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正德拿起一片白色 項鍊墜子，上頭雕著觀音像。
「白玉。」玉市場賣玉的阿姨說。
「怎麼賣？」
「一個五十。」
一旁批貨的胖女人探過頭來，也拿 了一塊。
「哪裡的白玉？」她用多肉的掌心 測了測觀音墜子的「磁場」。
「阿富汗！阿富汗白玉。」阿姨的 侄子輝哥在一旁插了句話。
正德拿起觀音墜子背著大燈泡看，
質地相當滑潤、像是可以吃進嘴裡的乳 色，這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吧。
「五十？」正德開心得不得了。
輝哥笑著點了點頭，來批貨的女人 趕緊將圓滾滾的手伸進盒子裡，大把大 把抓在自己胸前的桌面上，只剩個三片 還留在盒底，正德見狀趕緊把整個盒子 拿來，倒在自己手心裡，身邊批貨的胖 女人喜孜孜地梭巡桌面，問說，「還有 沒有？」
「沒了。」輝哥說。
「那什麼時候還會再有？」批貨的 胖女人問。
「不會再有了。」阿姨搶在輝哥前 頭說。
正德有些迷惑，兩眼眨巴眨巴地看 著輝哥，輝哥笑了。
「磁場很好！而且油油的。」批貨 的女人跟阿姨說話，兩眼卻瞅著正德，
「應該沒上油對不對？」
「上油？玉要上檀油嗎？」正德喃 喃地把話說進喉嚨裡。
輝哥滑溜溜地笑了，阿姨把一小袋 雕成八卦的緬甸玉倒進空盒裡，正德身 後的通道上，一些批貨的人漸漸圍攏過 來，把整個攤位擠得不見空隙，胖女人 揮動手臂要旁人退開。
「先幫我結帳，我還有事！」胖女 人簡直興奮極了，伸長她短短的身子，
將幾乎整整一盒的「阿富汗白玉」遞給 阿姨，滿臉撿了便宜的顏色與潮紅。
正德也趕緊結了帳，把四片玉墜塞 進手包，揣在腰間。
這一定是什麼好東西，他心裡想 著，兩頰也有了灼灼的笑意。
退伍兩年來，高職畢業的正德原本 從事業務工作，由於嘴裡吐不出騙人 的話，正德知道業務不是自己能幹的差 事，剛好這時軍中的朋友找他聚頭，這 位軍中的友人退伍後，已經到玉市場批 貨賣了一年多，據說這類小生意所需資 金不多，正德想著學他批貨來賣，應該 也是個辦法。
去玉市辦完貨回到家裡，正德看見 休假的妹妹，套著睡袍下樓來倒水喝，
他心中難掩歡喜，從手包裡翻出「阿富
汗白玉」雕成的觀音墜子給妹妹看。
妹妹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接過手 來。
「這是什麼？」妹妹問。
「阿富汗白玉！」正德興奮地說：
「妳看，每個都有點不一樣，是純手工 雕的。」
「真的耶！」妹妹說，「一個多 少？」
「妳要戴這個嗎？不會吧！」
「我跟你買來給媽媽戴啊！」妹妹 說：「多少？」
「不要啦！我送媽媽就好了。」
「沒關係啦！一個多少？」
正德心裡掂了掂，最近貨進得多 卻 賣 得 少 ， 自 己 只 剩 皮 夾 裡 的 幾 百 塊 錢 ， 他 偷 偷 嚥 了 口 水 說 ， 「 算 妳 三百五……」
「不要啦！」
「那三百吧……」
「不要啦！」
正德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要啦，你多拿一點！」妹妹 說。
正 德 愣 了 一 下 ， 「 好 啦 好 啦 ！ 四百……」
妹妹上樓拿錢去，正德把今天批來 的貨，攤放在臥房的電腦桌上，沒多 久，妹妹就來到他房裡，正德羞赧地接
過妹妹手中的五百元鈔票，拿一張百元 鈔找給妹妹，頓時，整片血色從頸子攀 上耳際、整張臉都熱騰騰的。
■
正德在菜市場擺攤也近兩個月了，
收支始終無法平衡，要不是媽媽經常偷 偷塞錢給他，其實他連攤位租金都繳不 出來。
今天天色沉甸甸的灰，雲泥像是壓 在大樓天台，空氣冷得要刮開人們的皮 膚。原本就少有客人駐足的攤子，這下 連路過買菜的婦人都難得一見，正德整 個人縮成一團，不停地跳著腳取暖。遠 遠地，他聽見一串咯咯作響、讓人發噱 的笑聲。
「生意好嗎？」原來是隔壁陳太太 領著外傭到市場買菜。
「還好，剛剛賣出兩個玉鐲。」正 德撒了個謊，但是隔壁陳太太心裡也明 白，攤位上玉石擺得不見空隙。
「妳先拿著。」陳太太將購物袋交 給外傭，打算看個小東西。
看著整整一桌的廉價玉石，其實陳 太太一點也提不起興趣，只是想給年輕 人捧個場。
掃過一桌子的便宜貨，陳太太問 起 ， 「 你 媽 媽 說 你 有 賣 白 玉 觀 音 是
嗎？」
「這裡，」正德拿起一塊觀音玉 墜，「阿富汗白玉，很漂亮吧！」
「阿富汗白玉？」
陳太太拿在指間端詳，「很油潤 呢！」
「是啊！觀音像，純手工雕的！」
「這個你賣多少？」陳太太取下眼 鏡，仔細端詳。
「妳要的話算妳五百五就好。」
「五百五？」陳太太眉尖皺了起 來，但是看著正德認真的表情，卻笑 了。
「 算 妳 四 百 啦 ！ 四 百 ， 很 便 宜 啦！」
這下陳太太又咯咯笑出聲了，將
「阿富汗白玉」放了回去。
正德眼眶發熱，全身卻凍得讓他直 跳。
「四百真的很便宜啦！不然算妳 三百……」
陳太太下巴一個收緊，掏出三張 百元鈔交給正德，正德像孩子般開心 地笑了，他取出夾鍊袋，要幫她把觀 音玉墜裝上，陳太太卻拍了拍他的手 背。
「不必了，我直接放進錢包裡就 好。」說著，陳太太就將玉墜接過手 來，放進裝滿銅板的零錢包裡。
「謝謝喔！」正德見她這樣做，心 裡陡的一酸，大概她們有錢人家不把這 麼漂亮的玉石放在眼裡吧！
下午回到家，就看見媽媽在廚房裡 煲昨晚的剩菜，媽媽見正德早早收攤 回來，隨口問了句，「今天怎麼這麼 早？」
正德翻了個白眼，「天氣那麼冷！
妳也去擺擺看啊！」
正德把整袋玉石擱在臥房牆角，搓 熱了手，就上網看網拍的賣家怎麼編項 鍊，意外的是，連第一個頁面都還沒看 完，他就瞧見一行粗體大字──「阿富 汗羊脂白玉」。
他從提袋裡翻出他的「阿富汗白 玉」墜子，欸，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而且行情正是看俏。
這是怎麼回事？這麼好的東西進價 這麼便宜，當然有多少吃多少，他撥手 機找玉市場賣玉的阿姨，看還調不調得 到貨？阿姨卻告訴他那不是好東西，她 不想賣。
「你撥電話給阿輝，明天他要到大 陸拿貨，那個一塊台幣二十元左右，你 託他拿個十塊，他會幫你拿的。」阿姨 說。
「我不止要十個喔……」正德神祕 兮兮地說，阿姨那頭頓時一陣空白般的 靜默。
「我不想賣那種東西，」好一會兒 阿姨才打破沉默：「你找阿輝拿，他知 道哪裡有貨，就這樣。」
掛上話筒後，正德正在興頭上，阿 姨的侄子輝哥，明天又要到大陸幫阿姨 拿貨，想撥電話可得趁現在。
「輝哥，你到大陸可不可以順便幫 我拿阿富汗白玉？」
「沒辦法，我阿姨不肯賣！」
「可是我現在只剩阿富汗白玉跑得 動，拜託啦！」
「沒辦法，我阿姨是一毛不賺，才 一塊五十元賣給你，我可還得搭飛機搭 計程車的。」
「那你算貴一點嘛！我讓你賺一 些。」
「你要我算你多少？」
「一片七十可以嗎？」
「七十？這二十元真不好賺！」
「拜託啦！輝哥，我跟你們進的那 些貨到現在幾乎都沒動，只有阿富汗白 玉賣得出去。」
「 好 啦 好 啦 ！ 我 幫 你 拿 ， 五 十 片 喔 ， 專 程 替 你 跑 一 趟 。 」
「 謝 謝 輝 哥 ， 」 正 德 興 奮 得 聲 音 拉 高 了 幾 度 ， 他 說 ， 「 那 我 等 你 的 貨 喔 ！ 」
■
翌日早上，生意就跟天氣一樣冷，
好不容易來了兩個中年女客看貨。
「參考看看喔！」正德開心地說，
「我開的價錢都很實在。」
兩位中年女客不以為然地掃了一下 桌面，雖然不是所謂「抽過雜質」的B 貨，也不是亂七八糟又染色的C貨，不 過都是些便宜貨。見客人不感興趣，正 德就自己開口了，「桌面上這些都不超 過七百元喔！」
其中一位女客拿起一塊玉，「這塊 油青還可以，不過這雕的是什麼？」
正德探過頭去看了看，他記得阿姨 說過，「這是蝙『蝠』加『壽』桃，
『福壽雙全』的意思。」
可是中年女客滑溜溜地反問，「你 是說光戴這塊玉就可以福壽雙全囉？」
兩位女客吃吃笑起來。
「 不 過 它 是 油 青 ， 而 且 還 算 漂 亮。」政德很勉強地這麼回答。
其實正德還分不清玉種，只是剛才 客人說是油青，那這一定是油青了吧！
不料這下兩個女人噗哧笑得嘩嘩然。
「 咦 ？ 這 不 是 油 青 ， 是 白 底 青 嘛！」
聽 客 人 這 麼 挖 苦 ， 正 德 滿 臉 通 紅──他實在是不懂玉，阿姨跟他說的 專有名詞，他也壓根的沒辦法記牢。
其中一位女客止住笑意，認真地
說，「你有沒有藏點好東西在袋子裡，
有的話拿給我看。」
正德這下才想起他的阿富汗白玉，
他笑著從手包裡掏出僅剩的兩塊白玉觀 音墜子，女客接過手來，滿臉疑惑地看 了看正德，「這是什麼玉？」
「羊脂白玉，」正德得意地說。
「羊脂白玉？」
「是啊！阿富汗羊脂白玉。」正德 以為這筆生意一定成交了。
「你賣多少」女客問。
「一千五。」正德雙手插進腰間的 口袋裡。
「羊脂白玉你賣我一千五，開什麼 玩笑！」意外的，女客一臉不屑地呲著 牙說。
「這樣算很便宜了。」
「是很便宜。」女客像是生起氣來 一樣，將「阿富汗羊脂白玉」遞還給正 德。
正德心裡一陣疑惑，可是很多天沒 成交了，他搶著又補上一句，「如果妳 要的話，我可以算妳更便宜一些……」
「更便宜一些？」女客的嗓音高高 拉起，兩人都笑得岔了氣，手勾手笑著 走開去，還不時回頭張望。
正德茫然地望著她們，一點都不知 道怎麼回事。
收完攤子回到家門口，才把鑰匙插
進鎖孔，就看見妹妹在三樓窗口叫喚 他。
「哥，你來一下。」妹妹說。
正德進了家門，把貨擱在二樓自己 房裡，就往樓上去。
「你看這個……」妹妹點開網頁，
裡面有幾段對話是討論「阿富汗羊脂白 玉」的，頓時，正德滿腦子轟轟作響。
「阿富汗白玉是由方解石形成的玉 石，也就是一種大理石，由於質地細 緻溫潤，常用來冒充上等白玉或羊脂白 玉……」
正德整個腦子轟轟作響，胸口忽的 吸進一大口氣。
「 哥 ， 你 不 要 再 進 阿 富 汗 白 玉 喔……」妹妹憂心地說。
正德的牙在嘴裡咬緊了，一口氣直 要冒上來。
「你該不會已經買了吧？」妹妹又 問。
「沒啦！沒再進貨，老早就不再進 貨了。」正德說完就奔下樓去撥手機，
可是輝哥已經上了飛機，關機了。
■
月到夜半份外明亮，正德躺在床 上，卻睡不過去，他起身到廚房倒了杯 水。薄薄的黑暗中，媽媽跪在菩薩像前
禮佛，見正德沒睡，跟他招了招手。
「來，拜拜菩薩，開智慧，讓你結 善緣。」媽媽說。
「沒錢我開不了智慧，妳看妳拜了 這麼多年，我們日子也沒比較好過！」
媽 媽 笑 了 ， 「 來 ， 這 樣 就 是 問 訊……」媽媽沒生氣，倒是教正德禮佛 的方式，「接下來，跪拜，雙手展蓮 花，連三次，然後把你說不出口的話，
全告訴菩薩，菩薩會聽見的。」
正德嘆了口氣，不理會媽媽，轉身 回房去了。
隔天早上，正德就開始找工作，他 找到一家水果大賣場當店員，這樣性質 的工作需要體力，閒話倒是不必多說幾 句。
兩個星期過後，取貨的時間到了，
週六早上正德跟老闆告半天假，將前些 日子媽媽給他的零用錢塞進皮夾裡，兜 著摩托車到玉市場找輝哥。
玉市場越來越冷清，批貨的人少、
遊客也少，輝哥從阿姨的椅子下方撈 起一個小塑膠袋，裡頭都是「阿富汗白 玉」觀音墜子。
「總共一百片，」輝哥說，「七千 塊錢。」
「可是我訂的……」
「我早跟你說過了，我一次去不可 能光替你拿個幾十片，」輝哥的嗓門
變大了，「我們是大盤商，五十片你教 我怎麼好意思跟人家談生意，這裡一百 片，都是上好的貨色，很好賣的，下次 還要的話要再加價。」
輝哥硬是把整個袋子塞在正德手 上，正德像風向儀上的木雞，風吹得驟 些，就要顫顫地轉動起來一樣。
「拿回去啦！」輝哥又扯大嗓門，
「錢不夠下個禮拜再補給我嘛！賣你 人情才幫你拿的，更何況還算你這麼便 宜！」
正德的手微微地抖動起來，一股寒 意像是一根根冷刺，從骨子裡扎出來。
過了一會兒，正德才看見阿姨跟他招 手。
「正德，那些你拿過來。」阿姨 說。
正德靠過去，將整袋「阿富汗羊脂 白玉」遞給阿姨，阿姨的攤位前來了兩 個批貨的客人。
「這是什麼？」客人問。
「白玉。」阿姨說。
「怎麼賣？」
「一片五十。」
輝哥的呼息從鼻翼間噴出來，「你 的錢真不好賺！」說著就走了開去。
正德看著輝哥漸遠的背影，骨子裡 又一陣寒意襲上來。他一直認定這人 是他一輩子的朋友，如今就為了幾千塊
錢，他的摯友為他的人生上了一課。
「快回家吧！」阿姨說，「這裡沒 你的事了。」
正德臉上泛著紅光，他忘記道謝，
就在耀眼而微暖的日光中，兜著摩托車 回家了。
回到家後，正德做的第一件事，就 是把三張百元鈔摺在手心裡，到隔壁找 陳太太。
陳太太跟外傭在澆花、整理盆栽，
正德滿臉愧色地靠近。
「不好意思，我不懂玉，上次賣妳 的不是羊脂白玉。」正德說。
「這我知道啊。」
正德忽的一愣，「那……三百塊錢 退給妳。」
「不必啦！我都買了。」陳太太笑 得咯咯作響。
「不過那不是羊脂白玉……」
陳太太將裁下來的枝枝葉葉擱在一 旁，又笑了，「如果是羊脂白玉的話，
那樣一塊要好幾十萬喔。」
正德聽了又是一愣。
陳太太用小鏟子將盆栽的土翻得鬆 些，她說，「反正蠻漂亮的嘛！我就給 我們家小朋友戴了。」
正德又是一陣羞赧，遠遠的巷口，
媽媽提著三、四袋食材，笑著喚他名 字。正德注意到媽媽胸前的「阿富汗白
玉」觀音項鍊，面紅耳赤地撇開視線。
「你賣的是石觀音，」陳太太說，
「可是你媽媽才是活觀音喔！」
正德滿臉通紅地疾走回屋裡，媽媽 在外頭跟陳太太閒聊，正德呆立在牆角 的黑暗中，遠遠的，他看見佛龕裡的觀 音像。
他並沒有記住媽媽教他的禮佛方 式，只是跪了下來。他望著菩薩安詳的 面容，菩薩半闔的眸子，像是也正看著 他一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菩 薩聽見了他心裡成形與未成形的語言。
門外一陣腳步聲靠近，正德抬起手 肘，將滿臉的淚水抹在袖口，媽媽進了 門，看著角落裡的正德，晃了晃購物袋 裡的食材。
「都是你愛吃的喔！」媽媽笑著 說。
從媽媽慈藹的眸光中，正德知道，
媽媽也聽見了他未說出口的話，以及他 的淚水，在眼眶與喉間沸騰的聲音。
霎時，窗外的天光從屋裡這頭一 抹、抹在窗口的盆栽上，正德趁媽媽沒 看仔細，倏地奔上二樓自己房裡，他將 枕頭撈在懷裡，整張臉就埋了進去，至 於他從口中嘶吼而出的是什麼聲音，自 己既是不願、也辨認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