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史景遷的史學道路
第二節 史學的風格
統計可以幫助史家在龐大的歷史資料中,找尋一個清楚的脈絡。馬克.波斯 特說「自 70 年代法國出版『年鑒』集團的著作、英國出版《過去和現在》(Past
and Present)、美國普遍向社會史和量化史轉向以來,數字已經取代敘述,成為
衡量歷史現實性的主要指數。」87因此歷史統計學(或計量史學)這種仿「科學」的數據化歷史,直到現在還是成為史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工具,諸如社會經濟史、
社會史、人口史和家庭史等與歷史研究相關學門都會採用這種方式,他們相信透 過對歷史事件的定量分析,找出歷史事件在發展過程中的變化,這樣的歷史才能 有更客觀的展現。但史景遷認為,歷史不應該只是由一堆數字所疊合構成,統計 固然重要,它可以呈現更精確的數據,但這也使歷史研究充滿冰冷的數字,無法 跟讀史者拉近距離,讓歷史變成一種封閉式的鑽研成果。在中國選拔官吏制度中,
唯有考上科舉才能進入官場,進而擺脫原本的階層。西周的選官制度按《周禮》
劃分,分成天子、諸侯、卿與士等階級,爵位按血緣世襲。到了東周,禮樂崩壞,
各諸侯國為鞏固國家利益開始網羅人才,任用了許多知識分子(如孟嘗君、平原 君、信陵君和春申君)共同議事。漢朝則出現察舉制度,由各地官署推舉地方孝 順廉正的人才為官。魏晉南北朝出現「九品官人制」,由中央將人才按出身與品 德分成九個等級錄用,然而隨著世族勢力的擴張,影響評選考核標準,最後甚至 憑門第出身為任用標準,形成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極端現象。科 舉直到隋代有了初始的樣貌,改以考試任官,但在政治上影響力不大。唐代科舉 開始蓬勃發展,設明經科(經義背誦)和進士科(辭章策論),科舉一直延續了 兩千多年才被廢除。有學者將明清兩代的進士資料作一整理,歸納出「祖上三代 有舉人以上功名者」與「祖上三代無舉人以上功名者」兩類,最後發現明代進士 中約一半的比例來自祖上三代無舉人以上功名者。從這個分析中可以得知近半的 進士來自底層社會,故社會流動率非常大,科舉制度使得寒窗苦讀的子弟得以進 入官場服務;而清代的情況又與明代有所不同,在科舉制度的激烈競爭下,有些 人苦讀十年也不一定會考上進士(如《聊齋誌異》作者蒲松齡僅考上秀才,七十 一歲補為貢生),這當中所需花費的時間、金錢和精神已非一般百姓所能夠負荷,
因此清代的進士祖上三代無舉人以上者已降至百分之三十七的比例,顯示出官宦 子弟因其較有閒有錢,故有更多能力在準備科舉,因而提升世家子弟入仕的比例
(在會試中較祖上三代無舉人以上者增加百分之六十三),這也展現出明清兩代 進士存在著社會流動率下降的趨勢。88然而呂元驄則指出:
87 郭宏安、徐葆耕、劉禾主編,《國際理論空間.第一輯》,北京:清華大學,2003 年,頁 55。
88 參見周樑楷、吳振漢、胡昌智編著,《史學導論》,臺北:空大,1995 年,頁 144-145。
富裕家庭的成員並不一定能通過科舉考詴……出身名門望族的子弟均不超過百分之十。
因此,科舉考詴尌像是一次劃分社會地位的演習。富裕家庭的子弟也容易養成奢侈的習 慣而散盡家財……名門望族往往難以將其社會和經濟地位保持至三代以上。89
在漫漫科舉路上,無疑是一條所費甚貲的道路,也因此有了家庭的支持變得十分 重要,但更重要的仍是科考人自身的想法(否則他們大可不必參加科舉,可以繼 續當紈褲子弟)。
對於提高社會地位來說,財富的確是一個重要因素,這些富家子弟的家庭有 著雄厚的財力,因此他們可以負擔兒子讀書的費用,最後將他們培育成進士,進 入官場並透過各種途徑繼續累積財富。而在乾隆年間的進士邵洪,祖父邵基是康 熙年間進士,曾任翰林院掌院學士、江蘇巡撫;父親邵鐸是乾隆年間進士,官至 翰林院檢討。雖然祖上皆為進士,是個標準官宦世家,但祖上為官清廉,至邵洪 這一代已家徒四壁,但他仍奮發勤讀,最後於乾隆三十六年考上進士,後任安徽 巡撫兼提督、吏部與禮部右侍郎。從以上例子看來,如果單就統計「祖上三代是 否有舉人以上」來看,的確可以看出明清兩代的進士在比例上的不同,進而歸結 出兩個朝代在社會流動上所呈現的樣貌。但另一方面,從富家子弟與官宦世家這 兩個例子當中,則又提供了不同的省思(富家子弟可能不想參與科舉進入官場,
選擇虛度光陰,最後散盡家財;而官宦世家子弟也可能因為祖上為官兩袖清風,
最後無法支持他這一代繼續參加科舉),因此史景遷認為歷史研究當中最重要的 是仍是那些活生生存在的個體,他們的種種生活經歷、心情,才是讓我們認識、
同情與理解歷史的關鍵,何俊在〈余英時的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指出「歷史的 主角是人,史學在任何方面的研究實際上都只不過是在重建歷史的場景,其最終 的目的是為了呈現出場景中的人。但事實上,在大量的史學研究中,人卻是缺席 的,更不必說鮮活的呈現。」90
史家的任務是重構人類過往的文化活動,同時告訴我們所發生的事件樣貌為 何,提供我們一個清晰的歷史圖像。然而在許多歷史研究中,學者轉而關心歷史 數據的展現,而缺乏了對「人」此一主體的表現。古往今來的資料過於繁雜,史 家無法在一定時間擷取所需要的訊息,因此史料必須透過大數據(Big Data),
透過電腦科技去執行繁複的處理與解讀,可以快速找出一個發展趨勢。數字在某 個程度上(除去一些因素,如誤植或偽造)是客觀且精確的,這的確符合歷史研 究的基本要求。但事實上,數字的統計只能用於人類歷史的外在活動(如經濟活 動、遷徙範圍),而內在活動(如思想、情感與行為)則無法透過數字作衡量,
也就無法經由統計得到一個概況。也因此在歷史研究中,人幾乎只剩冰冷的數字,
缺乏了人所擁有的情感面向,也讓讀史者讀來有些枯燥乏味,也因此史景遷在史 料統計之餘,所關心的仍舊這些人物的思想與情感。歷史是鮮活的圖像而不應是 機械式的結構。這些情感或許是內顯而不直白顯露,唯有替人物填回空白的情感,
89 呂元驄、葛榮晉,《清代社會與實學》,香港:香港大學,2000 年,頁 30。
90 田浩,《文化與歷史的追索:余英時教授八秩壽慶論文集》,臺北:聯經,2009 年,頁 443。
才能使歷史人物有了活力,也才能感動讀者並讓歷史知識的傳遞發揮效用。史氏 將歷史描述奠基在人類普遍的情感經驗之中,使得歷史的描述發揮了更大的功能,
逝去的歷史記憶也能夠再現。
史景遷書寫中國歷史時,遵循西方漢學的傳統──即「注重歷史個朙的考查,
同時又常以宏大的歷史敘事來承載其研究的成果,從而使得其作品在為學界關注 的同時常常又成為大眾的暢銷讀物。」91他的著作絕大部分都是書寫中國近現代 史的風貌,除了有個案的呈現,如康熙、雍正、胡若望、利瑪竇、洪秀全、毛澤 東、張岱以及王氏之外,也有以宏大歷史時空間來敘述的,如敘寫一八九五年到 一九八○年的一百年間,中國知識份子面對中國近世的遽變,如何摸索自我定位 與省思出路,同時他認為中國近現代的開端應當從晚明(不同於西方史學家所認 為西方文化介入中國,以鴉片戰爭為中國近現代史開端),因晚明的經濟與社會 文化已將中國推向一個高峰。史氏在史學家不可欠缺的史料基礎上,融入文學家 豐富的想像力、細緻的心理描寫和吸引讀者的敘事能力,也因此廣受中西方讀者 的注意。
史氏擅於從小處著眼,透過史料細微之處的挖掘與分析來建構其所要描寫的 主題,進而完成一部宏觀的史學著作,這是史景遷的史學特色之一。他在閱讀史 料時,透過細心觀察個別事件的細節,並將這些細節之間的關聯相互串接在一起,
創造出整個歷史環境。汪衛東認為「小事情是個體存在與時代命運的扭結,是小 自我與大時代的直接碰撞,是當下發生的歷史……小事情更能揭示時代的真相。」
92在《婦人王氏之死》一書中,史景遷曾說他想為王氏書寫只是因為書上僅記下 寥寥數語,但當史氏要為她書寫時,便竭盡所能的為王氏蒐集史料,為她提供最 好的歷史背景,他認為王氏之死並非偶然,這件事對於山東或是整個中國具有普 遍性意義的,他在書中加深對各種細節的描寫,全文先由一系列不足為道的事件 作為鋪陳,最後才揭示了王氏的死,這些發生在郯城的事件與主題看似毫無關聯,
卻對王氏的遭遇有著不可分離的重大意義。這種不著眼於大歷史視角的取材,搭 配其獨特的敘事手法,更增添史氏著作中那份深層的歷史省思。
此外,對於人物內心世界的描摹與勾勒也是史景遷的書寫特色之一,「史氏 對人物內弖的探尋則是建基於自身的生活經驗之上,通過移情的方式來進行的。」
93史景遷認為,對於人物內心的描摹其實就是在尋找自己身上所缺乏或是缺少的 東西,而這種自我理解的過程則是根基於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中。在《康熙:重 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中的〈阿哥〉一章中,他認為康熙皇帝一生縱橫,
93史景遷認為,對於人物內心的描摹其實就是在尋找自己身上所缺乏或是缺少的 東西,而這種自我理解的過程則是根基於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中。在《康熙:重 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中的〈阿哥〉一章中,他認為康熙皇帝一生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