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輝譯本

出版於二〇〇〇年的張振輝（1934-）譯本是史上第二本《你往何處去》直 譯本。張振輝教授是波蘭文學專家，曾翻譯過許多文學作品，為波蘭文學推廣者。

其譯本比林洪亮稍微通順，比較好閲讀、靈活，但實際上兩本閲讀起來很像，大 同小異，都以準確為目標，而語言層次上，其中文尚未達到傑出的水準。版權頁 註明：「根據波蘭國家出版社華沙 1956 年版波蘭文原著譯出」，字數 503，000 字，本書載入世界文學名著文庫。

張振輝的《你往何處去》是譯本中最歸化（domesticated）的版本，其古羅 馬有淡淡的中國味。譬如說，書中提到的波蘭文的「Lizyp」（英文 Lysippos，古 希臘雕刻家），中文譯為「留西波斯」，張振輝則譯成「李齊普」，發音接近波蘭 文傳統發音，但同時為此古希臘人添加點中國血統。另外的例子是 Petroniusz 批評羅馬神事實上不存在，是人類發明，張振輝讓他說：「我知道他們都是一些 江湖騙子，但我又自我安慰道，這對我有什麼妨礙呢？」（張振輝，2006，頁 5）。

此句原文使用比較中立的「oszuści」（騙子），此詞沒有任何文化色彩。

人名互稱的部分，張振輝反映中文裡的地位、親戚制度關係等，搭配各個角 色説話方式，長長的名字後加上其社會地位稱呼以增加中國讀者對那些陌生人的 了解，比如主角Winicjusz 的稱呼:

● 奴隸禀稟報客人光臨：「馬庫斯·維尼茨尤斯少爺」來拜見；

● 介紹裴特羅紐斯與維尼茨尤斯的關係：「維尼茨尤斯是他的外甥」；

● 維尼茨尤斯稱呼裴特羅紐斯：「裴特羅紐斯舅舅，你好啊！」等。

張振輝譯本最大的瑕疵是：文字過度口語，不好閲讀。雖然他傳達原文所有的訊 息，遺漏極少，誤解誤譯也極少，證明譯者波蘭語掌握的非常好；但是其中文表 達能力沒有達到精彩小説應有的流利程度。跟張振輝相比，轉譯自英文的侍桁閲 讀性高多了：

張振輝：健康！……不，他感到很不適，只不過還沒有壞到年輕的希森拉那 種地步。你看那個希森拉，早上有人把他抬到浴池裡去的時候，他甚至像個 白癡一樣地問道：“我到底坐下沒有?”（張振輝，2000，頁 4）

侍桁：健康嘛！……説不上。他覺得不大舒服。不過，他遠不至於壞到像小 西塞納那樣神志不清，當早晨被抬往浴室去的時候，竟會問人：「我可是坐 著嗎？」不過，他不大舒服。（顏正儀，1987，頁 6）

這個對話裡，是在討論代表牧神與仙女熱吻的雕像：

張振輝：“他幹得不錯，這才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是的，可你除了愛 情還喜歡打仗。我可不愛打仗，一到營房裡，我的指甲就要裂開，就會失 去玫瑰色的光彩。不過說實在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紅鬍子就愛昌 歌，尤其愛唱他自己寫的歌。老斯卡烏魯斯呢？他愛他的那個科林斯花盆，

晚上總要把它放在床邊上。當他睡不著覺的時候，他就吻著這個花盆，他 把花盆的邊都吻得光溜溜的了，告訴我，你寫詩嗎？” （張振輝，2000，

頁8-9）

侍桁：「那個畜牧神是對的，那就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大概是這樣吧！

可是你除此之外，還愛好戰爭，我卻不喜歡，因為住在營房裡，手指甲會 折斷而且不再呈現粉紅色。當然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愛好。青銅鬍子愛好 歌曲，尤其愛好他自己的歌曲，而老斯柯魯斯卻愛好他的哥林多產的花瓶，

夜裡他把花瓶擺在床邊，每逢他睡不著覺的時候，就跟花瓶接吻。他已經 把花瓶的邊角都磨光了。告訴我，你可寫過詩？」（顏正儀，1994，頁 5）

張振輝的譯文是正確的，但是沒有文學價值。詞彙選擇相當像口頭簡介的方式，

讓讀者知道顯克微支故事的内容，但是恐怕不會讓人喜歡顯克微支這位作家的文 字風格。張振輝使用現代中國人口語寫自己的譯本，常常重複代名詞，顯得很死 板：

張振輝：……這個浴池經過和塞韋魯斯一樣出名的建築師策賴爾的改造，

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它雖然沒有皇宮裡的浴池那麼寬大，它的設備也不如 皇官浴池那麼豪華，但它卻佈置得十分精巧，就這方面來說，連尼祿本人 也不得不承認，它是超過皇家浴池的。（張振輝，2000，頁 1）

張振輝寫作風格充滿中國大陸的口語，譬如：

張振輝：……但我又沒法和她單獨在一起談話……（張振輝，2000，頁 19）

原文：……i nie mogłem słowa do niej przemówić…… （Sienkiewicz，2011，

頁16）

書華：……我沒有機會和她説話……（環華，1994，頁 228）

費明君：……但是，那時候沒有機會可以說一句話。（靜山，1967，頁 26）

或者在將耶穌基督的名字寫成人稱代名詞的時候，用引號凸現基督的特殊性：

張振輝：願‘他’的名字永遠受到讚美。（張振輝，2000，頁 340）

筆者認爲，中文和歐印語系的語言之間相隔蠻大的落差，在翻譯過程中不容易表 達。《你往何處去》的問題在於，直譯者是否比他人有翻譯優勢？ 以古羅馬為題 材的波蘭小説，羅馬細節衆多，拉丁文化相關的詞到處可見，似乎是譯者無法承 擔的任務。張振輝雖然強調原文和直譯的重要性，但不喜歡異化，不願意保留拉 丁文字，這一點跟大部分其他中文譯者一樣，拉丁文名稱被忽略了。波蘭人説話 的時候通常不夾雜外語的詞，而在這本小説裡面，人物經常使用拉丁文名詞，讓 讀者更能融入時空背景，比如以下段落的「prandium」、「atrium」、「nomenclator」

等名詞：

例子一：

張振輝：舅甥二人吃的這頓飯名為早餐，可是他們在飯桌邊坐下的時候，

已經是中午了。（張振輝，2000，頁 18）

原文：Po posiłku, który zwał się śniadaniem, a do którego dwaj towarzysze zasiedli wówczas, gdy zwykli śmiertelni byli już dawno po południowym prandium, ……（Sienkiewicz，2011，頁 15）

寇丁：After a refreshment, which was called the morning meal and to which the two friends sat down at an hour when common mortals were already long past their midday prandium, ……（Curtin, ProjectGutenberg）

例子二：

張振輝：這時他們來到了客廳裡。這裡的管事的奴隸叫總管，這個總管見 到他們後，馬上派了專事接待的奴隸去向主人稟報了客人的光臨，隨後他 又派了一些奴隸給他們擺好了椅子和腳踏凳。（張振輝，2000，頁 28）

原文：Tymczasem znaleźli się w atrium. Przełożony nad nim niewolnik, zwany atriensis, wysłał nomenclatora, by oznajmił gości, jednocześnie zaś służba podsunęła im krzesła i stołeczki pod nogi. （Sienkiewicz，2011，

頁21）

寇丁：Meanwhile they had entered the atrium. The slave appointed to it, called atriensis, sent a nomenclator to announce the guests。（之後半段省 略）（Curtin，Project Gutenberg）

如果顯克微支是個中國人，就算是寫流行小説，也不會寫到這麽詞窮的句子。顯 克微支原文相當口語，而在很通順的口語裡夾雜大量拉丁文詞彙來反映古羅馬高 層階級的生活，這一句介紹奴隸僕人的階層，提到atriensis（内文説明這個職位 的責任）、nomenclator 及複數僕人（służba），在中文這些職位都變成「僕人」。

雖然中文語法允許名詞重複，但是在這麽特別的小説裡面，重複的名詞破壞行文。

這個段落侍桁使用「前庭總管」、「通報來客姓名的侍從」、「別的僕從」（顏正儀，

1992，31）向讀者説明羅馬家園的階層。再者，沒有古羅馬相關研究背景的張 振輝，將「中庭（atrium）」，羅馬房子裡四周由建築物圍繞而成的空地，誤解為

「客廳」。譯者若看得懂原文，然而卻抓不到正確的語氣其實是可惜的。雖然不 時強調忠實於原文的重要性，張振輝卻刪掉部分景物描寫，像在以下的段落裡：

張振輝：城裡的神廟很多，在一大片宛如森林的建築物上，閃耀著五顔六 色的三壠板。（張振輝，2000，頁 22）

原文：Połowa Forum, leżąca tuż pod wiszarami zamku, pogrążona była już w cieniu, natomiast kolumny położonych wyżej świątyń złociły się w blasku i na błękicie. Leżące niżej rzucały wydłużone cienie na marmurowe płyty, wszędzie zaś było ich tak pełno, że oczy gubiły się wśród nich jak w lesie. Zdawało się, że tym budowlom i kolumnom aż ciasno koło siebie. Piętrzyły się jedne nad drugimi, biegły w prawo i w lewo, wdzierały się na wzgórza, tuliły się do zamkowego muru lub jedne do drugich, na podobieństwo większych i mniejszych, grubszych i cieńszych, złotawych i białych pni, to rozkwitłych pod architrawami kwiatami akantu, to pozawijanych w jońskie rogi, to zakończonych prostym doryckim kwadratem. Nad owym lasem błyszczały barwne

tryglify, z tympanów wychylały się rzeźbione postaci bogów, ze szczytów uskrzydlone złote kwadrygi zdawały się chcieć ulecieć w powietrze, w ów błękit, który zwieszał się spokojnie nad owym zbitym miastem świątyń.

（Sienkiewicz，2011，頁 18）

寇丁：One-half of the Forum, immediately under the rock of the Capitol, was buried already in shade; but the columns of the temples, placed higher, seemed golden in the sunshine and the blue. Those lying lower cast lengthened shadows on marble slabs. The place was so filled with columns everywhere that the eye was lost in them as in a forest. Those buildings and columns seemed huddled together. They towered some above others, they stretched toward the right and the left, they climbed toward the height, and they clung to the wall of the Capitol, or some of them clung to others, like greater and smaller, thicker and thinner, white or gold colored tree-trunks, now blooming under architraves, flowers of the acanthus, now surrounded with Ionic corners, now finished with a simple Doric quadrangle. Above that forest gleamed colored triglyphs; from tympans stood forth the sculptured forms of gods; from the summits winged golden quadrigæ seemed ready to fly away through space into the blue dome, fixed serenely above that crowded place of temples. （Curtin，Project Gutenberg）

原文是長達一個半頁的羅馬城全景描述，其豪華的建築物、神廟、行政大樓等地 方及其特色，再描述羅馬街上的人潮，土生土長的和來自歐洲亞洲各地的人民的 日常生活，做生意，大聲談話，匆忙走路等。頗長的段落讓讀者了解羅馬帝國的 中心是什麽樣的一個地方。筆者認爲，這個段落是作者炫耀自己的歷史知識，同

時彰顯自己敍述能力。顯克微支使用各種文學的技巧傳達「城裡的神廟很多」這 個訊息，但是一次也不使用「很多」這一類的形容詞，反而使用極大篇幅來表達 神廟的密集度和豪華程度，張振輝的「城裡的神廟很多」等同於原文八行的敍述

（粗體字，筆者的強調）或寇丁英譯的九七行字（粗體字，筆者的強調）。再者，

也不使用類似「五顔六色」的平凡成語。這一段，譯者盡量表達原文的意思，但 是因爲文筆不足，只能寫出如此平淡的畫面。筆者認爲深諳波蘭文的張振輝沒有 能力用中文傳達顯克微支的文筆才華，以上的段落即明顯的證明這一點。這一段 落中文可以寫得好嗎？在侍桁譯文同樣的段落譯成這樣：

緊靠在神殿的山岩下市公所的那半面，已經掩埋在陰影中，同時立在更高 處的廟堂圓柱，在陽光和碧空中，還閃耀著金光。那些橫列在比較下方的 圓柱，在大理石的石板上，投射出長長的影子，這裡隨處有那麽多的圓柱，

緊靠在神殿的山岩下市公所的那半面，已經掩埋在陰影中，同時立在更高 處的廟堂圓柱，在陽光和碧空中，還閃耀著金光。那些橫列在比較下方的 圓柱，在大理石的石板上，投射出長長的影子，這裡隨處有那麽多的圓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