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號：9
贈白馬王彪 並序 曹植
黃 初 四 年 五 月 ， 白 馬 王 、 任 城 王 與 余 俱 朝 京 師1， 會 節 氣2。 到 洛 陽 ， 任 城 王薨3。 至七 月， 與白馬 王還 國4。 後有 司5以二王 歸藩 ，道路 宜異 宿止6，意 毒恨之。蓋以大別7在數 日，是用自剖8， 與 王辭焉，憤而成篇。
謁帝承明廬
9，逝將歸舊疆
1 0。清晨發皇邑
1 1，日夕過首陽
1 2。 伊
1 3洛廣且 深， 欲濟 川無梁
1 4。泛舟 越洪濤
1 5， 怨彼 東路 長
1 6。顧 瞻
1 7戀城闕，引領
1 8情內傷。
太谷何寥廓
1 9，山樹鬱蒼蒼。霖雨泥我塗
2 0，流潦浩縱橫
2 1。中逵 絕無軌
2 2，改轍
2 3登高岡。修坂造雲日
2 4，我馬玄以黃
2 5。
玄 黃 猶 能 進 ， 我 思 鬱 以 紆
2 6。 鬱 紆 將 何 念 ？ 親 愛 在 離 居
2 7。 本 圖 相與偕
2 8， 中更 不克 俱
2 9。鴟 梟鳴衡 軛
3 0，豺狼 當路 衢
3 1。蒼 蠅間 白黑
3 2，讒巧令親疏
3 3。欲還絕無蹊
3 4，攬轡止踟躕。
踟躕亦何留？相 思無終極。秋風發微 涼，寒蟬
35鳴我 側。原野何蕭 條，白日忽西匿
36。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
37。孤獸走索羣
38，銜 草不遑
3 9食。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
4 0。
太 息 將 何 為 ？ 天 命 與 我 違
4 1。 奈 何 念 同 生 ， 一 往 形 不 歸
4 2。 孤 魂 翔故域
4 3，靈柩寄京師。存者忽復過
4 4，亡歿身自衰
4 5。人生處一 世 ， 去 若 朝 露 晞
4 6。 年 在 桑 榆 間
4 7， 影 響 不 能 追
4 8。 自 顧 非 金 石
4 9，咄唶
5 0令心悲。
心 悲 動 我 神 ，棄 置 莫 復 陳 。 丈 夫 志 四 海 ， 萬 里 猶 比鄰
5 1。 恩愛 茍 不 虧
5 2， 在 遠 分 日 親
5 3。 何 必 同 衾 幬
5 4， 然 後 展 殷 勤 。 憂 思 成 疾 疢
5 5，無乃兒女仁
5 6！倉卒骨肉情
5 7，能不懷苦辛。
苦 辛 何 慮 思 ？ 天 命 信 可 疑 。 虛 無 求 列 仙
5 8， 松 子 久 吾 欺
5 9。 變 故
在 斯 須
6 0， 百 年 誰 能 持 ？ 離 別 永 無 會 ， 執 手
6 1將 何 時 ？ 王 其 愛 玉 體
6 2，俱享黃髮期
6 3。收淚即長路
6 4，援筆從此辭
6 5。
一、作者簡介
曹植（公元 192 – 232），字子建。曹丕的同母弟。早年過着貴公子的生 活，後期被曹丕屢加迫害，又被其侄明帝軟禁，一直鬱鬱不得志。四十一歲時 因病去世。他的詩歌藝術性很高，對五言詩的發展有很大推動作用。
二、背景資料
曹植在曹操的幾個兒子中最有才能，曹操原有立他為太子之意。但後來曹 丕嗣位，改元黃初，建立魏國，自立為大魏皇帝，對曹植常懷猜忌。並施以一 系列的迫害，先殺掉他的黨羽，又一再改換他的封地嚴加監視。這首詩作於黃 初四年（公元 223）。這年五月，曹植和白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同到洛陽朝 會。曹彰暴死，曹植和曹彪在七月初回封地，本來打算同路而行，但是朝廷派 出監國使者強迫他們分道。曹植悲憤不已，便寫了這首詩贈給曹彪。詩的原文 見於《三國志．魏志．陳思王傳》注引《魏氏春秋》，無序。序文最先見於
《昭明文選》。
三、注釋
1. 京師：指洛陽。曹丕稱帝以後定都洛陽。
2. 會節氣：魏國制度，諸侯藩王每年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個節氣 前十八天，來京師行迎氣之禮，並舉行朝會。黃初四年六月二十四日立 秋，所以三人五月動身。
3. 任城王薨：據《世說新語．尤悔》篇說，任城王曹彰之死是由於曹丕忌 恨他的驍勇，給他吃了毒棗。這段記載僅供參考。薨：古代稱諸侯或有 爵位的大官死去為「薨」。
4. 還國：藩王回自己的封地。
5. 有司：官吏，這裏指曹丕設立的監察諸王、傳達詔令的監國使者灌均。
6. 道路宜異宿止：指藩王在路上不能同行同宿。
7. 大別：永別。因藩國之間不能互相往來，所以分手後很難再見。
8. 自剖：剖白自己的內心。
9. 謁 ： 朝 見 。 承 明 廬 ： 長 安 漢 代 宮 殿 名 ， 借 指 皇 帝 接 見 的 宮 殿 。 謁：○粵[咽]，[jit3]；亦讀作[揭]，[kit3]；○漢[yè]。
10. 逝：往。舊疆：自己的封地。
11. 皇邑：皇城，指洛陽。
12. 首陽：山名。在洛陽東北二十里。
13. 伊：水名，源出河南熊耳山，至偃師縣入洛水。洛：洛水。源出陜西冢 嶺山，至河南鞏縣入黃河。
14. 濟：渡河。梁：橋。
15. 越洪濤：指渡過伊水和洛水。
16. 東路：指返回封地鄄城的路。
17. 顧瞻：回頭眺望。城闕：指洛陽。
18. 引領：伸長脖子，極目遠望。
19. 太 谷 ： 舊 名 「 通 谷 」 ， 在 洛 陽 東 南 五 十 里 。 一 說 為 山 谷 名 ， 一 說 為 關 名。寥廓：空闊。
20. 霖雨：連續不斷的大雨。泥我途：使我走的道路泥濘不堪。史載黃初四 年六月大雨，伊、洛泛濫。
21. 流潦：流水淤積。潦：○粵[老]，[lou5]；○漢[lɑ̌o]。浩縱橫：浩漫橫溢。
22. 中逵：道路交錯之處。逵：四通八達的大路。軌：車跡。
23. 改轍：車子改道。
24. 修坂：長長的斜坡。造：到達，○粵[措]，[cou3]。
25. 玄 以 黃 ： 馬 病 變 色 。 《 詩 經 ． 周 南 ． 卷 耳 》 ： 「 陟 彼 高 岡 ， 我 馬 玄 黃。」
26. 鬱以紆：心情鬱結。
27. 親愛：指親兄弟。在離居：即將分居兩地。
28. 本圖：本來打算。相與偕：兩人結伴而行。
29. 中更：中途變更。更：○粵[庚]，[gang1]；○漢[gēng]。不克：不能。俱：在 一起。
30. 鴟梟：鳥類的一種，頭大，嘴短而彎曲。吃鼠、兔、昆蟲等，古人認為 是 不 祥 之 鳥 。 衡 ： 車 轅 上 的 橫 木 。 軛 ： 衡 兩 旁 下 面 用 以 扼 住 馬 頸 的 曲 木。這句比喻小人在皇帝身邊搬弄口舌。鴟：○粵[雌]，[ci1]；○漢[chī]。
31. 豺狼當路衢：用豺狼當道比喻壞人掌權。
32. 蒼蠅間白黑：蒼蠅污白為黑，污黑為白，比喻邪惡小人顛倒黑白。
33. 讒巧：讒言巧語。令親疏：令親骨肉疏遠。
34. 欲還：想回京城。絕無蹊：絕無歸路。
35. 寒蟬：蟬的一種，深秋時才停止鳴叫。
36. 匿：藏，指太陽西下。
37. 厲：振翅疾飛。
38. 索羣：尋找同伴。索：○粵[摵]，[saak3]。
39. 不遑：沒有閑暇。
40. 太息：嘆息。
41. 天命與我違：天命與我的心願相違背。
42. 一往形不歸：指任城王一死，形體再不能歸來。
43. 孤魂翔故域：指任城王的孤魂將飛回他生前的封地。
44. 存者忽復過：活着的人日子很快也會過去。
45. 亡歿身自衰：指生者隨着身體衰朽而自然死去。
46. 晞：曬乾。
47. 年在桑榆間：桑、榆為二星名，都在西方。日暮時分，太陽運行位置在 桑榆二星之間，古人據此觀察時辰。日在桑榆，比喻人到老年。
48. 影：指日光。響：指聲音。這句比喻時光快得連光和聲都追不上。
49. 自顧非金石：自知人生沒有金石那麼永久。
50. 咄 唶 ： 悲 嘆 聲 。 咄 唶 ： ○粵 [ 胐 責 ] ， [deot1zaak3] ； 亦 讀 作 [ 綴 責 ] ， [zyut3zaak3]；○漢[duōjiè]；亦讀作[duōjiē]。
51. 比鄰：貼近的鄰居。比：○粵[備]，[bei6]。
52. 恩愛茍不虧：兄弟恩情如果沒有減弱。
53. 在遠分日親：離得越遠，情分越是與日俱增。分：情分。
54. 同衾幬：共同起居。《漢書．姜肱傳》說姜肱兄弟三人友愛，常同被而 眠。衾：○粵[襟]，[kam1]；○漢[qīn]。幬：○粵[籌]，[cau4]；○漢[chóu]。
55. 疾疢：熱病。疢：○粵[趁]，[can3]，亦讀作[疹]，[can2]；○漢[chèn]。
56. 無乃兒女仁：豈不是小兒女之愛嗎？
57. 倉卒：指曹彰突然去世。
58. 虛無求列仙：人們尋求的神仙純屬虛無。
59. 松子：赤松子，相傳是古仙人。
60. 變故在斯須：人生的變故常在頃刻之間。
61. 執手：指再見之時。
62. 王：指白馬王。其：語氣詞。玉體：寶貴的身體。
63. 黃髮：老人頭髮由白而黃。
64. 即長路：走上長路。
65. 援筆：提起筆來寫成此詩。
四、賞析重點
這首詩是曹植即將與曹彪分手時所作，以敍述返回封地途中的艱辛路程為 線索，憤怒控訴曹丕對兄弟諸侯的殘酷迫害。共分七章，第一章寫謁帝歸藩，
水路艱險，瞻戀京闕之情。開頭一句帶過返回封地的原因是來洛陽承明廬謁見 皇帝。然後交代自己清晨離開皇都，日落時經過首陽山的旅程。而將重點放在 面對伊水和洛水的情景描寫上。該年六月因霖雨而導致伊洛泛濫，水大難渡，
沒有橋樑，這是寫實。但也暗寓比興，聯繫下文「泛舟越洪濤」來看，可知
「川無梁」暗喻自己和朝廷之間的聯繫斷絕，而彼此之間的阻隔正如這洪濤滾 滾，因此不覺怨恨東歸的道路是多麼漫長。曹植的封地在山東，此去越走越 遠，離洛陽的城闕天遠水長，因此引頸回望之時，心中無限傷情。這裏表達的
戀闕之情，固然含有對母后卞氏的依戀，同時也包含着對暴死在洛陽的曹彰的 哀挽。更重要的是：離開皇都越遠，就意味着曹植渴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希 望越是渺茫。由此可見，這段寫景將重點置於「欲濟川無梁」的用意很深。
第二章寫陸路阻塞，登高涉險，人馬不堪其苦。太谷空茫遼闊，山林鬱鬱 蒼蒼。秋天霖雨連綿，道路泥濘不堪，路上到處流水縱橫。已經令車馬難以前 進，豈知走到中途，連車轍都被沖斷，只能改道登上高岡。而高山直上雲天，
連馬都走得疲乏不堪。這一段以陸路的艱險為重點，在章法上和第一章以水路 為重點正好形成對照，申發了「怨彼東路長」的意思：歸藩的道路不僅漫長，
而且極其艱辛，正像曹植今後的人生道路一樣難行。
第三章在第二章寫景的基礎上遞進一層，詛咒小人讒惑君主，離間骨肉之 情。「玄黃猶能進」一句與上一章末句「我馬玄以黃」頂針連接，在句法上與
「我思鬱以紆」形成遞進關係，使詩人內心積鬱的痛苦更甚於人馬登高涉險。
接着以一句自問，直接回答積鬱的原因在於和親愛兄弟之間的分離。本來期望 能一起歸藩，中途卻不能再同道。原因是有鴟梟那樣的惡鳥在車軛上鳴叫，豺 狼攔在大路中間。這兩句將阻隔兄弟之情的小人比作車轅上的鴟梟和攔路的豺 狼，正切合詩人行旅趕路的實景。而蒼蠅點黑為白，顛倒是非，則是用《詩 經．小雅．青蠅》典故，點明兄弟分隔，就是因為這些讒巧小人，又切合《青 蠅》原詩中離間兄弟的意思。雖然表達直白，口氣幾乎就是指着這些小人破口 大罵，但比喻和用典十分巧妙。這場痛罵使全詩的感情驟然上升到高潮，但再 想到回京已經絕無蹊徑可通，只能停下來攬着轡頭在路上徘徊，感情又回落到 抑鬱的低點。
第四章以「踟躕」二字與上一章末句頂針，感嘆踟躕無益，不能滯留，但 相思永遠沒有盡頭。在低落的情緒中，詩人看到秋原日暮、鳥獸歸群的景象，
更加傷感。這一段景物描寫句句含有寓意：秋風送來些微的涼意，寒蟬在身旁 嘶鳴，正是夏秋之交的光景，蟬聲哀切酸嘶，似乎在為詩人哀鳴。同時秋蟬餐 風飲露，品性高潔，常被古人引用比喻自己的清白，因此這兩句寫景中包含兩 層寓意。日暮時群鳥振翅急急飛還喬林，只有一隻孤獸慌張地尋找同伴，連口 銜的青草都顧不上吃。這一段原野蕭條的景象正如詩人自己落寞的心境，而歸 林的群鳥反襯出那只失群的孤獸，又正是詩人自己孤獨處境的寫照。這就難免 要感物傷懷，撫心長嘆了，無可排遣的傷心和茫然使這一章的情緒跌落到最低 點。
第五章以「太息」與上一章頂針承接，痛悼曹彰，悲憫生者，嘆息人生無 常，使感情再次推向高潮。詩人追問為甚麼天命與自己相悖，為甚麼自己的同 胞兄弟一去就不再歸來，只有他的孤魂回到故土，而靈柩卻只能寄託在京師。
由此感嘆生者倏忽過世，隨着逐漸老朽而形消身滅。人生一世就像朝露被曬乾 一樣迅速。轉眼之間就像日在桑榆，已到暮年。光陰如影如聲，快得無法追 趕。詩人從死者的突然消失聯想到自己同樣不能像金石一樣堅固，不由發出了
無奈的嗟嘆。這一章將死者和生者聯系在一起悲悼，可以想見哀嘆背後的言外 之意：以曹植的險惡處境，如此短促的人生不但談不上舒展抱負，剩下的光陰 也只能在迫害中度過。寫到這裏，詩人已經聲淚俱下。
第六章在極度悲痛之餘，卻反過來安慰白馬王彪，使感情再度轉折，暫時 拋開悲傷。大丈夫志在四海，即使分隔萬里，也像近鄰一樣。只要保持恩愛不 變，越是遠離越是親近。何必要同宿同起，才能表達彼此殷勤的情意呢？倘若 憂思成疾，豈不是太像小兒女了嗎？這些話說得非常豁達，充滿豪氣。在對兄 弟的勸慰中顯示出曹植的豪傑本色。曹植後期雖然飽受迫害，但他一直沒有放 棄自己的人生目標，許多詩篇都表現了他竭力掙脫牢籠、向命運抗爭的頑強精 神。因此這裏的四海之志是曹植真實思想的表露，絕不是一般的慰勉之詞。也 正是這樣的氣骨，使這兩句詩歌成為後人勸慰離人的格言，並引出了王勃「海 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名句。但是在故作曠達的自我寬慰之後，詩人隨即 又忍不住轉為悲哀的自問：倉卒之間離別的骨肉之情，能不讓人痛苦嗎？
第七章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變成了哀厲的長號。詩人再次質疑天 命。指責赤松子之類神仙的虛無欺人之說。人生的變故就在頃刻之間，誰也不 能保持所謂的百年。詩人深深明白這次與白馬王的生離就是死別，不會再有重 逢執手的一天。因此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希望對方保重身體，共享天年。這一章 和上一章一樣強自寬解，用不同的方式勸慰曹彪，實則已是一片哭聲了。
以上七章，雖然穿插着寫景、比興、用典和比喻，但始終以直抒悲痛貫穿 全篇，其中交織着恐懼、憤怒、淒涼等種種曲折複雜的感情，匯成一股深長激 烈的憂憤之氣。由於採用轆轤體，用頂針格使每章首句接住上一章末句蟬聯而 下，使感情又如抽絲一般牽連不斷，充分表現出千頭萬緒、糾纏不已的悲傷憤 恨，加上章法層層轉折，筆勢矯變多姿，情緒在跌宕起落中逐漸由緩趨緊，逐 步達到高潮之後，仍能千迴百轉，動蕩不已。通篇憤恨君主的意思已經寫到十 分，但始終沒有點破。所以又能在淋漓盡致的抒情中見出其含蓄蘊藉之美，可 見此詩藝術表現的高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