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太陽到人：普遍經濟論的視野
第二節 無所用與瞬間：普遍經濟論的時間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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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巴塔耶卻不容許喪失原理和佔有原理的混淆，我們可以從誇富宴的例子 學習如何把握巴塔耶分判事物的原則。晚近有學者一反韋伯對於資本主義的解 釋，認為後期資本主義已經不再以老式的新教倫理那種冷峻、計算、預見為前提，
而轉變成為誇富宴資本主義（potlatch capitalism），它不以理性計畫為主導，相反 地，它的原理是不確定性、不可計算性以及冒險，投資客也不再是利益算盡的精 算家，而是賭上一切，要嘛致富要嘛破產的英雄。有論者認為，這種為資本主義 辯護的非理性的、反布爾喬亞的版本，反而離奇地呼應了巴塔耶對誇富宴的理 解。122我們會說，巴塔耶必然會反對這樣的結論。縱使他也承認資本主義不完全 是計畫，也有遊戲、冒險的成分，尤其是在股市，但關鍵是我們要看出到底哪個 原理起著支配作用。依他之見，資本主義還是以佔有為前提，把隨機與風險降到 最低，所以這容不下誇富宴的精神。123
我們不妨引 Comay 對巴塔耶解釋誇富宴的評論來做個小結。她說我們要留 意，不可將誇富宴的本質和一般送禮相混淆，誇富宴和禮物交換最大的不同在於 後者會建立感激，而感激就是一種承認或認可（reconaissance）：
感激本身不能算是對禮物的不可通約性（incommensurability）的回應。
在限制經濟中，感恩是中介性的認可（mediating recognition），它透過象 徵性的歸還來卸除債務，透過把禮物重新寫入互為主體的交換迴圈來把 禮物烏有化。而在普遍經濟中，無限的禮物所激起的感激是這麼極端，
以致於沒有回報能被思想。124
這裡提到了普遍經濟和限制經濟的對立，這引出更根本的問題：甚麼是經濟？經 濟如何討論非物？喪失原理本身又有甚麼依據？為什麼我們得喪失？誇富宴做 為一個楔子，帶我們正式進入巴塔耶哲學的基礎論，也就是普遍經濟論。
第二節 無所用與瞬間：普遍經濟論的時間原理
122 誇富宴資本主義由 George Gilder 提出，相關的討論見 Jean-Joseph Goux, Kathryn Ascheim, Rhonda Garelick, ‘General Economics and Postmodern Capitalism’, Yale French Studies, No. 78, On Bataille (1990), pp. 206-224.不同意這種論點的見 Ross Anthony, ‘”This is Not an Exit”: The Sacred in the Age of Consumer Capitalism’, Apple Igrek, ‘Concrete Containment in Late Capitalism, Mysticism, the Marquis de Sade, and Phenomenological Anthropology’, Colloquy Text Theory Critique, No. 15 (2008), pp.
96-114.
123 ‘La limite de l’utile’, OC, VIII, p. 220.
124 Rebecca Comay, ‘Gifts Without Presents: Economies of “Experience” in Bataille and Heidegger’, Yale French Studies, No. 78, On Bataille (1990), p.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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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系統性的界說
普遍經濟論是巴塔耶哲學的基礎論。當我們以普遍經濟論做為整個討論的出 發點，這表示我們試圖從系統的角度來考察巴塔耶的人性理論。系統的討論有兩 層意義：第一層意義是普遍經濟思想的共時性對歷時性的優先性，第二層意義是 普遍經濟論對於其他取向的優先性。這兩者的合理性何在？
我們先用生成史的角度按照年代順序把跟普遍經濟論相關的文本排開。在 1949 年《被詛咒的部分I：消盡—普遍經濟論的嘗試》的〈前言〉中，巴塔耶說 這本書已經醞釀了十八年，125由此往前推大概是 1931 年左右。用他的思想去印 證這個時間點，的確有某種吻合，因為在 1929 年的〈薩德的使用價值〉中，誇 富宴被放在異質學的綱領中，但只是後者的事例之一，還沒有原理般的地位; 然 而在 1933 年的〈耗費的觀念〉裡頭，誇富宴的喪失原則躍升為主導性的思想方 案。在下一個階段，我們看到一份巴塔耶於 1939 到 45 年間累積並整理的資料，
它掛在「有用性的限制」（La limite de l’utile）這個標題底下，就標題與內容來看，
這份檔案已經涵蓋後來《被詛咒的部分》（尤其是第一卷）所要討論的範圍了，
內容有相當高的重疊性，禮物經濟也被推闊到太陽尺度的思考。126接著很重要的 是，從 1939 年起筆而於 1944 年出版的《有罪的》，雖然沒有「普遍經濟論」的 字眼，但卻提出了最基本的命題：生產的能量總量總是多過生產所需要的總量。127 再者，寫於 1944 年的《論尼采》出現「普遍經濟論」的用語即其相關的小小討 論，128而隨後我們在寫於 1945 年左右的〈沈思方法〉又看到「普遍經濟論」字 眼的出現，129而同樣的用語出現在 1946 年一份題為〈宇宙尺度的經濟〉（L’économie à la mesure de l’univers）的手稿。130
125 La Part maudite I: La consumation, OC, VII, p. 22. The Accursed Share, Vol I, p. 12.
另外我們看到在 1947 年的〈從存在主義到經 濟的優位性〉一文中，巴塔耶對普遍經濟做了更清楚的界說。最後就是我們看到 於 1949 年《被詛咒的部分I：消盡—普遍經濟論的嘗試》以及往後以普遍經濟論 為標題的第二卷《色情史》和第三卷《至尊性》，直到 1956 年的〈黑格爾、人類
126 見’ La limite de l’utile’ OC VII, pp. 181-280. 以及OC VII, p. 502 的編輯說明。另外，從編輯說 明中我們推測「被詛咒的部分」這個用法至少不會晚於 1939 年。
127 此處的脈絡是在討論獻祭、笑、詩歌和狂喜：「在一般的方式中，只要提出質問是笑聲、詩歌...
它就和過剩能量的耗費或消盡有關。所生產（獲取）的能量總量往往多過生產（獲取）所需的能 量總量（D’une façon générale, en tant qu’elle est le rire, la poésie...la mise en question va de pair avec la d épense, la consommation des sommes excédentes d’énergie. Or, la somme d’énergie produite(aquise) est toujours suérieure à la somme nécessaire à la production(lacquisition)）」。Le Coupable, OC V, p. 358.
Guilty, translated by Bruce Boone, with Introduction by Denis Hollier, The Lapis Press, 1988, p. 137.
128 Sur Nietzsche, OC VI, p. 60. On Nietzsche, translated by Bruce Boone, with introduction by Sylvère Lotringer, New York: Paragon House, 1994, pp. 37-38.
129 Mé thode de m é ditation, OC V, p. 215. Method of Meditation, in The Unfinished System of Nonknowledge, p. 284.
130 OC VII, p. 14.以及編輯說明：OC VII, p. 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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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歷史〉，我們看到普遍經濟論、聖與俗、主奴辯證三者在獻祭論中產生了驚人 的結合。
這種編年式的展開主要目的並非在做巴塔耶的經濟思想史的考證，131而反而 是為了說明巴塔耶普遍經濟論思想的一貫性以及提供我們系統性闡釋的正當 性。原來，〈耗費的觀念〉所提出的「喪失原理」以及生產性/非生產性的耗費之 區分，這些基本命題在巴塔耶往後的思想並沒有發生甚麼變化。當然，巴塔耶的 思想有明顯的發展與轉折。就經濟思想而言，如何從經濟說明瞬間消盡的狀態，
以及把誇富宴邏輯提高到太陽經濟，132這是 40 年代初最大的突破。但畢竟巴塔 耶的思想不像柏拉圖的早中晚期的對話錄，也非康德的批判前後，也不若佛洛依 德先後版本的本能理論，在思想詮釋上，比較不會有時序錯謬的問題。至於一些 思想階段的差異，我們在行文中稍做說明和提醒即可。
而以系統的方式來看待普遍經濟論的第二層意義在於它對其他路數的支配 性。曾經被巴塔耶冠以「學」133之名的還有「異質學」（l’hétérologie）、「排泄學」
（scatologie）、「聖社會學」（sacré sociologie）。異質學是巴塔耶思想的另外一個 重要的基礎論，它甚至比耗費觀念出現更早，而且巴塔耶也曾擬出異質學的整個 架構，其探索的領界之廣闊是頗為驚人的。134不過巴塔耶傾向與把異質領域消化 在內在經驗和普遍經濟論兩個脈絡中，135異質學逐漸不再以獨立的系統性論述出 現。反之，我們認為普遍經濟是為期最久、整合性最大的，雖然一來它未必可以 全面涵蓋巴塔耶的思想總體，二來它也不是一套結構嚴謹、把森羅萬象的各個環 節都嵌合在確定位置的體系，而是一個不斷擴充、修正的思想方案。我們將看到，
普遍經濟論確實無法全面顧及並有效說明巴塔耶的思想版圖，但它卻也是範圍最 廣且扎根最深的理論，故我們名之為巴塔耶哲學的基礎論，理由在此。
131 Allan Stoekl 在一篇用功頗深的論文中，透過巴塔耶的文本和外在國際政經局勢的交叉參照，
剖析巴塔耶與同時代法國、義大利「計畫經濟」（planisme）思想（Robert Aron 和 Amaud Dandieu）
的異同，並明辨出巴塔耶之耗費思想在不同時局脈絡的轉變。他指出，美國的經濟政策在巴塔耶 經濟思想的轉變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尤其是戰後的馬歇爾計畫。另外，Stoekl 此文的一個目的是 要反駁把巴塔耶解讀成法西斯主義的先行者（proto-fascist）。Allan Stoekl, ‘Truman’s Apotheosis:
Bataille, “Planisme,” and Headlessness’, Yale French Studies, No. 78, On Bataille (1990), pp. 181-205.
132 Benjamin Noys 說得沒錯，他認為〈耗費的觀念〉是政治批判與革命理念的發聲，而到了《消 盡》則有更多科學性的要求。此外，前者侷限在累積/誇富宴、資產階級/普羅大眾的對立，後者 則挪到地球有限空間/太陽無限餽贈的對立，見 Benjamin Noys, Georges Bataille: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London: Pluto Press, 2000, pp. 103-104.
133 相對地，法文的 économie générale 未必有「學」或「論」的含意，按巴塔耶之見，普遍經濟 是一種想法、視野和立場。不過這樣已經賦予普遍經濟一種很高的學理性格。我們在文中按脈絡，
有時候翻成「普遍經濟論」，有時候直接翻成「普遍經濟」。另外，我們不翻成「普遍經濟學」， 是為了避免造成跟經濟學有關的錯誤聯想。
134 全集編者把它整理成〈異質學卷宗〉（Dossier Hétérologie）於OC II, pp. 167-202. 不過我們可以 說，全集第二冊的文章大多是以異質學來展開的討論。
135 依照譚家哲先生的閱讀，《被詛咒的部分》對等於理論異質學，《非神學大全》對等於實踐異 質學。見《形上史論》（下部），頁 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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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何謂「經濟」？何謂「普遍」？
一、瞬間的經濟：從與列維納斯的交鋒談起
我們現在要進入普遍經濟論的討論。當我們一談到經濟就自然而然地聯想到 生產、交換、分配、消費、囤積等概念時，我們未必抵達經濟的真實。誠然，這 些固有範疇都對應到了重要、基本的經濟活動，但經濟的更基層的原理是依賴關 係。因為生存上的依賴，我們才衍生出重要性、價值、利益等意義。這對一切生 物都是適用的。人類因為有了技術與技術而讓這些關係變得更複雜，讓我們脫離 生物學的情感而進入到嶄新的主客領域，包括勞力、佔有、財富和價格換算等。136 而在這人創造出來的實在性（réalité）中，主體和客體都產生了變化，最後終於 導致經濟人（homo oeconomicus）的出現。跟基礎的依賴關係緊密連結的是生產 還有消費，還不涉及到交換或分配等其他後來衍生出來的活動。廣義的生產和消 費不是人的特權，生產泛指生物的尋找、獲取食物的能力，137而消費則泛指一般
我們現在要進入普遍經濟論的討論。當我們一談到經濟就自然而然地聯想到 生產、交換、分配、消費、囤積等概念時，我們未必抵達經濟的真實。誠然，這 些固有範疇都對應到了重要、基本的經濟活動，但經濟的更基層的原理是依賴關 係。因為生存上的依賴，我們才衍生出重要性、價值、利益等意義。這對一切生 物都是適用的。人類因為有了技術與技術而讓這些關係變得更複雜，讓我們脫離 生物學的情感而進入到嶄新的主客領域，包括勞力、佔有、財富和價格換算等。136 而在這人創造出來的實在性（réalité）中，主體和客體都產生了變化，最後終於 導致經濟人（homo oeconomicus）的出現。跟基礎的依賴關係緊密連結的是生產 還有消費，還不涉及到交換或分配等其他後來衍生出來的活動。廣義的生產和消 費不是人的特權，生產泛指生物的尋找、獲取食物的能力，137而消費則泛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