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宗古徑念祖恩──訪照惠法師
/編輯室採訪‧整理
出家因緣
記得小時候,每年兩次稻米收割期間,一望無際的田野,三五步就有割稻工 人腳踩「機器筒」嘎嘎的脫穀機聲音,許多飛鳥此起彼落地撿拾落在田地上的穀 子。更有身穿白色上衣,淺藍色長褲,頭戴斗笠,臉上散發慈光,威儀莊嚴,年 紀輕輕,講話語調柔和的比丘尼穿梭其間,他們在做什麼呢?──我們家鄉是碧 山岩比丘尼化緣的範疇。他們即使肩負著施主布施的沈重穀子,而不落塵俗的威 儀,讓人由衷地生起一股歡喜心和恭敬心,這是早期對禪師領導下威儀俱足的和 合眾的印象之一。
另一個深刻印象是碧山岩的師父們做佛事的莊嚴道場,每每搭起高高如戲台 般的燄口台,三面掛著莊嚴的佛像乃至閻羅十殿圖,主法者身穿紫色海青,披上 黃袈裟,其他師父們亦著莊嚴的法衣,莊嚴肅穆。繚亮的梵音,更令人驚為天樂,
不但整個心被攝住,而且生起極清淨的歡喜心,煩惱妄想也因此而遁形。又他們 的引導陣容,更是令人羨慕至極,一人坐一部三輪車,最前面的一位手摯拂塵,
眼觀鼻,鼻觀心,個個如在定中,唉!真叫人羨煞萬分,這是從儀表即可看出動 靜一如的禪家之風,不過當時並未認真思考過出家這條路。
及年紀漸長,親近的裁縫老師(出家後的禪欣法師,覺苑寺第一任住持), 早已皈依碧山岩上如下學禪師,一有空就帶我們往碧山岩參與法會等。民國五十 二年的中秋節,老師帶我們到碧山岩賞月,當時禪師在台北法光寺,而禪碧師伯 為當家,他盡地主之誼招待我們,第二天,老師和許多同學都回家了,只有我和 阿 (出家後的照恩師)留下來。直到十九那天,午休之後,在臨時大殿聆聽師 伯們的開示,談呀!談呀!話題突然轉到出家問題,禪碧師伯問說:「阿 呀!
出家要趁早喔!(他早就發心想出家)等年紀大了什麼都學不來記不住就很苦 喔!」阿 說:「我知道了!我確定會出家的,不過我這雙高跟鞋新買的,穿壞 了再出家吧!……」後來師伯轉過頭來問我:「你呢!要不要出家?」我信口回 答說:「不要!我要出“鵝"卡大隻!」(此句「家」和「雞」台語相同)。因為 過年或從小遠足都會去碧山岩,碧山岩什麼都很好,我也滿心歡喜,而出家唯一 令我擔心的是吃「醬鹹」,一輩子吃「醬鹹和青菜」是多麼可怕呀!所以我從來 沒有動過出家的念頭。或許因緣成熟吧!師伯一點便醒,念頭和前一分鐘竟有一 百八十度的轉變,我興起出家的念頭,而且那麼迫切,終於父母同意,師伯來接 我去碧山岩,當我再次到碧山岩,正要爬上階梯,仰頭一望,看到一位似乎很面 善又不知他的法號的出家眾。然後聽師伯說:「啊 也圓頂了!」我們大家相視 而笑,唉!不可思議的因緣,原來我回家那天,我先走一步,阿 隨後要回草屯,
結果,剛下了碧山岩的階梯,走在石子路上,沒走幾步,新高跟鞋的鞋跟斷掉了,
所以他回頭再上了碧山岩,實踐他的諾言──高跟鞋穿壞了便出家。
行住坐臥皆是禪的修行典範
民國四十八年,八七水災,碧山岩因土石流而大殿被沖毀,少數比丘尼留守 殘垣斷壁,規劃重建寺務。禪師率領大部分寺眾北上,覓得法光寺現址,一方面 著手籌建法光寺,一方面準備重修碧山岩,禪師寺務非常繁忙。而我們剛出家必 須接受嚴格的訓練,因此,我們跟隨禪師左右。禪師是一位標準的修行楷模,身 教令人五體投地的佩服,身口意的嚴謹和清淨,套句禪宗的話:身:立如松、坐 如鐘、行如風。口:從無戲言,句句實話。意:常如止水。《瑜伽燄口》云:「身 常清淨,證無上道,口常清淨,證無上道,意常清淨,證無上道。」由此可見禪 師身口意的清淨和修持的高超。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得到如在禪定中,因此,我們 時常沐浴在禪悅法喜中。
俱高度的領眾耐力
又禪師具有高度的耐心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當時在禪師的領導之下有四十 位左右的出家眾,大家對禪師恭敬有加,晨昏定省是重要課題之一,每天早上在 齋堂,大家魚貫進入,看到禪師,必定合掌問好「師父早!禪師(師公)早!」
據我觀察,從第一個到第四十個,禪師一定面帶微笑,眼看著每一個問候的人,
語調不變,親切地回答:「早!」而這不止是一天、一個月,一年如此,十多年 如一日(我在法光寺十六年)。又禪師注重教育,鼓勵大家念書,出門時一一向 他告假:「師父我要去上課了!禪師我要去上課了!」他一定以和藹的口氣說:
「好!再見了!」像這種情形,也持續十多年之久,這麼長的時間,一直重複的 動作語句,要是一般人情緒不穩定一定煩躁萬分,不堪其擾,或許會說:「吵死 了!去吧!去吧!……」而禪師口氣永遠那麼柔和、平靜、慈悲。禪師為我們解 惑時,更是抽絲剝繭,使我們疑雲頓開如沐春風。禪師法相莊嚴,雖是比丘尼卻 具大丈夫相,緩緩的步履也讓我們的煩惱拋到九霄雲外,而感到清淨、平和。我 在法光寺十六年,不知煩惱是何物?都是以禪師的身教、言行為典範,在行住坐 臥中修行而契入身口意的清淨──禪師從日常生活的小細節表現六度中的忍波 羅密的俱足。
善巧的教導
教導徒弟方面,禪師具有相當的善巧方便,不必動怒,不必棒喝,不曾聲色 俱厲,四十位比丘尼和敬相處,氣氛融洽,親切和氣,互相幫忙、照顧、提攜,
職事按照輪流,老參帶新眾,呵護有加,不曾倚老賣老。像我個子這麼小,在家 時又不曾為生活繁忙,做起事來顯得特別艱辛,但老參上座都會自動幫忙,例如 洗門窗,窗子之大我用雙手都摸不到邊,那要怎麼辦呢?結果大家都會來幫忙。
又如煮飯生火,燒的是生炭,很不容易生火,但他們都會親切地教導,不會讓我 們困窘,這對初發心者是一大鼓勵,而大眾如此應歸功禪師教導有方。
每一個人每一天都有新的嘗試,尤其僧團,在佛教未普遍被信仰之際,一個 對佛教認知不深的人投進去,必須有良好的環境加以磨練才得有信心,有道心。
我是相當幸運的人,禪師的高度耐心和方便,在我典座寮深深體會到。我未出家 前對吃素有強烈的排斥感,因為小時候碧山岩的遠足,他們的庫房擺滿了大小缸
「醬鹹」他們吃「醬鹹、青菜」的場面,我常作如是想──要是我二十歲出家,
活到八十歲的話,六十年的歲月與「醬鹹、青菜」為伍,豈不是太辛苦了嗎?因 此,出家之路裹足不前。然而投入法光寺僧團中,因第一次常住「辦桌」(在家 信眾吃素訂素齋)僅看到材料之豐富和多元,就讓我眼睛為之一亮,又看到做菜 的次第,乃至每一道菜端出去,色、香、味俱全,更是驚為人天美膳。原來素食 並非我想像那麼狹隘、難吃、刻苦。因此,頓時改變我對素食的觀念,選擇典座 為我修行的道場。
典座是一不起眼的工作,而且繁雜沈重,時時刻刻要惜福修福,講究營養變 換口味,讓信眾和常住大眾歡喜接受。禪師常鼓勵我,你在典座寮能安心辦道,
修行已成就一大半了,修行最主要是去除我執,而在典座寮因有許多人對我們的 要求,趕時間等必須要一一解決,所以要運用相當的智慧才能圓滿。學習期間,
供養禪師,每餐煮好,卸下圍裙,先恭敬地請示禪師火候口味如何?他一定在品 嚐之後,立刻加以評分,若達到水準,他會點頭微笑讚歎鼓勵。若不夠水平,會 非常正確地指出不足之處,如火候不足、顏色太深菜、菜色的變化,……,都會 很仔細的指正,這樣三年下來,一天三餐,一個月九十餐,一年一○八○餐,三 年半三七八○餐,猶如扣鐘,問無不答,而且精準無比。或問:他是否素菜高手,
而他不曾自己動手,卻是一名指導高手。三年半的指導,從不厭煩。因他方便波 羅密的成就,而善巧地讓我們積聚資糧。
僧伽教育的前膽者
禪師非常注重僧伽教育,自己領導打坐、講經、教學,早期在碧山岩,又聘 請地方深諳古文的耆宿來指導;聘請仁俊法師等來寺教學;並送許多位年輕比丘 尼到福嚴女眾佛學院修學。及至移錫法光寺,也不忘僧伽教育,白天很忙,晚上 自己說法、領導打坐、教四書,請漢文老師來教學,請雷老師(顯明法師)來講 課,讓我們每天聞法,充滿著法喜,又請白話文老師來教作文……;送數位出家 眾到日本深造,也有送到香港念書;有許多位再進修初、高中……。禪師主張出 家眾必須熟諳三刀六槌,至於菜刀方面,除了教導我們如何操作之外,有時現身 廚房,示範包春捲……。鼓勵士氣,同時禪師親身蒞臨是最溫馨的時刻。說到梵 唄,我們是正式開班授課,老參嚴格指導,每隔一天教一次,禪師下達命令:不 認真者跪香。沒有任何人敢偷懶。而最叫人心服口服的是,人人有機會上場,如 兩堂課誦法器一定輪流,六槌人人都要熟練。主法也都有機會,禪師務必要我們 成為法器龍象,後來許多師伯都能獨當一面,住持道場,是印證禪師給每一個出 家人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又他一生繫念僧伽教育,以及佛法普遍推廣,除了對 寺眾的教育之外,也辦過佛學院,乃至七、八十歲了,還創辦佛學研究所,以培 養更高水準的弘法人才。他實踐廣學多聞,解行並重的楷模。
食輪先轉而後轉法輪
法光寺的素食,四十年前是首屈一指的佼佼者,台北許多達官貴人是法光寺 的常客,他們除了愛好素食之外,重點是請禪師開示佛法,禪師對信眾的請法耐 心無比,有時談論整天,有時討論至半夜,當時有好幾位「鐵齒」的名流,經過
了多次的法戰,終於皈依三寶了。
禪師對大眾法身慧命的照顧,先從食輪開始,我在法光寺時,三餐必定吃乾 飯,一菜一鹹(豆類,麵筋類),中午加個湯,早晚配草決明茶,但不能同樣的 菜色一直吃而導致單一營養過量,使營養不均,所以典座寮必須時時變換口味,
變換菜色,四十年前他已有現代營養學的觀念。而後來我讀到道元禪師的《典座 教訓》其中也強調務必變換口味讓大眾生歡喜心,而且健康才能辦道。十多年前 我去參訪日本永平寺,永平寺是曹洞宗道場,在那邊訓練的年輕出家眾個個精神 抖擻,而道元禪師的典座觀念,是他參學中國時所受到的影響,所以招待香客菜 色不僅漂亮而且可口,禪師曾留學日本,在駒澤大學深造,而駒澤大學是曹洞宗 附設大學,因此,傳承下來的食輪,應是健康、自然、營養均衡的觀念。
而有了健康的身體才能辦道,所以當時法光寺四十位左右的出家眾,個個身 手敏捷,紅光煥發,工作不落人後。在心理調伏方面,禪師強調照顧當下,過去 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而當下應有正念,注重平實的修行,行住坐臥要如法,
要中規中矩,才能身心健康,利樂有情。
強調道心
記得我當典座寮長時,也一方面進修,又希望能進入佛學院念書,而典寮長 的培養也務必要經三兩年,所以有時會請求禪師再訓練後繼人選,禪師回答說:
「照惠呀!我很久以來密切觀察,典座寮是要安排有“道心"的人呀!」當時我 似懂非懂,何謂有「道心」的人?後來才明白,原來「道心」,表現在典座寮是 時時要保持高度的恭敬心、耐心、供養心、惜福心、親切感,《典座教訓》說:「愛 惜常住物,猶如眼中珠。」說到惜福,我們常常將垃圾變成盤中飧,如蘿蔔皮變 成小菜,芥菜心皮變成紅燒鹵菜,做到食物一點都不浪費,總之,一個有道心的 典座寮長,對上要有恭敬心,對大眾要有妥善的照顧,這是禪要求的「道心」。 鼓勵多於責備
當我剛出家時,每天清晨四點半起床,迅速刷牙洗臉便匆匆進入禪堂打坐,
四點半正是最好眠的時候,經常會昏忱,禪師雖親自持香板巡香,但多半輕輕點 醒,很少喝斥。又我們學習法器時,輪到我們當維那,如果出錯,必定和顏悅色,
慈祥的說:「要再多練習,下次不能再出錯!」我們就會自己感到慚愧而努力學 習。
另外一點感受是禪師對於弟子們的成就予以很大的鼓勵和支持,我離開法光 寺的原因之一是希望推廣素食,當我從佛學院畢業,第一件著手籌畫要做的事是 出版素食譜,因為當時市面上還沒有素食譜,更不用說彩色版,禪師為我封面題 字,出書之後,禪師看到成果非常高興,在法會中手捧《百味香素食譜》一桌又 一桌對著信徒介紹《百味香》說:「你們看!這是照惠著作的,這麼漂亮……」
我看他滿面笑容,那一幕讓我感受到愛護和鼓勵後學的心是多麼珍貴──禪師慈 悲地實行愛的教育。
無盡的感恩
禪師的威儀、定力、智慧、善巧、耐力、慈悲和恩威並重的教育,降服了我
們的妄心,折服了我們的傲氣,洗滌了我們的三毒,讓我們善根增長,菩提不退。
禪師已離開我們十年了,我們有無盡的感恩和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