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博彩工運的政治過程
第一節 不滿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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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博彩工運的政治過程
2014 年，澳門的經濟發展與博彩業競爭同樣處於白熱化階段。作為澳門龍 頭產業的勞工，以莊荷為首的賭場員工在成立不足兩年的新興工運組織「博彩最 前線」的帶領下，發起持續近半年的抗爭行動，逼使博企和政府作出不同程度的 回應與讓步。雖然來自資方與官方的反制行動從未停止，卻無損抗爭者的熱情，
甚至揚言要在「十一國慶黃金週」發動更積極的抗爭。然而，工運卻也在幾乎無 預兆的情況下，突然被畫上休止符，呈現相當戲劇性的收場（有關工運發展脈絡 請看第一章第三節）。「勞工貴族」為何願意承諾風險，走上抗爭之路？相較回歸 後兩波激烈但短暫的失業工人抗爭，「博前」為何能持續動員單一產業員工進行 各種集體行動？工運突然終結的原因與結果又是什麼？
要理解工運的政治過程，必須理解博彩員工集體認同的形成，在怎樣的環境 條件下強化為一股足以被工運團體動員的力量；其次分析運動過程中各方的策略 與回應如何共同推進工運的發展；最後，就如工運的發生並非單一因素所形成，
工運的暫時性結束也是各種因素集合的結果。事實上，來自工運內部和外部因素 共同造就了這一結果，當中，兩場發生在同年的政治運動對工運的影響尤甚。
本章的安排，第一節將討論博彩員工不滿的形成，包括大環境的動力與內部 勞動過程的形塑；第二節進一步分析博彩員工的不滿如何轉化為集體形同；第三 節則討論工運過程中，「博前」的動員策略與博企和官方的各自回應；最後分析 造成工運停止的各種因素，並歸納其所造成的後續影響。
第一節 不滿的來源
回顧工運當中多次的集體行動，抗爭主力其實以前線賭枱部員工為主，莊荷 是當中的主要成員，故「立法禁止輸入外僱莊荷」才成為工運的核心訴求之一。
然而，政府雖未就此立法，賭權開放後卻也從沒批准資方輸入外僱莊荷，莊荷的 就業權益其實已受保護。而且澳門莊荷的平均工資不但高於社會整體水平，也享 受著博企提供的各種福利，如員工公車接送、員工醫療診所、超市等，卻只需要 高中畢業的入職條件。「勞工貴族」遂成為澳門莊荷的別稱(Choi and Hung 2011)。
既已擁有相對其他職位優厚的條件，要回答博彩工運不滿的形成，便必須從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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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工實際的勞動過程與當時的社會脈絡結合討論。
一、 做荷與做人：情緒勞動的過程
做賭場做得耐，心理會有點不平衡(莊荷 Sky)。
受訪者 Sky 曾任職莊荷 11 年，但在 2016 年 10 月被「澳博」以違反員工守 則為名解僱，他推測原因可能是工作時愛與賭客聊天，變相增加了上司的工作量
（因為上司需監督莊荷與賭客的互動），因而得罪了上司。但讓他憤憤不平的是，
作為 24 小時輪班工作的莊荷，每班不但需要站立 8 小時，重複性地進行各種操 作賭桌的動作，同時還要維持高度集中力去計算各種遊戲輸贏。用他的話來說，
這種「精神勞動比體力勞動還要辛苦。」所以與客人聊天只是他消除疲累的方法 之一。
確實，在官方統計中，莊荷被划分為「博彩服務業」，即 Hochschild (1979)定 義下，需要高度情緒勞動的服務性工作。在官方提供的莊荷培訓手冊中(澳門旅 遊博彩技術培訓中心編 2004:2)，「良好的服務態度」要比「熟練的操作程序」和
「維持博彩遊戲之安全性」更重要；此外，前線員工還被要求「經常保持心境開 朗」，「親切的笑容、友善的聲線[也]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在實際的工作現場中，
因為賭博業的特性，莊荷的情緒勞動過程其實更為複雜。
笑容其實好講 timing，個客輸錢難道你還笑？微笑是個客剛來時是必 須的，但之後就要莊荷自己「執生」[按：隨機應變] (監場經理 Chris)。
當然個客輸了，你不可以對佢笑啦．．．微笑，即係我們叫寬容。服務 業就話笑就可以，但係博彩服務業[只有]笑就一定不行啦(受訪者 F)。
其實呢，做[莊]荷好簡單，其實係做人好簡單。即係每個人的性格不同，
我就會有時主動跟客人聊天。咁他們[選擇不聊天的莊荷]就不用錯，一 做就有機會錯，所以好少會跟客人聊天就是因為這樣。可以這樣說，講 多錯多，因為賭場什麼客都有，要看如何跟賭客溝通(莊荷 Sky)(粗線 為作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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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所說，基於賭博遊戲的互動性質，莊荷在操作遊戲時還需要因應賭客的 情緒變化而作出相應的情緒管理，以便維持服務質素。Lam (2011: 49-50)的研究 便區分出四種澳門莊荷在勞動過程中需要採用的策略：對賭客禮貌與尊重、觀察 賭客的身體語言來理解其情緒狀態、管理賭客情緒、自我情緒的管理。繁重的情 緒勞動事實上為莊荷帶來極大精神壓力。2011 年一項針對博彩業員工的調查中，
莊荷受訪者的壓力指數屬各賭場職位中最高，對升職機會的樂觀度卻只是倒數第 二。120 高壓的勞動環境更因此造成博彩業員工各種偏差行為的出現。例如 2009 年一項調查顯示，博彩業員工要比一般人有更高機會成為「病態賭徒」，45%受訪 者承認以賭博來舒緩生活和工作上的壓力(馮家超等 2009)；另一項調查更揭示，
博彩業員工的自殺傾向高於正常水平，自我效能感亦較鄰近地區與國家的居民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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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如此，即使莊荷擁有相較優厚的資薪水平，其生活素質卻未有顯著提升。
基於輪班工作的性質，莊荷的空餘時間與人際關係被嚴重剝削與破壞。上文提及 有著「病態賭徒」傾向的受訪者中，九成人承認自己的社交生活因為輪班而受影 響，與家人和非賭場朋友的交流機會也較少(馮家超等 2009)。此外，博彩員工每 天平均可用的休閒時間只有 3.31 個小時，當中莊荷更只有 3.05 小時，位列 16 種 賭場職位中的倒數第三(馮家超等 2011)。
實際情況如史唯和劉世鼎(2010)的訪談所言，因為日夜顛倒的工作時間，員 工的人際關係幾乎與外界隔絕，珍貴的下班時間只能與同一班的同事消遣，上班 時又要受盡賭客的言語暴力，甚至被砸籌碼、吐口水等身體暴力行為；同時，健 康上還得承受賭場內惡劣的二手煙環境。但因為賭場往往秉持「客人永遠是對的」
宗旨，若莊荷與賭客發生爭執，上司的反應仍然是「以客為尊」，先將「客人的 火熄滅」（監場經理 Chris）。故工作壓力大多只能由莊荷自身承受，無法（也沒 時間）與圈外人傾訴。看似優厚的工作下掩蓋的其實是同樣高昂的代價。
另一方面，莊荷與外界的薪酬差距在近年也已不斷收縮。2004 年博彩業整 體收入水平是澳門人均水平的 2.2 倍，其中莊荷收入水平則是人均的 2.13 倍；十
120 是次調查職位包括：1. 莊荷；2. 賭檯／角子機主管／PM／Shift MGR／Floor MGR；3.角子 機技術員；4. 保安；5. 會計財務／賑房／審計人員；6. 技術人員；7. 行政人員；8. 其他 (顧良智 2011)。
121 正報，2013，〈博彩從業員逾兩成有自殺傾向〉，3 月 2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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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去，此一差距分別收縮至 1.6 倍和 1.35 倍。122 有關賭場前線員工對工作上 的各種不滿，「博前」成員曾在受訪時作出精要的總結：
我們[薪酬]是不升反跌，而且係跌了 5.6%，是跟不上通漲的。除此外，
好多博彩從業員還要面對二手煙污染、客人無理且暴力的對待，其實我 們的壓力是非常大的。我們帶動了澳門經濟起飛，但無辦法得益的話，
相信好多員工係不滿的。123
正如 Goffman (1961)所言，遊戲(game)作為一種高度集中的聚會(focused gathering)，其結構的意義世界經常是外人所無法理解的。一旦兼論博彩業近年的 薪酬變化與員工所付出的代價，「勞工貴族」的刻板印象似乎應被重新檢視。如 此，唯一維持莊荷職位吸引力的原因，可能就只有政府繼續禁止莊荷輸勞的潛規 則了。
二、 抗爭的原因：同意遊戲被打破？
運用 Burawoy (1985)討論政府如何影響工廠中勞動關係生產的概念，Choi and Hung (2011)認為澳門莊荷甘願承受剝削關係的原因，在於政府同意對莊荷等 職位作出潛在的保護。只要這一同意關係不被打破，員工既甘願承受剝削，勞工 組織也樂意配合這種合作關係。因此，藉著政府對博企的監管力量，後者不能隨 意大規模解僱員工；而在政府的職位保障下，員工即使在日常工作中被受剝削，
也願意全天候維持賭場的正常運作，博企和政府的收入與稅收也得以維持。相反，
如果這一同意遊戲被打破，博彩員工「必定會動用勞工力量作出積極反擊。」(容 潔晶 2014:105)。
博彩工運的爆發似乎驗證了以上推論。2013 年底先後引發「應否全面開放 外地生留澳工作」、「博企疑似培訓外地生擔任賭場職位」等爭議與流言，社會開 始爭論政府應否輸入外僱莊荷。如此，員工因感到與政府的潛規則即將被打破，
再加上日常勞動過程所累積的不滿，最終引發了 2014 年的抗爭行動。
122 澳門統計暨普查局，2014，〈統計年鑑〉，
http://www.dsec.gov.mo/Statistic.aspx?NodeGuid=d45bf8ce-2b35-45d9-ab3a-ed645e8af4bb，查閱 時間：2017/12/29。
123 澳門蓮花衛視，2014，〈澳門開講－博彩前線員工遊行爭待遇 你點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LVcW5k2514，查閱時間：2017/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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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樣的解釋卻存在矛盾之處。事實上，企圖打破「同意遊戲」的爭辯並 非首次出現。自 2002 年賭權開放後，政府既為了解決因亞洲金融風暴所造成失 業潮，也為了回應社會對於開放賭權所可能產生的副作用，遂決定以莊荷只能由 本地人擔任來換取大眾支持。此後，博企便一直嘗試打破此一規定。最早在 2005 年，「澳博」和「銀河」便曾倡議引香港人來填補賭場內快速增長的人力資源需 求。然而政府不但否決博企要求，更在 2009 年因應金融海嘯對澳門經濟的重創，
進一步將「監場主任」也納入受保障職位；到 2012 年，又有學者建議開放相關 政策，從而增加「崗位競爭性」，開放香港人與內地生留澳工作亦再次被提上議
進一步將「監場主任」也納入受保障職位；到 2012 年，又有學者建議開放相關 政策，從而增加「崗位競爭性」，開放香港人與內地生留澳工作亦再次被提上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