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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士人身體

第一節 歷史名士的身體

在儒家傳統文化的浸染下,對於「士」的概念來自於四書五經所提倡的高道 德標準。儘管在現實世界中很難找到完全符合期待的知識份子,然而在文學的世 界中,編創者對歷史資料的增修刪補,即是將「士」從抽象概念具體化的過程中,

重塑了一個符合當時價值取向的士人形象。因此,在留意到「三言」名士面貌與 歷史上的記載多有出入的同時,也正向讀者展現了編創者對於「士」的審美趣味。

對於歷史名士的概念塑造,多是從美感意態的欣賞層面而來,因此在評價名士的 作為之前,更應該先關注到他們的身體風韻與姿態。2明代在文人生活的品味競 爭下,文人本身也成為被鑑賞、觀看的對象,透過生活美學的經營為後世塑造文 人的形象。3在眾多歷史名士的篇章中,本文聚焦於處在非主流性邊緣地位的文 士,觀察其在求取功成名就而受阻的過程中,藉由身體所展現的生命形象為何?

此一身體形象又包含了什麼樣的人欲在其中?以此梳理馮夢龍賦予歷史名士供 人景仰的傳奇色彩的同時,藉由歷史人物的身體展現明代文士在潛意識中所仿擬 的欲望源頭。

一、狂傲身體:自我標榜的欲望

晚明在人欲橫流,注重個體意識的文化氛圍之下,思想界、文化界皆出現一 股異於傳統思想觀念的特殊文化風氣。陽明學作為此風氣下的領頭學派,王陽明 幾度以「狂」自詡,為自己的立場與學術主張辯護,視「狂」為個人主張的體現 方式,展現「尊狂」的傾向。4晚明士人對於「狂」的理解,乃是取其「狂狷」之

2 樂蘅軍認為「我們對『名士』的看法,無寧是鑑賞重於評價的,至少是鑑賞優先於評價的。我 們應該先鑑賞名士的風姿神韻,精神氣度,然後再論名士人物的得失,這才是比較妥當的態 度。」詳參氏著:《意志與命運——中國古典小說世界觀綜論》(臺北:大安出版社,2003 年),頁310。

3 新興的文人不以聖賢為典範,不以出仕為志向,而是成為一個藝術家。透過清供、清玩、清 賞、清閒生活美學的經營,為後世塑造文人的形象,將自己轉化成一件藝術作品,且是「為 藝術而藝術」的藝術品,以「真情」的自我表達打造出「純藝術」。詳參邱德亮:〈癖嗜文 化:論晚明文人詭態的美學形象〉,《文化研究》第8 期(2009 年 5 月),頁 61-100。

4 毛文芳:〈晚明「狂禪」探論〉,《漢學研究》第 19 卷第 2 期(2001 年 12 月),頁 171-200。

義,藉以展現儒者「雖千萬人,吾往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氣魄。5因此,

「狂」作為一種個人生命內在的型態,「傲」則偏向這種人格形態的外顯方式。

在「三言」對名士的描述中,不乏將「狂」與「傲」兩種特質對舉,從對身體姿 態的書寫,凸顯不同流俗的文人形象。

《警世通言》第9 卷〈李謫仙醉草嚇蠻書〉中,小說一開始便不單僅關注在 李白「精通書史,出口成章」的才華學識,更藉由「生得姿容美秀,骨格清奇,

有飄然出世之表」6從裡到外強化飄逸灑脫的風韻與姿態,標舉其不同流俗的身 體特質。

王國瓔認為李白以狂放不羈之形象留名,主要源自於其詩文中所勾勒的自畫 像,有意從縱酒狂飲、散髮裸坦、攜妓遨游、隱逸求仙與放情山水四個層面,標 榜出傲岸世情、狂放不羈之名士風度,有意向世人推崇自己與傳統官僚儒生文化 絕然不同之精神與價值。7歷史中的李白懷抱入仕從政的意願,對功名具有強烈 欲望,然而在現實的阻力下,最終未能以功業留名,懷抱遺憾離世。「三言」中,

馮夢龍淡化李白隱居徂徠山尋求機會以干謁出仕,並扭曲其晚年投奔永王幕府的 歷史,以李白酒醉擬蠻書一事作為故事敘述的重心,旁及在朝期間與唐玄宗的互 動,形塑李白的名士形象。綜觀文本,李白狂傲不羈的人格形象,正是透過馮夢 龍對其身體姿態的書寫得以完成。

李白「傲」的言行舉止,是建立在對自己才學的自信心,以及異於世俗的價 值觀與個人生活信念之上。對於尚未進入官場的李白,馮夢龍便以「一生好酒,

不求進仕,志欲遨遊四海,嘗遍天下美酒」8總括其人生志趣,凸顯其與一般世俗 文人的差異。然而,在看似自由無束的身體形象背後,卻有被現實壓迫的無奈。

李白面對迦葉司馬遊說應舉一事,曾言:

5 陳秀芬:〈「診斷」徐渭:晚明社會對於狂與病的多元理解〉,《明代研究》第 27 期(2016 年12 月)頁 71-121。

6 本論文所採用的版本為〔明〕馮夢龍編撰,徐文助校注,繆天華校閱:《警世通言》(臺北:

三民書局,2015 年),兼善堂本。論文中出現的小說原文引文均出自此版本,後文引用時會 標註篇名頁碼,方便核查。〈李謫仙醉草嚇蠻書〉,《警世通言》,卷9,頁 98。

7 王國瓔:〈李白的名士形象〉,《漢學研究》第 9 卷第 2 期(1991 年 12 月),頁 257-273。

8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警世通言》,卷 9,頁 98。

目今朝政紊亂,公道全無,請托者登高第,納賄者獲科名。非此二者,雖 有孔孟之賢,晁董之才,無由自達。白所以流連詩酒,免受盲試官之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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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對取官制度的批評,不僅流露出的有意為官卻不願受俗人之污的心氣,更顯 示李白評估過應舉的可行性。只是對仕途的熱忱卻在意識到世道不公,懷抱出仕 之願、濟世之才,卻無法透過一己努力達成後,選擇將生命寄託在山水美酒之中。

在情節發展初期,馮夢龍便塑造了李白潛藏著的傲氣,流轉在名山大川之間,看 似灑脫不羈、縱情詩酒的身體書寫,成了一種不願向現實妥協的抗議,以及對個 人價值尊嚴的維護。這種強烈突出的個人價值與生活信念一旦被放置於普世的價 值標準中,必定使李白的生命不斷與世俗價值產生摩擦,在維護自我價值的堅持 下,引發與周遭人事的衝突。

李白首次應舉便遭楊國忠與高力士惡意屈批卷子,在賀內翰宅中怨氣沖天,

怒極立誓的反應,都強化了邊緣士人與主流秩序對立的情形。在極端的矛盾下,

當李白得知唐玄宗為全朝文武百官無人識得番邦文書一事煩惱時,非但沒有毛遂 自薦的欣喜,反而表現出冷笑的神情,對當朝官員的不屑之意從此處的表情描寫 中可見一斑。其後,李白接獲天子詔令亦數次藉故譏諷,直至皇帝欽賜進士及第,

才應旨赴詔,並在看畢番書後,再度冷笑。李白兩次鄙睨的態度,不僅嘲諷了整 個選才制度,也流露李白堅守自我尊嚴,不隨波逐流的處事態度與人生信念,再 一次強化「傲」的身體姿態。

狂傲身體的形象展演,在御前酒醉草詔的情節中,得到極大的發揮。代替天 子擬詔本是在官僚場域中嚴肅且慎重的事件,然而馮夢龍在敷衍情節的過程中,

巧妙借用酒醉上朝的非常理狀態,使李白的身體語言得到膨脹演出的空間。李白 面帶酒容上朝,是無禮的行為展現,卻讓天子親手調羹,向文武百官昭示對李白 的寵幸與器重。天子一舉將李白貼上恩寵的標籤,在「醉酒」非常理的庇護下,

默許李白不合禮法秩序的狀態,也一併包容醉後脫序行為的表現。因此,李白在

9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警世通言》,卷 9,頁 99。

朝堂為詔書擬草時,抓住機會借用天子權力,命高力士脫靴,楊國忠捧硯,當番 官之面躧襪登褥,坐於錦墩,在拘謹肅穆的外交場合中,以極度誇張且代戲劇演 出的方式,展現狂放不羈,傲視群臣的身體姿態。李白之所以能逼退番使,其關 鍵並不在其書寫的蠻書如何歌頌唐朝的國力,而在於藉由酒醉的一連串脫序演出,

使番使相信李白是天神下凡的使者,進而不敢以武力犯唐。從篇名以〈李謫仙醉 草嚇蠻書〉的訂定中,也可見馮夢龍將退蠻書的焦點擺在「醉」的身體姿態,以 此展演「謫仙」的神格形象,進而使番使心生驚懼,以「嚇」達到退敵的效果。

李白藉由楊太師捧硯、高太尉脫靴,使自己挺傲於人間富貴之上,展現悠然自得 的生命形態,再一次將自己與滿朝文武官員區別開來。

李白所表現出的神情舉止,基本上與儒家以「禮」培養出來謙沖內斂的人格 形象背道而馳。在中國傳統思想中,身體是可以作為社會規範展現的場域來看待 的,而孔子正是將這種禮義身體觀展演得最淋漓盡致的人,《論語》即常以孔子 生活中的舉手投足來展現具體化的社會規範,使身體散發儒家的價值意識或道德 光輝。10在這樣的文化塑造下,士人身體在某種程度上必然謹守仁義禮智的儒家 規範,呈現謹慎內斂、端莊自持的特性。在小說情節中,李白雖然亦有關心時政、

為民喉舌的濟世情懷,卻始終以醉酒裝瘋的方式進行,在實踐政治理想的同時,

標舉狂傲的個人色彩。「三言」刻意強化李白不拘常調、傲視群臣的身體姿態,

不僅承接當時社會對禮法秩序的質疑,潛藏在重塑身體背後的編創動力,正是當 時士人標榜自我的欲望。

士人標榜自我的現象,確實在明代中後期得到體現。這種從文人角度標榜自 我與世俗差異的欲望,在《醒世恆言》第29 卷〈盧太學詩酒傲公侯〉中得到極 大的發展張力。「山人」名號在嘉靖、萬曆年間大量湧現文壇,不僅是布衣文人 自抬身價的手段,就連在朝士大夫紛紛以自號「山人」為雅事,進而形成一股社 會風潮,誠如蕭旭府的觀察:

10 黃俊傑:《東亞儒學:經典與詮釋的辯證》第六章〈東亞儒家思想傳統中的四種「身體」:

類型與議題〉,(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7 年),頁 187-217。對於此種身體觀念

類型與議題〉,(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7 年),頁 187-217。對於此種身體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