故技耳。[註 4]
其護持《九僧詩》而為之辯誣的心態昭昭可見。這一宗公案至此似乎已真相大白,無可 疑義了。然而近代學者之詩史、詩論中,凡牽涉《九僧詩》者,無論專著或論文,均未觸及 這三家翻案新證,仍然因循舊說,以《六一詩話》及《溫公續詩話》立論,僉認《九僧詩集》
於歐公前已經絕佚而由司馬溫公復見,輾轉承襲,略無異議。這種現象,一方面顯示九僧之 詩歷來乏人深究,冷僻沉寂而至不明所以;一方面卻僥倖避過王士禛等人積非成是的誤判,
沒有相沿成說。
事實上,郭紹虞受王、張二氏誤導,遂認定是歐公「記憶偶疏」。造成此一錯認的關鍵 是:年代先後錯置,又混淆陳充、陳起的編本,形成整體誤判:
(一)《六一詩話》〈小序〉載明是歐陽修「退居汝陰而集」,即為神宗熙寧四年(一○七 一)致仕居潁州(今安徽阜陽)至次年謝世之前成書,所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為「晚 年最後之筆」。郭紹虞認為歐陽修於嘉祐五年(一○六○)官樞密副使時,曾著《雜書》一 卷,即為《六一詩話》之前身[註 5],熙寧年間才重新汰擇整理而定稿,此書記事前後歷時十 餘年。然而,歐公曾於仁宗景祐元年(一○三四)及康定元年(一○四○)任館閣校勘,編 校昭文館、集賢院、史館三館所藏典籍五年之久,盡見秘閣藏書,所以他與張觀、王堯臣等 人於慶曆元年(一○四一)編撰的官修《崇文總目》中,沒有《九僧詩集》的錄目;治平四 年(一○六七)起,他又先後出知亳州(今安徽亳縣)、青州(今山東益都)、蔡州(今河 南汝南),各處奔波,應不致與民間藏書睽隔太久,故知「今不復傳」。
(二)《溫公續詩話》的記事,以元豐初年王紳作〈宮詞〉一事最晚,當於神宗熙寧、元豐 年間(一○七一-一○八五)成書,上距歐陽修熙寧四、五年作《六一詩話》相隔十餘年,
《九僧詩集》私藏民家失而復得的空間不可謂小,如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二十所列
《九僧詩集》就出自李夷中家私藏;而政和七年(一一一七)編定《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 目》中,也明列闕《九僧詩》一卷,足證當時已尟流傳,司馬光遂以偶得為貴,特為一記。
(三)元人脫脫所撰《宋史》卷四四一確有陳充(九四四-一○一三)列傳,充於太宗雍熙 三年(九八六)擢進士第一,歷授殿中丞、太常博士、直昭文館,辭章典贍。
九僧之六的惟鳳有〈寄昭文館陳學士〉一首,作於太宗至道二年(九八四),可見陳充 與九僧應是先後同時之人,為九僧詩「集而序之」頗為可信。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二十,也有「陳充為序」的記載。陳振孫《直齊書錄解題》卷 十五則云:「景德元年直昭文館陳克序。……歐公詩話乃云其集已亡,惟記惠崇一人,今不 復知有九僧者,未知何也?」真宗景德元年(一○○四),是歐陽修出生前三年,此本就是 歐公以為已佚,而被司馬光重新發現的集本。但是,陳克雖有其人[註 6],卻生於神宗元豐四 年(一○八一),不可能先於真宗景德元年為九僧編集,這顯然是「充、克」二字形近之誤,
所以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四八,引用陳氏說法時,就改正為「景德初」、「陳充序」。
而且,宋人李燾(一一一五-一一八四)《續資治通鑑長編》中,有「直昭文館陳充直史館」
一段記事,指陳充是「京朝官任館職,自至道三年至今不遷官」[註 7],為《九僧詩集》作序 之人必是此陳充。同時,《宋史》〈藝文志〉卷八也記為「陳充」。如果王士禛等人據陳充 所輯《九僧詩集》判定歐陽修之前並未佚失,推論上或可成立;但以「宋末書賈陳起」所輯 之《九僧詩》作論證,就不免罅漏太大,相去懸絕了。
(四)陳起是南宋「臨安府棚北大街陳宅書籍舖」主人。清人葉德輝考證陳起刻書時期在宋 寧宗、理宗年間(一一九八-一二六三)[註 8],那時不但歐陽修墓木已拱,連司馬光都辭世 逾百年了,怎麼可能看得到陳起編的《九僧詩》?
(五)陳起編《聖宋高僧詩選》,僅存錄九僧詩一○七首,清初毛扆「汲古閣本」才增廣至 一三四首,張宗泰把清刻本混作宋鈔本了。王、張兩氏的隨筆,說明清人筆記書錄雖有不少 賅博可觀的記載,卻也有隨手摭拾未經深考的斷想,張冠李戴的情況確實存在。
(六)明人袁中道另有一段記載,可資佐證:「當宋初,有九僧之詩,其佳語,置之唐集中 不可辨,自中宋時已不復存」[註 9]。「中宋」應指仁宗之後、徽宗之前,值天聖與元符年間
(一一二三),可見陳起刊刻之前,初宋鈔本確已失傳。
(七)《六一詩話》還提到:歐公少時誦習「唐之晚年……已播人口」的周朴、鄭谷詩,「余 少時猶見其集」,但也「而今不復傳矣」、「其集不行於世矣」,情況與九僧相似。可見儘 管如何「名重當時」,但由於五代的戰亂頻繁,雕版印刷術還未普及,詩文集失傳的現象仍 然很多,不獨《九僧詩》有此一劫。
綜合上述事例,比較真實的情況應該是:宋人承古來遺風,生前刻集行世者少,多於死 後由親友門生集而梓行。陳充於景德元年(一○○四)為九僧編詩作序時,九僧大多還住世,
保暹、行肇、簡長、惠崇四僧於真宗天禧四年(一○二○)還有獻詩的記錄。趙宋王朝的盛
之」,但因為傳本少見,又散落在寺院與民家,卷帙飄零,他才感嘆「今不復傳」、「其集 已亡」;一直到元豐元年(一○七八),司馬光始於玉泉寺偶然覓得;又歷百餘年,復由陳 起重新刊刻為「書棚本」流傳。
終宋之世,《九僧詩集》不只陳充、陳起編選的兩種合集,還有其他節本、別集流傳,
惟「極不多」,茲分述如下:
節本如周煇的《清波雜志》卷十一云:
煇昔傳《九僧詩》……九僧,詩極不多,有景德五年直史館張亢所著序引,如崇〈到 長安〉「人游曲江少,草入未央深」之句,皆不載,以是疑為節本。
此一節本,即在陳起「書棚本」之前。《宋史》卷三二四有張亢(九九四-一○五六)
列傳,亢為天禧三年進士,累遷徐州總管。景德五年(一○○八)正月戊辰,改元為大中祥 符元年[註 10],上距陳充編集已晚五年,如為同一版本,張亢何必另作序文?由於張序已經亡 佚,無從查考,周煇「疑為節本」,應是不同鈔刻本,而非陳充的原編本。學者或以「五」
年為「元」年、「張亢」為「陳充」之誤,將二者混淆為一,不免過於牽強[註 11]。
至於別集部分,比較缺乏系統,零散成帙的多,並非如陳振孫所謂的「九人惟惠崇有別 集」[註 12];但因傳布面小,不免佚亡得快,元朝以後已屬罕見。現將檢索所得,羅列於下:
(一)《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成於徽宗政和七年(一一一七),而於高宗紹興年改 定,目一載:
僧惠崇《唐律詩句圖》一卷 《九僧詩》一卷
僧惟鳳《雅十翠圖》二卷,闕 《天目集》一卷
(二)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成於高宗紹興二一年(一一五一),卷十九、二十載:
《希白詩》三卷,皇朝僧希白撰 《九僧詩集》一卷,凡一百十篇
(三)鄭樵《通志‧藝文略》,約成於紹興三十年(一一六○)前後,內載:
《九僧選句圖》一卷
(四)蔡傳《吟窗雜錄》,成書於紹興年間,卷十三、三五記載:
保暹《處囊訣》一卷 惠崇《惠崇句圖》一卷
(五)尤袤《遂初堂書目》,成於孝宗淳熙五年(一一七八),總集類有:
《九釋詩》一卷
(六)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成於宋理宗時(一二二五-一二六四),卷十五、二十載:
《九僧詩》一卷,凡一○七首 《惠崇集》十卷
《惠崇句圖》一卷
(七)脫脫《宋史‧藝文志》,編於元順帝至正五年(一三四五),卷二○八、二○九載:
僧《惠崇詩》三卷 僧《保暹集》二卷 陳充《九僧詩集》一卷
綜合以上載錄,可知除了合集之外,九僧之中,惠崇、保暹、惟鳳、簡長四人的詩,都 有結集單行的事實,現歸納列述如次:
(一)惠崇詩集 最早以《句圖》形式出現。唐宋文人有作〈句圖〉的習慣,一以示作詩法 門,一以標榜宗派,更可作互相酬唱之資引,賈島就有《句圖》一卷[註 13]。中晚唐〈句圖〉
迭出,連宋真宗亦將《御選句圖》立於晉祠[註 14]。當時,「人多取佳句為〈句圖〉,特小巧 美麗可喜,皆指詠風景,影似百物者爾」[註 15]。吳處厚《青箱雜記》保存《惠崇句圖》最早,
也最完整,並記云:
余嘗見惠崇自撰《句圖》,凡一百聯,皆平生所得於心而可喜者。[註 16]
阮閱《詩話總龜》卷十二的《惠崇句圖》,就出現許多訛舛錯脫。另外,惠崇還「有百 句圖,刊石於長安,甚有可喜者」[註 17],可見當時風光之一斑。鄭樵《通志》也錄存《九僧 選句圖》一目,惜已佚失不可考。至於惠崇的詩集,以北宋朱弁最早具載其結集經過:
僧惠崇善畫,人多寶其畫而不知其能詩。宋子京以書托梵才大師編集其詩,則當有可 傳者,而人或未之見,恐雖編集而未大行於世耳。[註 18]
《宋史》卷二八四有宋祁列傳,他託梵才為惠崇編詩集,當在他出知壽州期間,或稍後,
當時惠崇示寂已二十餘年,下距《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之「惠崇集十卷」,相差二百年左 右,距《宋史.藝文志》的「惠崇詩三卷」更遠隔三百年之久,不知何者是梵才所編;由十 卷縮為三卷,若非編輯體例變更,即顯示《惠崇詩》於百餘年間,有大量流佚現象。明人王 昌會輯引九僧詩句時,幾乎每聯都有文字上的出入,唯獨惠崇詩句無一羼誤[註 19],或可作為 明朝中葉仍能見到完本《惠崇詩集》的一證。
(二)保暹詩文集 保暹詩集最早的記載,是《郡齋讀書志》卷十九的一條小記:
希白詩三卷:皇朝僧希白撰,張逸序之曰:希白能詩。
元人吳師道《敬鄉錄》卷十四的註記,則比較詳細:
僧保暹,字希白,金華人,普惠院僧。喜為詩,有《處囊訣》一卷。
清人陸心源《宋詩紀事補遺》卷九十六及《金華縣志》卷十一也有相同的記載。五代、
北宋間,字號「希白」的緇素兩眾,僅有張紘、錢易、僧保暹、寶月四人可考索[註 20]:張紘 為五代後漢人,一字希伯;錢易(九七六-一○四○)雖然是宋真宗朝人,但未曾出家,行 世著作中也沒有《希白詩》之目。至於宋人董更《皇宋書錄》卷下記載的「釋希白,字寶月,
以書法名」[註 21],則是慶曆(一○四一-一○四八)中人,曾以〈淳化閣帖〉模刻行世,著
《古法帖》十卷,亦非九僧之屬。可見《希白詩》實為僧保暹的詩集,惜不為世知,往往誤 將「希白」與「釋保暹」別為二人[註 22]。
《郡齋讀書志》存目之「希白詩三卷」,與《宋史》〈藝文志〉所載「保暹集二卷」,
歷來也有消長現象。至於保暹《處囊訣》一卷,仍於蔡傳《吟窗雜錄》卷十三存錄[註 23],《宋 詩紀事補遺》卷九十六誤刻為《青囊訣》。另外,宋僧智圓〈贈詩僧保暹詩〉中,有「旨哉 天目集,四海爭傳寫」之句[註 24],則保暹似又有《天目集》一卷行世。不知是三集三名,還 是一集三異名?目前已難究考。
(三)惟鳳詩集 《吟窗雜錄》卷三二摘錄惟鳳詩,有註云:
王隨〈雪花詩序〉曰:持正大師,一章一聯皆出乎清新,發乎濬逸,賦象可以披圖畫,
騰英可以潤金石。
《宋史》卷三一一有王隨(九七三-一○三九)傳,與九僧年代相近;以這一則序言來 看,惟鳳似乎也有詩集;不過,這段記載到了清人厲鶚筆下,就成為〈惟鳳詩序〉[註 25]。至 於宋代流傳之「僧惟鳳雅十翠圖」[註 26],明人胡應麟(一五五一-一六○二)傳刻為「風雅 十翠圖一卷,惟鳳編」[註 27],胡震亨又易為「風雅拾翠圖」[註 28],出現斷句剜補的情況;
清人厲鶚《宋詩紀事》卷九十一、宜秋館本《聖宋九僧詩》李之鼎注、《四川通志》卷一六 七、一八八都加以沿用,又增一「風」字。如以紹興年書目為準,應正名為《雅十翠圖》,
屬於句圖類,不是丹青畫軸。
(四)簡長集 宋人書目雖然沒有簡長別集的記載,但《吟窗雜錄》卷三十二,於簡長詩下 註云:
張景序曰:上人以釋氏法怡悅情性,名利不能傷其欲,得喪無以搖其真。上人之詩,
始發於寂寞,漸運於沖和,盡出於清奇,卒得歸於雅靜。
張景(九七○-一○一八)為真宗初年進士,《宋景文集》卷五十九有〈張公墓誌銘〉
記載他的事蹟。他既為簡長作序,簡長應該也有詩集行世。《吟窗雜錄》雖然被紀昀判為明 朝中葉之「偽書」[註 29],內容真贗互糅,但仍有文獻上的參考價值在。
二、輯錄傳衍過程
《九僧詩集》歷經千年而能流傳不失,應歸功於北宋陳充、南宋陳起、清初毛扆三家的 輯錄刊刻,是護持《九僧詩集》的功臣:
(一)北宋陳充初輯 最早由司馬光覓得的九僧合集,就是陳充於景德元年編集作序的初 輯。從《郡齋讀書志》到《吟窗雜錄》,前後約八十年流傳的《九僧詩集》,多為陳充所編 一百一十篇鈔本,此鈔本至元初脫脫編《宋史》〈藝文志〉時還有傳本。
陳充以直昭文館學士身分編輯《九僧詩集》的因緣,若從《宋史》本傳來看,他是益州 成都人,恰與劍南希晝、青城惟鳳同鄉,與峨眉懷古可能也有鄉誼因素在。他「家素豪盛,
少以聲酒自娛,不樂從宦」,是從聲酒榮華場走過的人,「性曠達,澹於榮利,自號中庸子」,
這種個性,與緇門的清素寡欲相近;當時智圓也自號「中庸子」,與九僧之希晝、保暹、簡 長、惟鳳互相唱和,彼此相從密切;陳充又因「寇準薦其文學,得召試」而平步青雲,寇準 是宋初「晚唐體」詩人的盟主,惠崇既與寇準有詩往來,惟鳳又與陳充贈詩唱和,彼此同聲 相應,應是他親近九僧而為之編集的主因。
(二)南宋陳起續輯 宋承五代亂離之後,書籍多受兵燹影響,印板不多,北宋開始出現私 家刻本及坊刻本,至南宋刻書已蔚為風氣,販書成為新行業、新利藪。當時「天下印書,以 杭州為上,蜀次之,福建最下」[註 30],而杭州之書坊則以陳起、陳續芸父子書舖最著名。南 宋韋居安曾經記述云:
陳起,宗之,杭州人。鬻書以自給,刊唐宋以來諸家詩,頗詳備。亦有《芸居吟稿》
板行,芸居其自號也。[註 31]
「詳備」的實況,可以從中央圖書館《現存宋人著述目略》覘知:在現存十一種宋代詩 文總集中,除了呂祖謙輯《宋文鑑》二種、闕名輯《詩家鼎臠》二種之外,其餘七種都是陳 起輯刊的傳本,宋詩風騷幾乎由他一手刊盡。元人方回有一段批注:
陳起,字宗之,睦親坊賣書開肆。予丁未至行在所,至辛亥年凡五年,猶識其人,且 識其子。今近四十年,肆毀人亡,不可見矣。[註 32]
「睦親坊」為北宋宮學及南宋宗學所在地,文風鼎盛。丁未即宋理宗淳祐七年(一二四 七),越四十年即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一二八七),這段期間陳起刻書的記載不多,刻書 期以葉德輝考證的宋寧宗、理宗年間(一一九八-一二六三)比較可信。
陳氏父子刻書,多有「臨安府北大街睦親坊南陳宅刊本」的木記,世稱「書棚本」,在 宋槧本中以精校慎刻著稱,頗為後世矜重。但其他書鋪則有刻書過於貪多,反招物議的,即 如「杭州陳道人家印書,書之疑處,率以己意改令諧順,殆是書之一厄」[註 33]。
元明以後的《九僧詩集》,大多是陳宅刊本;現存各善本也以陳起刊刻最精工。九僧於 淨土有知,必然合十揖謝了。
(三)清初毛扆彙輯 《九僧詩集》於明代幾乎散佚失見,不僅焦竑《國史經籍志》沒有輯 錄,其餘私家藏目也尟見存錄,僅有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七記載「唐有詩僧九人,今 有《九僧集》」,並案正「九僧為宋初人」。但是入清以後卻又相繼出現,連王士禛都覺得 詫異,因而提出質疑:
九僧詩,當永叔時已云「其集不傳,世多不知所謂九僧者」。而此集更歷六、七百年,
完好如此,殆不可曉。[註 34]
這個疑問,清人傅增湘於《藏園群書題記》卷十九中,作了版本上的說明:
《九僧詩》世無刻本,其流傳於世,皆自毛斧季影宋本,顧汲古未嘗刻此書。至道光 丙申,石涿堂太史乃序而刻之,據云:亦假周香巖所藏毛鈔錄出者。近又有人取石本 重刻之。此二本余皆有之,獨金陵刻經處本未之見耳。輾轉傳鈔,遂不免文字有歧出 者。
明確指出清代刻本多從毛扆的影宋本流出。依照明朝中葉以前詩壇宗唐復古的風氣看,
宋詩並未受到重視,《九僧詩》的宋鈔、宋槧本,一直散藏民家,所以明季清初學者罕見宋 本,至毛扆搜羅增刊為「汲古閣本」後,才逐漸公諸士林,一時官方館閣及私家世藏大量著 錄。所以清人鄒存淦對毛扆影宋本的來源也不免起疑:
《九僧詩》一卷……當歐陽文忠公時已不復傳,其世鮮刊本可知,何至明季忽有影宋 抄本為汲古閣主人所得耶?此必係書賈射利,由宋刻《江湖小集》影出,以欺毛氏者;
其是否九僧原作,抑為陳起所篡輯,則無可質證矣。[註 35]
今考傳本《江湖小集》,並沒有九僧的詩集,鄒氏所指,應是《南宋群賢小集》之誤:
此書舊題宋陳起或陳思父子編,原本亡佚,《四庫全書》從《永樂大典》輯得存稿,題名為
《江湖小集》,毛扆與顧修又以《江湖小集》與殘本《群賢小集》重新刊刻,易名《江湖集》,
編次也有出入。葉德輝考述云:「起之字芸居,思之字續芸,又疑思為起之後人也。按:續 芸為陳起之子,但是否即思,則無塙證」。又指出:「思非起子,不待辨而明矣」[註 36]。張 宗泰則認為:「思即陳道人起之子」[註 37]。兩說都缺乏直接證據。近人張秀民則指出:陳思 為另一書坊主人,不是陳起之子[註 38]。
現將清藏書目所錄及題識臚列於下,以見《九僧詩集》於清世大興之一斑:
毛扆《汲古閣珍藏祕本書目》:
《九僧集》一本。影宋板精抄,一兩
丁立中《八千卷樓書目》卷十九:
《聖宋高僧詩》四卷。宋釋起□編,抄本 《九僧詩》一卷。不著編輯者名氏,抄本
黃丕烈《蕘圃藏書題識》卷一:
《九僧詩》不分卷。校影宋鈔本
《增廣聖宋高僧詩選》前集一卷、後集三卷、續集一卷。影宋本
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二十三:
《增廣聖宋高僧詩選》前集一卷、後集三卷、續集一卷。宋陳起編,影宋鈔本,十 行二十八字
《九僧詩》一卷。不著編輯姓氏,舊鈔本
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十八:
《九僧詩》一卷。舊鈔本《聖宋高僧詩選》三卷、後集三卷、續集一卷。舊鈔本,
錢塘陳起宗之編,前有新城王士禛題
《增廣聖宋高僧詩選》五卷。精鈔本,錢塘陳起編
王文進《文祿堂訪書記》卷五:
《增廣聖宋高僧詩選》前集一卷、後集三卷、續集一卷
張之洞撰,范希曾補正《書目答問補正》卷四:
《南宋群賢小集》一百五十七卷,附補遺
鄧邦述《寒瘦山房鬻存善本書目》卷六:
《九僧詩》不分卷一冊。宋陳起編,鈔本,吳枚菴手校
繆荃孫《藝風藏書記》.〈續記〉卷六:
《九僧詩》一卷
張鈞衡《適園藏書志》卷十五:
《九僧詩》一卷
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卷十八:
《九僧詩》一卷。汲古閣影宋精鈔本
《九僧詩》一卷。清道光丙申刊本。前有石韞玉序,云從周香巖藏毛鈔本出[註 39]
按照這些書目來看,《九僧詩集》在陳起之時,就廣編為三帙書,即:
《聖宋高僧詩選》前集一卷,即《九僧詩》。
《南宋群賢小集》續編一卷,即《聖宋高僧詩選》前集一卷。
而現存三書也都有毛扆刊本的特色:收詩一百三十四首,續補一首,比陳充、陳起編本 為多。毛扆因此頗為自得,序云:
歐公當日以《九僧詩》不傳為歎。扆後公六百餘年,得宋本弆而讀之,一幸也;較之 晁、陳二氏,皆多得詩二十餘首,二幸也;此本但有僧名而不著所產,又從周煇《清 波雜志》各得其地名,三幸也;又從《瀛奎律髓》得宇昭〈曉發山居〉一首,并為增 入,但陳充序目之曰「琢玉工以對姚合射雕手」者,此本無之,誠欠事也。方虛谷謂:
司馬溫公得之以傳世,則此書賴大賢而表章之,豈非千古幸事哉。《雜志》又謂序引 崇〈到長安〉「人遊曲江少,草入未央深」之句,此亦無之。且謂崇能畫,引荊公詩 為據。讀《瀛奎律髓》,有宋景文公〈過惠崇舊居詩〉;又讀《楊仲宏集》,有〈題 惠崇古木寒鴉集〉,並《歐公詩話》、《清波雜志》二則附錄。
可見今本一百三十四首《九僧詩集》,都出自毛扆補遺。清人余蕭客也有跋文,說明輯 補實況:
《九僧詩》在宋屢為難得,汲古主人更六、七百年得見,誠為幸事。況所傳本,視直 齋公武所見又多二、三十首,宜跋語之色飛而神動也。第汲古佳鈔,以謹守宋槧之舊,
推重士林,而此本首據《清波雜志》,九僧各冠地里;又以《瀛奎律髓》一篇添入宇 昭之下,則與宋槧稍齟齬矣。余謂《清波》一條,既載跋後,則卷首地里,自當刪去;
而《瀛奎》一篇,宜列毛公跋後,以還宋本舊觀。[註 40]
余氏編選目光角度不一,他追求宋本舊觀的完整,主張刪汰贅餘;毛氏則以重現六、七 百年失傳僧詩而別開天地,以增補輯佚為快,這與他的家世背景有關係。他是汲古閣主人毛 晉的幼子,毛晉建立「汲古閣」、「目耕樓」,一閣藏宋精槧本,一樓藏抄校本及通用本,
收書至八萬四千餘冊,蒐求可謂勤矣:
汲古閣主人毛晉,性嗜卷軸,榜於門曰:有以宋刻本至者,門內主人計葉酬錢,每葉 出二百;有以舊抄本至者,每頁出四十。[註 41]
毛氏終身嗜書,朱彝尊推崇他「力蒐秘冊,經史而外,百家九流,下至傳奇小說,廣為 鏤板,由是毛氏鋟本走天下」[註 42],對古籍之蒐羅校刊,厥功甚偉;葉德輝也認為「毛氏刻 書,為江南一代文獻所繫」[註 43]。毛扆「字斧季,陸貽典壻也,最知名,尤耽校讎,何義門 輩皆推重之」[註 44],他親霑乃父汲古門風家教,「嗜古不減其父……展轉訪購,幾于心力俱 殫」[註 45],在宋刻劈版零落而書估作偽賈利之餘,將九僧之詩集絕後復甦,實在是千秋一大 功德。
三、善本之存佚
由於《四庫全書》未收錄九僧之詩集,連《聖宋高僧詩選》、《南宋群賢小集》都沒有 存目[註 46],一般典籍更難窺見《九僧詩集》的書影。《四庫》既闕收,又缺乏原典或叢刊可 尋檢,容易造成宋代詩學研究的斷層,古籍存續堪虞。目前僅有少數善本尚存,珍藏於國內 外圖書館;在這種存佚絕續關頭,北京大學主編的《全宋詩》能完整收錄九僧之詩[註 47],實 在是替《九僧詩》接續了香火。從傳承的意義上來說,北大《全宋詩》版,無異是《九僧詩 集》的第四次輯本。
在古籍版本的認證上,清人丁丙界定上起宋、元,下迄明嘉靖以前,精校不缺的舊刻、
舊鈔及舊校為善本[註 48];而國內公藏善本書目的尺度更加放寬,凡是明末甲申(一六四四)
年以前刊印之書,一併歸入善本之列。如今連清朝傳世較少的本子,不論抄印,都稱為善本,
珍藏限閱,益增古籍檢索之困難。茲將現存善本之書影一一存錄於書前,依次為:「舊鈔本」、
「鈔本」、「宜秋館本」、「師竹友蘭室鈔本」、「書棚本」、「讀畫齋刻本」,以存古跡。
另將訪查搜求所知及其典藏所在列述如下:
(一)舊鈔本《九僧詩》一卷 線裝寫本,不著編人。用柳體書寫,間帶歐陽詢筆意,秀雅 古勁,筆勢生動;內頁白口無邊,無界欄,牌記、校名已佚。書前有「東湖/盦堂」陽文方 印、「延長/世澤」陰文方印。瞿鏞指出:「此從毛氏扆藏本傳錄」[註 49],丁丙也斷定:「此 則嘉慶庚申吳氏嘉泰手寫行楷,極有妙致,有新有軒,悠然滄海情生」[註 50]。舊鈔本的詳細 情況是:
僧詩》,次行低二格題「希晝十八首」;第三行低三格為詩題。……此本係據毛扆所 刻本傳鈔者。共得一百三十四首,卷末有康熙壬辰(五十一年,一七一二)三月望隱 湖毛扆斧季跋文。另附輯錄歐陽修《六一詩話》一則、周煇《清波雜志》第十一卷記 錄一條、方回《瀛奎律髓》第三卷所載宋景文〈過惠崇舊居〉詩並注,以及《仲弘詩》
第三卷〈楊仲弘題惠崇古木寒鴉〉詩。[註 51]
現僅保存二本:一本藏於臺北之「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編號一四二一三,有微縮捲 本;一藏北京圖書總館。該館另有「清抄本」一冊,惜未一睹,姑存目。
(二)鈔本《九僧詩》一卷 線裝寫本,不著編人。此本楷法雅近鍾繇、羲之,氣息精純;
白口,無界行。較「舊鈔本」晚出,詳細的面貌是:
全幅高二十七公分,寬十八‧五公分。無邊匡界欄。每半葉九行,行十八字;注文小 字雙行,字數同。中縫皆空白未題署,亦不記葉次。首葉首行頂格題《九僧詩》,次 行低二格題「希晝十八首」,第三行亦低二格為詩題。形式略如「舊鈔本」。此本亦 係自毛扆刊本鈔錄,內容與「舊鈔本」全同,唯行款稍異。卷首有目錄,卷末有毛扆
〈九僧詩跋〉。書中鈐有「菦圃」收藏朱文長方印。[註 52]
此本也由「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珍藏,是碩果僅存之珍本,編號一四二一四,有微縮 捲本。
(三)宜秋館本《聖宋九僧詩》一卷 線裝明體字刻本,不著撰人。高二十五公分,每半 葉十行,行二十字,黑口左右雙邊,有界行,版心單魚尾細黑花口,有「僧」字。〈補遺〉
版心鐫有「宜秋館」,附「南城易之門紫腴校」,原為李氏家藏景宋舊鈔本,民國間南城李 之鼎據「毛扆本」校刊,補輯為「宜秋館刊本」。卷末有毛扆〈跋宋高僧詩〉云:
《宋高僧詩》前後二集,錢塘陳起編,多近體五言。按:前集即《六一詩話》所謂《九 僧詩》也……周煇《清波雜志》又云:「九僧,詩極不多有。景德五年直史館張亢所
著序,引惠崇『人遊曲江少,草入未央深』之句,皆不載,疑為節本」,或即此本是 也。今亢序亦不載。
跋文沿用《清波雜志》之「景德五年直史館張亢」一則誤記,已經於首節辨正。「宜秋 館本」另外附有清人余蕭客跋文:
……山谷所稱「雲中下蔡邑,林際春申君」,此集不載。而惠崇自定《句圖》五字百 聯入此集者,亦不及十之二、三,使汲古主人聞之,則欣躍之餘,更當助我浩歎矣。
而最能解讀「宜秋館本」來龍去脈的,就是宜秋館主人李之鼎的跋文:
昔歐陽文忠每以不得見《九僧詩集》為恨,北宋以來,傳世已罕,明末毛斧季始得宋 本,稍有傳鈔流布人間,但轉相迻錄,漸滋譌誤。此本乃家藏明鈔,徵、貞字皆闕筆,
實本宋刊之舊。……與此本均毛氏所出,無可疑義,爰付手民壽諸梨棗。
此本由陳起輯《宋人集》丙編第五十八冊、二七三卷《聖宋九僧詩一卷》補遺而得,有 傅增湘補校、吳翌鳳題識,又比「鈔本」晚出。現藏北京圖書總館、南港中央研究院傅斯年 圖書館各一套。另有無錫丁福保編纂、上海醫學書局民國二十六年排印本,分藏臺北國家圖 書館、四川省圖書館、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另安徽歙縣博物館藏有「清康熙五十四年刻本」,
惜未及見。目前唯一可見之通行本,收在《叢書集成‧續編》內[註 53]。
(四)師竹友蘭室鈔本《九僧詩》一卷 線裝寫本,不著撰人。抄寫字體欠佳,顯然轉相迻 錄又多訛誤。有文武邊及界行,版心下有塗損。前有「鄒氏/家藏」陰文方印,卷末有〈聽 默齋識〉云:
汲古閣影宋寫《九僧詩》,余從虞山席玉照家購得,歸於滋蘭堂朱氏。此本乃余蕭客 從「滋蘭本」抄出者,為世名書。壬寅秋,余得廣陵馬氏宋本《江湖小集》,內有《聖
為校正四十餘字,甚精,復從《雲門志略》補入簡長詩一首,從《湘山野錄》補入惠 崇詩一首,並錄摘句於後,將來或有所見,再為補入。使蕭客而在,能不欣躍稱快,
為破百年之疑也。
又有清人鄒存淦的跋語:
是本為萃古齋所鈔,前有新安汪氏及啟叔信印兩章,據余蕭客跋,即從汲古藏本傳錄,
又聽默齋(原註:不知何人待考)校增已覺毫無遺漏,較之《江湖小集》似勝一層,
惜鈔手潦草,脫簡譌字不一而足,因重錄一過,略改正十餘字,並附錄晁氏、陳氏之 說於前,以資考鏡。《江湖小集》有石門顧氏「讀畫齋重刻本」,其第二十五冊之前 一卷即《九僧詩》,當覓之以校其脫譌,庶可稱完璧。
可見此本又晚於「宜秋館本」。文中提到的《江湖小集》,應是陳起刊刻的《南宋群賢 小集》書棚本,比「師竹友蘭室鈔本」更勝更精,鄒氏因未見宋本而臆測。《國家圖書館善 本書志初稿》記載「師竹友蘭室鈔本」的內裝為:
版匡高十八‧二公分,寬十三.一公分。此稿紙為藍色界欄,四周雙邊。每半葉十行,
行二十字;注文小字雙行,字數同。版心黑口(實為藍色),單魚尾,其下空白,下 越九格於右下方記葉次;底端則印「師竹友蘭室鈔」字樣……蓋此本亦從毛扆汲古閣 影宋寫本轉錄者,而卷末毛氏跋文及附錄《六一詩話》、《清波雜志》等相關文字皆 有之,唯此本有改動增補,已非毛氏之舊……又卷末余蕭客跋文後有「丙申春甲子燈 下枚菴校正數字」之題記一行;再後為「癸卯送春日聽默齋識」之跋文,最後為「光 緒己亥仲夏中浣九日海甯鄒存淦儷笙氏」跋文,「時年七十一」,附鈐「鄒印/存淦」
(陰文)、「儷/笙」二方印。
此本現藏「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編號一四二一五,有微縮捲本。另有宣統年間崔鼎 臣烏絲欄手鈔本一種,為「寶彝室叢鈔」之一,現存臺灣師範大學圖書館,與「師竹友蘭室 鈔本」近似。今人釋明復也收錄於《禪門逸書‧續編》第一冊,縮小影印[註 54]。
(五)書棚本《聖宋高僧詩選》 收於《南宋群賢小集》九十五卷之中。范希曾指出此書「舊 題宋陳思編」[註 55],其《續編》有《增廣聖宋高僧詩選》甲集,即《九僧詩》,是目前唯一 碩果僅存的宋槧刻本。張菊生所謂「審別宋版,祇看刀法」,此書刀法頗生動,為宋體字烏 絲欄刻,左右雙邊,版心有單魚尾細黑花口,下鐫「宋僧甲」字。「國家圖書館中國古書多 媒體系統」說明館藏《南宋群賢小集》的背景云:
宋嘉定至景定間,臨安府陳解元宅書籍舖遞刊本,為館藏最有名的孤本。宋刻宋印,
精美無比,極具學術價值,信為國寶。書中有「臨安北大街陳宅書籍舖印行」牌記,
即世所艷稱的「書棚本」。
確認此書為宋槧宋印本。記錄此書內容頗詳,摘要於下:
版匣高十七公分,寬十二.九公分……左右雙邊,每半葉十行,行十八字;注文小字 雙行,字數同……最後尚有楊壽祺跋語四葉,考證此書刊印源流甚詳,亦作於民國三 十五年十一月,連書前楊氏增寫之目錄五葉,皆係明嘉靖白皮紙寫。《南宋群賢小集》
舊皆稱凡六十家,續集所收《聖宋高僧詩選》,其甲集即《九僧詩》,汲古閣影宋刊 本,毛斧季自為跋語,珍為壓庫之書者也。[註 56]
此書原為「曹氏楝亭舊藏書棚本……洵屬書林瓌寶」[註 57]。附有上海來青閣主人楊壽祺 所撰序跋,詳述「書棚本」的來龍去脈:
全書刻手精好,古香襲人,是「書棚本」之佳者……而字體奇古樸質,尤世所未見者 也……然而全書印工均甚精良者,是蓋當時宋人集腋而成,非一時一地之所有也。七 百餘年來轉移隱見者,惟此一書耳……當其未發現時,決無人尚信世間有此奇書者,
中央圖書館(即今「國家圖書館」)於民國三十五年購入後,編號一四二○四典藏,一 直珍若拱璧;後因海內外求閱殷切,館方不勝需索,乃於民國六十年委由藝文印書館依照原 寸影印,線裝匣藏若干套應世,視為珍品,是目前唯一可見宋槧原貌的仿本;我於民國八十 七年輾轉購得最後一套,彌足寶愛。釋明復《禪門逸書‧續編》第一冊所載《增廣聖宋高僧 詩選》即以「書棚本」影印,歷經近三十年滄桑,《禪門逸書》又已絕版,不易一得。
清人王文進記載毛晉「汲古閣刻本」為「半葉十行,行十九字,墨格」[註 58],與「書棚 本」稍有不同;此外,還有清人續刻本一種,即嘉慶六年(一○八一)「石門顧修讀畫齋重 刊本」,是浙人顧修據「知不足齋鈔本」以明體字刊刻,所謂「〈士禮居藏書題跋〉有宋槧 本,讀畫齋巾箱本即據之雕印」[註 59]。每半葉九行,行十八字,黑口有界行,左右雙邊,版 心無魚尾,有「僧甲」字,下鐫「讀畫齋正本」;第二十五冊就是陳起所輯《聖宋高僧詩選》,
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圖書館及傅斯年圖書館各藏有影宋舊鈔本一套。
北京大學編修《全宋詩》時,因編纂體例規定:無別集詩人的詩作無需校勘,所以對九 僧之詩未作版本的考校,只用「讀畫齋重刊本」參以他書略校。而「讀畫齋重刊本」流傳頗 多,其一原藏寧波「天一閣」,抗戰時被日人劫掠,現藏東京「靜嘉堂文庫」[註 60];北京圖 書總館、北京大學圖書館也各藏一套;顧修又刻有「巾箱本」,毛扆《汲古閣珍藏祕本書目》
卷十六有載。此外,北京圖書總館典藏清抄本《增廣聖宋高僧詩選》頗多,計藏十八種,有 吳永嘉本、毛扆本、張德榮本、趙氏亦有生齋抄本,不一而足[註 61];臺灣大學、廣東中山大 學圖書館各有清抄本一種[註 62]。
綜上所述,《九僧詩集》現存傳本僅餘上列五種[註 63]。由於輾轉傳鈔、翻刻,內容有很 多差異,除了上述版型、行款、字體、輯錄的差別外,還有鈔刻上的歧異,值得注意。
四、鈔刻之歧異
由於上述五種傳本的輯刊時空不同,雖然都出自汲古閣毛氏影宋本,但在收詩數量、內 文及避諱上,卻出現明顯的差別。整體而言,宋槧本較嚴謹,錯誤少;手抄本誤失多。其差 別有三:
(一)錄詩多寡不同 五傳本收錄之詩數,列表如下:
善本名 詩總數 希晝 保暹 文兆 行肇 簡長 惟鳳 惠崇 宇昭 懷古 序 跋 書棚本 一三四 十八 二十五 十三 十六 十七 十三 十一 十二 九 無
舊鈔本 一三五 毛扆斧季識跋一則 歐陽修《六一詩話》一則 周煇《清波雜志》一則 宋景文〈過惠崇舊居〉一首 楊仲弘〈題惠崇古木寒鴉〉
鈔本 一三四 十八 二十五 十三 十六 十七 十三 十一 十三 九 同前 宜秋館本 一三七另
一一○聯 十八另 四聯
二十五 十三 十六 十八另 一聯
十三另 四聯
十二另 四聯
十三 九另一 聯
同前。再增
司馬光《續詩話》兩則 王士禛《帶經堂詩話》一則 古農余蕭客題識一則 南城李之鼎題識一則 師竹友籣
室鈔本
一三六另 一○九聯
十八另 三聯
二十五 十三 十六 十八另 一聯
十三另 四聯
十二另 百聯
十二 九另一 聯
同前。刪李之鼎題識,再增枚 菴校正跋語一則
聽默齋識語一則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一則 陳振孫《 直齋書錄解題》一隨 齋批注一則
惠崇《句圖》一卷 海甯鄒存淦識語一則
鈔本《九僧詩》中,簡長詩雖然也是十七首,但漏鈔〈宿許山人別業〉一首,實際上僅 有十六首,為《鈔本》後出之證。師竹友蘭室鈔本《九僧詩》(以下簡稱《師本》)則有四 訛誤:書棚本《聖宋高僧詩選》目錄有僧名,無里籍,是陳起編刊的原貌;《師本》則依余 蕭客手跋全部刪去[註 64],是其一。宜秋館本《聖宋九僧詩》(以下簡稱《宜本》),所增各 詩另為〈補遺〉一卷,與目錄所記詩數不衝突;《師本》則直接羼入各僧詩之後,使卷數錯 亂,難辨原貌,此其二。《師本》為求復古,刪去不合古本之〈補遺〉;又另行增補佚詩,
不依古貌復原,此刪彼增,不知所據。如:《宜本》希晝之詩,據楊億《楊文公談苑》增入 摘句四,《師本》漏抄一聯;簡長之詩,《宜本》增補〈寄雲水禪師〉一首及〈送人歸寧州〉
一聯,《師本》卻照抄不誤;宇昭之詩,《書棚本》續添〈曉發山居〉一首,《師本》又刪 去;《宜本》據南宋蔡傳《歷代吟譜》補入惟鳳之摘句詩四,據吳處厚《青箱雜記》增入惠 崇〈池上鷺〉及《百句圖》,又依據南宋方岳《深雪偶談》增入懷古〈詠蜨〉一聯,《師本》
又一一跟進,不避與古不合,此其三。最明顯的訛誤是:將卷末跋識鈔錯、誤植,把宇昭的 補遺二首鈔入余蕭客跋文中間,魯莽滅裂,難以卒讀,此其四。所以《師本》在五古本中最 錯亂。相形之下,《書棚本》、《舊鈔本》比較完整可信,《宜本》蒐輯補佚最齊全。
(二)內文有出入 《九僧詩集》自宋至清,千餘年間,歷經不同的傳鈔與槧刻,各版本內 文出入頗多。斯集易絕,為留存九僧詩之真貌,乃不憚繁瑣,作〈九僧詩箋證〉附錄,詳記 內文出入並加勘證,庶免千古訛傳,可以參見。基本上,各傳本有三個明顯的出入:《舊鈔 本》多用古宋字,如 、 、 、荅、劒、鴈……,《鈔本》則用 、 、 、隐……,有 時代遞變之跡,此其一。各鈔本固定用某字鈔某字,顯現出傳鈔系統,如《書棚本》、《師 本》作「栢」,餘本作「柏」;《書棚本》、《舊鈔本》作「踈鍾」,餘本則作「疎鐘」等 等,傳鈔痕跡明顯分成兩種系統,此其二。三是訛字、別字各異,以《師本》抄寫最離譜,
「水身間」、「詩高祇教兒」變成「詩高低教兒」……,類似錯誤之多,證明手民水準不高,
抄寫馬虎且未經校勘,《師本》實在是五古本中最下者。
(三)避諱字互見 避諱是宋本、清本書的一個特徵。由於「本(宋)朝尚文之習大盛,故 禮官討論,每欲其多,廟諱遂有五十字者」[註 65],宋朝十七帝之帝名皆須避諱,不僅避皇帝 御名,連一些同音字也要闕末筆或改字;官刻本避諱很嚴,坊刻本有時就不太注重。元、明 兩朝取消禁制;清朝又大啟禁諱,每事剜補。如此一來,在版本學上反而具有判斷版刻的功 用,這方法用來辨析《九僧詩》的五古本尤其適用。例如:
宋太祖之祖名玄朗,兼避懸、弦、絃等字;清聖祖名玄燁,也兼避弦、絃等。五古本中,
只有《書棚本》將「懸」作「懸」,闕筆避諱;《書棚本》、《舊鈔本》、《宜本》之「弦、
絃」均作「 、 」,闕末筆。
宋仁宗名禛,兼避貞、徵等字;清世宗名胤禛,兼避貞、真等字,五古本僅有《書棚本》
「貞、徵」二字全闕末筆,《舊鈔本》「貞」闕末筆,《宜本》「徵」闕末筆。
宋英宗名曙,兼避署、樹等字。五古本中,也只有《書棚本》兩字都闕末筆,《舊鈔本》
「樹」字避諱闕筆。
清高宗名弘曆,避宏、曆等字。五古本全以闕末筆或改字避諱:《書棚本》改作「歷」,
《舊鈔本》作「暦」,《鈔本》及《宜本》作「 」,《師本》則肆改為「隔」,最不足取。
清宣宗名旻寧,兼避寧、甯等字[註 66]。五古本只有《宜本》、《師本》闕筆作「寍」。
從以上避諱情況可以判斷:五古本中,以《書棚本》闕筆最完整,實本宋刊之舊,又有 清本之實,是最早、最可信之底本;國家圖書館識此本「信為國寶」,誠不虛妄。《舊鈔本》
及《宜本》居次,《師本》最下。
五、勘誤與補佚
針對五種傳本的分歧情況,必須進行詳盡的勘誤,才能恢復原始面目,以下逐一辨正:
希晝〈送李堪〉詩中,有「秋聲動群木,暮色冷千山」句,但《楊文公談苑》、《吟窗 雜錄》卷三十六、南宋阮閱《詩話總龜》卷十二都作惠崇詩,可見宋世已有徵引傳鈔之訛誤。
連首先發現九僧的歐陽修都有誤認撰人的事:《六一詩話》中自認「略記其詩」,將宇昭、
希晝二聯詩誤記為惠崇之詩,由於斷句及語意不明朗,後人也常有相同的誤認,類似的錯亂 不算少。《全宋詩》負責編輯九僧詩作的許紅霞,曾經作過詳細辨誤,考察出下列錯置:
保暹〈寄徐任〉詩,《永樂大典》卷一四三八○誤題為希晝詩。
僧顯萬〈曉發山居〉,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四誤作宇昭詩。
僧贊寧〈居天柱山〉,《舊鈔本》、《鈔本》、《宜本》、明人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
卷二三○都沿襲《瀛奎律髓》卷十四的誤錄,補入宇昭詩。
釋紹嵩《亞愚江浙紀行》集句詩所錄惠崇、希晝詩略有誤,應是宇昭、文兆、行肇的散 句。[註 67]
除了已經校正的這些錯置之外,我另外發現了一些誤失,必須勘正:
懷古〈草〉一首:五傳本均作懷古詩,南宋陳景沂《全芳備祖》後集卷十作希晝詩,《全 宋詩》沿誤,應改歸懷古詩。
惟鳳〈秋日送人〉:《楊文公談苑》、《詩話總龜》卷十二、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
卷三均作惟鳳詩;《全宋詩》據《詩人玉屑》卷三錄入,卻誤植為希晝之詩。
行肇〈中秋對月〉之「永夜」句:四傳本都留白缺字,唯《鈔本》有「永夜對秋月」三 字;明僧正勉、性通《古今禪藻集》卷八作「永夜如至公」,《全宋詩》據以補入,與下句
「鑑我吟清章」扞格不貼,應據《鈔本》為是。
行肇〈送文光上人西遊〉首句:四傳本均作「高木墜殘霖」,唯《鈔本》作「殘林」,
而《讀畫齋本》誤作「殘葉」,《全宋詩》沿誤,應以四傳本為是。
簡長〈送方仲荀〉末句:五本均作「義淚空滂沱」,《讀畫齋本》誤作「涕淚」,《全 宋詩》也沿其誤。
簡長〈送僧遊五臺山〉:五本均作「磧雲簷外見」,《全宋詩》誤植為「磧雪」。
簡長〈送人歸寧州〉句:《楊文公談苑》、《宜本》、《師本》、《宋詩紀事》卷九十 一都題為〈送人歸寧州〉,作「煙壘沉寒角,霜定擊怒雕」,《宜本》及《紀事》下句又作
「霜空」;《吟窗雜錄》卷三十六作「寒笛」、「霜空」,題〈送人歸寧〉,《全宋詩》沿 誤。
卷十二、《宋朝事實類苑》卷三十五都作「清猿」,應以宋本之「春猿」為是。
又〈夜坐〉上句,《宜本》、《師本》、《青箱雜記》均作「香淺冰生井」,《詩話總 龜》作「春淺水生井」,《全宋詩》作「春淺冰生井」。應以二傳本為是。
又〈贈凝上人〉下句,《宜本》、《師本》、《詩話總龜》皆作「出定白髭長」,《青 箱雜記》作「出寺」,《全宋詩》作「山寺」。應以二傳本為是。
又〈宿東林寺〉聯,《楊文公談苑》、《宜本》、《師本》皆作「鳥歸杉墮雪,僧定石 沉雲」,《青箱雜記》下句別作「僧去」,《詩話總龜》上句別作「山墜雪」;《宋朝事實 類苑》及清人吳喬《圍爐詩話》卷五作「松墜雪」,《圍爐詩話》下句作「僧靜」。《全宋 詩》作「鳥歸杉隨雪,僧去石沉雲」,應據二傳本改。
又〈冬日野望〉下句,《宜本》、《師本》、《青箱雜記》、《詩話總龜》皆作「雁過 渚田遙」,《全宋詩》誤作「雁遇諸田遙」。
又〈維邢道中〉下句,各本皆作「鵰盤磧日高」,《青箱雜記》、《全宋詩》誤作「雕 盤噴日高」。
又〈贈義省上人〉上句,《宜本》、《宋朝事實類苑》、《詩話總龜》作「坐石雲生衲」,
《師本》、《青箱雜記》作「生袖」;下句《宜本》作「添茶月入瓶」,餘本作「添泉」。
應以《宜本》為是。
又〈送陳舍人巡撫〉聯,《宜本》、《詩話總龜》作「月露疏寒柝」,《師本》、《青 箱雜記》作「寒析」,《宋朝事實類苑》作「寒粹」。以《宜本》為是。
以上各詩或筆訛,或鈔誤,有的無關緊要,有的因一字之差而懸隔甚大,都需要恢復塵 封之原貌。《全宋詩》刊印九僧之詩,未依據古本校勘,難免疏誤。如「閑、閒、間」三字 不分,每用「閒」統一印行,遇到一詩二字義不同時,即造成混淆,易作別義想。如:希晝
〈送李堪〉後半聯「岸草隨秋遠,江雲入望閑;何宵發孤詠?月冷洞庭間」,原有一「閑」
一「間」,《全宋詩》印成「入望閒、洞庭閒」,不僅韻字重複,語義也混淆了。類似的例 子不少:保暹〈書惟鳳師壁〉六、八句變成「秋來心更閒……靜話出人閒」;簡長〈暮春言 懷寄浙東轉運黃工部〉變成「嶺雲終約伴身閒……應徧留題水石閒」;惟鳳〈寄希晝〉一、
七句變成「閒中吟鬢改……幾想林閒社」;宇昭〈廢井〉第二句「荒涼樹石間」,印成「荒 涼樹石閒」,容易誤認為「閑」,其〈松柄〉第三句「坐間長滴翠」,《書棚本》、《舊鈔 本》、《師本》均作「坐間」,《鈔本》作「坐閑」,《宜秋館本》及《讀畫齋本》作「坐
閒」,《全宋詩》沿用成「坐閒長滴翠」;懷古〈寺居寄簡長〉四、六句變成「白日自安閒……
香燈樹影閒」等等,都「閑、間」不分,是很可惜的疏忽。
對於九僧的佚詩,許紅霞在彙編《全宋詩》本卷時,據《詩話總龜》、釋文瑩《湘山野 錄》等書,補入希晝詩七聯、文兆、簡長詩各一首、惟鳳詩二首一聯、惠崇詩二首三聯,算 是補輯得相當齊全了。可惜有些闕字沿襲未補,今試校補如後:
行肇〈送文兆歸廬山〉之「幾夕□詩坐」,四本均闕一字,唯《鈔本》有「裁詩坐」。
惠崇〈送安學士守睦州〉之「公衙□□聲」,四本均闕二字,唯《鈔本》作「歌政聲」。
惠崇〈古塞曲〉之「天意□威稜」,四本均闕一字,唯《鈔本》作「助威稜」。
另外,在檢索《大藏經》、《續藏經》時,發現南宋僧宗曉所編《四明尊者教行錄》中,
有四僧的佚詩[註 68]。許紅霞發現知印大師簡長、慧觀大師行肇詩二首,我發現慧照大師希白
(保暹)、淨慧大師慧(惠)崇二僧詩各一首,都是《九僧詩集》前所未見而饒有禪意之作,
特別輯錄於下:
簡長啟:謹成聲詩四十言,寄贈 四明延慶禮公上人,伏惟
采覽
右街鑒義譯經證義兼綴文同編修箋注 御集知印大師賜紫 簡長上 片石焚香坐,因懷嶽寺秋;高人雙樹下,淨業幾生修。
寶鉢窺枝鳥,銅瓶蟄海虯;全軀莫輕捨,應許謝公留。
(師久積素行,早誓捐軀。今鼇長貳鄉三復懇留,方然其請。)
四十字詩寄 四明禮公導師
譯經館證義同編修箋注 御集慧觀大師 行肇上
業緣留住世,喜見幾生身;猊座揚金石,宵庭立鬼神。
齋窻時過鹿,禪徑不知春;江上傳燈者,誰將繼後塵。
謹成律詩寄 四明禮公法師
箋注 御集,慧照大師 希白上
此生已約雲山老,孤格寧饒雪月清;池靜半暄吟草細,堂空初霽講華輕。
林浮積靄沉香炷,泉滴陰崖雜磬聲;翻念觀光歸計晚,詠詩先寄社中名。
五言四十字寄 延慶禮公道人 淨慧大師 慧崇上
四明遙在目,霽色露層崖;龍作人聽講,神為客施齋。
松風鳴鐵錫,石靄濕 鞋;老病空相憶,多慚請益乖。
(詔下箋注御集之年季秋月自書。)
除了《大藏經》、《續藏經》之外,舊抄本《吟窗雜錄》還有「晝上人三言、四言、六 言聯句」各一[註 69],與崔遙詩並列,由於前後都是宋人詩,且於唐僧皎然(清晝)之詩均直 書其名,故屬於宋僧希晝的可能性比較大。《全唐詩》、《全宋詩》都沒有崔遙的詩跡,僅 有唐人李頻〈辭夏口崔尚書〉經今人考證「疑為崔瑤」[註 70],真相已難以查索。茲附錄於後,
也算是在滄海裏拾得一珠了:
人不擾,政已和;世慮寡,山情多。
肅肅清院,脩脩碧蘚;已見心遠,何關地偏。
輕高素非宦侶,踈散從來道流;今日還輕墨綬,知君意在滄洲。
另外,明人李東陽《麓堂詩話》中,著錄九僧一聯殘句,沒有註明是哪一僧,也不見於 前述各善本詩集中,可能是殘本之孑餘,近似行肇或惠崇之詩句:
僧最宜詩,然僧詩故鮮佳句。宋九僧詩,有曰:「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差強 人意。
這一聯句應該原出歐陽修的〈謝希深論詩〉:
往在洛陽,嘗見謝希深誦「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又見晏丞相常愛「笙歌歸院 落,燈火下樓臺」。希深曰:『清苦之意在言外,而見於言中』。晏公曰:『世傳寇 萊公詩云「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以為富貴,此特窮相者爾。能道富貴之盛,
則莫如前言』。亦與希深所評者類爾。二公皆有情味而善為為篇詠者,其論如此。[註 71]
謝希深其人,亦不見典籍記載。九僧的殘佚詩篇,都埋沒在歷史的煙塵中了。
以上將《九僧詩集》之完整版圖爬梳勘察一過,清理脈絡已畢,對他們詩集的傳承演變 提出比較清晰之輪廓,也澄清了宋初「晚唐體」詩風的一個迷障,將《九僧詩》的歷史面貌 重新還原。
【註釋】
[註 1] 王士禛《蠶尾文》:《帶經堂全集》卷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二二七冊,第二二七-三○
○頁。
[註 2] 張宗泰《魯巖所學集》(臺北:文海出版社,民國六十三年),卷十四,第二二一頁。
[註 3] 郭紹虞《宋詩話考》(臺北:學海出版社,民國六十九年),第三頁。
[註 5] 《宋詩話考》,第三頁。
[註 6] 陳克事蹟,《宋史》未載,參見《宋詩紀事》卷四十六、《宋元學案補遺》卷五、《全宋詞》卷二,或
《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九、《咸淳毗陵志》卷十八。
[註 7] 《續資治通鑑長編》卷六十三,「景德三年五月」下註。
[註 8] 葉德輝《書林清話》(臺北:世界書局,民國七十七年),卷二,第四十七─五十九頁。
[註 9] 袁中道〈宋元詩序〉,載於《珂雪齋集》卷十一,第四九八頁。
[註 10] 《宋史》〈真宗紀〉二。
[註 11] 如陳植鍔〈試論王禹偁與宋初詩風〉一文即有年代之誤,黃啟方〈九僧與九僧詩〉也將序名混淆。分見
《中國社會科學》一九八二年第二期、《國語日報‧書和人》一九七期,民國六十一年十月十四日。
[註 12] 《直齋書錄解題》(臺北:廣文書局,民國五十七年),卷十五。
[註 13] [宋]張觀等撰《崇文總目》(臺北:廣文書局,民國六十一年),卷十二。
[註 14] 釋文瑩記宋真宗親以御筆為樞密直學士劉綜選定八聯館閣詩句圖之事。見《玉壺清話》(上海古籍出版 社,一九九一年),卷一,第一頁。
[註 15] 劉攽《中山詩話》;《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一年),第二八五頁。
[註 16] 《青箱雜記》(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卷九,第九十四頁。
[註 17]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及宜秋館本《九僧詩‧補遺》都有記載。《歷代詩話》,第三三五頁。
[註 18] 《風月堂詩話》(臺北:廣文書局,民國六十二年),卷下,第五十頁。
[註 19] 《詩話類編》(臺北:廣文書局,民國六十二年),卷十一,第九七一頁。
[註 20] 昌彼得等編《宋人傳記資料索引》(臺北:鼎文出版公司,民國七十三年),僅列出前三人,見第一三 六頁。
[註 21] 陶宗儀《畫史會要》(臺北:商務印書館,民國六十九年),卷六、清人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彙考》卷 二也有相同記載。
[註 22] 目前最完整之宋詩學辭典《中華大典‧宋遼金元文學分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即 是一例。見第一冊,第二三一頁。
[註 23] [宋]蔡傳原著,舊題宋人陳應行輯《吟窗雜錄》,臺灣現存宋舊鈔本二種及明嘉靖二十七年崇文書堂 刊本,分藏國家圖書館、故宮博物院圖書館。見國家圖書館二六九九號善本。
[註 24] 《閑居編》卷三十九;《新編卍續藏經》第一○一冊。
[註 25] 《宋詩紀事》(臺北:臺灣中華書局,民國六十年),卷九十一,第二○○五頁。
[註 26] 《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臺北:成文出版公司,民國六十七年),卷一。
[註 27] 《詩藪》(臺北:廣文書局,民國六十二年),外編三,第六頁。
[註 28] 《唐音癸籤》卷三十二;《明詩話全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第七○九一頁。
[註 29]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四十。因首尾題識不一,被指為明抄之宋刊本。
[註 30] 葉夢得《石林燕語》(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卷八,第一一六頁。
[註 31] 《梅磵詩話》卷中;《歷代詩話續編》(臺北:木鐸出版社,民國七十七年),第五五六頁。
[註 32] 方回批注趙師秀〈贈賣書陳秀才〉詩,載於《瀛奎律髓彙評》(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卷四 十二,第一五○三頁。
[註 33] [元]戴表元〈題孫過庭書譜後〉,載於《剡源集》(臺北:藝文印書館,民國五十六年),卷三十,
第四八三頁。所指「陳道人」也可能是陳思。
[註 34] 《帶經堂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卷二十,第五八六頁。
[註 35] 《師竹友蘭室鈔本》跋文。
[註 36] 《書林清話》卷二,第四十九、五十三頁。
[註 37] 《魯巖所學集》卷九,第五二六頁。
[註 38] 《中國印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第七十二-七十三頁。
[註 39] 各清藏書目均收錄於嚴靈峰輯《書目類編》,及廣文版《書目叢編》、《書目二編》、《書目四編》中。
[註 40] 黃丕烈《蕘園藏書題識》〈上海:遠東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及《宜秋館本》都有收錄。
[註 41] [清]滎陽悔道人撰〈汲古閣主人小傳〉,載於鄭德懋輯.顧湘小石山房刻《汲古閣校刻書目》附刊,
第七十六頁。
[註 42] 〈嚴孺人墓志銘〉,載於《曝書亭集》卷七十九,第三-四頁。
[註 43] 《書林清話》卷七,第一九七頁。
[註 44] 同 [註 43] ,第一九三頁。
[註 45] [清]吳騫《拜經樓詩話》卷一;《清詩話》(臺北:藝文印書館,民國六十六年),第九二六頁。
[註 46] 李洣《書林清話校補》對《增廣聖宋高僧詩選》之存佚也記載:「是書四庫未收。葉氏謂『四庫全書奉 天行宮、浙江文瀾閣均有其全,惜不得好事者鈔出重刊』,殊誤」。見世界書局版,第三○三頁。
[註 47] 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卷一二五,第三冊,第一四四一─一四七 八頁。
[註 48] 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臺北:廣文書局,民國五十六年),序。
[註 49] 《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臺北:廣文書局,民國五十六年),卷二十三。
[註 50] 《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十八。
[註 51] 《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臺北:國家圖書館,民國八十八年),第五十一頁。
[註 52] 同 [註 51] ,第五十二頁。
[註 54] 釋明復《禪門逸書‧續編》由漢聲出版社出版、文史哲出版社發行。經查詢皆無存書,已告絕版。
[註 55] 《書目答問補正》(臺北:新興書局,民國七十九年),卷四。
[註 56] 《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第四十一頁。
[註 57] 吳庠〈南宋書棚本江湖群賢小集記略〉,載於《中央圖書館館刊》復刊第二號,第九─十一頁。
[註 58] 《文祿堂訪書記》(臺北:廣文書局,民國五十六年),卷五。
[註 59] 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十八。
[註 60] 日本「靜嘉堂文庫」以劫掠天一閣藏書為主。顧修本見《靜嘉堂文庫漢籍分類目錄》(臺北:大立出版 社,民國六十九年),第八○一─八○三頁。顧修之身世背景,另見其《彙刻書目》之〈敘錄〉,第五 頁。
[註 61] 《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北京圖書館,一九八九年),第二七九八頁;陽海清編《中國叢書綜錄 補正》(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一九八四年),第二四四─二四五頁。
[註 62] 劉琳、沈治宏編著《現存宋人著述總錄》(四川:巴蜀書社,一九九五年),第二八四頁。
[註 63] 黃啟方〈九僧與九僧詩〉一文,載見四種專集善本,而以未見合集之《書棚本》為憾。原載《國語日報》
〈書和人〉一九七期;附錄於氏著《兩宋文史論叢》(臺北:學海書局,民國七十四年),第一四六-
一五九頁。
[註 64] 余蕭客〈手跋〉,載於黃丕烈《蕘圃藏書題識》,第四頁。
[註 65] 洪邁《容齋隨筆.三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卷十一,第五四一頁。
[註 66] 宋以後歷代皇帝避諱字,參見屈萬里、昌彼得兩氏合著《圖書板本學要略》(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出版 社,民國七十五年),卷四所附年表,第一一○─一七四頁。
[註 67] 許紅霞〈宋初九僧叢考〉,原載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論叢》〈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第 五十-七十七頁。
[註 68] 晁說之〈東京僧職紀贈法智詩二十三首〉,載於《四明尊者教行錄》卷六。見《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四 十六冊,第九一三頁;《新編卍續藏經》第一○○冊,卷六,第五○○─五○一頁。
[註 69] 闕名《古今雜體詩》,載於《吟窗雜錄》卷三十四。
[註 70] 陶敏編撰《全唐詩人名考證》(西安: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第八七四頁。
[註 71] 《歐陽文忠公集》卷一三○;《全宋文》(四川:巴蜀書社,一九八八年),卷七四四,第一九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