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越南歷史演義小說之中華觀(二)——以《越南開國
第四節 《皇越龍興志》的中華觀
黎王君臣有難，內投請救弗獲，猶當為之憐恤。料彼諸臣，固皆忠義之 士。今以無罪錮之遠地，外夷聞之，其謂中國何？261
很顯然，清帝的六皇子認為，中國應該扮演好中華世界天下共主的角色，
因此把後黎諸臣限制住居禁錮在中國，不是天朝應有的道義行為，恐怕被外夷 所恥笑。此段呈現出華夷之間的心理關係，作為中華世界中心的天朝中國必須 表現給外夷看自己之所以是中華，是文明國度的理由。因此中國任何的政治、
外交行動都必須符合仁、義、禮，方能使華夷內外皆對中國欽服。這種對仁、
義、禮的重視，也對中國皇帝、大臣的政治與外交作為形成重要的規範力量。
第四節《皇越龍興志》的中華觀
越南歷史小說有一個共同特色，就是事實往往敘述得比正史更為詳盡。
《皇越龍興志》的作者說：
我南傳志之作，代有其人：《皇越春秋》述歷代廢興之故，《越南國 志》備先朝開拓之由。體製或蹈前人，事寔較詳正史。262
261 〔越〕吳俧著，吳悠續，吳任輯編：《皇黎一統志》，頁 248。
262 〔越〕吳甲豆：《皇越龍興志》，收入孫遜、鄭克孟、陳益源主編：《越南漢文小說集成》（上
這種把歷史小說當作歷史來寫的嚴謹態度，正是越南歷史小說的特色。
越南的歷史意識一直受到南國山河詩的影響，《皇越龍興志》第一回一開 始就說到：
我皇朝世祖高皇帝中興於嘉定，復富春，并北河，俘西山而帝南國。263
南國山河詩中說到「南國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書。」在當時北國(中 國)的山河是由清朝皇帝居，而阮朝世祖高皇帝(嘉隆皇帝)在消滅西山朝後，南 國山河即由南帝(阮朝皇帝)所居。南帝北帝各擁各的天下。
在回溯阮朝的先祖時，會強調其豐功偉業及正統性，阮朝肇祖阮弘淦(1473-1545，亦名阮淦)仕黎，為右衛殿前將軍安靖侯。《皇越龍興志》說道：
黎昭宗統元五年，莫登庸篡國，王以世為黎臣，志扶正統，自東都避居 哀牢，潛回清義，糾合豪傑，迎黎寧至翠（韋單）柵，立為帝，紀元元 和，是為莊宗。營行殿於漆馬江，屯重兵於萬賴柵。官晉太宰，封興國 公。264
此段所表現的正統觀為，身為臣下即應該效忠正統君主，莫登庸篡黎建立莫 朝，此舉被《皇越龍興志》的春秋之筆評定為偽朝，非正統。後黎朝雖被莫朝所 篡奪，但因為正統觀的影響，阮弘淦等黎臣立志恢復後黎朝，最終成功擁立黎莊
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 8 冊，頁 212。
263 〔越〕吳甲豆：《皇越龍興志》，頁 215。
264 〔越〕吳甲豆：《皇越龍興志》，頁 215。
宗黎寧(1514-1548，1533-1548 在位)即位，恢復後黎朝，史稱「黎中興」。阮弘 淦也因為擁立黎莊宗之功官晉太宰，封興國公。因此阮弘淦成為阮朝龍興之肇祖。
這種透過扶正統之忠臣表現來累積功德，也為其後世開創另一正統王朝阮朝奠定 基礎。扶正統之忠義之行為因，後世建立正統王朝阮朝為果。這種正統論之因果 關係亦是《皇越龍興志》所要表達的重要觀念。正如《易經．坤卦．文言》所說：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265正統王朝的建立必須透過歷代積善、積功累德，方 能成就一代正統王業。
在越南正史中亦涉及到正統論的議題。〈纂修大越史記全書凡例〉講到越 南的中原，此與越南的中華觀有很重要的關係。其文曰：
莊宗自癸巳年起義，即位于行在萬賴冊，雖未混一中原，亦以正統書 之。266
這段話有幾個重點。首先，這裡所說的中原並非中國的中原(黃河中下游平 原)，而是越南的中原，亦即越南的紅河平原(Đồng bằng Sông Hồng)，這裡可以看 出越南亦自認為是天下的中心之一，並中國並峙於世。再者，從正統論的角度來 看，越南正統論的判準與中國類似，皆把是否能統一中原地區，視為此王朝是否 為正統的判斷原則之一。但是也有例外，像黎莊宗黎寧復興後黎朝，其統治範圍 雖僅限於越南國土的一小塊，未能統一中原，但因為其為後黎朝宗室，故有資格 繼承後黎朝之大統，故被判定為正統。以中國為例，對於蜀漢是否為正統的議題 上，陳壽的《三國志》是以魏為正統，蜀漢非正統，故僅稱之為「蜀」。而習鑿
265 〔清〕阮元校：《十三經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60 年)，《易經．坤卦．文言》，頁 19。
266 〔越〕吳士連等：《大越史記全書》，收入陳荊和編校：《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東京：東京 大學東洋文化硏究所附屬東洋學文獻センター刊行委員會，1984 年)，頁 69。
齒(?-383)的《漢晉春秋》是以蜀漢為正統。北宋司馬光(1019-1086)的《資治通鑑》
是以曹魏為正統，而南宋朱熹的《資治通鑑綱目》是以蜀漢為正統，認為蜀漢是 漢朝的延續。由於越南深受朱子學的影響，因此《大越史記全書》的作者參照《資 治通鑑綱目》的正統判準，因此把黎莊宗所開創的黎中興朝(Nhà Lê trung hung, 1533-1789)是為正統，為後黎朝的延續。
阮主傳至賢王阮福瀕(1620-1687，1648-1687 在位)之時，建立了二重朝貢體 制，《皇越龍興志》說：
賢王（諱福瀕，上王第二子。）攻破占城，以潘郎江之東為泰康、延寧 二府。江之西置泰康營，仍為占城國地，使國王婆擬歲修職貢，擒真臘 匿螉(衤真)，復送回國，令為藩臣。267
阮福瀕使占城、真臘成為阮主的臣藩，這是一種二重朝貢體制，關係甚為複 雜。總而言之，後黎朝對中國朝貢，後黎朝下面分成南北兩個政權(北有鄭主，南 有阮主)，而占城、真臘等國又跟阮主朝貢。這種二重朝貢體制亦是東亞天下朝貢 體制中一個相當特別而有趣的現象。在小說第七回也再次提及這點，其文曰：
真臘國王匿螉印，乃我南朝所立，現留胡文璘保護其國。268
東亞朝貢體制的有趣現象是即使阮主是位居後黎朝之下的諸侯，他也有權 成為鄰近國家的宗主。這種情形有點類似於琉球，琉球王國原本只有像中國明 朝朝貢，但 1609 年琉球遭受薩摩藩島津氏的侵攻，而成為薩摩藩的附屬國，自
267 〔越〕吳甲豆：《皇越龍興志》，頁 217。
268 〔越〕吳甲豆：《皇越龍興志》，頁 244。
此一直到 1871 年日本廢藩置縣為止，琉球呈現兩屬的局面(同時臣屬於中國與 薩摩藩)。
在阮主的大臣蔡生與張福巒(?-1776)商議國政的時候，蔡生跟張福巒說道：
北鄭忘我南朝之恩，在所當報。況抑制黎皇，忍不可耐，國傅當承天 心，領王旨檄數其罪，滅鄭扶黎，以明一統。立功而歸，坐朝紳胄，誰 敢正目視我？269
這裡所說的南朝並不是指相對於中國(北朝)的越南，而是指相對於鄭主(北 朝)的阮主。滅鄭扶黎方為大一統之意，因為天下應該給天子(後黎皇帝)做主，
身為諸侯的鄭主、阮主雖各據一方，但只是扶助、輔佐後黎皇帝而已。這種傳 統儒家的「君君臣臣」的忠君觀念必須持守力行。「滅鄭扶黎」這種尊王的觀 念可以號召天下人，也能提高阮主的威望與統治正當性。
使用中國年號的時機也可以看出東亞天下朝貢體制的意涵。在提到暹羅 時，小說第六回中說：
暹羅，古赤土國，後分為二，曰暹，曰羅斛，羅斛并暹，始稱暹羅。萬 曆中，破東蠻牛，降真臘，遂霸諸蠻。270
這段使用年號時不用越南年號，而是用中國明朝的年號。這是因為安南與 暹羅同為中國的藩屬國，這裡也表現出越南與暹羅兩國的平等關係。但是在文
269 〔越〕吳甲豆：《皇越龍興志》，頁 219。
270 〔越〕吳甲豆：《皇越龍興志》，頁 239。
化層次上，越南卻把暹羅視為諸蠻之一，不像越南屬於華的範圍，從這裡可以 看出華夷之區別。
阮主的正統觀從其稱王稱帝的過程中可以看出端倪。阮主原為後黎朝的臣 子、諸侯，1780 年稱王。271這是一種由諸侯國晉升為王國的過程，不過年號仍 然使用後黎朝的年號。因此阮氏在主國與王國的過程中，只是事實上的獨立(de facto independence)，而非法理上的獨立(de jure independence)，法理上阮氏所統 治的地區仍然屬於後黎朝的領土。一直到嘉隆元年五月初二日（1802 年 6 月 1 日），阮福映才宣布停止使用後黎朝的年號景興，改用新年號「嘉隆」，建立 阮朝，此舉標誌著帝國的建立，在法理上才真正獨立。阮氏這樣的政治操作有 其延續正統的意涵。因為後黎朝雖然實際上已於 1789 年被西山朝所消滅，但是 基於正統觀的立場，阮福映視西山為偽朝，後黎朝仍是正統，因此在後黎朝滅 亡之後，仍持續使用後黎朝的年號，直至阮福映消滅西山朝，建立阮朝為止。
這也代表阮朝的開朝正統性是來自黎太祖黎利所建立的後黎朝。正統性的建立 是非常重要的，會大大影響統治的穩定性與臣民的忠誠度。阮王的諸將針對自 國與西山朝的形勢做出具體分析而上奏給阮王說：
人心思漢，白水重興；人心思唐，靈武再造。現今順化之人，每南風 至，則人懷舊主；嘉定之民，每恩詔下，則爭納軍需。西洋商船，輸賣 鎗砲，暹國兵將，助討上道。偽岳西山之日，光中強暴風雨，勢不終 朝。我朝兵甲日精，將士感激，請且試師施耐而破其屯，有他勝也。不 勝，另作良圖。272
271 〔越〕陳仲金著：《越南通史》，戴可來（譯）（原文書名：《越南史略》）（北京：商務印書 館，1992 年），頁 337-340。
272 〔越〕吳甲豆：《皇越龍興志》，頁 275-276。
這段代表越南文人熟習中國歷史的典故，「人心思漢，白水重興」講的是王 莽(45BC-23)篡漢稱帝後，劉秀(5BC-57)在白水村起義，招兵買馬、禮賢下士，最 終重興漢室江山的典故。「人心思唐，靈武再造」是指安史之亂(755-763)期間，
756 年洛陽、長安淪陷，唐朝瀕臨滅亡，人心思唐，756 年 8 月 12 日肅宗李亨 (711-762，756-762 在位)於靈武即位，最終復興唐朝。從這段可以看出在西山朝 (1778-1802)與阮王對峙當時，越南的士人對漢朝、唐朝基本上是持肯定讚賞的態 度的，這與現今的越南的史觀有很大的不同。目前越南的史觀是認為漢朝、唐朝 時期，越南北部是被漢、唐殖民統治壓迫，因此對漢朝、唐朝的評價較為負面。
也可以看出因為時代的不同，史觀也隨之改變的有趣現象。
也可以看出因為時代的不同，史觀也隨之改變的有趣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