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情的懺悔
這是第三次參加僧團梵唄專輯錄製了。
錄音當天早上，我起個大早從嘉義轉車到台北，
與雜誌社兩位編輯會合後，討論下午錄音的細節。
他們問我：「緊張嗎？」我回答：「會啊！獨唱總 是讓人比較緊張！」儘管只是要錄二首加起來不到 十分鐘的梵唄偈頌，但生平從未進過專業錄音室的 我，依然緊張。不斷地思索：要唱出什麼樣的感 覺，才能詮釋該首梵唄的意境？
坐上往淡水的捷運，我閉上雙眼，回想第一次聽
梵唱點亮心燈
釋見享到〈懺悔偈〉的因緣。
那年我十九歲，在精舍第一次參加八關齋戒，當 維那法師一起腔「往昔……」身邊的菩薩們隨即大 聲應和──「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
從身語意之所生，今對佛前求懺悔！」在大眾盡情 念著〈懺悔偈〉的梵唱聲中，夾雜著此起彼落的擤 鼻啜泣聲。當時的氣氛，讓年少的我對維那法師的 攝受力，感到十分震撼──這短短的幾句唱誦，竟 能讓平時含蓄羞赧，不輕易在人前落淚的菩薩們，
將平日的憂悲苦惱發露！
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心版深處，此時此刻讓我 做了一個決定：「此次錄音，我就用一份悲壯、發 露生命憂苦的心情，來詮釋〈懺悔偈〉吧！」開始 錄音時，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並且醞釀濃厚的悲 壯心情，唱出第一句：「往昔所造諸惡業……」卻 收到製作人的回應：「可不可以唱輕一些、唱快一 些？」這一次的羞赧竟是我，我應是心情太悲壯，
悲壯到近乎荊軻涼秋殺戮式的殺氣！想想，我莞爾 一笑，這是梵唄，佛教禪修應是以輕鬆、自在、安 樂、清淨為主，如彈琴調弦般的緣起明訓—我唱
過頭了。我調心、調息、調身、調氣，再來發聲，
果然製作人說：「比較鬆了。」禪修是所有功課的 基礎，信不欺我啊！在一次次的回應與調整下，我 重新詮釋了〈懺悔偈〉的唱法與意境。
錄完後，走出錄音室，天色已暗，初春的晚風 拂面而來，是那麼的清涼。望著天上明亮寧靜的星 斗……終於領悟：梵唄既然是佛門的修行法門之 一，懺悔的心境又不是殺戮戰歌，可以選擇平靜、
懇切；不需悲情、壯烈與沈重！
業海中的勇氣
不悲情的懺悔，應該是因為擁有一份智慧的勇 氣，去面對如海般的業緣。
《觀普賢行法經》中的「眾罪如霜露，慧日能消 除」兩句偈頌，讓我想起一則故事。
明末清初，土匪四處殺人搶劫，人心惶惶。江蘇 揚州一位程老居士，一家十七人茹素虔誠學佛，濟 弱扶貧無數。程老居士更是每日勤禮觀音求懺，日 日不間斷。一天晚上，他夢見觀世音菩薩說：「明 天你要面對一個很大的災難。你的家人都可以避
免，但是你很困難！前來尋仇的人叫王麻子，在前 世被你殺十六刀致死，這輩子你必須還此業債。記 得！只要誠心面對，就是了！」
程老居士從夢中醒來，對觀世音菩薩虔信無疑 的他，馬上請家人準備一頓豐盛的齋食。近午前，
一群土匪拿著刀子衝進宅中，程老居士一點都不驚 慌，很誠意的說：「請王麻子先生還有各位大哥先 吃頓飯吧！」王麻子訝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 叫王麻子？」
「是菩薩在夢中告訴我：因為我前世殺了您十六 刀，這輩子需要還您這份罪業！我每日禮佛求懺，
就是希望求得累世業障頓消！先生，您慢慢吃，吃 飽就可以動手了！」程老居士平靜誠意地回答。
王麻子想：「我與他竟然結這份惡緣！還感應菩 薩指示因果。我今天把他殺死，下一輩子，不就換 他來殺我？這份怨仇，要到何生何世才能化解？」
最後王麻子只用「刀背」，在程老居士的背上連 續畫了十六刀！並對程老居士說：「我這輩子從未 見過像您這麼勇敢的人！您是大善人，我們的怨結 就到這輩子結束，我們互不相欠了！」
這是一則出自《觀世音菩薩感應記》的故事。程 老居士多年禮懺，深明因果，直下承擔的勇氣，感 應王麻子思惟業報輪迴的真理。最後，兩人的宿世 惡緣，如同霜露般，消融在智慧的陽光中！
每次想到這個故事，我不禁自問：「當我身處波 濤洶湧的業海，不斷遭逢生老病死的宣判，我是否 也能像程老居士般提起正念，平靜、勇敢以對？」
佛法說：「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亡；
心亡罪滅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所有的業 力，皆是由心所造作。想要懺悔清淨，必須體會緣 起性空的實相；當下覺察照破，坦然接受因緣果 報，悔謝罪過而請求寬恕。所犯的惡業，儘管仍要 受報，但它並無實體啊！在懺悔中，由心門的懺 悔，在不新增惑業苦的當下，在因緣改變、在業 轉，這就是緣起法啊！
以梵音點亮心燈
懺悔的心境，可以藉由清淨的梵音，將身口意投 入佛陀所宣說的法義，在讀誦懺文中，這是聽聞佛 法，點亮心燈。
有一年，紫竹林精舍的法華法會，我負責祈安 油燈。早期點燈，須添油、挑燈心。一晚，當共修 結束，大殿將闔上門時，門口出現一位婦人及年輕 女子。婦人非常傷心，陪伴她的年輕女子說：「師 父，可以讓這位媽媽跟佛陀說說話嗎？ 」
這位母親跪在佛陀面前痛哭：「佛陀，我向您懺 悔，我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我的小孩被海浪沖走 了……」母親痛哭的聲音，迴盪在整個大殿中，久 久無法停止。
當時，我身邊的法師，走向這位母親，輕輕地 牽著她的手，來到油燈前說：「您來幫小孩點一盞 燈，佛陀會守護他走向光明。明天開始，您要回來 誦經；您的小孩會因為您的虔誠守護，有更好的新 生命！」
第二天，我擔任維那，在人群中，尋找那位哀傷 的母親，梳齊的頭髮，還散著幾絲白髮。我站在台 上，看到她，不禁將眼光望向前方的燈海，找尋她 點亮的那一盞油燈。當我再舉頭望向佛陀，發現佛 陀的眼睛正俯視著前方的燈海與我，那份加持，正 撫慰著我，撫慰人間的悲憫。我彷彿聽到佛陀告訴
我：她修行的機緣到了，她需要聽聞佛法，如理作 意，人間的真諦是修行用功。我默念：「將此深心 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並發願：「請將我的 身心當法器，請將我的音聲當作通往清淨與美好的 船筏。一起修行懺法，我要做維那一職。」
法會圓滿日，當大眾高昂唱出〈回向偈〉時，讓 人感受到：心中的懺悔，彷彿罪花般飛向雲端，消 失在虛空中；身心換得輕安、法喜。而壇城中那位 憂苦的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已抹上一份平靜。
感謝世間，為我示現生命的悲歡離合，讓我有更 成熟的心境，在梵唱中修供養。我要讚頌佛陀，我 要讚頌生命，我要讚頌天下父母，我要讚頌生命的 體會與感動……。祈願—在無始輪迴中，今生有 幸出家的我，能藉由自己的音聲，與芸芸眾生，共 同體驗梵唱的力量！不論人間有多大、多沉重的苦 難考驗，在梵音中，我們可以一起禮佛求懺，共同 讚頌這亙古至今傳唱不斷的清淨法音。然後，用這 份虔誠、不悲情的懺悔心，在業海中勇敢前進，點 亮心中的明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