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方方小說的藝術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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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方方小說的藝術特色

從題材與情節模式析談方方小說的主題內涵之後，本章節將分從敘述觀點、詩文象徵、語言特色與灰色幽默的調侃手法等四方面討論方方小說的藝術特色。

第一節、立體、多線索的全知敘述觀點

總觀方方的所有作品，幾乎所有故事的敘事觀點都採全知觀點，一方面藉此讓讀者清楚透視小人物貌似平靜卻大波大浪的生活；再者，為了達到忠實呈現生存窘況的目的，方方刻意將自己藏身在故事中，而採用全知觀點是達到「零度介入」的最佳方式。

除了全知的敘事觀點，方方更鍾情使用多線索並進的立體交叉結構。多線索的交叉網絡結構，除了讓小說內涵更豐富多彩，同時能讓她多面向、多層次地揭示小說人物面對當下人事的情緒反應，她能隨時深入小說人物的內心，甚至跳脫時空阻隔，讓過去與現在的共時交錯，從不同的人生觀點與不同心理狀態剖析現狀，將埋伏於小市民生活中荒謬、不合理的漩渦完整呈現。

潛伏時期的〈走向遠方〉、〈閒聊宦子塌〉，方方已開始嘗試多線索的全知觀點。〈走向遠方〉大學畢業分配之際，同年級小組的史陽平、沈天天、文之光、阿舟、余根五人，以史陽平為主線索，史陽平先是處心安排一連串計畫讓天天放棄河南名額，眼見成功，知曉北京名額大增後，再度施計取代天天，計策成功的同時，他也失去愛情與友誼。而沈天天、文之光、阿舟、余根的生活、

理想，以及知道史陽平陰謀後的反應，四人四線相互交織，方方特別加重筆墨描寫沈天天與史陽平圍棋對弈，襯托出事件爆發後，全年級的同仇敵慨與史陽平的害怕、緊張、孤立，更彰顯眾人對偽善者的鄙棄。

〈閒聊宦子塌〉寫秦家、胡家、田家三個家庭的變遷與人事恩怨，故事從四大方向聊「閒事」。第一條線索是田七爺爺（田保國）受冤期待平反的一生。

當年追隨「范隊長」的小紅軍田保國，因被隨意指派為改組派隊員，心生恐懼

選擇出逃回鄉，孤寂沈默地窩在宦子塌的田七爺爺，一直期待當年的秘密能「含

冤得雪」，好不容易與「范隊長」巧遇，但過去的秘密仍無法揭開，田七爺爺

鬱結而逝。第二條線索是胡ㄠ爺爺與秦家嬤嬤年輕時的愛情故事，第三條線索

是胡天壯與秦喜鵲兩人在不知情中即將發生的亂倫愛情，第四條線索是木瓜他

娘金枝與田享生的若有似無卻開花結果的愛情故事，其他尚有胡大富靠賣假藥

發富、秦家孫兒喜貴上漢口讀大學揮霍成性等旁支，交織成宦子塌豐富的故事

網絡。而巧妙地將所有主線連結的靈魂人物是年紀小、有靈性、具有預知能力

的木瓜，木瓜深賦玄理的童言童語，讓全篇瀰漫宿命與現世的神秘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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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進期的〈風景〉、〈落日〉與〈隨意表白〉則將技巧運用更圓融。〈風景〉

展示了「河南棚子」底層市民家庭的生存困境。為了完整呈現「父親」一家十一口人的人生，方方擷取荒誕派的藝術手法，以死去的小八子為見證者：「我以十分冷靜的目光一滴不漏地看著他們勞碌奔波，看著他們艱辛和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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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到一個如上帝般無所不知、無處不在，且充滿血緣親情口吻的全知敘事觀點，將父親與母親貧窮但自信、自在的人生，大哥因貧困認識自身而放棄愛情的人生，二哥因愛追求理想又因愛生命幻滅的悲慘際遇，三哥憤世嫉俗的人生，四哥平淡、平凡卻幸福的人生，五哥、六哥搖擺於邪惡、犯罪之間的投機人生，大香、小香猥瑣灰色的人生，以及七哥從小被歧視、虐待而不擇手段「換一種活法」的人生，故事的線索看似龐雜，但方方運用小八子多線索的全知視野，將故事梳理得不蔓不枝，清楚羅列了父親與母親延伸而出各種可能的人生走法，每一個故事、每一條線索都是一個生命舞台，每一個舞台上演的人生戲碼看來毫不相干，卻又彼此相互呼應彰顯，這十一種樣貌截然不同的人生，深刻反映了豐富且錯綜複雜的社會生活現況，刻畫出庸庸碌碌的芸芸眾生，看似相同卻有著不同格調，表現出不同人生的不同運命，進而有了不同的美學意義。

為了生存環境而預謀弒母的〈落日〉，以丁太自殺後昏迷時的回憶與想像為敘述主體，為了凸顯丁家人的故事主線，方方特意安排王加英一家以及加英與母親互動為對照線索，再以丁如虎喪妻後母親阻止再娶的不人道生活，丁如龍位居高位後刻意擺脫母親、哥哥的想法描述，配合孫子成成與漢琴兩夫妻，

孫女秀秀等人的生活為旁支，將丁家子孫弒母的情節合理化，所有敘事線索的相互交叉碰撞，激盪出人性在生存環境中扭曲的深層內涵。

〈隨意表白〉講述了兩位無心卻介入他人家庭女孩的愛情故事。以「我」

敘說雨吟淒悲的愛情故事時，鑲嵌隨意表白自己的過往愛情，成為一個展現雙重主題的愛情告白景致。雨吟與肖石白正現在進行式的「轟烈」愛情，與早已讓「我」心死絕望的婚外情互為表襯，深刻表達出男性在愛情中的自私，與女性在愛情中的卑微。因此這雖是一則情愛小說，但因搭配了多線索的全知觀點，讓情愛小說不再是單純的談情說愛，而添增幾分女性對愛情、對男性絕望的無可奈何之寓意。

〈祖父在父親心中〉與〈暗示〉除了同樣的多線並進全知觀點，更擺脫時空限制，將過去、與現代互襯交錯。〈祖父在父親心中〉祖父「書生一般地活著，勇士一般地死去」的人生為第一條故事主線，與祖父有相似性格的父親，

現在卻猥瑣、沈重的後半人生為第二條故事主線；尚有為襯托祖父，而添有南京爺爺風光榮耀的一生，以及應是父親生命延續的席先生的生存現況，最後還加入了五叔。五叔與父親同為祖父兒子，特赦後出獄的五叔，黃埔軍校出身的他，馳騁沙場能直面見血而談笑自若如勇士一般。他與父親究竟誰更像祖父？

母親答案的背後強藏濃濃的悲哀。五條故事線索古今交錯，互相幫襯、補敘，

210引文見方方〈風景〉載《行雲流水》，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 年 2 月 1 版 4 刷，頁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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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故事增添了更深的意蘊。

〈暗示〉為了強化家庭宿命的在劫難逃，刻意將父親偷情陰錯陽差偷錯了人的愛情悲劇，與葉桑刻意為之與準妹夫偷情的悲劇放置在同一天秤對應，加上二妹精神崩潰後的「暗示」，三線交橫，成功營造出一股宿命難逃的恐懼氛圍。

成熟期發表的〈行為藝術〉、〈狀態〉、《烏泥湖年譜》，方方已將多線索的立體交叉全知觀點運用的更從容、嫻熟而又渾然天成。

〈行為藝術〉亦呈現多方向敘事。飄雲創作、導演一系列的行為藝術為其一，重案組組長楊高命令小邰警察暗中追查父死舊案為其二，小邰與飄雲若有似無的愛情生活為其三，旁加當年馬白駒、文竹（楊高母親）與楊高父親的愛恨糾葛為其四，旁加現在楊高與小邰的辦案工作，以及小邰的家庭生活。方方藉此向我們展現一個複雜詭譎的世界，無論是情愛錯位、復仇緝兇、男女情愛，

世事荒謬皆以「行為藝術」笑談之，從而賦予高度的哲學意涵。

〈狀態〉可說是〈走向遠方〉的續篇，描寫大學生畢業分配機關，「走向遠方」走向社會的生活「狀態」，方方同樣運用多元的全知觀點敘述陳東東、

蕭思陽、包志明、魏驚天、魯村等五位大學同窗畢業後，進入省機關後，經歷的不同生存競爭與生命形式。陳東東從最初悠哉、從容把玩日子的滿足現狀，

經歷編輯哲學講義的波瀾，反倒看不透人生的閒愁；蕭思陽從坐機關初時有志難伸、有官難升的鬱鬱寡歡，到最終體悟人生無奈後的隨波逐流；包志明畢業後分回縣裡計畫生產大隊時的灰頭土臉，到義無反顧利用與患有殘疾的高幹之女結婚，換取人生階梯後的官運亨通；魏驚天利用婚姻跳板得權得勢且得利，

飛黃騰達後拋棄糟糠妻的遊戲人間；魯村懷抱理想主義後的憤世嫉俗與自毀生命。每個人的官場歷程就是一條線索，互涉互文，展開立體交叉的網絡結構，

共同標示人「怎麼活都不是的生命狀態」。

《烏泥湖年譜》以生活在烏泥湖宿舍的丁子恒與總院吳思湘、蘇非聰、林嘉禾父子、劉格非、孔繁正、皇甫白沙、李昆吾、吳松杰……等高級工程專家，

經歷反右、整風運動後精神變異的生命故事為經線；以其樓舍中工程師家屬的家庭生活、夫妻情愫、兒女情長、恩愛情仇為緯線：妻子雯穎與宿舍家屬間的互動，大毛欲放棄考大學加入下鄉行列，二毛為求真相步行鎮上圖書館的執著，三毛令人莞爾的調皮行徑，嘟嘟在托兒園逃跑、上小學、參加夏令營的純真，沈家丁丁的被拐走失蹤、智能障礙的何多多意外淹死糞坑、嚴三姑的愛情，

宿舍女性家屬的煉鋼失敗、全宿舍動員趕麻雀的景況；兼含技工宿舍的宗梅生

的自殘、娶妻，荷香的賣藕、喪夫到再嫁、吳金寶為保全再嫁母親的委曲求

全……，寫來都非常生動活潑，彷如親歷其境。比照主線故事的沈痛，談及家

庭生活的天真有趣，經、緯兩線交叉進行，相互映襯，完整的勾勒出當時代的

生活氛圍。《烏泥湖年譜》內容之龐大、複雜前所未有，方方企圖總覽烏泥湖

宿舍與總院所有大小事的壯志相當明顯，正因為她賦巧思將多元的立體交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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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觀點的運用得當，將這部看似龐雜的巨作，構成一部「清晰真實而又豐腴飽滿地記錄下共和國時代風雲，三峽工程興衰沉浮，知識者人士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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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長篇年譜。

方方擅長以行雲流水般寫作手法，敘寫小人物生活裡的小波小浪，讓讀者透過貌似平靜的生活水面，感知埋伏於生活裡大量難以逃脫解的漩渦，半隱情感的全知敘述觀點平淡而真實，卻是於無聲處有驚雷；多元、多線索的並進結構，更揭示了人與人，人與自我、人與環境的各種矛盾，曲折委婉地突出人物形象的深沈，勾勒出一幅幅形形色色的生活圖景，力抵生活的肌體，達到生命存在本質的探詢。

第二節、灰色幽默的反諷手法

有評論家曾說方方的小說像把解剖刀，精準剖析出社會與人性的病灶，所以嚴格而論「沈重」是方方小說基調，閱讀方方的小說常有一股悲愴之氣瀰漫，

但方方與眾不同之處在於處理這些「沈重」時，她加入一種特殊的幽默，她特意以明快的形式與輕鬆的話語揶揄人生，融入黑色幽默中把敘述現實與幻想、

回憶混合的描寫手法，把小市民面對生活環境中的無可奈何與尷尬，加以放大、扭曲、變形，突顯這群小人物的滑稽可笑，卻令人苦悶痛心。這樣的幽默，

不以「黑色幽默」稱之，是因為方方的小說沒有黑色幽默中對病態、慘烈的恐怖事件做欣賞式的玩味，也沒有黑色幽默式絕望、荒誕、陰沈的殘忍色彩，對人性的荒謬、對社會現況的亂象，方方消極且悲觀，但卻選擇以嘲諷、說笑的方式面對，藉由這樣的反諷手法將自己與社會的距離闊大，讓自己在巨大的反差中求得一絲無可奈何的快感，於是這種沈重卻有些亮點的幽默，我們姑且稱之為「灰色幽默」吧。

〈瀟灑的遲二狗〉從命名足見「灰色幽默」的影子，遲二狗喜歡胡言亂語，

「遲師傅什麼都喜歡說，上天文下地理前猿猴變人後共產主義，全然形成了他自己的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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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以「奇特淵博讓你覺出自己的渺小狹隘」幽其一默，他得了便宜還賣乖的無賴個性，以「瀟灑」稱之；他苦難孤苦的一生，以「瀟灑」

許之；只是遲二狗的這份「瀟灑」，遠比他人多了份辛酸與機智的嘲諷，嘲諷這世上有多少人信口雌黃的「瀟灑」過生活，就有多少「一哄而信」的可憐人。

〈滾兒〉讀來則更有些輕喜劇的味道。方方將個好端端的女娃與豬連結，

讓滾兒一出生就將「作為人的悲壯與孤獨和作為豬的超脫與隨和」一併規定下來。與「豬」一般笨拙的滾兒，又胖又醜又沒文化，但她不爭不搶反倒一路順

211參見李俊國〈多元人生視點與小說藝術的多功能－方方小說結構論析〉載《湖北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 年 5 月第 2 卷 8 第 3 期，頁 45。

212引文見方方〈瀟灑的遲二狗〉載《方方文集－凶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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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得其所愛，這不正狠狠地諷刺我們所有茫茫眾生中的「人類」，汲營世事算計一切，自詡比豬聰敏，老嫌它又笨又懶瞧它不起，最後人反倒一事難成。

〈穆牧及其他〉是方方早期作品中，將灰色幽默發揮透徹的短篇。故事開頭就將經濟開放後，社會、商家乃至公家機關人人像「錢」看齊的現況玩味一番。「現在想起來沒有比賺錢更愜意的事了。……最好玩的是去老民飯莊吃頓飯，飯菜漲了價且不提，臨了還得強硬收去好幾大元的空調費而恰恰你吃飯的那天或許一點不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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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職文化館的眾位文化工作者，每每談起無不義憤填膺，之後突然頓悟也該去賺錢了。館長老簡為此召開討論會議，眾館員出席人數竟過半，已令人大吃一驚，且眾人無不「繃緊長年累月笑得業已鬆垮的臉皮，

作一副嚴肅認真狀」，會議上「無一不是積極熱情煞費苦心出謀划策計窮力竭地大談賺錢之道。專為開這個慎重會議而買的一條『紅雙喜』也在群策群力中化為烏有。」賺錢的主意在煙雲散後終於想出來了：趁社會上文學愛好者多如牛毛且都想用倉頡發明的漢字賺錢之機，迅速開辦一個文學創作講習班。學費每人收三十元。主辦者自是「我」（小方）了。連日來「我」「奔波於省市作家協會邀請名流作家桂冠詩人什麼的光臨作家班，且很不含蓄地告知每小時講課費為十五元，比別處高出五元。且心懷叵測地煽動說只需他們隨便動動嘴便打發了三小時。三五一十五再加三十共四十五塊錢就名正言順到了手。這數字得在家裡寫上至少兩千五百字才能相抵。還得沒老婆囉唆或丈夫或兒女或崇拜者或不知哪冒出的狐朋狗友的騷擾才能在三小時內完成。若上了年紀手指遲鈍或人到中年疑慮重重或青春年少構思不快沒准還完成不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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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話將文人創作者在現實經濟壓力不得不妥協的心態如笑語般娓娓道出。

文學創作講習班空前轟動，三日後，三百名額爆滿。創作員老習偏偏在聽完音樂會回家的半道上被一輛東風 140 撞上。講習班開學典禮一結束，我們便利用那會場舉行了追悼會。穆牧就在這時頂替父親，從菜場調來文化館。老簡將穆牧派給我當助手兼理錢財。

頂替父親進文化館的穆牧，很快熟悉了這兒的一切，而這兒的一切也很快熟悉她。穆牧愛笑，「只是人多時尤其男人多時笑得更天真純潔更嬌嗔更小女子氣罷了。」穆牧愛美，唯一明顯的缺點是腰長腿短比例失調。「好在她自我感覺腰腿長得默契且總是緊巴巴穿一條牛仔褲，彷彿特意讓屁股一目了然地往膝彎那兒墜下。」美術組的黃毛給建議，她卻憤怒地說：「可笑，我身材不胖不瘦挺胸細腰在那兒擱著，再怎麼穿也不於難看。……沒人不說我穿牛仔褲不灑脫的。」「常聽得她漫天評價誰誰誰審美眼光太低以及誰誰誰穿得淺薄俗氣如市民。穆牧自己好穿一件金紅色外套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只是鞋是大

213引文見方方〈穆牧與其他〉載《方方文集－凶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

頁 219。

214以上段落引文見方方〈穆牧與其他〉載《方方文集－凶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2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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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而襪子是織著果綠色花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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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論黑格爾的《美學》，她大刺刺地說：『我都讀得滾瓜爛熟了未必不如你？……美學屬於常識課。怪不得你的眼影畫得不好。你把美容的那一章好好讀讀才是。』這話說得我弄不清我讀得那本黑格爾美學是不是像晉江出的藥那樣並非真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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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賞電影明星們表演不佳的節目，穆牧又是跺腳又是鼓倒掌，不時大聲地叫囂：「退票喔！」離開會場後，「穆牧說：『瞧那喉嚨，驢子一樣。』我要去唱，比她強十倍。我說：『你學過聲樂？』穆牧說：『我小時候，專門請音樂學院的教授訓練過。學得是美聲唱法。……上次青年歌手大賽，我若去了絕對拿得到二等獎。……可惜正好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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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功出遊，眾人鼓譟穆牧表演歌唱，「聽完穆牧唱完第一句，就情不自禁望望周圍人的反應。不料，人們亦都用一種奇怪的神奇相互張望。接著有人笑出了聲。而後幾乎所有的人都捧腹，那歌子從穆牧嗓子裡出來卻簡直是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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見黃毛與小薈下中國象棋對弈，「穆牧往旁一站，極老辣地掃掃兩邊陣式，

將肩一聳說：『大局已定了。……明擺在那兒，自己看吧！』又說：「我下中國象棋上不了癮。下國際象棋簡直可以不吃飯不睡覺。」這話聽得愛下國際象棋總苦無對手的黃毛心花怒放，從此便三不五時找穆牧對弈。「但穆牧總說：「算了，饒了你吧！」便像是已經贏了黃毛似的笑了笑。頓然令所有人都覺得果然不是黃毛輸得丟盔卸甲而穆牧贏了個錦旗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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老簡聞此，提議辦個國際象棋班，由穆牧當講師，穆牧振振有詞說：「我在一般場合下還能下下，教學可不敢當。」「我只能講一點常識的，比方國際象棋的馬怎麼拐，象怎麼走，

怎樣對將帥構成威脅，同中國象棋的根本區別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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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讓黃毛瞠目結舌仰天大笑，從此不再纏著穆牧對弈。談論文學，「她下巴頦上翹，眼皮似合非合，目光從一個人的臉上輕蔑地轉到另一個人臉上，嘴裡說著：「文學關鍵靠自學。回去把巴爾扎克、雨果、托爾斯泰統統請教一遍，就會無師自通。」

說的我心裡高聲叫絕。又聽她說：「意識流荒誕派內向派黑色幽默魔幻現實主義透明族文學這些都是常識性的知識。弄文學的沒有不懂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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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論

「我」的小說作品，她寫了滿滿的五頁，「我」回家查閱，才發現有整整四頁抄了蔡儀的《文學概論》。

頁 233。

頁 225。

頁 225-226。

頁 234-235。

頁 227-228。

頁 228。

頁 23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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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久了，穆牧的名氣大起來了，人人都知道文化館有個「女才子」，「自學成才，吹拉彈唱琴棋書畫樣樣精通，而且還搞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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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來文化局提撥新幹部，要有業務能力又年輕且還要女性，輪來輪去正好輪到穆牧，三天後穆牧升任新職。有天，「很派頭地作小車道館裡來過一次。……抱怨領導交給她的擔子太重，太信任她了連批發公文都得先通過她審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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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以後局長沒來，穆牧便再也沒來過。

方方以輕鬆調侃的幽默筆調、潑辣俏皮的語言，將穆牧自命清高的庸俗和自以為是的無知，刻畫細膩。穆牧一無所長卻誇耀自己無所不通，最後還名聲遠揚被提拔為文化局新幹部。高明的反諷技巧，讓穆牧的「漫畫形象」浮現於文字之中，嘲諷之意空前尖銳。

〈風景〉中描寫父親與母親打架場景：「父親揪住母親的頭髮……母親聲嘶力竭地同他吵鬧……於是左鄰右舍來看熱鬧……一個個觀眾端著碗將門前圍得密密匝匝，他們一邊嚼著飯一般笑嘻嘻地對父親和母親評頭論足。母親朝父親吐唾沫時，就有議論說母親這個姿勢沒有以前好看了。父親怒不可遏地砸碗時，好些聲音又說砸碗沒有砸開水瓶的聲音好聽。不過瞭解內情的人會立即補充說他們家主要是沒有開水瓶，要不然父親是不會砸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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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當年打碼頭，「父親親眼看見一個鐵棍砸向熊金苟的。父親喊了他一聲。結果在他遲鈍地一扭頭時，鐵棍正砸在他天靈蓋上。……。血漿流淌著把他的頭變得像個新品種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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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間的吵架鬥毆，幫派鬥毆血拼的慘烈，方方都以小八子冷靜中帶有嘻笑的口吻，如話家常般平淡細述。

如此帶有灰色幽默式的嘻笑語調，也是貫串〈風景〉全篇的主調，以此主調講述父母親與兄姐在社會底層最黑暗處，所進行殘酷的生存競爭，描述一幅生活在底層市民社會庸俗猥瑣的日常鬧劇，遊戲、嬉鬧言說的背後隱藏方方內心的酸苦。

〈三白〉系列都是具有濃郁荒誕色彩的戲謔小說，我們同樣看見了灰色幽默的身影。故事中的主角無論是家伙、豆兒、麥子或夏春冬秋，都如透過哈哈鏡般看待世事。

家伙隨同下鄉找景的導演老頭與親家笑談當年，對「政策忽變的緊張，滿以為當了左派，可別人說你右了，趕緊左一點，又可有人說太左。一輩子都在左左右右地調整個沒完。親家說他現在連左右手都常常弄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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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輕鬆幽

222本段落引文見方方〈穆牧與其他〉載《方方文集－凶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219-236。

頁 235。

226引文見方方〈白夢〉，《方方文集—白夢》，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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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調侃當年連串肅清、整肅運動後的「劫後餘生者」。絲瓜將自己出生不久的親生女兒弄死扔到郊區農民地而被拘留，家伙去看他時，問了句：「你把自己的親生骨肉弄死了，就不心疼？」絲瓜說：「我媽就我一個兒，傳宗接代全指望我。這是大事。心疼也得顧全大局。……國家醫院裡打胎刮孩子不都是人命？

我不過就是晚幾個月動手而已。……幸虧我老婆是從重從嚴後才生小孩，要不我肯定得多蹲好幾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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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了無子傳後，絲瓜毫不留情的殺害女兒，在拘留所裡與家伙理直氣壯、神情愉快地說著殺女的歪理，方方平靜敘說的背後是對這世界、這人性的心寒。

知名女作家葦兒，家伙這樣形容她的勢利、虛偽與汲汲功名。，「最佩服葦兒在名流作家面前能像熊貓一般單純、天真且憨態可掬。葦兒總是脖子一縮，雙手絞著往膝前一放，羞怯怯地歪著頭。有時候還像一個受了虐待的小媳婦，讓人湧出一股對她的同情，這同情又化為憫愛。家伙覺得這麼幹挺要勇氣。

有幾回想學學，終是拿不出手。」面對葦兒利用女人形象的自我扭曲換取仕途的順遂，「家伙總是想，葦兒謙虛得厲害，都讓人懷疑那小說是不是她一個字一個字想出來的了。不過，憑著葦兒這副純潔可愛的天使模樣，國家級小說評獎若不給葦兒一個，簡直可以說有人昧了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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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葦兒羞辱的出賣，

強烈的悲憤與絕望，家伙只是淡淡地想「我又被葦兒從背後壓入水裡了。」葦兒「這回幹得太漂亮了。這回葦兒真格兒抄到背後來了個最厲害的襲擊，讓家伙嗆得哭笑不得且說不出一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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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侃葦兒活得如此醜陋卻又如魚得水，

以看似不動聲色的詼諧，痛心地展示女性人格價值的失落。其他如導演「老頭」

的虛榮與無能、先進人物的矯揉作假……，方方都藉家伙之口幽了荒謬的世態百相一默。

灰色幽默精神延續到了〈白霧〉，綜觀全篇豆兒採訪話題，無論是嚴肅的宗教、婚姻、改革、新聞等話題，或是殘酷的生離死別情景，方方都用一種從容灑脫筆觸描摹。故事一開始方方就以一種說笑、蠻不在乎的口吻，講述英俊帥氣的航校教官貝貝，因為一個自以為幽默的玩笑而糊里糊塗的摔死的慘劇。

貝貝坐在駕駛艙講課時，指著紅色的手柄說：「飛機上凡是紅的都不要亂動。

尤其這兒，否則彈出去就該讓你摔成肉餅啦。」貝貝說完笑笑，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然後他竟情不自禁地按了一下。如他所說他被彈了出去，在空中掙扎了一下然後直落機場。他以切身經驗否定了他自己的理論：人是摔不成肉餅的。」身為貝貝好友的豆兒和田平兩人打扮整齊，參加了貝貝的追悼會，到了會場想合買個花圈送貝貝。買花圈時，豆兒指著最大的一個問：「這花圈用過幾個人了？」賣花圈的小哥說：「才十一個，還用過一個高幹的媽。」小哥因與豆兒的交情很大方出借，提醒豆兒用完記得來還就是。兩人想起貝貝生前節儉的脾性，「便也覺得這樣使一個花圈更有意義。豆兒說：『紀念貝貝最好的方

227引文見方方〈白夢〉，《方方文集—白夢》，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48-49。

228本段落引文見方方〈白夢〉，《方方文集—白夢》，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

頁 9-10。

229引文見方方〈白夢〉，《方方文集—白夢》，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54。

(9)

式是繼承貝貝遺志，高揚貝貝精神。』……而且要落實到行動上。」獻上花圈，

望著貝貝的遺容，「貝貝的確不像肉餅而更像麵人。他的眉如柳葉嘴唇似櫻桃粉面白鼻子，跟他活著時差不多做作。這就給人一種栩栩如生感。豆兒和田平一見便立即化悲痛為欣喜而大嘆化妝師妙手神筆。」

²³⁰

方方委婉的嘲諷本該緬懷友人的儀式，已成了一場虛情假意的表演罷了。

田平由後進成了先進，參加巡迴講演，特意請豆兒代寫講稿，他告訴豆兒說：「演講稿你一定要幫我寫好。要動強烈的感情。在我應該流淚的地方作上記號，免得我到時弄錯了。咱得為培養咱長大成人的城市和父母官們作點貢獻。」豆兒一本正經且不惜寫到肉麻地步地將稿子寫好，「稿子有進三萬字。

領隊要求背誦，且請了話劇團兩個演員稍稍導演一下，無非是那個地方該揮揮手那個地方該提高八度而已。」

²³¹

方方幽默卻犀利地嘲諷了演講團有名無實的形式主義作風，也嘲諷了所有先進故事背後的虛假。而看似自在悠遊其中的豆兒，主編曾如此稱讚他如「兔一樣的快速，狗一樣的機敏，牛一樣的勤奮，羊一樣的順從，以及猪一般的超脫。」

²³²

，方方以犀利的幽默語言嘲諷了物欲橫流的社會中，人格的異化和人性的扭曲，昭示出披著華麗外衣的知識者鄙俗的內心。

麥子與夏春冬秋（〈白駒〉）談論小男的意外死亡時，「麥子說：「小男騎著自行車拼命追汽車，跟汽車比賽似的。好不容易追上，他老人家卻特地把龍頭往右一拐，就這一下，全完了。」夏春冬秋說：「身首分家了？」麥子說：「豈只？汽車左輪不偏不倚地碾過他的脖子，腦袋碾去一半，剩下了半個頭蓋骨一路骨碌碌滾了幾十米。」夏春冬秋說：「啊！那太遺憾了，小男他爸沒法為他化妝了。麥子說：「正是。他爸就會這痛苦得死去活來。說是此生沒將小男生得英俊，原想或許會以自己這手藝彌補一下的，不料小男竟連這個機會都沒給他。」」

²³³

小男意外死亡，但麥子與夏春冬秋卻不帶任何悲傷情緒地聊天說笑這事，恍若這人不是自己的朋友，。父親亦是如此。他心痛地不是小男死亡這件事，而是小男死時他的手藝幫不上忙，讓自己面子掛不住，擔心這事會不會影響先進人物的評等。以灰色幽默的手法寫死亡，將死亡的血腥與哀傷徹底顛覆。提到小男的母親，方方寫著：「小男對他爸毫無興趣，卻極欽佩他媽。欽佩的第一感覺是深為自己已識得幾百字而且怎麼都忘不掉而痛苦。」而任職織布廠的母親，因為識得二三十個字，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做過大學工宣隊，據說連大學教授見她都點頭哈腰，於是「小男他媽一神氣將讀得出的二三十個字也盡情忘掉了。」

²³⁴

方方以調侃的說笑方式，將小男母親得勢後的虛榮、庸俗一語道盡。

230本段落引文見方方〈白霧〉載《何處是我家園》，河北教育出版社，1995 年 4 月 1 版 1 刷，頁 139-140。

231以上引文見方方〈白霧〉載《何處是我家園》，河北教育出版社，1995 年 4 月 1 版 1 刷，頁 157。

232引文見方方〈白霧〉載《何處是我家園》，河北教育出版社，1995 年 4 月 1 版 1 刷，頁 175。

233引文見方方〈白駒〉載《行雲流水》，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 年 2 月 1 版 4 刷，頁 216。

(10)

與情婦香香交往，麥子說：「香香從不思考，為此活得如雞如貓般無憂無慮。……麥子同香香交往常常只動用百分之一的智力。這就使麥子產生一種從頭皮到腳板心都徹底放鬆了感覺。與此相比，便想往日裡層沒完沒了地同夏春冬秋默然相對以心交談簡直同碼頭扛大包一樣累人。……香香嘰嘰喳喳又丟媚眼又扭屁股使你輕飄得宛如沒有了心。只此一點，，麥子便覺得香香的境界在某種程度上以遠原在夏春冬秋之上。」

²³⁵

有思想的麥子與頭腦空空的香香交往，短暫的肉體放縱後內心必定是難言的寂寞，方方卻以「輕飄」稱讚調侃香香，這稱讚輕快卻含有苦澀。

夏春冬秋的報社裡開始評定職稱，「職稱評定核心小組人的家中開始漸漸多出了高級香菸、上等好酒、土特產以及新鮮柑桔魚蝦螃蟹諸物。登門造訪者不厭其煩地述訴自己的功績，一直說到你覺得若不將他弄上一個滿意的職稱他便嘮叨到你自殺的那一刻。」

²³⁶

夏春冬秋進了辦公室「便見人則立即堆一臉子的笑容人亦將笑容堆得一臉。同事之間關係突然間親密起來，友善得全體以為進了“文明禮貌月＂。惟腮幫子因笑得太頻繁顯得酸脹且略有變形致使熟面孔一律生出些陌生感來。」

²³⁷

辦公室裡虛假笑容的背後，實則正進行一場看不血的利害紛爭，幾句誇張的嘲諷，暴露人們牽扯到個人利益時的心態和現實生活中的不正常的人際關係，讀之令人不禁忍俊。

「三白」系列的小說作品，都是方方以嘻鬧、遊戲人生的幽默語言，鋪陳出現實社會中醜陋、齷齪的亂象，藉戲謔之筆展示了現實社會中經濟、文化的變更與動盪，以及由此引發出人們靈魂的騷亂與噪動，犀利地揭示出物欲對人性的侵蝕和顛覆。

〈行為藝術〉則是將灰色幽默式的反諷手法發揚光大之作。飄雲的「行為藝術」：失戀跳水、跳樓自殺其實都只是一個安排好的「玩笑」，如果以此演繹生命中所有合理與不合理之事，將之也都視為一場場安排好的「玩笑」或「藝術」，那麼楊高背負多年的殺父血案，不也可視為一場命運之神所開「玩笑」，

於是瀰漫故事中的沈重死亡氛圍瞬間走向輕鬆調侃。隱藏在智性灰色幽默背後的沈重，是方方闡釋人性的自私與脆弱，是方方凝眸生命與命運的深沈。

方方小說在質樸的本色下，出色的以充滿機趣、超脫的手法，或調侃、或陰損、或狡詐、或不動聲色地傳達出她對這世界的荒蕪與缺陷之感，所以讀她的小說，輕鬆的荒誕中卻有省思，讀時令人莞爾一笑，笑過後卻有沈重的思考和回味，她以平淡默然的灰色幽默反諷，把社會病態和人性弱點做了誇張處理，批判人隱藏在現代文明光鮮外表下真實的陰暗面，引人深思也激人警醒。

面對人生諸多的無奈、徬徨與苦痛，方方反以戲謔嘻笑的態度對待人生，正反映了她對現代人追求物欲滿足時伴隨的精神道統墮落的痛心，從方方的「灰色

236引文見方方〈白駒〉載《行雲流水》，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 年 2 月 1 版 4 刷，頁 251-252。

(11)

幽默」裡，我們感受到的是更荒唐、更脫離正軌的社會與人生。

第三節、借詩文的抽象哲理表現故事內容

或許因出身書香世家，方方的創作一直洋溢著哲理諷喻的詩歌精神，她的小說作品有項很大的特點，即是很喜歡將故事賦予詩意的哲理或引用古今中外詩人的詩句，如屈原、波特萊爾、艾略特……等的詩句都曾出現，關於這一點，

方方曾這樣解釋：「這是一種氛圍上的需要。引用的原因一個是因為我自己喜歡，再就是這首詩的氛圍與這部小說的氛圍特別吻合，還有就是引入這種可以溝通感覺的詩，可以把讀者一下子帶入這種氛圍中。……詩歌本身也不明確。

它呈現一種想法，一種空間。」

²³⁸

以下章節將就詩意的象徵與詩文的哲理兩部分，探討方方如何借由詩文的抽象哲理表現故事內容。

一、詩意的象徵

方方的小說向來悲憫平凡市民在現實困境中面對謀生、愛情與守衛精神家園的無奈，對人與人、人與環境間的互動、影響做哲理性的思考，從小說詩意之命名即可窺知一二。

〈看不見的地平線〉「我」（豆子）和蠻子都是已近閒蕩一年的十八歲失業青年，對前途徬徨，既無法放眼前途、放眼未來，更無法放眼世界，兩人將對未來、對世界的美好想像寄託在遠端「地平線」上，兩人都想親自到大草原去一趟，去看藍色的天，看綠色的地，看看天地之間的地平線，然後再騎上一匹馬，朝地平線衝過去。下定決心去看地平線後，豆子與蠻子在車站觀察了三天，

兩人瞞著家人，相約在一個月夜悄悄啟程，偷偷跳上第三道開往內蒙的火車，

出發尋找心中那條神秘的地平線。窩在悶熱的車廂裡，不時懷想見到地平線時的雀躍，但事與願違，僅一天兩人就被當成偷渡犯活抓，頓時兩人恍然明白：

他們錯上了南下開往香港的火車。在公安局關了三天，幾經波折，兩人才終被遣返回鄉。回鄉的當晚，他們就接到待業通知，隔天即在巷口的小吃舖開心上班了。緊湊忙碌的生活，讓他們早已遺忘當初憧憬地平線時的熱情，「反正我們是不會再跑出去看了；反正那也是條看不見的地平線；反正幸運的人看見了也走不到它跟前；反正走到它跟前，它又不是地平方方線了；反正……一切都就這麼回事兒。」

²³⁹

故事末段方方連用五個「反正」，充分向我們揭示地平線本身具有的矛盾性。

「地平線」象徵年輕人夢想的詩意追尋，透過「我」與蠻子、山川兩組人

238參見方方、李騫、曾軍〈世俗化時代的人文操守－方方訪談錄〉載《方方小說精粹》，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年 9 月 1 版 1 刷，頁 418。

239引文見方方〈看不見的地平線〉載《方方文集－凶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56。

(12)

前後對「地平線」態度的戲劇性轉變，「昭示著人永遠在實際而又庸常、美麗但也空幻的理想間搖擺不定。」

²⁴⁰

。失業的豆子與蠻子，他們渴望勞動、工作，

讓自己被社會接納，但失業也使他們享受社會束縛之外的自由，這自由使他們擁有在草原上看地平線幻想與付諸實行的權力；一旦他們獲得工作，在小餐館裡受束縛，反而開始嘲笑年輕時的夢想。山川則恰恰相反。當「我」和「蠻子」

終日懷憂喪志、無所事事遙望地平線時，山川鄙棄地認為「地平線永遠屬於遙遠，看見它而走不進它」

²⁴¹

，所以與其整天癡想，不如找點正經事做，不要去想些不切實際的東西。但在「我」和「蠻子」追尋地平線的計畫陰錯陽差失敗後，「我」和蠻子早將看地平線的幼稚想法拋諸腦後，安分知足在小吃舖工作，

山川卻又急切地說：「那是一種追求呵。我直到現在才覺得地平線是多麼地美好。也直到現在才理解你們當時的行為。」

²⁴²

山川的說法聽來前後矛盾，實則蘊含深刻意義，山川殷切地提醒「我們」

不要忘了追求地平線（夢想）的初衷。方方特意以「山川」為代言人告訴我們：

人既不應終日生活在空虛的浮想中，也不能讓世俗的生活，消磨心中美好的追求，而變為精神貧乏的可憐蟲。

〈江那一岸〉與〈看不見的地平線〉有相似的意涵。她是江邊十八位裝卸女孩裡的其中一個，她討厭江這岸的粗俗、骯髒，她很喜歡坐在江邊凝望對岸，

一心憧憬江的那一岸，所以當其他女孩圍繞隊長香菊說些「令人嚮往而又令人膽怯的事」時，當其他女孩和上岸水手嬉鬧調笑時，她總安靜、驕傲的靜坐一旁，遠眺江的那一岸，沈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但有一天當她真的渡江，踏上江的那一岸，她立感失望，這一岸和那一岸原來都是同樣一回事兒，一樣泥濘的小路夾雜果皮、碎紙、瓜子殼，一樣林立的工廠冒著黑煙，她還看見一個同她差不多大的女孩，拉著一車黑灰的煤渣，她覺得自己雖然惶惑，可也清醒了。回程的路上，她開始加入香菊的談話圈子，她開始和水手們放肆瘋鬧。從此，「沈浸在幻想中眺望對岸已成了歷史，她覺得對岸沒意思透了，甚至還有些憎恨它。因為它以它的沈靜和濃郁欺騙了她。」

²⁴³

江這一岸的香菊和其他的裝卸隊女孩，他們蠻不在乎地渾噩過日子，對一個十七歲女孩來說，江這岸的現實生活不但平庸、粗俗單調且乏味，「江那一岸」則是她所有浪漫美好理想的寄託：潔淨、清新、美麗、幸福、歡樂、多采多姿豐富的文明世界。但當有一天她真的踏上江那一岸，發現兩者同樣粗鄙、

醜陋，她發現心中建構多年的美麗境地不過是虛幻的海市蜃樓，女孩失望惶惑

240參見胡松華〈論方方小說中的反諷意象〉載《湖北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 年 5 月第 27 卷第 3 期，頁 20。

241引文見方方〈看不見的地平線〉載《方方文集－凶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44。

242引文見方方〈看不見的地平線〉載《方方文集－凶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56。

243引文見方方〈江那一岸〉載《方方文集－凶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

頁 153。

(13)

地回到江的這一岸，從此不再遠望江那一岸，決定清醒地面對現實，她開始麻痺自己、強迫自己融入這岸庸俗的生活。江那一岸的知識者（女孩初戀的男友，

從黑臉水手變為文雅的大學畢業生）多年後巧遇早已庸俗的女孩，他們清醒且痛苦地慨嘆女孩的「沉淪」。

江那一岸與地平線同為理想、浪漫的詩意象徵，但它們都只是存在於視線之外無法逼視的一種虛幻，地平線一旦走近就不再是地平線，江那一岸一旦走入也成了江這一岸。有研究者認為江那一岸象徵方方從事裝卸工人時對文明幽雅的知識階層的嚮往，一旦進入考上大學成為有思想的知識者，才發現知識者與普羅眾生相同，一樣庸俗、迷惘，面對現實的無奈人生，他們一樣渺小悲哀

（才會創作了〈走向遠方〉）。這似乎昭示方方的內心精神已「由虛空的精神幻象還原為踏實的實際生存」

²⁴⁴

了。

合稱「三白系列」的〈白夢〉、〈白霧〉與〈白駒〉，「白」為虛靜飄渺之色，

「夢」、「霧、「駒」都有虛玄、迷濛、不可及之意，以白霧、白夢、白駒構成小說之主色，建構一種虛無飄渺之氛圍，象徵面對現代都市生活光怪陸離的眾生百態，現代人心靈的虛無狀態。

家伙（〈白夢〉）以玩世不恭的戲謔態度笑看周遭的一切，在職場她隨波逐流，作家協會裡她逢場作戲，學妹葦兒的寫文重傷害、絲瓜誤診讓她誤以為自己將不久人世、買瑕疵品換貨得捱罵、典型先進巡迴講演的造作……，面對愈來愈「有趣」的世界，家伙仍是一派「樂觀地有趣」笑看。上至領導、前輩，

下至同事、好友，在家伙眼中他們無不虛偽、庸俗、貪婪、愚蠢，所以家伙從不戴眼鏡，她害怕「把世界的底細看得個一清二楚便會不認識了自己，也不曉得自己究竟是在幹無聊的事還是在幹無用的事。」

²⁴⁵

在家伙眼中，這人世如昨晚的那場夢，夢裡「茫茫的一片白色，除了那白什麼有沒有」

²⁴⁶

。

“白夢＂「是方方對當下社會敏銳思考和理性解剖後的一個結晶體」

²⁴⁷

，它象徵方方對當下無序、混沌、潰敗的社會中，種種噁心、卑污的現實，以及無情、醜惡、庸俗的人際關係的反感。1986 年方方經歷好友傷害，體悟當今世道早無是非對錯，即使有雙眼卻仍什麼也看不清的困窘，她從此以絕望之姿看待現世。經歷這些難以承受的苦痛後，也許潛意識中她想自欺地告訴自己這只是場惡夢，而夢終究會醒，所以她以詩意的「白夢」呈現這個空虛、無趣的荒謬人生，夢如人生般的真實，人生卻又如白夢般的虛幻，夢與人生總是真假交雜、虛幻不實，方方以白夢表達對人生的困惑和浮躁，「白茫茫的荒謬虛無

244參見李俊國著《在絕望中涅盤—方方論》，武漢：湖北人民出版社，2001 年 4 月 1 版 2 刷，頁 19。

245引文見方方〈白夢〉載《方方文集－白夢》，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3。

246引文見方方〈白夢〉，《方方文集－白夢》，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60。

247參見王寧寧〈無奈的白色世界冷酷的黑色感覺－存在主義思潮下思索當下生存的顯證〉載《北京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4 年第 1 期，頁 30。

(14)

的夢，潛伏在心裡的卻是無奈的黑色感覺和沈重的痛苦」

²⁴⁸

。

〈白霧〉也是一幅側重表現文化圈內的混亂與荒誕的現世圖卷。豆兒看似是個超脫物外且悠遊其中的「智者」，面對眾生百態的荒誕，他不亦快哉地說：

「不是我離開了船，是船離開了我。」只是冷靜諦視的同時，豆兒仍不免有恐懼迷失自我的異己感，這迷失自我的恐懼，方方以豆兒置身渾沌虛無的白霧裡時，他的迷惘、恐懼以及無所適從的孤寂感具體形容之，那就是：「夜霧迷天漫地騰騰而來，霏霏然如粉如塵如蒸汽，頃刻間淹沒了整個城市。房屋及樹皆被吞噬一盡。咫尺之外瞰眺莫見。」

²⁴⁹

滿目白茫茫的濃霧，內心卻是陰沈黑漆的悲愴，方方善用了這些具古典詩意的詞匯，堆砌出一個神秘且奇幻的世界—

一個行將破碎毀滅的世界，藉此表現豆兒內心的困惑、孤獨與無助，也象徵人世間價值體系的混沌、崩潰。

〈白駒〉中的麥子靠著父親的招牌活得隨心所欲，他漫不經心地使兩家瀕臨倒閉的公司起死回生，他來去自如地悠遊於妻子與情婦之間，人世間的所有好處他頻頻得手左右逢源，他的人生瀟灑風光。小男則是城市底層青年的代表，他自私、猥瑣、為了賺錢偷拐騙樣樣來，賭牌、酗酒、鬥毆、投機販毒從沒缺席，為了奪私利的意外死亡也巧得英雄之名，人生算來也瀟灑風光。麥子與小男兩人的人生看來天差地別，相同的是他們的人生都是荒謬可笑的人生，

但無論怎樣瀟灑、荒謬或猥瑣的人生，在人世間都一閃而逝，方方以莊子之言：

「人生天地之間，若白駒過隙，忽然而過。」，暗寓著人活世上竟是可憐得很，

面對人生，人有太多的無可奈何；面對命運，人太過渺小、卑微；人有太多的不能得、不可求，無論過去擁有過多少的驚天動地，人的最終歸宿都是走向死亡，於是最後我們只能如夏春冬秋一樣「默然地睜眼望著濃黑不見的天花板呆思」

²⁵⁰

。這樣的詩意連結，延續到〈行為藝術〉中的馬白駒，馬白駒因為命定的偶然，讓他復仇成功殺了楊高的父親，但復仇並沒有讓他得其所愛，反讓他與文竹一生痛苦，一生飽受驚嚇，相愛的兩人，果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從未廝守終生，方方將他取名為「白駒」，深刻傳達一縷「人生如夢」的悲涼感慨。

「黑洞」則象徵都市人們「無家可歸」的無奈之感，〈黑洞〉的陸建橋在家裡屈辱地生活在姊姊與老婆苛刻的口角鬥爭中，在單位他卑微地生存在同事與領導的市儈、勢利、虛偽的夾縫中，忍受這一切，只為想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因為鄰居的一段話，他將「有家」希望寄託於巷口對面大樓第三層拐角的窗口。

為了強化對家的渴望，方方將天文學中的專有名詞：「黑洞」融入小說意

249引文見方方〈白霧〉載《何處是我家園》，河北教育出版社，1995 年 4 月 1 版 1 刷，頁 143-144。

(15)

涵。當質量巨大的恆星核能耗盡死亡，恆星的殘骸就會形成黑洞，黑洞強大的引力會讓半徑內的所有時空扭曲，黑洞就如宇宙中的無底洞，無論來自任何方向的任何物質包含光，都會被吸引進去中心，且任何物質一旦陷入就無法逃逸出去。小說中共出現六次「黑洞意象」：「一個深奧、詭秘、充滿誘惑、能吞噬一切，讓人不知所措、不斷變化著的黑洞」

²⁵¹

。家的誘惑正如黑洞般吸附所有的生活與思想，而這股渴望一旦陷入再也無法逃離。三樓拐角那一個永不亮燈的窗口，是陸建橋對家的抽象寄託，寄託他對現實窘境的解決之道，寄託他對家的美好想像，它如黑洞般吸引他的所有思想。只是為了實現有家所付出的金錢、時間、精力，到頭來也如投入無底洞般有去無回，一切努力付諸流水化作夢一場，因為仍不知家在何處，心靈也如黑洞般，席捲所有的苦澀、折磨與掙扎。「黑洞意象」一直於小說中縈繞不絕，將陸建橋對家的強烈渴望恰如其分地表現出來。

在〈桃花燦爛〉中，方方藉「桃花燦爛盛開」展現一種奇特的愛情模式。

星子深愛陸粞，但當水香叨叨絮絮、鉅細靡遺地同星子講述粞和她如何經歷了人生第一次夫妻生活時，走出大門的星子，抬起頭看著「門口的一大排桃花正開得十分燦然。這些燦爛的桃花便同水香講述的那一切一起深刻地留在星子的腦海裡。」

²⁵²

那片如雲如霞的桃花成為陸粞與水香苟合的代名詞，成了陸粞背叛星子的象徵，成為永罩在她與陸粞愛情中的陰影。從此，「她在感情上強烈地依戀著粞，而理智上卻又強烈地排斥粞」

²⁵³

，她永遠無法抹煞陸粞曾與水香上床過的事實，所以每當陸粞刻意想與星子接觸，「一片很大很大的陰雲迅速地覆蓋了星子的心，星子彷彿看見，那是成團成簇的桃花匯集成的雲影。在那陰雲之上，如火如荼地開放著無數豔麗的桃花。」

²⁵⁴

，這令她覺得毛骨悚然。

腦海中如火的桃花，卻在兩人絕望的激情相擁中被一片空白取代，這時的星子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動。陸粞追悼會上見到水香的那一剎那，腦中木然，這恨、

這烏雲再次湧現，「桃花如火，迅速蔓延了她的身心。」

²⁵⁵

，這表示即使星子的心與身都接受了陸粞，但見到水香那一剎那，她仍無法揮去深藏心中的那股恨意。盛開桃花的景象，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星子擁著這她與陸粞的孩子之時，

望著孩子小卻黑的眼神默想，「在她默思中的遙遠之地，一片桃花開放成雲霞，

輕逸地起伏動蕩」

²⁵⁶

。現在，這片象徵背叛的桃花已飄進她與亦文的婚姻裡了，

這片桃花開地分外燦爛，如雲如霞，如火如荼，而她與亦文的悲劇才要開始。

方方借繁華、浪漫桃花盛開之景，象徵背叛的愛情，不僅將小說的畫面、

詩情與意境烘托得美麗且哀愁；腦海中縈繞不去的燦爛盛開的桃花景象，更鮮

252引文見方方〈桃花燦爛〉，《方方小說精粹》，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年 9 月 1 版 1 刷，頁 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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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地映襯出星子內心的淒涼與憤怒，讓全篇瀰漫一派蕭瑟悲涼的氣氛。

二、詩文的哲理

除了小說題名的詩意象徵，方方也喜歡在故事的卷首引用古今詩句，藉詩句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氛圍營造，讓方方對現實困境的哲理思考更有畫龍點睛之效。

〈獵人〉的開場詩是洛爾迦的〈獵人〉：在松林上，

四只鴿子在空中飛翔。

四只鴿子，

在盤旋，在飛翔，

掉下四個影子，

都受了傷。

松林裡，

四只鴿子躺在地上。

²⁵⁷

四隻鴿子象徵的是「我」（珺）、阿斯、賽弟與奔林。賽弟聰明、滑頭且敢冒險，但僅僅犯了一次錯誤，即被奔林開除了，因為顧及多年情誼，賽弟選擇安靜地走。現在的他從事國寶走私，他想攢殘，然後買通關係偷渡出境。奔林內斂、正直，說的話常讓人肅然起敬，好不容易當上廠長，因為擅自與香港人接觸，結果卻被算計，被人從廠長位子狼狽拉下後的第三天，從卡車碼的高高的貨物上摔下來，摔斷了腰，從此再也沒從床上爬起來過。短短三天，奔林的肉體與精神，一前一後遇難。「我」與阿斯間的愛情，因為阿斯的懦弱無疾而終。「我們」這四隻同棲一枝，擁有多年友誼的「鴿子」，因為「命運」那聲槍響，讓「我們」都受了傷躺在地上。

〈風景〉首段寫著：

「……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後面，在深淵最黑暗的所在，

我清楚地看見那些奇異的風景……。」

－波特萊爾

²⁵⁸

小說透過「我」－死去的小八子看著父、母親與九位兄姊擠在只有十三平方米的「河南棚子」裡粗俗活法。父親與母親在一個擁擠不堪、貧窮困頓的貧民居住區，展現出的粗糙困頓的凡俗人生，九個子女是父母親生活在不同時代、不同條件下可能發生的衍化。大哥繼承了父親的正義感與好鬥，與枝姐的不倫之愛，讓他身心俱疲，與父親狠幹一架後，從此放棄追尋真愛，過著庸庸

257引文見方方〈獵人〉，《方方文集—凶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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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俗的一生。二哥繼承了父親的善良與正直，但對楊朗的愛讓他步上絕路。三哥是父親翻版，為了抵抗父親的拳頭，與二哥成了鐵一般的搭檔。大香、小香擴大父親自私與猥瑣和母親的風騷，七哥發達後，為爭送兒子過繼七哥不擇手段。四哥自小又聾又啞，沒挨過一次父親的拳頭，一直活在自在安靜的世界裡。

五哥、六哥運用父親給予的智慧與愚蠢，在城市中與現代人鬥智鬥勇地賺黑心錢。七哥發達的一生看似與父親兄姐截然不同，但正因為經歷父母親賦予貧窮低賤的生活，產生而出的刻骨銘心的仇恨，才會如避瘟疫般逃離父親的人生，

選擇不擇手段地追求與父親迥然不同的活法。最後，加上永躺在窗下的小八子，這家十二口人，展現出的是十二幅不同樣貌的「風景」。

「風景」中的人生是一種沈重如枷鎖、酸苦如檸檬的人生，讓「我（小八子）對他們那個世界由衷感到不寒而慄」

²⁵⁹

。窘困的生存環境，顯現出他們生存的韌性與頑強，也顯露出他們品格的粗鄙庸俗，為了在有限的物質和空間裡生存下去，他們不得不庸俗、精明，不得不彼此仇視；這十一齣人生戲碼每一齣都令人怵目驚心，每一幕都是痛苦得近乎扭曲的生活圖景。方方藉用波特萊爾的淡淡數語，草繪出漢口貧民區特有的文化型態和渾渾噩噩，因為粗糙、窘困的生活環境，讓人們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後面，看到了光鮮城市一隅色彩駁雜的特異「風景」。方方同時也此隱隱批判了展現出一道道黑色人生「風景」的生存環境，因為生活環境的狹隘、惡劣、生活地位的低下，迫使他們不得不採取另一種的奮鬥方式和生存技巧，因為唯有如此才有爭取生存的機會。透過河南棚子裡一場場特異的「風景」，我們體會到：在現實社會中、家庭背景和生活環境的好壞，對於人的命運浮沉依然有著重大的意義。

〈落日〉卷首語：

「家是我們出發的地方。隨著我們年歲漸老，

世界變為陌路人，死與生的模式更為複雜。」

－艾略特

²⁶⁰

從小說內容探究，題名「落日」已隱含死亡，落日代表夕陽西下，夕陽西下象徵老人的生命終結。小說全篇不時出現落日景象的描寫，第一次是丁太喝下敵敵畏，藥效開始發作後，她掙扎著回到小床上，剛闔上眼，「眼前便忽地湧出一片輝煌的紅顏色。那紅色如晴日的朝霞般慢慢地舒展和滲透。祖母覺得這景象好像在哪見過。」

²⁶¹

，這時丁太正慢慢走向死亡。第二次出現「落日」

是在當丁太再度被送入火葬場，丁太化為一縷輕煙，裊裊從焚化爐的煙囪升起，「太陽正在下落，雲彩也不是很白了，很白很白的煙，一下子就融入到了偏紅色的雲朵中。……成成望了望收祖母住進去的那個太陽，太陽正悄悄地把雲彩更深更鮮地往紅色上浸染並悄悄地一點一點地下落著。」

²⁶²

這次，丁太真的已如天邊的落日，餘暉剛散盡，便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了。

260引文見方方〈落日〉，《方方文集—風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79。

262引文見方方〈落日〉，《方方文集—風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年 12 月 1 版 1 刷，頁 244-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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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所有情感的起源，親情是人世間最無可取代之情感，但當狹隘的生活空間和簡陋生活的無奈，日積月累地增加，對母親含辛茹苦拉拔長大的兒孫而言，這份無私奉獻的親情早被消磨殆盡，親人也成陌路，於是年邁的母親成了生活艱辛下的犧牲品，被不肖子孫活送火葬場。「在這塊土地上，還有多少人正眼巴巴地等著他們衰老的母親或父親早早地死呢？」

²⁶³

，短短一語，道盡了父母的無私與子女的無情、無奈。丁家兒子、孫子、孫媳等對丁太生前死後的態度，犀利地反應現實社會中家庭親情倫理道德中存在的陰暗面，世界不再溫情，親人都成了欲除之而後快的仇人，人因貧窮、自私、狹隘所引發的困境，足以吞沒人的良知與親情之氛圍瀰蓋全篇，這難以言喻的哀傷，方方藉艾略特之短短數語，傳達了她的諸多感觸與理解後的矛盾和困惑，同時更冀望人們能重新審視人生、關注人性道德。

偏愛艾略特的方方，在〈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也引用了艾略特的詩句：

那本來可能發生的和已經發生的指向一個終結，終結永遠是現在足音在記憶中迴響

沿著我們不曾走過的那條通道通往我們不曾打開的那扇門進入玫瑰園中

─摘自艾略特〈四個四重奏〉

²⁶⁴

從題名探究，方方似乎對「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這詩句頗有偏好，這詩句早在〈隨意表白〉中就已出現。當「我」看著肖石白和雨吟的「不倫之戀」，也回想起自己的「不倫」，只是與雨吟積極抗爭的態度不同，「從一開始我就明白，他不能做肖石白，而我也不能做雨吟。……當我的視野盡頭消失了載他而去的火車時，當我淚眼恍惚地回轉身踏上我孤獨的路程時，我也如雨吟一樣想起了我所喜愛的一句詩，只是她與雨吟的那句恰恰相反。」「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

²⁶⁵

因為「我」的懦弱、自尊、道德、責任，所以從與「他」交往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明白這段愛情是場沒有結果的愛情，從開始就註定要結束。

到了 1999 年，方方毫不掩飾地對這詞的偏愛，逕直以「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為篇名。除了藉由篇名暗示讀者黃蘇子的生活、愛情，因為父親、因為許紅兵，從生命開始就註定悲劇結束的一生之外；細究之恍然明白，艾略特

〈四個四重奏〉中的第二首〈東河村〉的主題就是「在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艾略特告訴我們，面對慌亂驚悚的現世、內在的空虛與無聊，人若冀望擺脫慾望，獲得救贖，除了迴避現實，唯有獻身屬靈。那麼將此精神沿用到方方的故事中，當黃蘇子的精神堡壘因為許紅兵的報復轟然崩塌後，黃蘇子獲得救贖的

264引文見方方〈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載《過程》，北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0 年 5 月 1 版 2 刷，頁 221。

265引文見方方〈隨意表白〉，《方方小說精粹》，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年 9 月 1 版 1 刷，頁 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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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式也是「獻身屬靈」：藉由純粹肉體的奉獻，寄望獲得心靈的澄靜，「終結永遠」被醃製的靈魂的途徑，是「現在」奉獻肉體的短暫澄靜，冀望能走入心中嚮往多時的玫瑰園，所以黃蘇子沈溺其中，抱著寧願被捉也無法不去的決心，

最後她藉拾荒老漢之手獲得「真正的結束」。

而於卷首摘引的詩句，出自艾略特〈四個四重奏〉中的第一首〈焚燬的諾頓〉。詩的主題寫的也是自然與肉體之愛的失落，詩中特有的憂傷與陰沈之氛圍，以及有時幸福如蒙光照耀，有時卻又突然陷入一片黑暗的恐懼感，都與黃蘇子的一生寫照不謀而合。

〈祖父在父親心中〉：

「何闈而晦何開而明？

再宿未旦曜靈安藏？」

․天問篇․

²⁶⁶

〈祖父在父親心中〉方方將父親與祖父兩代的知識份子的人格與氣節對比，書寫中國兩代文人的命運，祖父寄望隱居鄉野潛心問學，終因日寇入侵壯烈地慘死刀下。父親只求發揮專長，卻在接踵的政治鬥爭中猥瑣忍辱的苟活。

我想無論是祖父或父親，在感國憂世之時，必定會不時仰望天空，問著天為何黑了就不再明亮？太陽躲哪了呢？問著政治何時清明？國家、百姓可能再見光明？

中國文人的冀望，不外乎於盛世遇明君賞識而能一展經世濟民之抱負，再或是於亂世隱居鄉野耕讀苦學靜待時機，但千年以來，這兩者都不易輕得，中國文人的宿命似乎未曾改變。屈原遭逢政治迫害被流放湘江，面對楚國世局的混亂，滿腹牢騷苦無抒發，只好問天，「問天」將他所有的無奈與憤世之情完整宣洩。方方引屈原之〈天問〉，不僅巧妙連結了中國文人長久以來的悲哀宿命，也將在苦難中掙扎的所有文人的委屈與無奈無聲道盡。

到了《烏泥湖年譜》，方方將詩文的哲理作了更具體、更完整的呈現。《烏泥湖年譜》扉頁寫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來，不可斷絕。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魏․曹操〈短歌行〉

²⁶⁷

266引文見方方〈祖父在父親心中〉載《行雲流水》，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 年 2 月 1 版 4 刷，

頁 176。

第五章、 方方小說的藝術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