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顏色

第二節 蘇童的意象主義

在這一節的兩首兩個部分，我們已討論到蘇童作品的分類形式及其內容。但要綜 合蘇童之舊城、故鄉、歷史這三個題材之作品來討論的話，其中一個主要的切入點就 是蘇童對意象的描寫，而意象描寫也可以說是蘇童風格的核心：「蘇童小說從『我』

到『他』，從繁到簡的幾經變異，並沒有改變他意象化美學追求。⁸⁹」不少學者如陳曉 明、張學昕、王干等人在評述時都普遍以「意象主義」來形容蘇童獨特的寫作癖好。

蘇童小說對於意象的精心營造曾引起許多論者的注意。⁹⁰

某程度上，在蘇童的評論上所經常出現的學術性詞彙，除了早期的形式主義和其 後的後寫實主義，第三個便是意象主義，而這亦同樣是本論文以後三個章節所要分析 的重心內容。

一 意象的顏色

86 蘇童：《一個朋友在路上》，臺北市：麥田出版，2002，頁18

87 蘇童：〈南方的墮落〉，《南方的墮落》，臺北市：遠流出版，1992，頁73

88 蘇童：〈南方的墮落〉，《南方的墮落》，臺北市：遠流出版，1992，頁73

89 王干：〈蘇童意象〉，《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2007，頁332

90 王干：〈蘇童意象〉，《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2007，頁336

蘇童對色彩奇異的敏感，以及他富有彈性的敘述語言，使小說具有了一種造型 功能。⁹¹

根據前人的評論，學者們每當討論到蘇童的意象，皆習慣以顏色來形容。——但 這個說法其實是有兩個完全不同的意思。

第一個意思是指蘇童慣以「色彩」作為一個意象，這方面的分析可見諸李振聲的 文章：「色彩意象被運用到出神入化境界的，首推〈藍白染坊〉。在這個迷幻的故事 裡，小說家構築出一個整個兒彌滿原始誘惑的四原色世界：黃、紅、藍、白。美麗到 淒哀和苦澀。……色彩意象的功能，還不僅在於給蘇童強盛，灑脫到玄奧、神秘、荒 誕程度的想像力，以及幻覺、通感諸般心智能力，提供了無垠的游刃自如的舒展天 地，大大強化了小說的靈氣和巫術般的致幻效果……」⁹²而胡河清同樣以〈藍白染坊〉

一文提出類似的意見：「這篇小說（指〈藍白染坊〉）中神秘的色彩變化：濁黃、藍 白、暗紅」，即構成了預言的實現過程。大凡這些色調，又都為中國術數文化的古老 想像所浸淫過。蘇童大抵也是憑借幽冥中的天啟在潛意識中獲得這類構思的。所以沒 有比用『靈龜』更確切的字眼來形容他的特殊天賦了。」⁹³

而第二個是指蘇童筆下的「意象」很色彩鮮明。比較常見的都是指蘇童對景物的 描寫都有一種灰黑的調。在作品中這樣的描寫亦屢見不鮮，無論是從人物的個性：

「我承認我是南方的叛逆子孫，我不喜歡潮濕、骯髒、人頭簇擁的南方，誰也不能把 我怎麼樣。」⁹⁴以至到風景的面貌：「在南方，有許多這樣的街道，狹窄、骯髒，有著 坑坑窪窪的麻石路面，誰要是站在臨街或者傍河的窗子邊，可以窺見家家戶戶掛在槽 下的臘肉，晾曬的衣物，窺見室內坐在飯桌前吃飯的人以及他們一整天的活動。」⁹⁵

「河床很窄，岸壩上的石頭長滿了青苔和籐狀植物。我記得後來的河水不復清澄，它 烏黑髮臭，彷彿城市的天然下水道，水面上漂浮著爛菜葉、死貓死鼠、工業油污和一 隻又一隻避孕套。」⁹⁶這樣充滿壓抑、負面、悲觀和厭惡情緒的痕跡，在蘇童筆下甚為 常見。但另外，王干卻認為那是一種獨特的「紅色的意象」，其意思即為「黑」得以

「紅」呈現出來的意象，而且還作出相當具創意的解讀：

蘇童的「紅色」比之於莫言的《紅高梁》，就有著迴異的意象潛流。莫言的紅 色浸透著酒神精神……而蘇童的紅色則幾乎全部都散佈著腐朽的美麗氣息，紅 罌粟 紅粉是土地 女人的代碼，也是鄉村 都市的象徵，自然也可理解為腐 朽 美麗的意象。⁹⁷

91 王干：〈蘇童意象〉，《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2007，頁332

92 李振聲：〈讀蘇童〉，《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2007，頁256

93 胡河清：〈論格非、蘇童、余華與術數文化〉，《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

2007，頁 296

94 蘇童：《南方的墮落》，臺北市：遠流出版，1992，頁96

95 蘇童：《南方的墮落》，臺北市：遠流出版，1992，頁98

96 蘇童：《南方的墮落》，臺北市：遠流出版，1992，頁98

97 王干：〈蘇童意象〉，《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2007，頁318

我對蘇童小說中的人物的名字略作考察，發現他們的名字居然大多與「紅」的 韻母Ong相同或相近的詞。……這種被古人認為「中東韻」的Ong韻母，是因為 悠遠，沉容和若有若無的惆悵以及並不尖銳的感覺獲得了蘇童的青睞，還是有 其他的原因？……他的第一個戀人也就是現在的夫人叫魏紅。我在上述的一連 串的介紹中，讀者自然不難發現Ong的韻母總是出現在最關鍵最讓蘇童難以忘卻 的人名和地名裡。⁹⁸

由此，王干先後舉列出「頌」蓮、五「龍」、舒「農」、靈「虹」、「馮」敏、

段「紅」、「紅」菱這些角色的名字為佐證，雖然個人認為後者的延伸性解讀有點牽 強和穿鑿附會，而且後來亦不見有其他學者附和，不過，王干這個看法在蘇童其後的 作品裡果然有跡可尋，比如說，在較近期的長篇小說《河岸》裡，男主角的名字不就 是庫「東」亮嗎？而無論如何，這個「黑／紅」意象的說法在文本分析上是確是有道 理的。在蘇童處女作〈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當中，便的而且確有這麼一句：「詩中幻 想了我的家族從前的輝煌歲月，幻想了橫亘於這條血脈的黑紅災難線。」⁹⁹確實，蘇童 在描寫有關血的色彩，都必定將之形容為紅黑色的，將殺戮的快感與骯髒腐敗連結在 一起：「沉草緊握另一隻球拍一動不動。他茫然地瞪著演義開花的頭顱乾嘔著。他嘔 不出來。腳下流滿一汪黑紅的血。」¹⁰⁰後來在〈妻妾成群〉中，頌蓮在馬桶找到雁兒 害她的詛咒草紙，便同樣描寫為：「草紙攤開後原形畢露，上面有一個模糊的女人，

雖然被水洇爛了，但草紙上的女人卻一眼就能分辨，而且是用黑紅色的不知什麼血畫 的。」¹⁰¹

確如王干所指，作為腐敗的紅色意象的代表，標誌著楓楊樹故鄉的罌粟花不就是 紅色的嗎？

一路上猩紅的罌粟花盛開著，黑衣佃戶們和稻草人一起朝馬車呆望。……沉草 面對紅色罌粟地和佃戶時的表情是迷惘的。沉草縮著肩膀，一隻手插在學生裝 口袋裡。那就是我家的罌粟，那就是游離於植物課教程之外的罌粟，它來自父 親的土地卻使你臉色蒼白就彷彿在惡夢中浮游。¹⁰²

而在蘇童作品中借以紅色表達出災難、厄運意象的描述亦甚繁多，比如說在〈南 方的墮落〉中，雖然舞台並非「楓楊樹——罌粟花」，而是香椿樹街，但內容和氣氖 光卻是相近的：

香椿樹街上其實沒有一棵香椿樹，這條詩意匱乏的城北小街唯一盛產的花卉就 是夜繁花，而人們通常把這種花的花名理解成夜飯花，夜飯花的名字或許更貼 近香椿樹街嘈雜庸碌的現實。¹⁰³

98 王干：〈蘇童意象〉，《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2007，頁320

99 蘇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楓楊樹山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2001，頁58

100 蘇童：《罂粟之家》，上海：文藝出版，2004，頁41

101 蘇童：《妻妾成群》，臺北市：遠流出版，2003，頁203

102 蘇童：《罂粟之家》，上海：文藝出版，2004，頁20

103 蘇童：〈南方的墮落〉，《南方的墮落》，臺北市：遠流出版，1992，頁9

她注意到那個尖嘴猴腮的男人脖子上有一片黑一色的胎記，就像蛇血一樣，而 且他的工裝褲的褲洞沒有扣子，露出裡面線褲骯髒的線頭。¹⁰⁴

其實，夜繁花就是桃紅色的，與罌粟花近乎同色。而黑、紅兩種顏色所指向的，

事實上都是同一個意象，因為紅色儘管代表著誘惑，但與灰黑的調一樣代表著墮落、

壞死。這紅與黑的意象相連，亦有學者表示同意：「在〈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裡前 後反複出現的腥紅色的罌粟花，以其帶毒的鮮艷規定和隱喻了么叔既使人痴迷，又叫 人懼怕的生命意義……那麼，〈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的情況要稍稍複雜些。矗立的黑 磚樓，是橫亘於敘事人所屬家族命運之上的屈辱性災變乃至死亡的陰影。」¹⁰⁵——剛 才已同樣引用過：「南方是一種腐敗而充滿魅力的存在。」¹⁰⁶在蘇童的作品裡，其實 經常這樣表露此又愛又恨、既懷念又討厭的矛盾心情。

當然，兩個說法都只是在文本中尋找一些色彩的痕跡，但至少這是本論文欲討論 蘇童意象的切入點，而且亦因此發現到一個缺口。以往的討論都承認了蘇童在作品中 有著經營意象的姿態，同時注意到經常出現的基於作者自我慣性的物件、身體特徵和 風景等。然而，分析這些特質時，只是落腳在一些感覺和概念，例如顏色，其實頗為 含糊，不具體和缺乏學術理論的觀點，它們似乎值得再加討論。而更具體一點的話，

則是本論文的論述方向，嘗試以精神分析理論豐富蘇童筆下意象所附身之物的文本分 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