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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鲠之骨:被排斥的剩餘殘渣

第六章 小幻物的意象

第二節 如鲠之骨:被排斥的剩餘殘渣

公渴望離開故鄉,到城市闖一番事業,然後回歸故鄉成為家族的榮耀。以這目的來看 的話,《我的帝王生涯》所演繹的正好是過去那些逃亡者的反調。

個人認為,這逃亡主題的變奏,應連結到蘇童在寫作風格上轉向來解釋。蘇童早 期作品以互文貫穿的調性重複以回鄉者的視點建構偽家族史,而這個「我」的還鄉,

視點跳躍,以極短的文字篇幅壓縮了數十年的家族變遷,正是一個形式主義的敘事手 法。但隨著蘇童回歸傳統敘事的結構,與逃亡相對的便逐漸不再是先鋒派色彩的「還 鄉書寫」,而是另一類被描述的對象。蘇童逐漸書寫逃亡者的另一個反面,被城市驅 趕的放逐者。

放逐者這個意識形態的出現,正式來說,要到較為近期的作品《碧奴》和《河 岸》才開始正式出現,《碧奴》所重寫的犯了哭禁的孟姜女和《河岸》被批鬥成賊匪 之子的庫文軒,都不約而同地是從一開始就以被放逐的姿態呈現出來。然而,昔日的

《我的帝王生涯》的主人公端白不就是被放逐的亡國之君嗎?後來,張學昕在〈尋找 生命的真實形態——蘇童長篇小說《河岸》〉一文,亦嘗試將蘇童的《河岸》與《我 的帝王生涯》相提並論:「鄧少香的革命傳奇,庫文軒屁股上的魚形胎記,延續了當 年蘇童在《我的帝王生淫》中『扮皇帝』遊戲的荒唐與荒誕筆法,使歷史模糊得面目 不清,被徹底地『花腔化。』」242 而個人認為,兩篇作品除了勾脫歷史的準確性,放 逐的主題作為另外一個更相似的地方,亦同樣是與庫文軒和端白的模糊身份有關。

逃亡到城市,以及被城市(律法)放逐,這兩種書寫策略,其實殊途同歸,因為 放逐的主題其實就是逃亡的變奏,或是一個技法複雜的反調。雖然前者進入,後者離 開,卻同樣是受到符號秩序的作用。以《河岸》的庫東亮為例:「即日起禁止向陽船 隊庫東亮進入本店。人民理髮店全體職工。」243如果說,逃亡者行動等同於進入符號 層的秩序之中,被放逐者的行動其實並不是離開符號層的秩序,而是剛好相反,是進 入了符號層的律例禁令——就好像《我的帝王生涯》的主人公端白,其流放不就正是 意味著兄長端文所建立的新王朝(父之名)來臨,而他被施予新的符號秩序。

第二節 如鲠之骨:被排斥的剩餘殘渣

在拉岡的精神分析理論中,小幻物(Object Petit a)佔據著一個核心位置,而事實 上,拉岡原意認為小幻物「a」是應該保留為不被翻譯的狀態,以顯示其符號代碼的身 分。誠然,這個總是斜體並小寫的「a」是拉岡理論中第一個出現的符號代碼,它被視 為拉岡三層結構:符號層、想像層及真實層的交接處,在晚期的拓樸圖式波氏結

(Borromean Knot)裡面,便可觀照出小幻物——「a」乃是被置放於最中央的三界交 匯場域:

                                                                                                               

242 張學昕,〈尋找生命的真實形態:蘇童長篇小說《河岸》〉,《文藝報》,2009,第24期

243 蘇童:《河岸》,臺北市:麥田出版,2009,頁275

  圖二:波氏結

波氏結暗示了小幻物與三個層域都發生著某種關係。首先,追溯到「a」首次出現 於拉岡理論的L圖式(Schema L),當時「a」仍未被拉岡固定為小幻物之概念,其小 寫與斜體的本意,顯然是作為小他者(Little other)並相對於大他者的大寫正體「A」

而出現,因此,「a」 座落於L圖式的想像軸之上,在鏡像認同的層面上,它顯然是屬 於想像層的。而隨著其後有關慾望(Desire)和幻見(Fantasy)等理論的展開,小幻物 儘管仍然相對於主宰符號層並意味著語言、律法、規則的大他者,但逐漸帶有拉岡定 義下真實層的特性,而拉岡亦開始將小幻物修正為介乎於符號層與真實層之間,在符 號層裡面殘留的真實層所存有的形態。拉岡稱之為符號層的剩餘物(Reste),拉岡派 學者紀傑克甚至以「如鲠之骨」   (Bone in a throat)或「真實碎片」(Little bit of reality)來形容這不能被符號化的溢出物件。

在前面的段落已經引述過蘇童在《舒農》和《河岸》的故事裡,主人公(舒農和 庫東亮這兩個同一形態的青春期少年)總會在河裡找到用過、廢置的——很有可能是 他父親用過的保險套。在《舒農》裡,那個在開首部分作為描述視點的「我」亦有相 似的經歷:

即使到了百年以後,人們仍然懷念橫貫南方城市的河流,我們的房子傍河建 立,黑黝黝地密佈河的兩岸。河床很窄,岸壩上的石頭長滿了青苔和籐狀植 物。我記得後來的河水不復清澄,它烏黑髮臭,彷彿城市的天然下水道,水面 上漂浮著爛菜葉、死貓死鼠、工業油污和一隻又一隻避孕套。244

用完即棄的保險套這個具有性愛指涉,既再沒有實際意義卻不能被河水消除,而 且會悄悄浮上水面的意象,它正正是一個拉岡式的小幻物。無容置疑的是,真正導致 庫東亮勃起的慾望對象,正是突然落難到此向陽船隊的神秘少女慧仙,然而,少年男                                                                                                                

244 蘇童:〈舒農〉,《紅粉》,臺北市:遠流出版,1991,頁197

孩發現了成年人的保險套,卻是一種間接的性的啟蒙——它對《舒農》的舒農 、《河 岸》的庫東亮提供了對父親神秘的性愛行為的偷窺暗示。誠然,小幻物並不是欲望的 真正對象,它只在於促發慾望動機,而主體非要獲得它。因此拉岡亦稱小幻物為慾望 的客體原因(Object cause of Desire)。進一步說,保險套所指涉的並不單單是性愛行 為,而顯然是對父親之出軌行為的窺察——對母親並不需要使用保險套的儀式性物 件。父親的出軌行為在倫理層面的符號秩序上,也許就是那不能言說、拒絕符號化之 真實層的一種暗喻。保險套卻像棄屍一樣在河流被主角發現,它來自於真實層——那 一場不能言說的偷情床戲,但無論父親如何將之棄置或掩埋,在這個以倫理符號之謊 言所整合的過程中,它卻猶如符號層的碎片或骨頭,被沖上河岸,遺留下來。

同樣出現於《河岸》一書,另一件更能夠對照拉岡定義下小幻物之特質的,那不 能被消除、被符號化的「物件」,其實是父親庫文軒屁股的魚形胎記。

儘管這個魚形胎記在故事的背景描述上,其形象顯然既非殘滓而是剛好相反,是 一個強大的父權表記,它猶如國王的冠冕,是庫文軒身為烈士鄧少香後代的物證,亦 因而是庫文軒之社會地位、歷史身份的符號陽形。在這個意義上,庫文軒屁股的魚形 胎記與烈士鄧少香後代放在亭上那個英雄紀念碑是一樣的,因此,見屁股如見碑,庫 文軒似是將整面碑銘刻在自己的屁股上,就正如王德威所言:「碑的喻義在此不言可 喻。碑銘刻歷史,封存記憶,更以它堅挺的存在成為男性魅力的表徵。」245起初,它 確是這樣一個實際存在的胎記——表記,而且不是每個人屁股上的魚形胎記都能作為 表記,比如傻子扁金的就不可以。而在表記過程中它形成了庫文軒的理想自我(Ideal Ego),即那個作為鄧少香烈士的後代。

然而,這裡要討論的,是這個故事、庫文軒人生的變奏之後。——事實上,《河 岸》從第一章打後所講述的內容,就是庫文軒的變奏,因此,故事本身就是從變奏的 開始而展開的。

隨著故事一展開,上述這個符號表記的理解方式便馬上給推翻而失效。它從一個 符號表記,變成一個身體上多餘的殘留物、渣滓。用庫東亮在故事中最常出現的髒 話,那魚形胎記其實是一個空屁。儘管庫東亮認為空屁的意思就是「什麼都不是,卻 比屁還臭。」但用另一方法理解的話,其實非常接近拉岡對小幻物的定義。

屁的意思很簡單:它臭,臭即意味著它吸引著主體。而空的意思是:它不是一個 可以觸摸的符號,換句話說即是以話語制約、驗證的具體存在,對這個屁股上的魚形 胎記——即作為烈士鄧少香後代的庫文軒,那符號化的過程永遠失敗告終。故事中,

庫文軒身世成疑,像是懸疑片似的與他童年有過交往的人全都下落不明,而住過的地 方更離奇消失不見,因此,既不能肯定庫文軒屁股上的魚形胎記是否就是鄧少香兒子 屁股上的魚形胎記,亦不肯定鄧少香兒子的屁股上是否就有魚形胎記,再追查下去,

更甚至有人開始質疑鄧少香有沒有兒子。

於是,這個空屁——庫文軒的魚形胎記,並不是「失勢的」陽具,而是在他備受 批鬥(符號化)時必然無法被解決,因而遺留下來的殘餘物。用相反的語調說,正是 因為魚形胎記無法指涉到庫文軒的真正身份,即留白了這樣的符號意義,他才會備受                                                                                                                

245 蘇童:《河岸》,臺北市:麥田出版,2009,頁9

批鬥。因批鬥就是一場嚴厲的閹割過程,強逼主體接受大他者所頒行的符號秩序。這 個魚形胎記變成了黑洞似的空無的缺口,眾人急著尋找人證物證等符號(證據)以填 滿、定案或推翻庫文軒是鄧少香兒子這個懸置多年的身世謎團。

而實際的情況是,魚形胎記愈找不到根源證其意義,庫文軒便愈不像是革命烈士 鄧少香的兒子,他的身世表面上是愈可疑,背後卻是愈來愈堅定的主體性。因為愈不 像是鄧少香的兒子,同時意味著他愈更像是河匪的兒子——他受批鬥的政治正確原 因。這情況誠然就是紀傑克於《易碎的絕對》一書之中以伊拉克大殺傷力武器作過的 詮釋:

臭名昭著的伊拉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提供了小幻物的另一個例子:它們是難以 捉摸的實體,從未被從經驗上規定過...據說目前數量非常大,而且始終由工人 對其進行魔術般的移動,它們愈是被破壞,它們的威脅就愈是全面和強大,就

臭名昭著的伊拉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提供了小幻物的另一個例子:它們是難以 捉摸的實體,從未被從經驗上規定過...據說目前數量非常大,而且始終由工人 對其進行魔術般的移動,它們愈是被破壞,它們的威脅就愈是全面和強大,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