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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幽靈與完美幽靈⼀同徘徊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魅敘事是⼀種觀念性的隱喻。例如,阿⽢本(Giorgio Agamben)曾將威尼斯的城市狀態比喻為幽靈;對他來說,⿁魂是⼀種⽣命的 形式,在他的⽂化脈絡中,甚⾄還能將幽靈性區分成離群索居的「沉默幽 靈」,以及「幼⽣的幽靈」(Larval specter)。〔註9〕前者是死後的⽣命或

彌補性的⽣命,是和屍體不同的朦朧微妙實體、⼀種充滿魅⼒和機敏的⽣命形 式,阿⽢本稱之為完美的幽靈。⽽幼⽣的幽靈性,指的是潛藏在噩夢與夢魘 裡,不接受⾃⼰的存在狀態、沒有未來、假裝仍擁有⾁體、為⾃⾝的無能找到 空間的惡意識。阿⽢本談幽靈,是以幼⽣幽靈無法⾔說但透過顫動和低語的幽 靈語⾔狀態,來描繪威尼斯的政治、經濟、觀光與宗教狀況。同時,阿⽢本也 展現了幽靈徘徊做為隱喻概念,是如何中介在場與缺席,調停創傷與壓抑的過 往。

在近幾年的⼀些關於台灣在地理論的集體書寫計畫中,我留意到林芳玫以「鬧

⿁」(Ghosting)的觀點詮釋台灣的認同情狀,⽽其詮釋⽅式頗有德希達式

「幽靈學」的「⿁魂徘徊/縈繞/作祟」(haunting)味道(儘管他並未提及德 希達)。〔註10〕「⿁魂通常具負⾯意義:是過去時間與當下空間的糾纏、非

⽣非死的曖昧狀態、⼼懷怨念⽽意欲復仇的幽魂。另⼀⽅⾯,當代⿁魂亦有正

⾯積極的意義:經由喚起遺失的歷史記憶,我們得以⾯對傷⼝、哀悼死者、安 慰受冤屈⽽不被了解的逝者。」〔註11〕林芳玫特別指出⿁的中介性質(in-betweenness),認為正是可以很好地⽤來理解台灣/中華⺠國的國族認同的⿁

魅特質。

這令我想起了德希達以半開玩笑的解構式敏銳,將「幽靈學」(hauntology)

取代法⽂發⾳相似的「本體論」(ontology),那不發⾳的「h」也就巧妙地 似幽靈般地存在。這是說,⽤⿁魂的既非在場也非缺席、既非死亡也非活著的 形體狀態,代替本體論那堅實的存在與在場。此外,解讀德希達的幽靈學、⿁

魂,以及⿁魅影像之間的關係,我認為柯林.戴維斯(Colin Davis)的理解是 深刻的。「德希達的幽靈是解構的形體,盤旋在死與⽣、在場與缺席之間,導 致各種已建立的確定性開始搖擺。也可以說,德希達的幽靈性並不屬於知識的 秩序。」戴維斯認為,對德希達⽽⾔,⿁魂的秘密並不是等待解開的謎團,⽽

是透過過去的聲⾳或尚未形構的未來可能性,直接以其開放性向著現存者表 達。也就是說,⿁魂的秘密並非因是禁忌故不可說,⽽是無法以我們可以接受 的語⾔來表達,因⽽,「⿁魂逼迫(pushed)著語⾔的與思想的邊界。」

〔註12〕

⿁之⼩說,⼩說之⿁

那麼,為什麼要寫⿁?該怎麼寫?是在寫⿁還是⿁在寫?關於⿁成為書寫議 題,艾芙莉.⼽登(Avery Gordon)精確地指出了⿁做為書寫對象的⽂化狀 況。⼽登的《⿁魂般的物事:⿁魂徘徊與社會想像》是⿁魅書寫研究領域極重 要的著作,他指出:「⿁魂作祟是現代社會⽣活組成的⼀部分,既不是前現代 的迷信,也不是個體的精神疾病;它是普遍且重要的社會現象,想要研究社會

⽣活狀況,就必須處理⿁魂的⾯向。」〔註13〕事實上,從德希達以「幽靈」

(specter)和「幽靈性」(spectrality)讓⿁魂(ghost)的概念與可⾒性

(visibility)和視覺(vision)有了字源學上的連結,於是,透過凝視與觀看,

⿁魂的⽂化意義從單純的死亡回返,更有了探索和啟發的意涵。⽽這個出⾃

《⾺克斯的幽靈》,並被跨領域地擴⼤理解的「幽靈學」(hauntology)也經 常被視為社⽂相關研究領域「幽靈轉向」(spectral turn)的關鍵點。

於是,⿁魂與其「作祟/⿁魂縈繞」的恐懼、詭異(uncanny)與糾纏⼒量,透 過「幽靈性」在視覺上的可⾒性與不可⾒性來建立其⼆元結構:即「⽣命與死 亡」、「物質性與非物質性」等。進⼀步地,透過幽靈性的觀看,可以質問許 多社會與傳統在歷史變遷中產⽣的問題,像是各種集體與個⼈的創傷記憶、族 裔、性別、階級等議題,如同我們在許多⼩說與電影中所收受的那些情節。⿁

魂是來⾃過去,試圖與當下建立對話的某種存在,是創傷徵候的⼀部分,也是 傷痛歷史經驗的隱喻。「幽靈性」與失落、哀悼、療癒等⾔說密切相關,因此

「幽靈性」做為隱喻,在興起於1980年代的記憶與創傷研究領域中有重要意 義。⼽登的⿁魅書寫研究⾃然也處理創傷經驗,例如《⿁魂般的物事:⿁魂徘 徊與社會想像》第四章所評述的剛過世的美國作家童妮.摩⾥森(Toni

Morrison)的重要著作《寵兒》(beloved)。

在⼩說中,為了避免⼩孩被抓去當⿊奴,⺟親殺死女嬰,並在多年後,女嬰

「寵兒」先以房⼦鬧⿁的⽅式回返,再以不令⼈害怕、不知⾃⾝來歷的成⼈的 模樣變成家中「客⼈」,直到⺟親知道真相。為了補償「寵兒」的回返,⺟親 在⿁魂作祟下⽇漸消瘦,最終「寵兒」的作祟⿁魂被知情的村⺠驅逐。⼽登認 為《寵兒》⼀書對於理解⿁魂作祟具有重⼤意義,⼩說⽂本在鬧⿁之屋與受壓 迫的族裔命運間,以⿁魂交織起作祟與權⼒的複雜性,也是童妮.摩⾥森開創

了不同型態的社會寫實格局。〔註14〕⽽關於創傷與⿁魂,⼽登總結道:「⿁

魂作祟和創傷不同,作祟的特殊性在於上演『等待被完成的事情』

(something-to-be-done)。」〔註15〕

時間的概念也是關鍵的。德希達的「幽靈學」藉由擾亂年代學的常規結構,因

⽽得以重塑歷史。「⿁魂徘徊/作祟是歷史性的,但沒有確定的⽇期,無法根據

⽇曆的秩序逐⽇地在⽇期序列中給定⼀個⽇期。」〔註16〕經由《⾺克思的幽 靈》,德希達指出⿁魂連結歷史和記憶的觀念性潛能是為了闡明:歷史事件或 記憶會有⼤量不同的⿁魂縈繞/作祟;即使是相同的事件,⿁魂也不會以相同的

⽅式回返。也就是說,儘管某⽅⾯⽽⾔所有的歷史和意義都是幽靈性的,然⽽

觀察每個事例時仍需要仔細地脈絡化與限定其概念。

⿁魂徘徊在逝去與回返的循環時間的重複性,造成⼀種幽靈性的效果

(spectrality effect),並且打開了從現在向過去(或反之)的⼀道缺⼝。這就 像是莫⾔的《⽣死疲勞》⼩說中那個不斷投胎的⿁魂、不斷敘述⾃我遭遇的漂 蕩靈體「存在」,其實這正是⼩說之幽靈為我們展⽰了在線性與重複時間中的 歷史幽靈性。我有時會騎單⾞橫越台南這座古老城市,經過⼀些歷史地點時總 會雜亂地想像從荷蘭東印度公司、東寧王國到⽇治時期的景象,並在⼤量體⼒

活兒的移動過程中反芻各種虛構與非虛構作品的閱讀記憶,某種程度亦是種被 歷史幽靈纏繞的經驗。重點是,路線的東⻄兩個端點安平和仁德都有著也許稍 嫌古老的⿁故事:佐藤春夫的《女誡扇綺譚》,以及葉⽯濤的幾篇魔幻且⿁魅 的極短篇⼩說。

1970年代葉⽯濤有幾篇充滿離奇與詭異感的⿁魅書寫,如〈齋堂傳奇〉、〈葬 禮〉、〈⿁⽉〉、〈墓地風景〉等。〔註17〕其中,〈墓地風景〉寫的就是在 仁德公墓撞⿁的過程,以⺠俗軼聞般的情節、如幻覺似夢境的視覺體驗,書寫 著台南⼈熟悉的地點,以及可能從⼩聽到⼤的,有著碰觸禁忌般恐怖感的墓地

「⿁故事」。但最後卻發現,⾃⼰就是死者、已成⿁魂;原來應該在⼩說中被 書寫的⿁,現在成了⿁在⾔說、⿁之⼩說、⿁的記憶。《女誡扇綺譚》則是⽇

本⼈觀點的安平⿁故事。⾼嘉勵以時間的觀點來看《女誡扇綺譚》,「解構時 間空間和概念的對立關係,以廢墟時間取代線性時間,以⿁魂⾔說取代殖⺠論 述,創造出⼀個混沌、⽭盾、猶豫,卻充滿可能、新⽣、未來的批判現代性和 帝國殖⺠的空間。」〔註18〕他認為佐藤春夫的殖⺠者觀點⿁魅書寫是具有批

判性的,⽽非像其他報導作家般賣弄南國⿁怪奇談的妖魅他者性來吸引內地讀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