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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傳統,與「現代」的「史」

那其實不是王文興個人寫作私史上的命題;關於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迴路,事 實上,那是一個由晚清延續至民初、五四,乃至於戰後一路尾隨著「現代化」餘 音的命題。其中,二0年代的鄭振鐸有過一番極敏銳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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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們所謂新文學運動,並不是要完全推翻一切中國固有的文藝作 品。這種運動的真意義,一方面在建設我們的新文學觀,創作新的作品;

一方面卻要重新估定或發現中國文學的價值,把金石從瓦礫堆中搜找出 來,把傳統的灰塵,從光潤的鏡子上拂拭下去。16

鄭振鐸的此番話除了提點出現代與傳統各自的價值,就文學史本身最根本的問題 上來說,其實還更具有一種時間性與歷史性上的意義:它嘗試著將文學史本身的 時間性上視為一條向量。它的箭頭指向一種德曼式的、關於「現代」本身的更新;

然而它的箭身及其移動的軌跡,則是柯文所謂的那種關於中國文學史自身的「劇 情主線」──

中國本土社會並不是一個惰性十足的物體,只接受轉變乾坤的西方的衝 擊,而是自身不斷變化的實體,具有自己的運動能力和強有力的內在方 向感。17

柯文強調中國文學史本身有一種內部整合、消化與吸納域外或西方知識的能 力,有其自己的路要走。若延續這樣的說法,那麼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其實才 是新文學的最終一副底牌。類似的論述,陳平原與黃錦樹都分別提出過極具參考 性的論述18。黃錦樹更進一步地衍論自捷克漢學家普實克的話,指出舊中國的抒 情傳統和歐洲現代主義之間的合拍,而導致西化與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之間頗為難 以區隔。二者之間的共同特性,則是以雅克布慎的「隱喻」作為主導。而那也是

16 鄭振鐸,〈新文學的研究與國故之新研究〉,《小說月報》,第 14 卷第 1 號,1923。

17 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林同奇譯,台北:中華,2002,頁 136。

18 陳平原〈新文學:傳統文學的創造性轉化〉,《小說史:理論與實踐》,台北:淑馨,1998。黃 錦樹〈抒情傳統與現代性:傳統之發明,或創造性的轉化〉,《中外文學》,第 32 卷第 2 期,2005 年 7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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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抒情傳統以「詩魂」的方式參與了新文學的現代化過程(黃錦樹 2005:

158-159)。這樣的一種參與顯然不僅僅只存在於民初或五四,我以為這樣的一種 來自「傳統」的、對於「現代」建構的參與,到了戰後──作為文學史上一個「形

中國現代文學論集》,李歐梵編,郭建玲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頁 193-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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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在紀弦等現代詩派極端地高舉西化的大旗之際,在比較文學的場 域上,早已對「現代」本身進行了一層理論化。那樣的理論化,不可避免地是借 自於「史」的概念──嘗試將「文學」的「此刻」與「現在」納入「史」的時間 性之中。於是,對現代的理論化本身也經常借助於來自「史」──「傳統」的資 本。比如夏濟安對「現代小說」的定義──他在對彭歌小說批評的論述中所兼而 指出的「現代小說的方法」──「二十世紀心理小說是有意模仿詩的技巧的。」:

詩的技巧,應該和講故事的技巧大不相同。(有一種「敘事詩」,那是詩模仿 講故事的技巧,這裡不備論。)故事應該講得明白,詩不妨含蓄,甚至於應 該說:詩以含蓄為貴。故事是直敘的,詩則應該盡量利用暗示、聯想、啟發 的作用。故事是有什麼說什麼,詩則力求文字的經濟,每一個字都應該發生 作用。講故事的人只要用通用的語言文字即夠。詩人於苦思殫慮之餘,不得 不創造他自己用的工具──他獨特的風格。23

顯然「詩化」是夏濟安認知的「小說」語言的現代化標準(文字的經濟,每 一個字都應該發生作用),這和戰後文學場域面臨文學性的重整、建構,各文類 內部自有朝向「現代詩」自覺地過渡、匯聚的遷移路徑,有一定程度的相關。然 而這樣的詩化所走的卻是一條十分「中文」的道路──他所舉的那個「詩化技巧」

的個案──唐代王昌齡的《閨怨》,反而曝現了夏的「現代」之路,其實本身就 是一條將「現代」進行翻譯的在地化之路。夏指出,《閨怨》具有非常典型的「心 理小說」特徵(即「詩化技巧」);藉由前半段「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 樓」,不知愁的閨中少婦,來到後半段「忽見陌頭楊柳色」,因物生情而感悟,有 了「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悔悟之心。後半兩句一是外在動作24──藉由某物的感 知,通連到最末句內在心理的反映(「悔悟」)。

23 夏濟安,〈評彭歌的「落月」兼論現代小說〉,《夏濟安選集》,台北:志文,1970,頁 38-39。

24 借夏濟安自己的話,頁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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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也正是這種「啟悟」暴露了夏濟安的「準心理小說」跡道,其實是一條將 西方「現代」引渡進中國抒情傳統、並將之進行現代化的路徑。夏所謂西方心理 小說中的那種技術──藉由一個動作或外物所引發的心理刻寫,來通達一種內在 心靈的通感或啟悟──「『忽見』和『悔』只是一剎那間的事,但這是意義最豐 富,影響最深遠的一剎那。這一剎那過得很快,惟慧心妙悟的人方才能夠領略它 的意義。25」──其實已經是一條非常接近抒情的技藝,而類似的說法在葉維廉

「現代中國小說」的談法中,則被廣義地和中國的抒情傳統進行接銜,並且以此 建構了現代小說的基本修辭風格,是一種廣義的抒情。而在寫作上或者又可以稱 之為一種「現代的抒情」。

「現代的抒情」未必需要與嚴格限定其意義和規範下的「抒情傳統」做出緊 密的連結,它是一種較為廣義的抒情理解方式,因為一個文體(「中文」)的現代 重建之目的而出現;在文學性的初步搭建中,自然地朝向現代詩的修辭靠攏(先 進入比較嚴格的「詩學」,才能進而規範何謂「文學」);而在(夏所謂的)「現代 小說」即「心理小說」的基礎下,則將那抒情傳統中「感物以悟」的切面,代換 為「現代中國小說」的一個基本面向──因此,意象或動作本身的象徵意涵變成 為了修辭的重點,甚至是以意象的製作作為文體的特徵──製作那些足以表達個 人現代經驗的獨特感知(「情」),並將之進行語言化、文學化,甚至意象化。換 句話說,即是製造新(「中文」)詞的工作。而這個工作免不了要和現代化的標誌

「現代主義」共享一些相同的美學表徵。比方以主體的某個外在動作經由意象去 進行經驗感知的極限描摹、以隱喻和象徵來替代敘事的進行,並且拒絕單純地敘 述一個故事,敘事中添加了大量的詩的元素,等等。

換言之,在形式與起源上皆共享同一個源頭的現代主義與抒情傳統,其實存 在著一種相互補充、遞嬗的關係。它們的共同集合是關於「現代中文」的現代實 踐。必須注意的是,這樣的實踐其實也是一種關於「史」本身的實踐:嘗試將「現

25 同上,頁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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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對位、標記進文學史的語境,以進行一種關於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時間上的 鍛接。因此,它在技術上,是匯引了西方現代主義與心理小說的原型,而將之進 行修辭的翻譯與在地化,以產生一種中國抒情傳統式的理解。同為比較文學研究 者兼現代主義寫作者、同時亦是現代主義主流的《現代文學》之一員的葉維廉,

為此作了一個更為清晰的論述:

中國的現代小說(過去十年間的小說)都先後在衝破文字的因襲性能而 進入空間的表現(同時呈露)及節奏的雕塑。(空間的表現一向是中國 舊詩的特色,奇妙的是,我們的小說家通過了喬埃斯(James Joyce)

而回歸到舊詩的格調,而艾芝拉‧龐德(Ezra Pound)通過了中國詩而 加強了他空間的表現。)26

有意思的是,葉維廉察覺了西方現代主義與中國抒情詩學的共同點──這裡 再度地回到了黃錦樹所說的那樣一種中國古典「詩魂」在現代史中的留存(或顯 靈?);可見現代主義與抒情傳統,乃是在一種相互補充的情況下,參與了彼此 的現代與傳統──關於抒情詩學的現代化,以及現代主義的傳統性接軌。後者當 然是葉維廉的現代小說理論中顯而易見的一種表徵──葉所指稱的那種「現代小 說」──包括白先勇、王文興、司馬中原與朱西甯等的作品,都帶著被限定的、

一種關於詩學的規範。葉評判這些小說是否「現代」或「現代主義」的標準,在 於小說的敘事從表意性的語言,進入到詩語言本身──包括文字的意象、速度、

音樂與造型。書寫語言從一般表意的標準語言,被嚴格地限定為一種詩學語言,

它們是雅克布慎所謂的那種不斷從能指出發、延遲所指、並且不斷重返能指的「詩 性語言」──

26 葉維廉〈中國現代小說的結構〉,《中國現代小說的風貌》,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0,頁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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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功能在於指出符號與能指不能合一……除了把符號和指稱合一的 看法(A 即 A1)之外,我們還必須意識到這種合一之不足(A 即 A1); 這種對立是關鍵性的,沒有這種對立,符號與客體的聯繫就變得自動化 了,對現實的感知就消失了。27

雅克布慎強調詩性在詩語言系統中的重要性,並且突顯詩性功能在詩語言藝術中 的主導性──「詩性功能並不是語言藝術的唯一功能,但卻是它的主導性的、決 定性的功能。28」在這個前提下,雅克布慎雖然認為詩性即符號的自指性

(selfreflexity),卻並不認為詩性是用來造成客體與符號的對立,而恰恰相反地 是在以這種「符號的自指性」加強能指優勢。

雅克布慎用能指優勢來定義「文學」,而這也正是葉維廉關於現代小說中那 種不斷重回語言文字本身的物性(matrial)、追求其速度、音感、造型與意象的

雅克布慎用能指優勢來定義「文學」,而這也正是葉維廉關於現代小說中那 種不斷重回語言文字本身的物性(matrial)、追求其速度、音感、造型與意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