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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誠、自律,與認識自己

第三章 追尋本真性的旅程

第三節 真誠、自律,與認識自己

我們從以上的歷史回顧可以看到,本真性的源頭是主導浪漫和啟蒙時代的兩 個概念,真誠性與自律。這兩個概念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可以算是現代社會 強調的美德了。它們分別標誌了一種人類的理想形象,在「怎樣才算是個人」這 個基礎問題上,為本真性鋪了路。然而,本真性與這兩個始祖概念的關係是什麼?

它們有何異同?在瞭解本真性的發展之後,這仍需要澄清。另外,有些人還會將 本真性與「認識自己」混淆,這也會在後面處理。

(一)真誠性

有關本真性的討論總是無法避開L. Trilling 的《真誠與本真》(Sincerity and Authenticity),他在哈佛大學的演講稿集。Trilling 指出,W. Shakespeare 在四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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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透過劇作《哈姆雷特》(Hamlet)的言語,昭示了一個自我理解的歷史性轉 變:

你必須忠於自己,

遵從這條規則,就像黑夜跟隨著白天到來,

對自己忠實,才不會對任何人欺騙。

(This above all: to thine own self be true And it doth follow, as the night the day, Thou canst not then be false to any man.)

Polonius 宣告的「忠於自己」這四個字,至今仍擲地有聲。徐永康(2015)

發現,光是在Amazon 網路書店,就能查到近二十萬筆出版品,是以「認識自我」

為關鍵字,可見現代人對於「認識自我」與「做自己」有多麼強烈的渴求。Trilling 又舉了諸多文學家的作品為例,說明這個「忠於自己」的影響有多麼深遠。他引 用Schiller:「每個人類個體,都潛在地、受規約地背負著一個人類的原型,一個 理想的人,而每個人都有這樣的人生使命,要在變動的開顯中讓自己成為那個不 變的理想的人。」又引用美國小說家N. Hawthorne:「真!真!真!」(Be true! Be true! Be true!)而 D. Davie 在一篇〈論真誠性:從華茲華斯到金斯堡〉(On Sincerity:

From Wordsworth to Ginsgerg)的文章表示:「現在,一首把『我』當作對作者本 人的直接指涉的詩,必然會優於只把『我』當作指涉某個人格面具(persona)的 詩。」如果說真誠性是要藉由忠於自己來避免欺騙他人,那麼沒有最殫心竭力的 努力是無法達成的(Trilling, 1971: 5-6)。

「真誠性」的拉丁字源是 sincerus,意思是乾淨、純粹的,它一開始並不是 用來形容人,而是描述東西,物質的與非物質的都有。例如說這瓶紅酒風味純淨

(sincere wine),或者講一個未受汙染的、純淨的福音(sincere Gospel)。西方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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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在十七世紀到十八世紀之間遭遇的劇烈轉變,讓人的地位從僅是社會關係中的 佔位代號(placeholder),成為了以自己為中心的個體,這從當時自傳與肖像畫的 激增也能看出(Varga & Guignon, 2014)。當社會階層開始大幅流動、中產階級興 起後,人們脫離了世代相傳的階級,他所扮演的「角色」(role)不再固定。他有 時扮演職業的角色,有時是父母的角色,有時又是佃農或領主的角色,然而唯一 不變且無法逃脫的角色,就是「自己」(Trilling, 1971: 9-10)。當他對自我的認識 愈多地是一個「個體」(sincerity),他就愈加地將自己的私領域與公領域脫鉤,

因為只有在私領域中,他才是獨特的人。J. W. von Goethe 的《少年維特的煩惱》

(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以下簡稱《維特》)在十八世紀下半葉歐洲引爆 的熱潮就是人們對真誠性的歌頌到達了頂峰的象徵。

《維特》以書信體寫成,講述離家來到 Wahlheim 的年輕才子 Werther 初出 社會後,遇到的種種故事及愛情煩惱。當Werther 發現此地的貴族對平民態度傲 慢,他主張這些貴族應該受到譴責;當他與其暗戀對象Lotte 的未婚夫 Albert 討 論死亡,而Albert 認為為情自殺是一種心理不健康,他感受到與這位受人尊敬的 紳士之間的格格不入;當他在工作場合受到歧視,他沒有多做停留為五斗米折腰,

而是選擇立刻離職。Werther 對 Lotte 的愛情礙於 Lotte 堅守婚約而無法實現,儘 管兩人都感受到彼此心意相通、情投意合。Werther 最終舉槍自盡,他的桌上放 著讀到一半的愛情悲劇《愛米莉亞‧嘉洛堤》(Emilia Galloti)。《維特》出版後,

許多年輕人紛紛模仿起Werther,換上了「維特套裝」,深藍色燕尾服、黃色背心 與長靴(Trilling, 1971: 52)。至死仍忠於自己的Werther 成為了一種「文化英雄」

的代言人(Lowney, 2009)。

真誠的人作為一種理想,有可能會遇到這樣的批評:他有可能是一種「自我 欺騙」,或是陷在社會所賦予的角色中,卻自以為真誠。符合社會角色的自我當 然不會是真的忠於自己,可是缺乏「任何」角色而行為,卻會迷失自我。這是真 誠在當時較古老的用法會出現的問題。因此,Werther 顯示出的抗拒心理是,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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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習俗不再可靠,那就由我自己來創造意義。他才不管貴族與平民間的差異,也 不管 Lotte 已有婚約。他的自殺在外人看來雖然可惜甚至不道德,對 Werther 而 言卻是唯一有意義的解答。

強調忠於自己的真誠性,不只是「不管別人」這樣簡單輕鬆的事,還涉及了 自我發現(self-discovery),發現那個自己的原型(originality)。Taylor 認為這是 個人的表現主義的興起,也因此藝術家似乎成為了一種人類的典範模式。大概從 十九世紀的開端,「就有一股將藝術家英雄化的傾向,將他們的生命視作人類情 況的本質,尊崇他們作為先見者,文化價值的創造者」(Taylor, 1991: 62)。

然而真誠性畢竟不是本真性。在 Trilling─或者他向 Hegel 借用的話─這種 反抗式的、藉著疏離於社會規範以自我保存的自我,是「誠實的靈魂與崩離的意 識」(the honest soul and the disintegrated consciousness)。尋求本真性不只是朝向 一個自發的、不受社會污染的「存在表現」(existential expression),還是朝向一 個依照「真我」的生活。而Taylor 將富有創造力的英雄看做是「滑向主體主義」

(the slide to subjectivism),在這個崇尚自我創造價值的文化氣氛中,價值的重要 性只剩下「自決的自由」(self-determining freedom);但Taylor 認為,自決的自由 是空洞的,無法賦予決定意義。本真性仍需他者來找回失落的價值。

(二)自律

另一個容易與本真性搞混的概念是「自律」。自律是核心理念是個人「自我 管理」(self-governing)的能力,能獨立於外在的操控進行思考,自己做出選擇。

相關聯地,道德原則與政治權威的正當性(legitimacy),都應該奠基在無關多元 文化背景與社會壓力的個人自主性之上。在自律的倫理之中,每個人都應該遵從 他透過理性反思所認同的規範而行為。某種程度上而言,人應該努力按照自己的 理性、動機與目標來引導生活,本真性與自律在這方面是一致的(Varga & Guignon,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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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律的哲學內涵,可以回到Kant 對「何謂啟蒙」的觀點。Kant 認為,啟蒙 是「從自我施加的不成熟中脫離出來」(Kant, 1784)。這個不成熟指的是沒有別 人的指導,就無法運用自己的知性能力來理解。啟蒙所需要的除自由之外無它─

─大膽的在所有事物上公開的運用理性的自由,擺脫個人情感、慾望與社會習俗 等偶然性的控制,讓理性成為行為的主宰,這樣才能得到具普遍性、必然真的知 識(徐永康,2015;Kant, 1784)。

有的教育哲學家表面上似乎推崇本真性,但其實骨子裡是在講自律,或者是 把自律看得比本真性更加重要。例如,R. S. Peters 認為博雅教育最重要的前提,

建立在「個人應該能夠選擇他要成為什麼」這樣的信念上。而R. F. Dearden 論及 的「教育的新目標」,要求人在他生命中重要的領域,能依據自己的心智活動來 思考與行動。但這兩位教育哲學的大師對「忠於自己」的概念都加諸了一個更優 位的角色,那就是理性與批判主義(Cooper, 1983: 20-1)。

一如對 Kant 而言,理性是自律的最主要成分,對 Peters,自律最關鍵的是

「批判主義能夠鼓舞個人,使他逐漸站在理性的基礎上,來接受或拒斥他所聽說 的」。而 Dearden 則聲稱,所有建構在自律之上的選擇和行為,在本質上都連結 到理性的觀念(idea of rationality),或者是對一個人所思所為「擁有理由」的觀 念;沒有判準的選擇將會是無法理解的。一旦理性的批判主義(rational criticism)

受到重視,「灌輸」(indoctrination)和「制約」(conditioning)都會從教學方法中 遭到排除。Peters 與 Dearden 提出了相似的有關「教育本質」的論點:教育是將 學生「引導」(initiate)到已建立好的學科與「知識形式」(forms of knowledge)

中,在當中真正自由地(當然,是在Kant 意義下的自由)發揮理性的批判力(Cooper, 1983: 21)。

可是多位學者均指出,自律和本真性是截然不同的(徐永康,2015;Cooper, 1983; Varga & Guignon, 2014)。有三點對自律的反駁。首先,有些值得被鼓勵的 態度或動機,不見得需要給出好理由,或者說,可能是無法用理性解釋的。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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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追求榮譽的人,當他被問到追求榮譽的理由,在一般情況而言,最多就只能 說;「我就是這樣的人。」不是基於「理由」,而是基於其他難以言說、無法提供 判準的動機所做的選擇,並不會因此比較無意義、價值比較低,或較不值得欲求

(Cooper, 1983: 22)。一個決定投入大量時間和心力來聆聽並研究D. Shostakovich 的弦樂四重奏的人,需要為此給出理由嗎?這種事不需要提供判準;除非自律的 支持者要說,就連「怎麼樣?我就是喜歡Shostakovich 的弦樂四重奏」也可以算 是一種理由。

其次,有時人們就是會執著在一個具有格外重要意義的事物或信念上,即便 經過了理性的計算,各種證據與判斷都顯示,他的執著是較差的選擇,也不代表 他真的做了一個比較不好的選擇。像是一個人不會光是因為理性的說服就放棄他 的宗教信仰。要他放棄,甚至可能會造成一種自我背叛(self-betrayal)感,或是 覺得被比自己聰明的人言語霸凌,對自己所堅持的東西失去自信,以及自尊和個 體性的喪失。我們還可以反過來說,堅持己見的才是更理性的人。也許是因為現 在說服他的理由與證據,在某個將來有可能被推翻;又或許是因為,他曾聽取過 別人的意見,也讀過很多書,所以他的觀點是更綜合性的;也可能是,現在對他

其次,有時人們就是會執著在一個具有格外重要意義的事物或信念上,即便 經過了理性的計算,各種證據與判斷都顯示,他的執著是較差的選擇,也不代表 他真的做了一個比較不好的選擇。像是一個人不會光是因為理性的說服就放棄他 的宗教信仰。要他放棄,甚至可能會造成一種自我背叛(self-betrayal)感,或是 覺得被比自己聰明的人言語霸凌,對自己所堅持的東西失去自信,以及自尊和個 體性的喪失。我們還可以反過來說,堅持己見的才是更理性的人。也許是因為現 在說服他的理由與證據,在某個將來有可能被推翻;又或許是因為,他曾聽取過 別人的意見,也讀過很多書,所以他的觀點是更綜合性的;也可能是,現在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