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法門」的運用在《紅樓夢》中的意義

在《紅樓夢》眾多主題中，以「闡情」、「闡空」兩種說法最為人所信服。然 以佛家思想觀之，情與空，實是兩個相互對立的矛盾觀念，歷來研究者也就各執 一說，互不相讓。筆者立論意欲調和「闡情」、「闡空」兩者的矛盾，因此以禪宗

「不二法門」為立足點，提出「情」與「空」兩個對立觀念互相涵融、超越，進 而能夠在生命情趣上，達到一種隨心所欲、自由超越的「適意」。

因此茲就禪宗「不二法門」觀念，在《紅樓夢》中運用下，造成何種意義及 效果，說明如下：

一、揭示無執無繫的哲理內涵

筆者以為，在禪宗「不二法門」的運用下，《紅樓夢》呈現在一種無執無繫 的哲理內涵，也就是泯除一切物我對立的超越精神。

宋、明以來，多情者多逃於禪，尤其明代以八股文取士，在僵化的封建教條 中，有志之士紛紛以「情」與「理」相對抗，產生晚明文學思潮，而這些情學代 表人物，如李卓吾、馮夢龍、湯顯祖等人，都出入佛老之間，作品往往情、空並 舉。而曹雪芹亦是如此，《紅樓夢》中蘊含情與空的成分，然也由於各家詮釋的 不同，而有不同的見解。筆者認為以禪宗「不二法門」解之，則可以消解各家之 矛盾。也就是用「不二法門」將「情」與「空」的矛盾衝突，與情悲情幻消極悲 觀的色彩，化為對「情」無染無著、不取不捨，積極的精神昇華。

在「空→色→情→色→空」的意涵上，不應執著於兩頭的「空」，也不應單 獨看重中間的「情」，而應將之看成一個圓形的生命循環，所表現的是一種情悟 而空始空終的超越境界，後面的「空」字，更代表對「本來面目」的徹見。紅塵 中念念不忘的「情」，則以「超越」的心去對待之，這也就是「依前見山只是山」

的悟境。

南宗禪「不二法門」涵融萬有的特色著稱，因此「情」與「空」是一不二，

既不能偏執於「情」，亦不能拘泥於「不情」，因此「情不情」實應指情感的無我 與超越，也就是超越「情」或「不情」之上的「不情之情」。以情的極致境界而 言，情或無情不過是無知之人搬弄出來的對立觀念，對情不取不捨、不即不離的 超越，才是情的真諦。在情與不情間，體認情的本來面目，進入情無執無繫的自 由境界。

《紅樓夢》「空→色→情→色→空」的圓形生命循環、「情不情」及「情僧」

等觀念，正代表這種無執無繫的自在超越，也明白揭示自在超越的「情」是《紅 樓夢》的哲理內涵。

另外筆者必須提出的，自在超越的情成為《紅樓夢》的哲理內涵，但這並不 能因此將前八十回視為「釋氏輔教之書」。雖然禪宗曾提出「無情無佛種」的觀 點，但在佛教教義上，「情」仍是屬於有為法之一，是虛幻不實的假象。「情」或

「色」，以佛家觀點而言，必須加以破除，然《紅樓夢》不同於《金瓶梅》、《西 游補》等誨淫或輔教之書，筆者將「不二法門」標舉出來，只是想藉此將禪宗思 想運用入《紅樓夢》中，視為一種對塵世看法的「方法」而已。

二、建構超越相對的存在空間與僧道形象

在前文論述《紅樓夢》主題思想，「不二法門」的超越意涵，已是《紅樓夢》

明白呈現的主題基調，在這個主體構思之下，小說結構中，人物活動的空間、人 物形象的建構，也必須符合這樣的原則。

《紅樓夢》的空間分為虛幻天界，如石頭居住的大荒山、青埂峰及警幻仙姑 的太虛幻境；現實世界則是紅樓人物生存的世界，包括的賈府及大觀園。在這些 虛、實的空間中，以太虛幻境及大觀園最為重要，其「女兒庇護所」的本質也相 似，因此余英時將之同歸入「理想世界」中，在空間的建構上，兩者也同樣本著

「不二法門」涵融相對的觀念加以構建。

太虛幻境運用「色空不二」的觀念，首先「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 無。」（《紅樓夢校注》，冊一，頁七。）這副對聯，明確揭示真假、有無不二的 觀念，說明太虛幻境「色空不二」的建構方針。接下來無論在「離恨天、灌愁海、

放春山、遣香洞」這太虛幻境的「地址」，或是「群芳髓」、「千紅一窟」、「萬豔 同杯」這些香氣名稱，都寄寓作者「色空不二」的構思。

為了體現「色空不二」的觀念，太虛幻境中創造了一處「迷津」，來說明太 虛幻境並非全然美好，也有醜陋的一面，而「迷津」一詞的佛家意涵，因此也使 這個地方甚或整個太虛幻境充滿佛教色彩。殿宇樓閣之美，是「色」的象徵，雖 真實卻是虛幻；迷津之醜惡，可為「空」的代表，雖虛幻卻也真實。因此在太虛 幻境中，空與色涵融成一體，使太虛幻境成為超越色空的分別，達到色空相融、

圓滿無礙的極境。

大觀園的建構則使用「垢淨不二」的觀念。人間仙境大觀園，是紅樓女兒的 清淨地，相較於大觀園以外的世界，一是「淨」的代表，一是「垢」的代表，然 垢與淨卻是同時並存於這紅塵世界中。大觀園的園址，是用東邊寧國府的花園及 榮國府北面的花園所改，賈赦是書中最骯髒的人物之一，因此賈赦住過的園子及 接觸過的竹樹山石、亭榭欄杆等物，自然是天下極髒的東西。寧國府的會芳園，

更是齷齪，發生過許多不堪之事。這些清淨女兒所居的省親別院大觀園，也是在 賈寶玉口中所謂「濁臭男人」的規劃設計下完成的。

大觀園中的水脈，是流貫大觀園的沁芳泉，從會芳園北拐角的牆下，接引至 園中。這條清溪，既是由會芳園而來，必然沾染會芳園污穢之氣，這污穢之氣，

會隨著水流散佈到大觀園的各個角落，「垢」在清淨大觀園的整體建構中，是無

可避免的，藉由水的流動，也使大觀園有著「垢淨不二」的特質。

在僧道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呈現「垢淨不二」的色彩，在太虛幻境中的一 僧一道，「骨骼不凡，丰神迥異」（《紅樓夢校注》，冊一，頁二。），一派仙風道 骨，神采飛揚的形象，來到凡間，在「魘魔法」一回，卻呈現「破衲芒鞋無住跡，

腌臢更有滿頭瘡」以及「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紅樓夢校注》， 冊一，頁四００。）這等癩頭跣腳、跛足蓬頭，瘋瘋癲癲的憊癩形象。

「垢淨不二」的觀念運用於《紅樓夢》僧道形象塑造上，就產生僧、道出世 間則骨骼不凡，丰神迥異，入世間則癩頭跣腳、跛足蓬頭的兩種形象，而「垢淨 不二」的運用，使美善、醜惡在澄澈本心的觀照之下，俱所泯滅，同歸於一，除 了反應市井文化的審美趣味外，也具有點醒執迷於美善、醜惡等相對觀念的世間 俗人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