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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行地難:立足於有待性的逍遙遊

第二章 在世界之中:主體實踐的世俗脈絡

第二節 無行地難:立足於有待性的逍遙遊

前文論及詮釋者如何透過轉換「待」的意義,推出一種純粹心靈自由的遊觀,

儘管「無待為遊」的觀點或許過於武斷,但確實指出《莊子》在「待」與「遊」

之間所要表達的某種張力,只不過《莊子》未必就將兩者置於絕對的對立之中。

另一方面,就詮釋方式的角度來說,本文也認同「待」在概念上是相對具體的,

能夠為詮釋者引介方向,因此在梳理完內在自由觀可能潛藏的問題之後,也必須 對「待」在《莊子》思想中的意義做一些釐清。誠然,《莊子》沒有把「待」當作 特定的哲學概念來使用,但這無礙我們從中推敲,當《莊子》把說明某種現象或 行為的「待」放入敘述時,意圖談論些什麼問題或主張了什麼觀點。

「待」在《莊子》全書大約出現了 50 次之多,大致包含等待、對待以及資用 等意思,大多時候只是單純敘述寓言人物的動作與狀態,並沒有在整個寓言的意 義結構中佔有重要位置。此處挑出三則明顯聯繫到寓言觀點的例子進行討論,包

48 語出〈解蔽〉篇,詳見先秦‧荀子著,北大哲學系注釋:《荀子新注》,頁 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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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逍遙遊〉的「猶有所待/惡乎待哉」、〈齊物論〉「吾待蛇蚹蜩翼」以及〈人間 世〉的「虛而待物」。

一、 蛇蚹蜩翼

〈齊物論〉罔兩與景的寓言中提到兩種關於「有待」的思考方式:

罔兩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 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49

故事裡,罔兩認為景的所有舉動都不是由自身意志所掌控,反而受它所依附的形 軀左右,罔兩的看法透露出這樣一種疑慮,也就是我們固然可以用某種獨立的方 式來認知萬物乃至於認識自己,但就存在的實情來說,我們似乎無一具有真正的 獨立性。表面上,景看似肯定這樣的觀察,所以它進一步指出,它所憑依的形其 實也是有所待而然。如果寓言就停在這裡,那麼此處所表達的觀點就呼應了以心 靈超越為唯一自由的看法,也即:在現實世界中,物物彼此限制,由於沒有任何 存在者可以依據獨立意志做出決定,所以沒有自由可言。

不過寓言後續有所轉折。景雖然承認它與形、乃至形與某個第三者之間都 是「有所待」的,但它有意繼續追問這種「有待」之於生命的意義,它思索自 己與形軀的對待關係和「蛇蚹蜩翼」是否相同──蛇依賴著腹下肌肉的運動方 可行走,蜩同樣有賴翅膀才能飛行,如果細緻地分析蛇與蜩等各種有生命的造 物,一樣可以觀察到存在本身所形成的各種有待,但我們不會因此說蛇與蜩從 存在之初便決定為不自由,因為蚹和翼顯然是構成一體不可或缺的要件,或者 說,它們就是蛇與蜩的「自然」,若去掉這種有待,反而無法自如行動。乍看之 下,景的類比似乎不太恰當,不過對於《莊子》來說,這種主體的錯置有其意 義,「蛇蚹蜩翼」提供了另一種解讀待與所待的視角。

依罔兩之見,景是被形軀所決定的,它的行動只能夠證明它是被動的客體,

而非生命的主人;然而,當景舉「蛇蚹蜩翼」為例思索自己的活動時,卻是把自

49 清‧郭慶藩編,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頁 1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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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視為行動的主體,50這種位置變換為生命的有待性以及他者的意義開啟了新的 思考方向──當蛇在腹部肌肉的蜿蜒、蜩在翅膀的擺動中呈現天機,影子是否也 在形軀的牽引中表現出某種貼合生命的自然行動?外於影子的「形軀」在這種類 比中被納入自我行動的一部份,但這並不是要把外在的他者矮化為客體或工具、

自欺地選擇一種活得更為舒適的解釋,《莊子》嘗試指出的是:自我的行動往往 就在他者的行動之中,我們事實上很難精準切割這種緊密的連動性。那麼基於人 在行動上所表現的有待特質,什麼又是「自然的行動」呢?道家所說的「自然」

是具有規範意義的,當《莊子》主張「常因自然而不益生」、「順物自然而無容私」

既是說明物的存在皆蘊含某種不應干犯的價值,也是對物的行為進行約束,而這 種規範性實則建立在一種「我」(自然)與「非我」(益生)的區分之上。若從這 個脈絡切入寓言,景所追問的就對於這種界線應該如何劃分具有反思意義:如果 它的行動可能是天機之動,形軀的牽引就是合乎自然的,他者不盡然只能被排除 於存在的價值範圍之外。《莊子》透過這則寓言暗示了一種可能性:就我存在的 事實而言,他者的確是外在於我的另一個體,但是就我存在的實踐而言,他者能 夠透過一種合乎自然的行動進入界線之內,我也能憑這樣的行動與他者和諧共 處。也就是說,待者與所待的關係屬性乃是取決於行動的,人的有待性不唯是一 種事實,更具備實踐的價值。

故而,儘管「待」在此仍舊意指一種無端的依賴與牽連,其中顯露的思辨卻 並非「有待即是被他者束縛」的困境觀點,而是揭露個體對於他者的依存事實,

就在日常行動之中直接沉思生命的這種有待之於自我的意義,《莊子》在此暗續 前篇話題,更具體地交代個人的行動背景:一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物物 層層牽連的世俗網絡;然而,讀者居於此間或許也將隱約察覺,景所想像的存在 觀似乎回頭挑戰了〈逍遙遊〉給予的判斷──如果我們的行動總是有所待的,《莊 子》何以批判列子的「猶有所待」,我們又如何肯認在行動上「惡乎待哉」的可 能性?對於讀者而言,文本此處對峙的意義在於懸置前篇給予的觀點、重啟我們 對於「待/遊」在實踐關係上的思考,暗示「待/遊」並非一種非黑即白的結構,

而當《莊子》從「行動」切入人的有待性時,其實也就更明確地將待與遊的討論 放置在「世俗」而非純粹精神的脈絡之下,換言之,對於《莊子》來說,逍遙遊 不只是一種精神狀態,實踐者在生命有待的問題上所要處理的,也不只是如何從 自己的意識形態解放心靈,非遊者所需要面對的困境顯然還包含行動的面向。因

50 也即形軀之於我而言,會不會也如同蚹之於蛇、翼之於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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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當《莊子》轉入「蛇腹蜩翼」的脈絡,「待/遊」在實踐上所表現的結構乃是:

我們如何在認知這個基本特徵的同時,免於非自然的束縛而在世俗中成就《莊子》

稱之為「遊」的行動?

另一方面,外部他者可能脫離「非我」、跨越到「我」的範圍之內,代表莊 子除了以「自然」規範物的行動,也在物的行動之中反思「自然」的內容。後者 表現出思考上的轉向,不是從一個既定的規範概念去審視人的有待與所待,而是 反過來從人的有待性去探問何謂「我的自然」?換言之,這種他者跨界的可能性 不僅重估「非我」的定義,同時昭示了另一種界定自我的方式──如果原先被屏 除在外的他者可能以某種方式進入自然的意義之內,那麼「自我」就在行動之中,

換言之,個體需要在行動的有待性中持續追索、反思關於本質、自然、他人等這 些建構自我認同的思維結構與概念。總言之,《莊子》在這則寓言除了揭露行動 本質上的有待性,為前篇的遊進一步鋪墊背景;「待者─所待」的屬性問題(能 否建構自然的關係)也開啟了思考人我牽連與自我概念的其他可能性,藉由「蛇、

蜩/景─蚹、翼/形」的類比,莊子試圖呈現另一種認識自我的方式,當「吾」被 放進日常活動這個更為複雜且變動的時空,就意味著自我界定將從特定範圍內的 檢視活動,轉變為另一種開放性的詮釋──他者在聚合離散的生活行動之中,也 許將為「何謂自我」給予啟示,從而形成某種或許是更為豐富多元的解釋方式。

二、 虛而待物

《莊子》藉由「蛇腹蜩翼」嘗試引領我們從一個有別於「控制/受制」的角度,

來思考人我之間無盡的對待與牽連,這種視角轉換鬆動了一般對於內外疆界的劃 分習慣,或者更明確地說,《莊子》認為基於行動普遍的有待性,我們不得不正 視另一個重要的事實,也就是「他者」之於自我而言,實際上具備某種積極的存 在意義,因此有必要把這種看似瑣碎難為的人世牽連也一併納入思考範圍,而不 僅僅視其為招來異化禍端的侵略者。罔兩與景的故事算是提起了話頭,卻尚未談 及更多細節,比如說:外在的他者如何能夠容受於個人的自然之中?或者,自我 又如何不被排除於他者的自然之外?繼之而起的問題涉及「待」從實然到應然層 面的轉換,對於《莊子》來說,行動的有待性不只是被動的客觀事實,同時也必 須是一種蘊含價值的主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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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世〉顏回之衛的寓言裡,《莊子》就把「待」納入了心齋這個重要 的工夫論述之中,並且不是以其描述個體存在或活動的狀態,而是直接作為一種 應然的行動。因此若以待為線索,我們可以在罔兩與景和心齋這兩段文本之間,

看到《莊子》在「人的有待性」這個問題意識上表現出持續的深化與推展,而其 中所要回應的正是上述的問題:我們如何在接受人的有待性時,同時又能夠免於 一種非自然的束縛而遊?基於問題陳述的前提可知,關鍵並不在於人對於生命價 值與生活區域的選擇,而是在某種已然的相遇狀態下,如何讓潛在的可能侷限轉 變為構成生命意義與價值的一環;換言之,《莊子》所要談論的不是迴避式的免 於,而是一種更為積極的、使個人與他者能在無法迴避的交集中走向「自然」的

看到《莊子》在「人的有待性」這個問題意識上表現出持續的深化與推展,而其 中所要回應的正是上述的問題:我們如何在接受人的有待性時,同時又能夠免於 一種非自然的束縛而遊?基於問題陳述的前提可知,關鍵並不在於人對於生命價 值與生活區域的選擇,而是在某種已然的相遇狀態下,如何讓潛在的可能侷限轉 變為構成生命意義與價值的一環;換言之,《莊子》所要談論的不是迴避式的免 於,而是一種更為積極的、使個人與他者能在無法迴避的交集中走向「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