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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蘇童創作階段的轉變

第二節 先鋒派的叛徒

即使其後學者沒有將蘇童與「先鋒」和「叛徒」這兩個身份掛在嘴上,在〈關於 寫作姿態的感想〉這篇發表於二零零三年的文章裡面,蘇童本人就已經坦然承認了這 個事實。

我在不久前與一位記者朋友談話的時候,他多次提及我以前寫作的先鋒姿態。

也是在與他交談的過程中,我忽然意識到,他的言談之間隱隱約約地透露出對 我的批評:你,背叛了先鋒小說。57

到現在看來,蘇童的作品經歷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也就是一九八九年前的先 鋒派身份,以及一九八九年之後回歸傳統敘事——後寫實主義的書寫模式。他在先鋒 派時期的作品包括〈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罌粟之家〉、〈兩個外鄉人〉、〈桑園 留念〉等,數量其實不多,除了因為這個時期維持不久,前後只有幾年的時間,也因 為這時期他的作品甚少得到發表機會,蘇童亦承認這時期的創作比較拙劣,後來也沒 有將之收錄出版。

而後寫實主義時期的作品基本上就是一九八九年後發表的作品,從成名作〈妻妾 成群〉開始,然後是〈紅粉〉、《米》、《刺青時代》、《城北地帶》,以及後來的

《菩薩蠻》、《我的帝王生涯》、《河岸》、《碧奴》等等。如其風格和書寫喜好,

皆以小說作品為主,而小說作品當中又以短篇小說居多,長篇小說較少,其中二零零 六年出版的《碧奴》是接受英國出版公司的「重述神話」計劃以後的作品。

客觀來說,蘇童創作先鋒小說只維持了一段非常短暫的時期,同時,使他備受文 壇注目的重要作品,其實都在後寫實主義時期。而且先鋒派時期的蘇童極為年輕,作 品題材和內容經常不自覺地出現明顯的重複,進入後寫實主義時期的蘇童則較為成 熟,能夠處理更廣泛的題材,亦有筆力鋪陳出更完整的長篇作品。儘管連蘇童本人在 近年的訪談中都同意先鋒時期作品的粗疏,並認同後期的作品較為出色和成功,但並 不能以此代表他在前期的文學成就不及後期(反而學者對蘇童作品的討論,仍有很大 部分圍繞著他與先鋒派的離合關係)。因為風格的改變相當巨大,比如說〈罌粟之 家〉和〈米〉,發表年份其實相隔不遠,亦雖然同樣以楓楊樹故鄉為舞台,但只有行 文的慣性筆跡和題材相似,相互觀照的地方不多,但這個徹徹底底的風格轉變,正說 明了蘇童本人對這個書寫轉向的堅決。

事實上,蘇童並不否認先鋒小說所具備的時代性、實驗性的意義,但他從創作意 圖上肯定了後寫實主義時期的作品,寫得比以前更為出色。

一 形式主義的實驗小說

                                                                                                               

57 蘇童:〈關於寫作姿態的感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2007,頁48

承自西方現代派文學及批評理論的大量入滲,以及對於中國傳統的文學觀念、閱 讀習慣和審美經驗的質疑,先鋒派小說在文本的表象層面上轉向了對敘事形式和語言 技巧的展示,而這種對藝術觀念的破壞性追求,使先鋒派小說帶有濃厚的後設、形式 主義或結構主義的實驗色彩。而蘇童正是受到這股風潮的感染,從小便閱讀大量的西 方文學。在分析蘇童早期作品的時候,學者普遍都會將之連結到先鋒派的討論。

比如說張亞松在〈魅力之源:飛翔與失落〉一文便提到蘇童其中一個具有實驗色 彩的先鋒派書寫元素:「『不定敘事』的共同特徵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一方面拉大 小說敘事情境中確定狀態的空隙,為讀者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間,誘使他們調動思維積 極性,更深地走進小說虛虛實實的話語情境之中;另一方面又不妨礙小說的『紀事』

效果,相反還以一種類似國畫『留白』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這種效果。」58 在早期的蘇童作品裡,形式主義極為鮮明的「不定敘事」充份標誌了作者對書寫 實驗的嘗試。最為鮮明的例子在於〈一九三年四的逃亡〉便起用的「我」、「他」視 點混用,即表面上是以「我」為主的第一人稱視點,事實上卻是第三人稱的視點。首 先是「我」,然後卻轉換成「他」:

你現在去推開我父親的家門,只會看見父親還有我的母親,我的另外六位親人 不在家。他們還在外面像黑魚一般涉泥流浪。59

回顧我家歷史,一九三四年的災難也降臨到老大狗崽的頭上。那只木匣子在某 個早晨突然失蹤了。狗崽的指甲在牆洞裡摳爛摳破後變成了一條小瘋狗。他把 幾個年幼的弟妹捆成一團麻花,揮起竹鞭拷打他們追逼木匣的下落。60

除此之外,引用另一實例,在另一篇短篇作品〈外鄉人父子〉便出現了更為流暢 地剪接「我」(作者)、「我」(作者的祖父)同一人稱雙視點的轉換手法,技法獨 特:

我家人平素緘默不語,從來不恨誰。但我們總覺得祖父對老冬爺的感情來得不 尋常。在我們故鄉,一切都可以追根刨底,就在那個有風的黃昏,我們聽祖父 講了一個外鄉人的故事。在淡青色的天光裡,那家蓬頭垢面的外鄉人漸漸走近 了我們的村子。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他蜷縮在一隻露頂的松木箱裡。冬子的 父親把他挑在肩上。61

在這段文字裡,我們必須以「老冬爺」和「冬子」的稱謂轉換,方能及時察覺到 作者已經無聲無色切換了「我」的敘事主體。很多評價蘇童作品的學者都注意到蘇童 的行文帶有(有時候被連結上稱為「蘇州人」的樸實自然本性)不拘文體格式小節的 氣質,這點尤其表現於角色對話隨意穿插於敘述之間,但概不註以引號。加上蘇童愛 用第一人稱書寫,叫人很多時候搞不清楚是角色在說話抑或是主人公「我」的敘事,

因此在閱讀上偶然便會造成混淆,但觀乎蘇童之行文似乎正要打破作者在敘事上體貼 的合理性,造成這種混淆。比如〈外鄉人父子〉開首這段描述,「我」和祖父的                                                                                                                

58 張亞松:〈魅力之源:飛翔與失落〉,《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2007,頁346

59 蘇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楓楊樹山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2001,頁31

60 蘇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楓楊樹山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2001,頁58

61 蘇童:〈外鄉人父子〉,《楓楊樹山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2001,頁133

「我」便故意不作提示——簡單的一個引號或一個分段,成功令平實的「戲中戲」文 本添加了實驗色彩。

另外,蘇童早期的某一些短篇小說,內容艱澀不容易讀,充滿實驗氣氛。當然這 年期的作品,知名度較低,少見有評者討論,比如說,個人認為最難懂的便屬〈木殼 收音機〉、〈吹手向西〉、〈我的棉花,我的家園〉等短篇作品,故事喻意相當晦 澀,與後期較受歡迎的作品比如《蛇為什麼會飛》、《城北地帶》、《我的帝王生 涯》、《紅粉》這些擁有順暢敘事結構、題材明確,情節豐富的小說相比,簡直可說 是判若兩人之筆。

誠然,在其後的作品,實驗色彩便即減退,失落了這方面的鮮明特質,雖然它們 並不是完完全全的消失,比如說,在通篇第三人稱敘事的《武則天》裡還是穿插了這 個蘇童風格的第一視點敘事,而在《菩薩蠻》裡面就以死掉的華金斗的鬼魂為主人 公,像是再一次的〈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的那個蘇童般,回到華家觀看兒女和妹妹 華金枝的人生。但這樣的手法套用在一個平實、順暢的故事脈絡裡,便變得只具形式 卻無實驗意味。

打從〈妻妾成群〉作為一個成功的起步,蘇童便脫離了他曾經熱衷的先鋒派作 風,以及實驗小說的書寫形式。

二 回歸傳統敘事的後寫實主義

中國當代的先鋒只是相對於中國文學而言,他們的作品形似外國作家作品,實 際上是在另外的軌道上緩緩運行。也許注定是無法超越世界的。所以我覺得他 們悲壯而英勇,帶有神聖的殉道色彩。對於他們,嘲笑是無知的表現,冷漠是 殘忍的表現。62

某程度上,蘇童對先鋒派的前途雖然有著矛盾的心態,但結論是悲觀的,儘管有 學者認為他的轉變其實是拯救了先鋒派所不能避免走向的衰敗:「儘管蘇童自己不承 認,但我仍然認為是他挽救了先鋒派」63,是「以轉向的姿態完成了歷史定格。」64但 蘇童本人確實不承認自己有這樣的貢獻,甚至連自己身為「先鋒派作家」這個說法都 很懷疑, 而且蘇童相信風格的轉變,是必然需要發生的事情。比如說,他在一九九三 年的訪談文章〈文學的自信與可能〉裡面,就曾經為風格轉變一事作出明確的自白和 辯說:「可能也有人願意保持自己的一種風格,認為風格是一成不變的。我倒覺得風

                                                                                                               

62 蘇童:〈答自己問〉,《虛構的熱情》,中國:江蘇人民,2003,頁35

63 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2007,頁304

64 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2007,頁516

格是會搖晃的,可以變化,某一時期是一種風格,另一時期就是另外一種風格,甚至 同時使用幾種風格言。65

蘇童既不認為這樣的轉變是對讀者的、商業的妥協,儘管作品確實是變得更為圓 滑和容易閱讀,同樣他相信這個轉向並非不良的轉向,反而是他身為先鋒派作家更加 必須踏出的重要一步:「我一直認為當一個作家的創作形成所謂的風格之後,創作危 機也隨即來臨,如何跳出風格的『陷阱』,如何發展和豐富創作內涵成為最迫切的任 務。66」不只書寫風格必須要隨著創作而改變,尤其是作為先鋒派作家,所謂的先鋒派 其實不應該存在,而只是一個對作者來說的寫作階段,作者及其作品都不應該以此被 定型。蘇童認為脫離先鋒派這件事本身才是作為先鋒派必須要抱持的心態。

蘇童既不認為這樣的轉變是對讀者的、商業的妥協,儘管作品確實是變得更為圓 滑和容易閱讀,同樣他相信這個轉向並非不良的轉向,反而是他身為先鋒派作家更加 必須踏出的重要一步:「我一直認為當一個作家的創作形成所謂的風格之後,創作危 機也隨即來臨,如何跳出風格的『陷阱』,如何發展和豐富創作內涵成為最迫切的任 務。66」不只書寫風格必須要隨著創作而改變,尤其是作為先鋒派作家,所謂的先鋒派 其實不應該存在,而只是一個對作者來說的寫作階段,作者及其作品都不應該以此被 定型。蘇童認為脫離先鋒派這件事本身才是作為先鋒派必須要抱持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