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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遊民的遺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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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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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臺灣大學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 深度報導碩士論文

Graduate Institute of Journalism College of Social Science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Master Thesis-In-depth Reporting

漂泊:遊民的遺世人生

Drift : the Marginalised Life of the Homeless

陳燕珩 Chen Yen-Heng

學術指導教授:古允文博士

Academic Advisor: Ku Yeun-wen, Ph.D.

深度報導指導教授:林照真博士

In-depth Reporting Advisor: Lin Chao-Chen, Ph.D.

中華民國 105 年 2 月

February ,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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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誌謝

歷時一年完成這篇深度報導論文,對於一個碩士生而言,或許是很合理的步 伐;不過對於一個報導者,要深入了解一個議題,時間永遠還不夠。遊民議題一 直是過去採訪經驗中較少碰觸、卻相當感興趣的主題,當然,實際接觸後才發現 採訪遊民所遭遇的困難,遠超出先前的想像。

謝謝芒草心協會、萬華社福中心、臺中撒瑪黎雅婦女關懷協會及高雄街友關 懷協會所有社工與工作人員,對於一個不瞭解遊民領域的外來者,你們總不吝嗇 跟我談話,分享你們的觀察和工作經驗,並時常替我製造機會,帶著我一步步走 進封閉性極高的遊民群體。雖然相處時間短暫,不過白天騎著機車穿越大小巷 弄,深夜訪視遊民、發放餐點,還有與你們一起的各種非正式閒聊時光,都是我 難忘的經驗。

我也要非常感謝筆下這群遊民朋友,我知道要向陌生人訴說自己的人生經歷 有多麼不容易,特別是那些不願再想起、難以啟齒的往事。謝謝你們願意信任我,

將你們的生命故事、人生觀、活著至今的種種驕傲與悲情都傳達給我,因為這些 難得的相處過程,讓我在採訪報導之外,更多了點對於人生的體悟。

謝謝我的指導教授林照真、古允文。照真老師總是在我卡關焦慮的時候,給 我新的想法,讓我有前進的動力,非常感謝妳一路陪伴。允文老師則帶領學新聞 的我,對社工領域展開認識,奠定後續採訪報導的基礎。口試委員潘淑滿、黃哲 斌兩位老師,在兩次口試審查中給我的建議,也讓我更有方向地修正這篇報導論 文的問題,感謝你們。

最後,我知道任何報導肯定都存在不足之處,這篇報導論文只是一個開始,

我會不斷提醒自己,只要還握著筆,就能做更多事。

2016.2.14 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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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中文摘要

本深度報導論文以在街頭生存的遊民為主題,觀察台北、台中及高雄三地的遊民 生態,透過深度訪談進一步瞭解遊民各個面相的問題。本深度報導關注遊民為何 成為無家者,描述遊民在街頭如何生活,同時設法釐清遊民難以回歸社會的原因 所在,試圖增加一般民眾對遊民議題的認識。社會大眾對遊民普遍存在負面觀 感,許多政策法規也不符合遊民實際需求,遊民的生存權利因此受到壓迫。本深 度報導認為,理解遊民是解決遊民問題最重要的第一步,台灣主流社會必須以不 同視角思考遊民問題,不再漠視,問題才可能解決。

關鍵字:遊民/街友、女性遊民、無家者、底層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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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Abstract

This essay focuses on homeless people who try to survive on the streets. This essay concerns why people become homeless, how they live on the streets and what the reason the homeless can't return into society. Through observing and in-depth

interviewing on homelessness in Taipei, Taichung and Kaohsiung, this essay attempts to understand homelessness in different ways. This in-depth reporting finds that mainstream society has negative impressions on homeless people, laws and policies from government do not fit the needs of homeless people. Therefore, homeless people's subsistence rights are always oppressed. This in-depth reporting argues that understanding homelessness is the first step in solving problems of the homeless. The mainstream society in Taiwan should think the issues of homelessness for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The solution to homeless problem could be found out if people do not ignore homeless people in their community.

Keywords: Vagrant, Homeless women ,Homelessness, Undercla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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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目錄

口試委員會審定書

誌謝...I 中文摘要...II 英文摘要...III

〈深度報導作品〉

第一章 街頭的遊民社會...2 遊民以街頭為家,可是在每天匆匆走過的路人眼裡,他們從不是 街頭的主人。為了顧及社會觀感,配合大眾的日常作息,遊民的一 天總是比別人更早開始、更晚結束……

第二章 從有家到無家...8

「我一直相信自己只是暫時落魄,沒想到一流浪就是十幾年。」中年 遊民鄭卜榮說起自己流浪的經歷,眼神裡除了痛苦與無奈,竟還有 一絲憤恨……

第三章 他們,離不開街頭...15

台灣所有公家及民間的收容床位總加起來,絕對遠遠不及整體遊民 數量。儘管如此,這些機構通常不會收滿。有的遊民想住卻因資格 限制無法入住,更多的遊民則是根本不願接受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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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第四章 遊民能依靠的肩膀...22

「如果我選擇強行安置他,也許他一進去就自殺了。」李佳庭從他接 觸個案的經驗體會到,該怎麼處理遊民的議題,取決於社工從什麼 觀點出發,在許多兩難的情況下,永遠找不到標準答案……

第五章 「她們」有家歸不得...29

恩恩不常提起孩子,外人看來覺得她無情、不負責任,可是許多失婚 媽媽,都是被迫遠離家庭。她們沒有能力改變現況,也無法讓自己被 家人認可,只能與孩子愈來愈遠,或選擇遺忘這個事實……

第六章 遊民脫遊,現實比想像更難...36

「不要馬上叫遊民戒酒,先試著讓他少喝一瓶就好。」翁文正認為一 個人之所以變成遊民,是依循長期的生命脈絡而來。他從不求看到 遊民的人生有劇烈的改變,只要有些微的調整,就值得慶幸了…

第七章 抹不去的遊民街景...43

「一直喊著處理遊民問題的人,其實只是在處理社會的焦慮。」張獻 忠說。對於許多第一線的工作者而言,遊民不是社會問題,也無從 被解決,他們只是一群有各種需求,需要協助的弱勢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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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

〈報導企畫書〉

第一章 報導緣起...49

第二章 文獻回顧...54

第一節 誰是遊民:無法被精準定義的群體

...54

第二節 遊民的形成:社會結構與個人因素相互影響

...60

第三節 遊民的生存處境

...64

第四節 遊民服務的現況與困境

...68

第五節 從遊民自身出發

...70

第三章 採訪規劃...72

第一節 報導架構

...72

第二節 採訪對象

...75

參考書目...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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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度報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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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章 街頭的遊民社會

清晨時分天色微暗,街上的路燈尚未熄滅,騎樓上商家的鐵門緊閉,整條街 道寧靜無聲。這時卻有一群身處不同角落的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地上緩緩坐 起,簡單地將全身的家當打包好,放置在公園或車站的一角。這群人的生活沒有 平日和假日之分,無論新的一天有工作在身或是悠閒無事,每個清晨都不例外,

他們永遠沒有賴床的權利。

遊民的一天就是這樣展開。在城市的人們開始活動之前,他們即使不甘願,

也得從不怎麼舒適的地板起身,這才是旁人認為「識相」的表現。遊民以街頭為 家,可是在每天匆匆走過的路人眼裡,他們從不是街頭的主人。為了顧及社會觀 感,配合大眾的日常作息,遊民的一天總是比別人更早開始、更晚結束。

「晚上睡不好啊,我都來這裡補眠。」中年遊民夏文忠從萬華社福中心外的 地板爬起,有氣無力地說。夏文忠原是貨運司機,因腳傷而失去工作,又與妻子 離婚,生活逐漸不穩定,而成為遊民。他平時落腳在艋舺公園右側的轉角處,前 一天夜晚,鄰近遊民的聊天聲吵得他凌晨才入睡,過不到四小時,又被旁人叫起,

提醒他趕在公園處管理員巡視前起床,他只好拖著疲憊的身體,尋找下一個休息 處。這種無法好好睡上一覺的情況從不是特例,而是遊民生活的常態。

不論何時經過萬華社福中心門外,總會看到幾個遊民大剌剌躺在地上睡覺,

路過的民眾常覺得觀感不佳。其實他們並非無所事事,才整天用睡覺消磨時間。

而是街頭嚴峻的環境,使得他們無法在夜裡得到充分的休息。不少遊民天一亮,

就趕緊收拾行囊,準備轉移陣地。

「我是艋舺公園的一份子,但是白天不喜歡待在公園。」夏文忠說。其實白 天留在艋舺公園的遊民不算多,公園裡滿滿的人潮,大多是當地的居民,還有其 他從外地來的老人。他們在公園裡聊天、下棋、看表演和簽樂透,享受專屬銀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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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的休閒樂趣。而一向被認為在公共場所製造麻煩和髒亂的遊民,反倒覺得白天 的公園環境太過「複雜」,他們會等到傍晚人潮散去,才回到屬於自己的一角。

遊民總是被排除在一般社會之外,可是他們與一般人的日常,其實沒有截然 不同。遊民也有工作,只是多半不是穩定、固定的工作型態。遊民有自己傳遞工 作訊息的管道,明天需要幾個發海報的臨時工、後天可以去哪裡舉牌、周末還缺 幾個人出陣頭...,這類訊息總會在遊民社群中傳遞。久而久之,即使是臨時工 作也會產生固定班底,新來的遊民不見得可以馬上打進群體。

「有工作就做,沒有就來社福中心坐一天。」遊民周聰明用一句話概括了多 數遊民的日常生活。這天,他在社福中心領取一個月發放一次的衣物,他想更換 手中那件明顯過大的長褲,可惜捐贈衣褲中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尺碼,讓他非常介 意。社福中心的替代役建議周聰明把褲管捲起來,他擺出愁容,嘴裡不停唸著:

「這樣很難看耶。」最後還是笑著接受。畢竟,遊民的生活沒有太多選擇權。

五十多歲的周聰明也是艋舺公園的一員,他卻自稱自己的遊民資歷尚淺。兩 年多前,他遭遇經濟困境,與妻子離婚後,開始在街頭流浪。雖然日子照樣過,

但有時一餐抵兩餐,夜裡也睡不好,讓他至今還沒真正習慣流浪生活。所以周聰 明只要看到年輕人,總會語重心長地提醒:「以後不要像我一樣,把退休金花光。」

相較於其他遊民,周聰明的身形顯得特別瘦小。他偶爾也會做粗工,不過最 主要是跟著廟宇到各個縣市出陣頭。儘管長期做下來早已得心應手,他還是忍不 住大嘆:「出陣頭真的很累。」

只要有陣頭工作,遊民通常睡不到幾小時,就得在凌晨趕到遊覽車集合的地 點。他們白天舉著旗子,跟廟方隊伍走一整天,晚上無法得到充分的休息,隔天 又是不停地行走,為的只是一天八百塊的工錢。「夏天常常走到快中暑,還是要 撐下去。」夏文忠也是常出陣頭的班底,他說有時假日連續走三天,腳痛到連階 梯都爬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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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臨時性質的工作,遊民也會從事一些與政府單位合作的清潔工作。夏文 忠曾在艋舺公園幫忙打掃,一天賺取五百塊。儘管工資微薄,卻相對輕鬆。只是 一般人看似穩定、有保障的工作,不見得受遊民歡迎。「那種工作不能現領錢,

我這一個月要怎麼吃飯?」夏文忠說。

遊民沒有工作的日子,可以在角落坐上一整天,看起來毫無意義。可是對他 們而言,從早到晚受外在環境的折騰,即使是這麼靜靜地待著,也是一種必要的 休息。

有些遊民會為自己安排許多行程。不到三十五歲的年輕遊民周志賢,因為患 有輕微的精神障礙,沒有家人照顧、也沒有正職工作。但他嘗試讓自己跟一般上 班族一樣,每天設定好幾個代辦事項,像是洗衣服、到醫院拿藥、到政府單位申 請文件等日常瑣事。完成之後,他就到社福中心坐著休息。「每天把該做的事情 做完,我會一天比一天更好。」周志賢用發光的眼神,說著這些平凡不過的小事。

遊民和一般人一樣,每天都要吃飯、睡覺。最大的不同是,他們做任何事,

都攤在眾人面前,幾乎沒有私領域。遊民雖是每個獨立的個體,但當他們形成一 個遊民社群,誰生病、誰愛喝酒、誰賺得錢多、誰又拿到新的物資,大家都看在 眼裡,也因此構成遊民群體特有的互動模式。

「遊民裡面什麼人都有,要懂得察言觀色。」周聰明搖搖頭接著又說,有幾 次遇到愛喝酒的遊民,前一天跟他們相處得好好的,隔天卻像變了個人,性情不 定。吃過幾次悶虧的他,決定不要與其他遊民太過接近,沒事就一個人靜靜待著,

避免陷入不必要的麻煩。

群體之中有選擇沉默的人,當然也有受歡迎的人。夏文忠個性外向又熱心,

時常幫忙其他遊民,也樂於分享,連年紀比他大的遊民都會稱他一聲「忠哥」,

顯示出他的好人緣。兩年多前剛到萬華的他,人生地不熟,為了防身還會隨身帶 把小刀。不過他討喜的個性,很快讓他打進萬華遊民社群。「嘴巴甜一點,多幫 忙別人,大家都看得到啦。」夏文忠帶點驕傲地說,自己是非常識時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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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民不是自願生活在一起,卻或多或少影響著彼此的日常生活。因為本就擁 有的少,不會計較太多;比起一般人,遊民似乎更懂得互助和分享。遊民的圈子 常有相互借貸的情形,借幾百塊就能幫助收入不多的遊民暫時度過難關。不過與 其說是借貸,大多是直接給予,很少人會執意把錢要回來。

在萬華流浪十幾年、一年多前擔任遊民導覽員而脫遊的黃順和,過去是艋舺 公園無人不知的「酒鬼」。二十多年前,他被警察誤開罰單,因而失去賴以為生 的貨車駕駛執照,從此過著漂泊的生活。儘管他現在租屋已久,可是許多「老友」

還睡在公園裡,彼此不間斷的聯繫,使他從未脫離遊民的社群網絡。黃順和的收 入比起遊民較為穩定,加上他是很重情義的人,因此成為不少遊民朋友尋求幫忙 的對象。

這一天,一個剛領到陣頭工資的遊民,很守信地把先前跟朋友借的錢一一還 清。黃順和接過他手中的五百塊,隨口詢問他的近況,得知朋友身上剩三百塊,

卻得撐到下周才能領工資,不忍心地把錢退他,直說不用還了。「我真的很同情 大家。」黃順和說,自己流浪期間也受過許多幫助,現在有能力會盡量幫忙別人。

事實上無論在公園或是遊民安置中心,時常看得見遊民互助。不全然是金錢 上的資助,遊民各有不同的身體條件和能力,會上網的人幫忙掛號,走得動的人 幫忙推輪椅,時間許可的人幫忙拿物資,或是負責帶路到醫院和各個機構。這是 遊民群體間很自然的互動,也是這群身在底層的人,相互照應的方式。

「我喜歡講江湖道義的人。」黃順和說,他平時路過艋舺公園,會買些酒給 舊識的遊民朋友,每次想再給他一點錢吃飯,朋友總是拒絕,不想兩樣都拿。黃 順和豎起大拇指說,他最欣賞這種懂得節制的人。反觀,也有遊民跑到他的租屋 處,借住了兩個月,看到他就伸手要錢,讓黃順和很困擾。

比起一般社群的人際相處,遊民群體中,更能顯而易見看出每個人的性格。

黃順和用一句老話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看到不討喜的行為,要提醒自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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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和他們一樣。也是這樣的想法,讓黃順和從萬華無人不知的酒鬼,順利回歸正 常生活,到現在滴酒不沾。

「喝酒那段時間,我幾乎沒有胃口吃任何東西,每天只灌酒水。」黃順和說。

那時,黃順和每天五點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環繞公園,看有沒有前晚沒喝完 的酒瓶。黃順和從三年多前嚴重酒精中毒,直到現在成功戒酒,旁人都覺得不可 思議。除了信仰帶給他的正面影響,他也有所自覺地說,人總是要懂得反省。細 數過去一起喝酒的遊民朋友,他惋惜地說,在公園喝酒喝到離開人世的遊民,他 幾乎都認識。「上一秒跟他喝得好好的,下一秒他就不動了。」黃順和嘆口氣說。

不可否認地,遊民之中絕對有一群被歸類於酒鬼、不上進的人,就連遊民本 身也會歧視遊民。夏文忠說,即使自己在腳受傷行動不便期間,都仍自食其力,

推著輪椅賣口香糖。他言語中不斷強調自己與不工作的遊民,有多麼截然不同。

周聰明白天也會避開在公園裡喝酒的遊民,一講到他們就直搖頭,一臉嫌惡。

遊民在與他人比較之中,也會有小小的優越感,像是沒領餐的會歧視有領餐 的遊民;有能力買菸的對總是伸手的遊民嗤之以鼻;有工作的則會看不起成天攤 在公園的遊民。只是這些自認積極度日的遊民並不知道,在外人眼裡,遊民都是 一樣的。

黃順和說,遊民其實不喜歡聽起來很低賤的名稱,因此他們總會戲稱自己睡 在「公園大飯店」;或說自己是電力公司的高級職員,主要工作就是每天數路邊 的電線杆。不過,他們也不是一開始就能有這種豁達的心境。黃順和回想起第一 次真的要躺在地板的那晚,腦袋裡閃過很多千奇百怪的想法。「人家會看我嗎?

會笑我嗎?會叫我起來嗎?會打我一頓嗎?」黃順和形容時還記得當時心裡的恐 懼。

遊民多半不是自願流浪,不過要當一名流浪者,其實也得有些條件。黃順和 笑說,還好從小家裡就很窮,他是吃過苦的人,才能適應街頭生活。周聰明則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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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地說,住在外頭就是要把自己照顧好,即便社福中心可以讓遊民掛帳看病,但 遊民生病很麻煩,冬天要想辦法多裹幾層衣物,把自己包得緊緊的。

目前僅流浪兩年多的夏文忠,也有些街頭生活的心得。他說自己比較怕冷,

而艋舺公園「ㄇ字型」中的每一角都各有利弊,他選擇的是風口比較小的角落,

冬天可以避開冷風,牆壁還可以擋雨。不過一到夏天,風完全進不來,會非常悶 熱。他很仔細地分析公園地形,似乎對自己目前的睡處還算滿意,有時遇到台北 車站或板橋外來的遊民,他更會積極地捍衛自己的地盤。

每天接近傍晚,就是遊民準備移動的時刻。他們會到自己喜歡的發餐地點領 餐吃飯,原待在社福中心的遊民,也隨著機構下班,回到公園住處。擁有好人緣 的夏文忠邊走邊說,不知道今晚會有多少聊天喝酒的局,他的夜晚聽起來並不無 聊。

「我們都是把快樂的一面留給大家。」夏文忠笑說,每個看起來隨興度日的 遊民,都有煩心的事。他們從不在彼此面前提起傷心往事,多是分享自己接的工 作和生活近況。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複雜的思緒才會湧入腦海中。

晚間十一點,艋舺公園周圍仍然喧鬧。夜晚來公園閒聊的居民漸漸返回自己 的家,遊民也回到屬於各自的角落,攤開睡袋就定位。不過就算早早躺在地上,

他們卻不能在想睡的時候睡著。

夏文忠說,每天閉上眼睛,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畢竟他們的生活 充滿太多不可預期的變化。遊民似乎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入睡,不過在那之中,

卻沒有多餘的忐忑和恐懼。「反正再怎麼樣,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夏文忠 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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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從有家到無家

「我一直相信自己只是暫時落魄,沒想到一流浪就是十幾年。」中年遊民鄭 卜榮說起自己流浪的經歷,眼神裡除了痛苦與無奈,竟還有一絲憤恨。

八年前,雲林溪湖一片農地準備興建工廠,當時鄭卜榮是一名等待工作機會 的派遣工。他帶著一身病痛,跟著派工公司從桃園南下。幾個月後工程結束,地 主卻說沒有資金發款,派工公司也付不出工資。身上連一百塊都湊不出的鄭卜 榮,大半夜從桃園一路步行回台北。心力交瘁的他還來不及喘口氣,一回到租屋 處,就發現門鎖早已因為付不出房租,被房東換新鎖拒於門外。

「我心想完蛋了,我又一無所有了。」鄭卜榮表情苦澀地說。

這不是鄭卜榮第一次流落街頭。過去十幾年間,他到處打零工,沒錢就睡公 園、廢墟、停車場,或跟著派工公司去包吃住的工地。他也曾租過幾次破爛的公 寓隔間,不過微薄又不穩定的收入,很快讓他被趕出門,成為街上流浪的遊民。

遊民不是生來就無家。鄭卜榮雖然出身孤兒,因為養父母的照顧,也曾經過 著安穩幸福的家庭生活。直到養母意外驟逝,所有悲慘的處遇接踵而來。先是養 母留下的房子遭朋友法拍,他被迫另租住處。接著他在騎車送快遞的路途上,與 公車擦撞。不僅人受傷,還被公司停職,連帶繳不起房租。

從此,不論是可以遮風避雨的家,還是有人陪伴的家,「我都沒有了。」鄭 卜榮說。

流浪生活的第一天,對遊民而言,並不是個值得牢記的日子。不過鄭卜榮對 於那個夜晚的情景,仍記憶猶新。因為租屋處突然被換鎖,原有的家當想帶也帶 不走,鄭卜榮幾乎是兩手空空。他在南港玉成公園旁的土地公廟休息,坐不到十 分鐘,就被警察驅趕。於是他只好沿路走到台北車站周圍,順手撿一個紙箱,等 商場關門後,窩在樓梯口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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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這樣過,」流浪初期,鄭卜榮經常在台北車站的候車椅枯坐一整天,

心想這種日子只是短暫的,鼓勵自己要趕快回復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的個人意 志,似乎抵不過嚴峻的現實生活。當時才三十歲出頭的鄭卜榮,即使有工作能力,

多次應徵工作照樣被拒絕。從台北市找到新北市,他始終找不到一份穩定的正 職,只好到處打零工,到工廠及工地當雜工,或是擔任臨時派報工和舉牌員。

「我不是沒有努力,可是整個社會都拒絕我。」鄭卜榮說他找工作到處被排 擠。又因為他下顎突出、臉型特別,經常受到歧視性的眼光。他曾經穿著體面去 應徵保全工作,卻被大家當成壞人看待,認為他的外貌會嚇到社區小朋友。好不 容易被派遣到鐵工廠,從事月薪兩萬的加工工作。最後離開時,累積的十萬薪水 只拿到一萬。「我心都涼了。」鄭卜榮說。

鄭卜榮只是一個底層勞工,卻多次遭受雇主剝削,被迫接受不公平的對待。

小人物找不到申訴的管道,也無能為力,只能不斷遊走在社會邊緣,苟延殘喘過 活。在這樣的工作條件下,幾乎難以改善生活,一旦成為遊民,就很難重回一般 社會。

十多年前的遊民生存環境相對惡劣,現在都會裡的福利資源豐富,幾乎不可 能看到餓死或凍死的遊民。不過鄭卜榮早期流浪時,許多機構單位還沒有發餐服 務,台北車站的遊民都是撿垃圾桶的食物吃。即使萬華有較多供餐、洗澡的單位;

十五塊的公車錢,對當時的鄭卜榮而言,還是太奢侈了。

「在街頭生活,說不害怕是騙人的。」鄭卜榮說,十幾年來都吃不好、睡不 好,有幾次肚子不舒服,排泄物已經撒在褲子上,還找不到公共廁所清洗,痛苦 的程度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鄭卜榮口中的害怕,倒不是真的恐懼,更多是強烈 的無助感。他說,孤立無援的時候,真的很渴望有人可以幫自己,可是現實生活 就是沒有。

談起一路以來的經歷,鄭卜榮似乎有講不完的話。他摸摸頭說,自己已經太 久沒有跟人好好說話了。回憶起過去的遭遇,他的情緒一直很激動,憤恨不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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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溢於言表,有時又夾雜了心灰意冷下的平靜。他從包包裡拿出每天隨身攜帶 的書籍《親吻窮人》,裡面充斥著重點記號和文字註記,都是他對人生的感悟。

鄭卜榮曾經多次想要結束生命,雖然透過信仰和參與街頭運動,找到了一點 人生方向,已抹去消極的想法,可是他仍然沒有擺脫遊走邊緣的命運。或許是太 過孤獨了,鄭卜榮說,他很渴望找個人相伴,可以每天跟伴侶聊天、擁抱。這件 聽起來簡單的事,是他十幾年來都仍達不到的人生最大願望。

許多遊民陷入困境的原因,不見得來自人生的重大變故。部分遊民是家中的 獨生子女,他們出身中下階層的家庭,生活本就辛苦。一旦雙親過世,自己沒有 穩定的工作與能力,無依無靠,只能流落到街頭。

在台北市平安居的遊民阿海(化名)就是如此。他並沒有太多峰迴路轉的人 生故事,沒有成家的他,一直跟著父母親生活。直到阿海中年時,雙親相繼過世,

他身上有慢性疾病,工作能力薄弱。沒有任何收入和福利補助的他,流浪幾個月 後,就被安置到遊民收容機構。

「剩我一個人,就這樣過啊。」阿海理所當然地說著,似乎不認為「變成遊 民」是一件沉重的事。在阿海眼裡,錢是身外之物,他幾乎沒有任何物質欲望,

也不曾抱怨目前的生活條件。阿海早已做好孤獨終老的心理準備,有沒有一個 家,對他而言似乎不重要了。

阿海總是靜靜坐在收容所的交誼廳裡,不太主動與其他遊民聊天。年輕時學 建築的他,在自己的藥單空白處上,隨手用鉛筆畫出一架飛機。他畫圖的工法頗 細緻,簡單的素描就能看得出些許專業。阿海不是一無一處,可是年過半百的他,

對未來已經沒什麼期待了,只要有得吃住,平時可以看看電視、畫畫圖,他的後 半生打算就這麼過。

相較於年邁的遊民,二十二歲的王振宏,才正要展開他的人生。可是在他本 該懷抱夢想的時候,反而失去了一切。六年前,他的父親過世,年輕輕輕的他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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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失去支柱,開始對生活感到迷惘。儘管一個人靠著先前的積蓄硬撐了一年多,

最後還是因為工作不順,被房東趕走,獨自在高雄鳳山一帶流浪。

在鳳山遊民收容所遇見王振宏的那天,他正準備去清潔公司應徵工作。他之 前待過網咖、熱炒店和廟宇,但工作時間都不長。如果這次面試順利,他可以有 一萬九千塊的月薪,足夠他獨立租屋生活。在遊民群體中,一直有年輕人存在,

可是遊民年輕化的現象並不明顯。因為比起疾病纏身、體力差的中老年遊民,年 輕人找工作的限制較少,只要他們願意做,大多很快能有穩定的收入,脫離街頭。

王振宏看起來就像這類年輕人,二十八歲的他儘管身形瘦小,卻沒有肢體上 的殘疾。他的談吐正常,應對很有禮貌,講到自己喜歡的籃球隊和電玩,臉上滿 是興奮。一般人看到他的樣子,幾乎想像不到他會在就業上遇到什麼困難,直到 他說了一句讓人感到不太對勁的話:「我沒有流浪過。」

王振宏確實是在街頭病倒,出院後被送到鳳山街友服務中心安置。負責輔導 他的社工黃靖茜說,王振宏剛到中心時,還能明確說出過去的流浪地點,以及腳 踏車停放的位置,只是與別人對話會全身發抖,緊張到一直講疊字,整個人畏縮 成一團。他患有癲癇症,過去在街頭總把自己藏得很好,在鳳山附近的廢墟、公 園遊走,連社工都很難找到他。

或許是受到藥物和疾病的影響,王振宏曾有暴力傾向,會自傷、傷人,也因 此服過刑。他四年間不斷在街頭發病送醫,出院後又回到街頭。現在因為藥物控 制良好,他也在街友中心重新展開人際互動,讓他目前看起來一切正常。只是對 於過去四年的流浪經歷,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一件事也記不得。

儘管王振宏在腦海自動略過那段痛苦的經歷,他卻仍能記得父親剛過世時,

心中強烈的徬徨感。他形容當時的心情很恐慌,僅僅二十出頭,就失去所有親人,

得一個人面對未來的生活。「覺得難以接受,」王振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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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過去,王振宏正慢慢從先前混亂的生活,走回一般社會。值得慶幸的是 他還年輕,能有較好的身體恢復力和疾病控制能力,也有機會嘗試更多性質的工 作。只是經歷苦痛的他,似乎很難像一般年輕人,再燃起對未來的熱情。

在王振宏的未來藍圖中,沒有賺錢、找個伴侶組成家庭等規劃。反而,年紀 輕輕的他,一直有想出家的念頭,只是他聽說出家也需要一筆錢,目前沒有能力 付諸行動。他無奈地說,這輩子太多遺憾了。自己身體不如人、家境不如人,父 母又早逝。「我想在這輩子多積點功德,下輩子就能過得好一點。」王振宏淡淡 的笑容中,看得出他只能寄望於來生的絕望感。

失去親人固然悲痛,然而更為辛酸的是,許多遊民的家人明明還在,卻是想 見也見不到。同樣在高雄鳳山生活的遊民老吳(化名),年輕時曾是大公司老闆。

2003 年 SARS 期間公司虧損嚴重,他的事業跌入谷底,轉而開計程車維生。一 段時間後,他因為視網膜病變,連車都開不了。中年的他,在生活劇變下,前後 中風三次。因為沒有錢支付醫療費用,太太跟他離婚,甚至把他趕出家門。老吳 從此獨自漂泊在外,成了有家歸不得的遊民。

老吳年紀雖是四十出頭,身體狀況卻只能用「殘破不堪」來形容。中風後的 他走路跛腳,眼睛不好,又有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他的健康狀況一直無法 好轉,今年夏天還因為腳受傷潰爛,差點被截肢。這些大大小小的身體病痛,並 沒有嚴重到可以領取殘障手冊的程度。可是他的身體狀況,確實令他難以勝任大 多數的工作。

這類遊民就是社工眼裡最心疼的一群人,既沒有就業能力,又沒有福利資格。

老吳自己也明白,依他目前的身體條件,幾乎不可能找到一般工作。曾經身 為老闆的他,還無奈地自嘲說,他也不會想雇像自己一樣的人。從今年初開始,

他每天早上到鳳山菜市場賣報紙,這種站在定點、沒有雇主、時間彈性的工作性 質,是少數他還能負荷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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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很風光啊,現在只能十塊十塊地賺。遇到了,又能怎麼辦?」老吳說,

一天頂多賣十幾份報,有時候整天下來賺不到一百塊,連買包菸都很難。對於落 入社會底層的人來說,並不是只要勤奮,生活就會獲得改善。像這種臨時性質的 工作,縱使做一輩子,也存不到錢租房子。

「我看不到任何希望,」老吳說,他們這群不知道明天在哪裡的遊民,都有 自己悲慘的故事;可是他們聚在一起時,盡量不聊傷心的過往,以免心情更不好。

話還沒說話,老吳一想到家中的三個女兒,忍不住一直掉眼淚。他說,隨著時間 的增長,他在心態上已經有所調整,可是心裡的孤寂卻最難忍受。這種強烈的孤 獨感,不是社工或機構的服務能夠填補的。

老吳的三個女兒都還是學生,跟母親住在他們原本共有的家。他隨時可以回 去看女兒,可是他不願意,也不想讓女兒知道他在哪裡。他寧願獨自忍受思念的 痛苦,在夜半裡哭到整件衣服都濕了,也不敢與她們相見。老吳說,就算見了面,

他也無法對孩子的生活有所幫助,反倒徒增她們的擔心。

「我也怕見了面,女兒如果對我很冷漠,我會更難過。」老吳啜泣說,在他 有能力回到一般社會之前,不如不見。他靜靜地擦乾眼淚,久久說不出話,臉上 表露著對家人的思念,還摻雜了一絲擔憂的神情。因為他心裡明白,也許真的不 會有相見的那天了。

遊民對於「家」有各種不同的解讀,有些人仍渴望家庭的親密,有些人則認 為家沒有任何實質意義。在高雄車站旁的發餐隊伍中,留著一把白鬍子的黃永 勳,手裡接過慈善單位發放的熱湯,在路旁席地而坐。那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可 是距離車站關閉還有一段時間,他還不能回到平時夜宿的地方休息。

黃永勳白天會騎著他的腳踏車,到中山大學賣雜誌,晚上再回到車站睡覺。

有時他也在台南和高雄兩地跑,尋找臨時的工作機會。他的銷售能力很好,一個 月賣雜誌可以賺到兩萬多塊,但是他並不想租屋,也不願聯絡親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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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麻煩別人,我自願過流浪的生活。」黃永勳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 人生,就算兄弟姊妹的生活過得很好,他也不認為需要接受家人的幫助。現在他 一個人住在街頭,除了有時路人的鄙視眼光會讓他不太舒服外,他過得自由自 在、不受拘束,已經很習慣流浪的日子了。

不是每個遊民都像黃永勳這樣,能真的有瀟灑、自由的感覺。遊民與「家」

的脫節,不只是單純的生離和死別,每個人的處境各不相同。遊民過著底層弱勢 的生活,比想像的更為脆弱,卻不像一般人,能有家的庇蔭。沒有家的遊民,似 乎在物資極力困頓的生活中,更多了一層內心的煎熬。

遊民從有家到無家的過程,存在著千百種不同的故事。可是在這之中,又有 多少人有能力、有意願脫離無家可歸的狀態,重新找回家的意義。這個問題,遊 民自己也不願多想。

「過一天算一天吧。」他們的答案竟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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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們,離不開街頭

位在高雄三民區小巷內的行德宮,每天下午三、四點,就會湧入大群人潮。

長長的隊伍一路排到大馬路邊,民眾手裡握著相同樣式的身分辨識卡,他們不是 來進香拜拜的遊客,而是一群等待五點鐘領取餐點的社會弱勢。

行德宮宮主林朝安成立了街友關懷協會,運作十幾年來,已成為高雄市最大 的遊民民間單位。協會每天為遊民提供晚餐,也供給基本的物資,輔導遊民就業。

不少高雄遊民仰賴協會的救助資源,幾乎天天來報到。

排隊的人群裡,幾乎全是中老年人。遊民買震中在隊伍裡顯得特別突出,除 了他年紀較輕,也因為他身上的衣服實在太過破爛,一條褲子有幾十個破洞,連 其他遊民都不禁多看他兩眼。已經很久沒有盥洗的買震中,換上乾淨的衣服後,

總算神清氣爽,他接過旁人遞的菸,在路邊悠閒地抽了起來。

「我平常都抽雜牌菸,」買震中主動解釋,地上撿的就叫做雜牌菸,他說話 時表情還有點得意。在他眼裡,這可是遊民才做得到的事。

買震中從二十歲開始流浪,整個台灣除了花東地區,其他城市他都走遍了,

他稱自己是名副其實的「遊民」。他曾經在台北萬華待了幾年,覺得台北遊民少 了點人情味,萬華的遊民單位又很少發放宵夜。相比之下高雄有二十多個民間單 位在發餐,又是他熟悉的環境,便決定回到南部生活。

買震中有輕度的智能障礙,但不影響他與人交談;一些遊民常見的工作,他 都能勝任。他在台南有家,也有接納他的家人。上個月買震中深夜在街頭遊蕩,

被警察盤查,聯絡家人後把他帶回老家。不過沒隔幾天,他就受不了長輩的叨唸,

一個人偷偷溜回高雄。「我就是跟他們不和。」提到家人,買震中臉上滿是不耐。

高雄市區的遊民多集中在高雄車站和三民公園附近,早期遊民睡在車站的地 下道,自從車站改建後,他們轉而分散在車站周圍。買震中的棲身之處,就在車 站旁靠牆的石椅上,因為空間狹小,他多數時候甚至不能躺下,只能整夜坐著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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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除了車站和公園兩個較大的據點,夜晚沿著長長的河堤路,也容易看到零星 的遊民,其中還包括「站壁」做生意的女遊民。

高雄遊民不像台北分布集中,但地廣人多,整個高雄市加總的遊民數量也不 少。前年(2014)衛福部列冊的全台遊民數量約兩千五百人,然而遊民工作者普 遍認為,這是絕對低估的數字。翁文正說,有些自給自足的遊民,不依賴政府的 資源,也不會主動尋求協助。加上他們睡在廢棄屋或河堤邊,不容易被發現;有 的遊民則是全台走透透,社工根本訪查不到他們。

「鳳山收容所登記的高雄遊民有三百多個,但我這裡接觸的足足多一倍。」

翁文正說,沒有人能精準說出台灣究竟有多少遊民,不過依據他在高雄的實務經 驗,官方和民間推估的遊民數量,大約相差三倍。除了列冊名單上已被正式紀錄 的遊民,還有不少人生活在一般人看不到的角落。

遊民也不是全都在街頭生活,部分遊民是透過轉介或自己尋求協助,而被安 置在遊民機構中。台灣有純民間單位在做遊民收容服務,不過收容數量較少,幾 乎不超過十人。各地較大型的遊民安置中心多隸屬公家,因此有屬地的限制。買 震中的戶籍在台南,即使他長期在高雄生活,也沒有資格入住三民和鳳山兩個街 友服務中心。

台灣所有公家及民間的收容床位總加起來,絕對遠遠不及整體遊民數量。儘 管如此,這些機構通常不會收滿。有的遊民想住卻因資格限制無法入住,更多的 遊民則是根本不願接受安置。買震中就是最好的例子,每當提起收容,他總會不 以為然地說,「住機構有什麼好,住進去我就沒有雜牌菸可以抽了。」

對於習慣無拘無束的遊民而言,想要進到收容服務體系裡,他們必須改變原 有的生活方式。除了要能適應團體生活,每天的作息和活動時間,也得按照機構 的規則。若非身體條件已經無法適應街頭環境,多數長期在街頭的遊民,從來沒 考慮過入住機構。而讓他們寧願捨棄免費吃住,也不願接受安置的原因,不外乎 是「不自由」和「不能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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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民喝酒的問題,長久以來為人詬病。從事遊民工作二十多年的翁文正也不 諱言地說,高雄各大公園裡,遊民群聚喝酒的情形很普遍。原先都是少數兩、三 個人聚在一起,而後吸引愈來愈多遊民。他們辛苦整天賺得的工錢,時常一個晚 上就請客花光。「一群人喝完酒就開始打架,每天劇本都是這樣演啊。」翁文正 語帶指責地說。

遊民喝酒的習慣,似乎不分地域,普遍存在各個縣市。這些行徑帶給大眾不 良的觀感,遊民也因此被認定是酒鬼,不值得接受幫助。但每一個酒鬼背後,可 能有難言之隱。

「也許可以試著從遊民的生命脈絡,去看待喝酒這件事。」芒草心社工李佳 庭舉例說,有些遊民是廚師,每天工作非常辛苦,手腕關節多半有傷,喝點酒,

可以讓他們感覺舒服些。

喝酒傷身的道理人人都了解,可是遊民想要戒掉喝酒習慣,卻相當不容易。

更多數的遊民從事派遣工作,不論是建築工、鐵工或水泥工等基層工人,長久以 來都處在喝酒的工作環境裡。「保力達、威士比和米酒,只要開工一定會喝,久 了難免成慣性。」翁文正說,這幾類工人的身體狀況有脈絡可循。以他的觀察,

只要一個禮拜喝五天米酒,不到三年,肝臟和腎臟一定受損,糖尿病也跟著來。

這類遊民除非戒酒,否則絕對無法住進機構。

另一種情況則是,遊民沒有任何特殊的生活習慣,只是單純不想離開街頭。

在萬華艋舺公園裡,住著一個中年遊民阿偉(化名),他有一份穩定的保全工作,

每個月有兩萬多元的收入。物質欲望不高的阿偉,即使租一間狀況不錯的房子,

扣掉房租,他的生活還是可以很寬裕。可是他過慣了街頭生活,從不覺得租屋是 件重要的事,還是天天睡在公園裡。

也有一些已經租屋的遊民,因為收入不算穩定,租的房間便宜又簡陋,沒有 加裝冷氣。每到夏天悶熱難耐,他們甚至會放著房子不住,回到艋舺公園睡幾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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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以遊民的收入,多半只能負擔屋況較差的小房間。部分遊民也認為,就算多 付出四、五千塊,也只能住在破爛的隔間裡,不如直接睡街頭。

除了生活型態已經固定的人,目前街頭上最難處理的是患有精神疾病的遊 民。許多長期在街頭遊蕩、不斷被民眾通報的多是無法溝通的精障患者。社工看 得見他們的存在,可是根據《精神衛生法》的規定,只要患者沒有自傷、傷人的 行為,就無法強制他們就醫安置。

目前心理諮商和精神相關資源,還沒有進到街頭,台灣幾乎沒有單位在做遊 民的精神輔導工作。其實精障患者若有穩定就醫,可以進到康復之家安置。但困 難的是有些人不會固定服藥,家人不接納他們,社工也不能強行進行安置。以致 常看得到精障遊民在路邊遊蕩,引起居民的反感,「卻沒有人可以替他們做什麼,

這是一個福利資源的缺口。」李佳庭說。

離不開街頭的遊民有各種類型,而被送到安置單位的遊民,也會依對象而有 不同的服務方式。一般來說,純民間單位的彈性較大,他們可以決定主要的服務 對象。像是台北萬華的芒草心協會,針對的是有意願自立脫遊的人。芒草心會在 遊民安置期間,協助他們找到工作、安排儲蓄計畫、也包括協助他們日後自行租 屋。

台中撒瑪黎雅協會也是以協助遊民回歸正常社會為目標,只是服務對象僅限 女遊民。在這類機構接受安置的遊民,通常會居住半年左右,在找工作期間或是 就業初期,都可以減去房租的負擔。等到生活大致穩定,也已累積儲蓄得以開始 租屋時,遊民就要離開安置機構。

公辦民營的收容單位,則是依照各個縣市的遊民安置辦法為依據,通常規定 遊民最多只能住三到六個月。不過因為入住的遊民多是老弱殘疾,缺乏自力更生 的能力,實際到台北平安居及高雄鳳山街友服務中心觀察,就會發現許多遊民,

一住就是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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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公家收容機構裡的遊民,通常是曾在街頭生活,經由民眾通報、社工進 行外展服務,或由警察單位及醫院轉介而來。在外流浪的遊民,也可能透過口耳 相傳,自行前來尋求協助。這些有安置需求的遊民,住得進來,卻未必能夠離開。

高雄鳳山街友服務協會主任范俊賢說,機構裡真正有就業需求、並可能脫遊的遊 民,大概只有三成。

其餘佔了七成比例的遊民,缺乏工作能力,生存條件也不佳。若是按照規定,

時間一到就讓這些人出去,他們也無法在街頭生活,可能很快又會住進來。這類 遊民即使想脫遊,身體狀況和現實環境也不允許,他們只能消極地住在機構裡。

而有工作意願的遊民,也並非輔導一次就能從此脫遊,許多遊民會不斷在街頭和 安置單位間循環。直到無謂消耗的資源太多,機構不再給予入住機會,他們最終 還是得回到街頭。

台北中和的遊民收容所,則是台灣唯一公辦公營的遊民安置單位。因此狀況 最差、別的單位無法承接的遊民,幾乎都會轉介到那裡。遊民收容所主任陳佩斌 說,他們的個案年齡層相對較高,也有患精神疾病、酗酒、沒有工作意願的遊民。

遊民自身條件如此,工作人員也很難積極給予協助和輔導,這是不同屬性的機構 要面對的限制。

然而在社工眼裡,非老、非殘、卻有一堆慢性疾病纏身的遊民,其實最可憐。

他們沒有任何福利身份,無法申請政府補助,偏偏身體又不利於工作,連在街頭 生存都很危險。「這類遊民只能消極等待,讓他們住到六十五歲,再轉去老人安 養機構。」范俊賢說。

住不進機構的遊民,也不是沒有機會自己租屋脫遊。只是要擁有一份穩定的 工作,似乎比一般人來得困難。在高雄街友關懷協會負責輔導就業的社工王紹美 說,遊民絕大部分從事臨時派遣工作,依他們的條件本就很難找到正職工作,即 使有機會,遊民也會因為各種考量而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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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紹美進一步解釋,不少遊民有前科紀錄,或積欠許多罰款,假設他們投入 正職工作,一個月可能會被扣除三分之一的薪水。以清潔工一個月兩萬元收入來 看,扣除罰款後,可能還沒有臨時作工的薪水高。遊民寧可承受派遣工作的層層 剝削,也不願到一般公司工作。

這些積欠債務、或有官司纏身的遊民,面對工作的心態比較消極。他們會認 為即使費盡心力穩定工作,讓自己邁入正常生活,但等到法院的通知一來,就得 入獄服刑,「生活太多的不確定性,讓他們積極不起來。」王紹美說。

多數遊民屬於中高齡失業者,與社會脫節太久,本身也缺乏信心。他們面試 工作前,會有很多想像不到的憂慮,覺得自己的外貌看起來很髒,沒有幾件體面 的衣服可以替換,工作地點若太遠,又沒有交通工具可以到達。甚至有些遊民在 見到雇主前,就認為自己會被歧視。

王紹美說,其實從事一般工作的遊民,並不希望讓雇主知道自己的遊民身 分,他們會擔心被別人質疑工作能力。王紹美曾輔導過一個在洗車場工作的遊 民,由於工作的勞動量很大,他格外注重自己的整潔,每天下班都會趕到協會去 洗澡,讓自己乾乾淨淨地面對人群。「他覺得沒吃到便當還好,但不能不洗澡。」

王紹美說。

遊民想靠工作自力更生,但在既有的生活狀態下,有些現實的、心理的限制 難以輕易突破。積極尋求工作的遊民,被社會拒絕久了,也會變得消極。而對於 沒有儲蓄的遊民而言,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若要租屋,還得先繳兩個月的押 金,一個月的薪水就沒了。以致他們即使有工作,面對租屋的心態總是:「再緩 緩吧。」

完全沒有收入的遊民,在街頭也可以生存。都市裡的發餐單位多,遊民甚至 能挑自己喜歡的餐點吃。有些與社區關係密切的遊民,長期生活在夜市攤販附 近,每天都有人輪流救助他,十幾年來沒有餓過肚子。這些遊民有自己的生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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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即使不工作,他們甘願把物質欲望降到最低。一生就是這樣了,何必改變生 活方式?

外界總說處理遊民問題,最重要的是從居住與就業問題著手。台灣不是缺乏 收容機構,也非完全沒有工作機會,只是對於遊民而言,這從來不是簡單的供需 對應問題。不論是因為現實條件或是個人意願,多數遊民,終究離不開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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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遊民能依靠的肩膀

晚上十點,台北車站大廳裡熙來攘往的人群逐漸散去。棲身在台北車站周圍 的遊民,也各自回到自己習慣的角落,將睡墊或紙箱鋪在地上,開始自己的夜晚。

路過的民眾似乎習以為常了,行經遊民時沒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卻也不敢在 此停留太久。即使夜色已深,剛從各地回到睡處的遊民,絲毫沒有睡意。有的遊 民三三兩兩群聚閒聊;有的忙著整理手邊的家當;有的獨自躺在石椅上,看著星 空若有所思。一如既往的漫漫長夜,似乎不是拿來睡覺的。

車站大門對面是整排的商業大樓和百貨公司,大樓外牆的 LED 燈,亮著氣 溫三十度的數字。六月份的天氣悶熱黏膩,令人不耐。不過因為端午節快到了,

有慈善團體會來車站發送粽子,遊民聽到這個好消息,煩躁的心情暫時得到紓解。

果然,在車站南大門的集合處,聲音突然大了起來。慈善團體一行人浩浩蕩 蕩,推車上堆著一箱箱的食物。參與人士出發前不免俗合拍一張紀念大合照,在 旁站著的是台北市遊民專責小組的社工柯翰甫,神情有些嚴肅。等到儀式性的程 序結束後,他便帶領慈善團體成員,沿著車站外圍環繞而行。

儘管遊民所在之處多是開放空間,卻仍有部分遊民隱身在一般人不易發現的 角落。柯翰甫對他們的棲身處瞭若指掌,他的腦海裡似有一張地圖,標示著每個 遊民明確的藏身位置。他也特別提醒工作人員,某一角的遊民因為工作會晚歸,

得預先替他保留一份。接著他帶眾人鑽進隱蔽的轉角、以及常被忽略的地下道深 處,確保沒漏掉任何一個遊民。

在柯翰甫的指示下,隊伍一路從車站大門行經客運總站,再到最邊緣的公 園。過程中,因為柯翰甫的伴隨,遊民較能不帶戒心地面對一群陌生人。已經躺 平而被叫起來的遊民,一看到熟悉的面孔,立刻收起被打擾的不耐。他們與柯翰 甫彼此問候,就像熟識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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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空的推車回到車站門口,已是晚間十一點。不過,柯翰甫的工作還沒有結 束。他正要回萬華與另一群社工會合,等待更晚的第二波發餐活動。

遊民為了配合大眾的日常作息,總是深夜才能回到住處。為了掌握每個遊民 的生活狀況,社工不時得在夜裡行動。遊民社工除了白天上班,晚上撥出額外的 時間服務遊民,更是常有的事。遇到颱風天或低溫等特殊狀況,社工更得馬上前 往街頭,把遊民安置到可以遮風避寒的地方。

遊民社工是公部門及民間單位中,處理遊民事務的重要角色。他們因為服務 工作與遊民熟識,了解遊民的遭遇和平時的生活狀況。不論是行善的團體、或是 處理遊民相關業務的工作者,都能透過他們,很快接觸到難以打進的遊民群體。

遊民社工就像是支架穩固的橋樑,讓生存在邊緣的遊民,有機會重新連結社會。

「社工系學生畢業後最不想服務的對象,第一名就是遊民。」年僅二十五歲 的社工李佳庭說,遊民是社福人口裡最不受歡迎的一群,總是有人認為他們不值 得幫助。相較於老人、婦女或兒童,社工在服務爭議性高的遊民群體時,面臨的 挑戰也更為複雜。

遊民服務較沒有制式的流程和方法,每個遊民社工遇到個案時,只能仰賴自 己的評估與判斷,不同社工採取的作法未必相同,也因此較能顯現社工不同的風 格。「因為沒什麼人在做,所以怎麼做都可以。」李佳庭笑說。她也覺得,社福 界最奇怪的社工,幾乎都在遊民圈裡。

社會中多數人聽到遊民,仍是避之唯恐不及。社工要服務社會觀感不佳的群 體,除了必須解決遊民自身的複雜問題外,還包括大眾的偏見、遊民與居民的衝 突、資源不足等問題。社工必須靈活應對,在不利的工作環境中找出變通的方法。

不論社工的資歷深或淺,他們多數都同意,遊民服務是一項時常耗損自己、

卻不見得可以得到相對回饋的工作。在臺中撒瑪黎雅婦女協會擔任社工的潘欣 宜,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人,第一份工作就踏入遊民領域,面對敏感脆弱的女 遊民,對她而言是很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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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社工最在乎的是,個案有沒有因為自己介入而改變。」潘欣宜認為,社 工人員工作的成就感,來自服務對象的轉變。但偏偏,遊民的變化是非常緩慢的 過程。潘欣宜說,剛開始遊民對社工的防衛心很重,不願意提起自己的事。她後 來逐漸了解,多數女遊民長期遭人唾棄,因此出現許多不配合的言行舉止,是她 們保護自己的方式。這時,社工要花更多時間建立信任感,當她們慢慢感受到關 心,可愛的那面就會顯現出來。

同樣在撒瑪黎雅服務的社工張怡萱則有感而發地說,社工的服務量如果很 大,服務會相對淺層。她們因為日日夜夜與住民相處,有較多時間能針對不同的 遊民性格,嘗試各種服務方式。一種作法行不通,再換另一種方法。「每天就像 跟她們玩諜對諜,玩久了總會贏的。」張怡萱說。

儘管輔導遊民的成效往往不太顯著,張怡萱卻認為當中細微的變化,非常吸 引人。她用「養育孩子」來比喻服務遊民的過程。她說,遊民在狀況最差的時候 來到機構,像是不會走路的小孩,難免跌跌撞撞,直到放手讓她們走得穩、甚至 會跑,中間的過程很漫長。變化雖然微小,但一路陪伴的人都看在眼裡。「這無 法具體量化,也不能做成數字表格,可是我感受得到。」張怡萱說。

遊民社工要做的事,其實比想像得多。很多遊民長期與社會脫節,又在許多 社福單位求助時碰壁,他們已經不太有自信或能力與外人溝通。例如,遊民申辦 福利身分或補助時,需要醫療診斷書,或申請相關文件,部分遊民不見得可以溝 通得很清楚,更別說是租屋或工作面試。這些看起來簡單的小事,都需要社工的 陪同。

遊民社工也會因為提供服務,與遊民有不同程度的接觸。一般外展服務的目 的是將街頭上的遊民,轉介到合適的地方。解決了遊民的就醫、就業或安置需求 後,多半不會再有更深的接觸。這類社工與許多遊民個案,甚至只有一面之緣。

但在安置機構中的社工則不同。在遊民安置單位中,社工與遊民朝夕相處,

為了處理各種問題,常須與特定個案進行長期且深入的互動。社工除了評估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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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狀況,替他們媒合工作,並持續追蹤工作現況外,也要協助他們申請福利身分;

陪同遊民就醫、上課;為他們擬定儲蓄計畫;最後待他們收入穩定後,再幫忙尋 找租屋處。遊民即使離開了安置單位,社工的工作仍沒有結束,還是會定期探視 他們,了解工作和生活狀況。

社工幾乎是遊民在自身社群之外,接觸得最多、也最信任的人。遊民社工面 對這群社會的底層弱勢,還得每天處理各種窘迫或突發的狀況。個性不夠樂觀的 社工,可能會招架不住。可是,他們總有感到矛盾或失落的時候。

連從事遊民工作多年的柯翰甫也坦言,有時會產生無力感。尤其看到遊民在 社會邊緣來來回回,即使輔導他們找工作,看著他們領固定薪水,開始租房子,

維持穩定的生活。「心想應該沒問題了,結果半年後他們一樣回到街頭。」柯翰 甫無奈地說。

現任芒草心協會秘書長李盈姿,過去長期在新北市進行遊民外展服務。她最 常遇到的情況是,民眾希望遊民消失,可是遊民可能因精神疾病或其他因素,無 法安置進入收容單位。而民眾不願理解遊民的狀況,以及工作者的難處,只會不 停抱怨。「那時總感覺一直在耗損能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什麼。」李盈姿沮 喪地說。

現在李盈姿在民間團體工作,主要工作為輔助願意自立脫遊的人,感覺工作 目標變得明確。因此,當接觸的個案表現出較強烈的動機,常會讓她看到遊民改 變的可能性,也在工作時感受到更多正能量。李盈姿說,有時候服務對象不見得 會感謝社工,或給予直接的回饋。但看到他們的配合度提升,願意做出部分的妥 協,這就是一種變化。

每個社工在開始從事遊民服務之前,也和一般人一樣,對遊民有既定的想 像。李佳庭剛踏入遊民服務工作,就已在實際與遊民接觸時,感受到不少矛盾與 衝擊。她也在深入理解遊民的處境後,不斷調適並修正過去的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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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總會期待,社工能協助遊民找到穩定的工作,讓他們自力更生。可是 對遊民而言,那也許不是最適合他們的生活方式。李佳庭舉例說,在萬華某個國 小附近,住著一個遊民老鼠哥(化名),他已在學校周圍流浪二十多年,持續被 民眾通報,認為他影響學童的安全。

老鼠哥獨身一人,又在街頭養了兩隻狗、一隻老鼠,這些小動物就是陪伴他 多年的家人。雖然他已超過六十五歲,社工可以強制安置他進入安養中心,可是 他並沒有意願接受安置。李佳庭在老鼠哥生日當天,問他有什麼願望,老鼠哥淡 淡地說,他只想永遠留在熟悉的街頭。

「如果我選擇強行安置他,也許他一進去就自殺了。」李佳庭從他接觸個案 的經驗體會到,該怎麼處理遊民的議題,取決於社工從什麼觀點出發,在許多兩 難的情況下,永遠找不到標準答案。唯一確信的是,遊民社工要保持彈性,因應 各種不確定性,做出相對更好的判斷。

在萬華社福中心服務十多年的社工張獻忠,至今輔導超過三千個遊民。與萬 華遊民閒聊時,他們總會自然地提起「獻忠」,遇到任何困難,也是第一個想到 向他尋求協助。遊民將張獻忠視為值得信任的兄弟,甚至稱他為「丐幫幫主」。

張獻忠說,遊民服務的特色是,個案通常無法做到隱蔽性。倘若是一個普通 家庭到社福中心尋求協助,其他人並不會知道這個家庭有困難,從服務的開始到 結束,是一個獨立運行的過程。可是遊民的網絡很清楚,他們住在一起,休閒和 工作也有很高的重疊性,甚至會進到相同的收容機構。

「在做遊民服務的時候,面對的是整群人。」張獻忠說,社工為遊民個案提 供任何協助,其他遊民一定會知道。這樣的服務性質有好有壞,如果資源夠多,

可以讓更多遊民獲得相同的協助;可是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需要社工仔細評估 每個遊民的狀況,才能妥善分配資源。

儘管十多年間,不少遊民在張獻忠的幫助下順利脫遊。然而張獻忠卻很平淡 地說,多數遊民不會因為社工介入,而有太多改變。張獻忠並不會因此感到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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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為拒絕接受協助的遊民,不見得無法在街頭生存,他們有自己固定的生活型 態,已經不太需要社工了。

社工在工作過程中,也會慢慢修正自己的標準。李佳庭說,如果社工接觸每 個遊民,目標都是讓他從此有穩定的工作和住處,那真的太困難,自己也會時常 感到失望。「我的標準是看到他們每天吃飽、開心過日子就好,所以我很容易滿 足。」李佳庭笑說。

儘管許多遊民社工默默努力著,張獻忠仍不禁感嘆,台灣的社工待遇太差 了。尤其做遊民服務的社工人員,更難持續性地投入,以致資深的遊民社工愈來 愈少。「好像只有怪胎,才能在這裡做很久。」張獻忠苦笑說。今年有些單位結 束政府長期的委託案,加上對於工作環境不滿,各縣市許多有經驗的遊民社工紛 紛出走,對遊民服務工作傷害很大。

「大家都覺得社工就是要有愛心、要犧牲、要做很多事,不能拿太多錢。」

柯翰甫說,整個社政體系及社會環境,對於社工的認識並不充足。社會對社工角 色的期待和提供的工作條件不成正比,很多人寧願選擇更好的出路,導致社工圈 的流動率很高。

「我相信工作上的專業需要時間累積。」柯翰甫說,相較醫師、護理師、工 程師及律師等領域,他們的工作可以讓人較快看到成效;可是遊民服務是一個長 期的過程,社會看不到立即的改變,就會對這個領域產生質疑。也因此,台灣的 社工似乎一直無法建立專業的形象。

遊民的生成是整個社會結構的問題,單憑幾個遊民服務單位及社工人員,自 然無法填補這個漏洞。即使遊民服務的成效無法立即而顯著,仍有不少遊民社工 秉持專業熱忱,從未在工作崗位退縮。遊民也因為有這群社工的陪伴,使他們面 臨的困境,能有解決之道,重新與社會接起鏈結。

讓街頭上的遊民數量減少,是外界對於遊民社工的期待。但若非實際站在第 一線的工作者,不會知道協助遊民脫遊有多麼困難。柯翰甫在輔導艋舺公園的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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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時,有很深的感觸。他說,好不容易成功讓一個遊民離開街頭,他的床位卻很 快被下個人補滿,新遊民進來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柯翰甫這麼形容,社工是一群拿水桶接水的人,如果遊民問題不從根本解 決,水龍頭一直關不起來。下面的人就算再努力,也永遠接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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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她們」有家歸不得

傍晚的天色漸暗,路燈沿著街道一一亮起。台中北屯區的一間普通民宅裡,

婦人一踏進家門就直奔廚房,忙著確認冰箱裡的食材,想著家中成員的喜好,盤 算著晚間的菜單。她做菜的手法熟練俐落,三十分鐘後,餐桌擺滿四菜一湯,等 著忙碌一天的家人歸來。

電鈴聲接連響起,餐桌上的人們總算到齊。四個女人拖著疲憊的身軀、沉重 的步伐,圍坐在餐桌前,大口吃飯。

這些一般人再熟悉不過的家中情景,對屋裡的這群人而言,卻得來不易。

年紀最大的阿嵐嘆了口氣,臉上沒有任何笑容。她提到自己當天工作近十小 時,背包裡的「大誌雜誌」卻一本也沒賣出去。旁人連忙安慰她:「就當出去玩 嘛。」阿嵐無奈地笑著,心中的落寞卻掩蓋不住。

餐桌上的話題圍繞著工作,對話並不長,多是「很累」、「很熱」、「還好」

幾個簡單的回應。口氣也平平淡淡,沒有高昂的語調和興奮的語氣,取而代之的 皆是身心俱疲。

從進門的那刻,她們就看見家裡多了一個不認識的人,卻始終沒有人詢問,

似乎也不感到意外。幾個月前,她們也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各自面臨人生最艱 難的時刻。因為同是無家可歸的女人,讓年紀、背景和生活經歷各不相同的她們,

聚集在這裡,彼此照應。

這間溫馨舒適的三層透天厝,是「台中市慈善撒瑪黎雅婦女關懷協會」的主 要據點,也是台灣唯一專收女性遊民的安置機構。入住的婦女不分老少,都稱呼 協會主任張芳雪為「媽媽」。她就像一家之主,負責照顧婦女的生活起居,關心 她們的身心狀況,夜晚也與她們同住在協會裡。撒瑪黎雅成立十二年間,協助的 婦女們來來去去,張芳雪始終守在她的崗位上,陪伴她眼中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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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民議題長期受到忽視,女性遊民更因為人數少,不容易曝光在大眾面前,

而讓社會對女遊民特有的問題更顯陌生。一開始,張芳雪和協會創辦修女劉美 妙,只是在臺中火車站附近發放便當,協助貧窮女性。不過她們很快發現,這群 婦女之所以落入無家可歸的困境,背後各項因素夾雜。多數是家庭關係破滅、自 信心瓦解,還有身心疾病等。於是她們的人際關係漸漸疏離,最後終致脫離社會 與人群。

「她們需要的,不只是一個便當。」張芳雪說,即使解決吃與住的問題,也 無法真正改變她們的處境。面對婦女複雜的人生問題,她們需要的是長期、深入 的協助。

撒瑪黎雅服務的對象雖統稱為婦女,事實上涵蓋了各個年齡層的女性。過去 的個案較多為中年婦女,卻也有未成年的女孩。「這些年我們接觸的個案,確實 有年齡下降的趨勢。」負責輔導工作的社工張怡萱說,一般人看到年輕女孩,總 是很難理解,像這樣看起來一切正常的人,為什麼會陷入人生的困境?只要細究 她們的成長環境和交友背景,就會瞭解這是一串連鎖反應的結果。

就像現正住在協會的四名女性中,有一名叫做恩恩(化名)的年輕女生,特 別引人注目。她的外型姣好,個性活潑開朗,樂於與人交談、對視,看不出她與 一般年輕人有何不同。若不是張怡萱提及,很難想像約三十歲的恩恩,已經有個 正在念國中的兒子,且進入撒瑪黎雅之前,她的生活一團混亂。

恩恩的交友圈複雜,從國中開始一路輟學、逃家,在這種學習狀態下,她一 直無法接觸正向的生活態度。又因為母親患有精神疾病,以致恩恩不太願意認同 媽媽。母女間缺乏對話,家庭關係始終不好。加上恩恩太過年輕,就經歷一段失 敗的婚姻,種種原因造成她心裡累積很多傷痕,時間一久,自然就生病了。

恩恩患的是近年常見的「身心症」,簡單來說是一種與憂鬱、焦慮相關的精 神官能症。因為長期處在壓力之中,導致自律神經失調,使得生理和心理層面受 到負面影響。病情嚴重時,足以危害到一個人原有的生活能力。不但可能喪失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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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連帶影響經濟狀況,也容易造成人際關係脆弱。其實治療身心症並不困難,

「最怕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生病了。」張怡萱說。

身心症帶來的負面影響,加上患者缺乏病識感,容易讓旁人無法理解他們一 連串的異常行為,最先受不了而反彈的通常是家人。接著在短時間內,他們可能 失去工作、朋友及所有社交圈的聯繫,一無所有。

恩恩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下,因發病被強制就醫,出院後由臺北轉回戶籍地臺 中,被安置在撒瑪黎雅。她與原生家庭沒有聯繫,與前夫生的兒子也被婆家禁止 來往。張怡萱心疼地說,在輔導過程中,恩恩不常提起孩子,外人看來會覺得她 無情、不負責任,可是許多失婚媽媽,都是被迫遠離家庭。她們沒有能力改變現 況,也無法讓自己被家人認可,只能與孩子愈來愈遠,或選擇遺忘這個事實。

恩恩入住撒瑪黎雅一個多月,病情已經控制得很好,目前在臺中火車站的街 友培力商店擔任店員。一個平日午後,提早下班的她,坐在餐桌前看小說。她常 會抱著一本書,安靜坐在角落閱讀。恩恩走路時,看得出一腳有輕微的顛簸,她 平淡地用工作受傷為由帶過話題。沒說出口的是,那是她在人生的谷底,選擇從 高處跳下產生的後遺症。

恩恩還年輕,言語中感受得出對未來的渴望。反觀協會裡的其他婦女,卻不 是人人都那麼樂觀。

年紀最大的阿嵐(化名)將近五十歲,早上八點多,她坐在餐桌前,邊服下 身心症的藥物,邊整理背包裡的大誌雜誌。她拿著水杯的手微微抖動,那是吃藥 的副作用。阿嵐多數時候愁容滿面,她最大的煩惱就是工作,每天站在街頭銷售 的時數長,雜誌卻只能賣出一兩本,有時甚至完全沒有售出。對比她年輕時精明 能幹的銷售高手形象,如今的落差,讓她心情更加沉重。

中國籍的阿嵐早年在北京經營店面,嫁來台灣之後很快就離婚。後來有一段 新戀情,不料男友卻突然消失,強烈的打擊使她患得身心症。缺乏病識感的她先 是失去工作,被房東趕出門,接著整個生活開始走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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