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月記》與《白氏文集》
第二節 《明月記》中的白居易詩
藤原定家《明月記》及其和歌作品受到白居易詩作影響，這個觀點普遍受到 學者贊同。就《明月記》內容所見，漢文中夾雜了許多白居易的詩句(以下簡稱「白 詩」)，更可證明藤原定家對白詩有相當程度的閱讀以及理解。
但是，由於《明月記》為漢文日記，體裁屬日記，內容帶有紀錄性質，其書 寫方式以日期排序為行文的基準，記錄日期之內所發生之事件、生活、所思所感 等。雖然《明月記》的記述內容有時幾近於流水式的日常記錄，但由用典或修辭 的角度觀之，還是能從中發現藤原定家深厚的漢學素養。
第三章第三節曾提到山口唯七《公卿日記の統計的考察─玉葉‧明月記─》
圖表 95「中國故事引用集(明月記)」有將《明月記》與中國漢籍的相關記事有數 量較多的條列式摘錄，但筆者發現，在《白氏文集》的部分，資訊並不齊全，甚 至可以說，與久保田淳、謝秦、佐藤恒雄等人所提到的白詩相較，數量要少上許 多。
就目前所見，研究《明月記》白詩者篇章最多且最為詳細的，是佐藤恒雄《藤 原定家研究》一書中〈《明月記》の中の白詩〉431。因此，筆者以佐藤恒雄〈《明 月記》の中の白詩〉所提到的白詩為研究基礎，並與其他學者另外提出的白詩(係 指佐藤恒雄未提到之部分)進行比對、增補，希望能達到比較完備的地步。
內容方面，則針對佐藤恒雄所沒有提到的中日比較問題進行探討，從白詩的 原典出發，綜合唐代社會背景、白居易生平與前人考證等相關記錄，試圖分析藤 原定家引用白詩的原因與本意。
《明月記》採用時間日期為排序的記述方式，因此，《明月記》中的白詩，便 散落在各則記事當中，除了日記內容的時間先後，無固定規律可循。也就是說，
欲闡明《明月記》與白詩的整體關係，必須對《明月記》的記事內容一一分析探 討。因此本節將焦點著重於《明月記》與白詩的相關記事，具體分析定家對白詩 的理解以及引用情形。
一、紅旗征戎非吾事
《明月記》中的白詩詩句，最早見於治承四年(1180)九月：「世上亂逆追討雖 滿耳不注之、紅旗征戎非吾事、陳勝吳廣起於大澤、稱公子扶蘇項燕而已、稱最 勝親王之命徇郡縣云々、或任國司之由、說々不可憑、右近少將維盛朝臣為追討 使可下向東國之由有其聞432」對照藤原定家年譜433記錄的重大事件，同年八月十
431 佐藤恒雄《藤原定家研究》，頁 370-423。
432 《明月記》(一)，頁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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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也很難解讀為淮寇「初」破446。況且，元和十五年(820)，四十九歲的白居易自 忠州召還，回到長安，十二月授尚書主客郎中、知制誥。長慶元年(821)十月，轉 中書舍人447，五十歲在長安任官的白居易，與謝秦提到的「被貶謫之五十歲白居 易」，無疑是互相抵觸，基於以上兩點，〈劉十九同宿〉為左遷時期四十四歲白居 易所作。
二、不聞車馬喧
正治元年(1199)九月七日 (藤原定家 38 歲) ，藤原定家出京前往嵯峨的邸第。
直至九月九日才離開嵯峨歸京。
九月七日：
「通夜雨降、巳時許聊休、午後又甚雨、辰時許出京、來向嵯峨、為述心緒也、(下 略)」
九月八日：
「朝後雨頗宜、巳時許又甚雨、午後雨止、閉門病臥、不聞車馬喧、聊述心、入 夜又雨、夕小浴之後、心神殊惱、此間少輔入道來臨、隔物談話、即被歸了、(下 略)」
九月九日：
「雨如注、午時許出嵯峨歸九條、路次甚雨難堪、入夜健御前參八條殿」
「不聞車馬喧」，典出陶潛〈飲酒詩〉二十首之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 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 與還。此還有真意，欲辨已忘言。448」白居易在回到故鄉渭水沿岸後，因詠陶潛 詩有所感，因而仿效陶潛體詩，成詩十六篇。449
原生衣百結，顏子食一簞。歡然樂其志，有以忘飢寒。今我何人哉，德不 及先賢。衣食幸相屬，胡為不自安？况兹清渭曲，居處安且閑。榆柳百餘
446白居易在〈劉十九同宿〉詩題下注「時淮寇初破」。
447見謝思煒《白居易文集校注 第四冊》〈白居易年譜簡編〉，頁 15-16。
448 [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卷三十，收錄陶淵明雜詩二首，其中一首便是「結廬在人境」。 頁 425。
449 山口唯七認為「遠隔囂塵不聞車馬喧」典出《左傳》，但並無說明其認定理由。見《公卿日記 の統計的考察─玉葉‧明月記─》，頁 328。
佐藤恒雄認為「不聞車馬喧」當出自陶淵明〈飲酒詩〉與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見《藤原 定家研究》，頁 382-384。
筆者檢視《左傳》內文，只有「車馬」，而無「車馬喧」一詞。因此認為佐藤恒雄的說法可信度較 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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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其說並沒有特別提出其他資料佐證。因此，也許回到文本內文本身，探討 定家引用白詩的原意可能較為恰當也說不定。
從《明月記》正治元年九月八日與元久二年正月廿八日這兩則記事的上下文 來判斷，同樣在「而無車馬喧」的情況下，定家所表露出的心情有極大落差，從
「閉門病臥」到「心神甚樂」，究竟反差的原因為何？定家的情緒與白居易所表露 出的情感、境界有極大差異，雖然同是離開塵囂，但從正治元年九月八日所見，
定家的心態顯然不具有白詩「時傾一罇酒，坐望東南山。稚侄初學步，牽衣戲我 前。即此自可樂，庶幾顏與原」的恣意。因而《明月記》中的「不聞車馬喧」，筆 者認為可表示為離開塵囂後的安靜、杳無人煙。正治二年(1200)七月十三日：「丁 卯、天晴、曉鐘之程、車馬喧、(下略)457」所提到的「車馬喧」，若視為杳無人煙 的反義詞，在意義的詮釋上，也能夠與前兩則「而無車馬喧」的記事所通用。
三、海內財力此時竭
建久九年(1198)一月十一日後鳥羽讓位給土御門天皇458，二月十四日後鳥羽 上皇在讓位後首次御幸石清水八幡宮。隔日有記。
建久九年二月十五日：
十五日、朝天晴、午後俄陰風猛烈、即晴、上皇昨日無還御、御逗留久我
通親傾宅、有種々御遊等云々、八幡檢校成清盡海內之財力云々、入御鳥羽、
供奉人退出、其後近臣等供奉入御久我云々459
「盡海內之財力」一語，典出白居易新樂府〈隋堤柳〉。《新樂府并序》題《隋堤柳》
為「憫亡國也460」。所謂的「隋堤柳」，《隋書‧食貨志》有言：
煬帝即位，…又自板渚引河，達于淮海，謂之御河。河畔築御道，樹以柳。
又命黃門侍郎王弘、上儀同於士澄，往江南諸州採大木，引至東都。所經 州縣，遞送往返， 首尾相屬，不絕者千里。而東都役使促迫，僵仆而斃者，
十四五焉。每月載死丁，東至城臯， 北至河陽，車相望於道。時帝將事遼、
碣，增置軍府，掃地為兵。自是租賦之入益減矣。
457 《明月記》(一)，頁 159。
458 土御門天皇(1195-1231)，鎌倉時代，第 83 代天皇。在位 1198-1210。後鳥羽天皇第一皇子。母 親源在子(承明門院)。在父親的讓位下四歲即位。在後鳥羽院政下，又命令十六歲的土御門天皇 讓位。在承久之亂戰敗被流放。《日本人名大辞典》，頁 1239。
459 《明月記》(一)，頁 67。
460 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一)，頁 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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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造龍舟鳳舟，黃龍赤艦，樓船篾舫。募諸水工，謂之殿脚，衣錦行巾，
執青絲纜挽船，以幸江都。帝御龍舟，文武官五品已上給樓船，九品已上 給黃篾舫，舳艫相接，二百餘里。所經州縣，並令供頓，獻食豐辦者，加 官爵，闕乏者，譴至死。
隋煬帝建築西自黃河東至淮河的大運河，並在河邊築御道植柳。為了建造運河，
大興土木，工人死亡不計其數。又建造舟艦御幸江都，船隊所經之州縣，如果能 讓性喜豪奢的煬帝滿意則加官進爵，反之則譴責至死。
白居易新樂府詩有〈隋堤柳〉一詩，描寫隋煬帝鋪張浪費的情景。
隋堤柳，歲久年深盡衰朽。風飄飄兮雨蕭蕭，三株兩株汴河口。老枝病葉 愁殺人，曾經大業年中春。大業年中煬天子，種柳成行夾流水。西自黄河 東至淮，綠陰一千三百里。大業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煙絮如雪。南幸江都 恣佚游，應將此柳繫龍舟。紫髯郎將護錦纜，青娥御史直迷樓。海内財力 此時竭，舟中歌笑何日休？上荒下困勢不久，宗社之危如綴旒。煬天子，
自言福祚長無窮，豈知皇子封酅公。龍舟未過彭城閣，義旗已入長安宮。
蕭牆禍生人事變，晏駕不得歸秦中。土墳數尺何處葬？吳公臺下多悲風。
二百年來汴河路，沙草和烟朝復暮。後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亡國樹。(白 居易《隋堤柳》)461
白居易新樂府詩的創作目的是「欲聞之者深誡也462」，《隋堤柳》一詩，意圖藉由 隋煬帝大興土木，耗費海內財力，致使國家朝堂陷入危機，失去政權一事，諷諫 當政者耗費財力的行為，可能危及社稷。「後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亡國樹」， 隋煬帝便是因此而失去政權，當政者應對此引以為戒。定家引用《隋堤柳》的典 故，恐怕是對後鳥羽上皇御幸八幡宮，以及為了迎接上皇所耗費的財力有所不滿，
這樣帶有強烈批判的言辭，表露出定家對國家的關心。
值得注意的是，《隋堤柳》「海內財力此時竭」一詞，在《明月記》中被引用 的次數高達八次之多，堪稱第一。
建仁二年(1201)七月六日：
天晴、夕雷鳴雨降、今日御幸鴨彌宜家、女房被參如例、事已盡海內財力耳、猶 依病不出仕463
後鳥羽御幸下鴨神社，女眷與其同行，定家對此事有「盡海內財力」之歎。
461 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一)，頁 427。
462 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一)，頁 267。
463 《明月記》(一)，頁 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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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久元年(1204)四月十六日：
天晴、賀茂祭日也、今日殿下令參院御棧敷給云々、入道密々仰云、執柄 參棧敷事、未聞其例、晴御幸之時、大臣已下雖參入、猶無此事云々、左 衛門督今年經營此御棧敷事、竭海內財力云々、(下略)464
「經營」此御棧敷事，意為興修土木。定家對左衛門督西園寺公經465修築御棧敷 一事所耗費的巨資深感不滿，認為沒有必要。
「經營」此御棧敷事，意為興修土木。定家對左衛門督西園寺公經465修築御棧敷 一事所耗費的巨資深感不滿，認為沒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