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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意象敘述的語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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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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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現代詩意象敘述的語調

簡政珍

意象敘述有別於一般強調故事情節的敘述。情節敘述著重情節的佈局與發 展,意象敘述卻由於意象的特性帶動敘述。一般敘述在過程中也偶而有意象的呈 現,但是這時意象比較傾向敘述的點綴,是一種烘托,而非主體。意象敘述則是 以意象本身為主體,由意象本身的特質,觸動敘述路線的流轉。

意象的特質

意象的存在,一般讀者以為是理念的具體化,因而也被誤認為是理念的化 身, 或是對對意念的指涉。如此的理解,在當代經過解構學與後現代思維的洗 禮後,當然問題叢生。意象是個符徵,但卻可能是一個浮動的符徵,而非指涉特 定的符旨。試以阿翁下面的詩行說明之:

墓地上的小圓頭

你佇立的圓頭 擺動、凝結

兩旁交混的斑彩高速消逝 齊來貼伏這刻地的影 一線勾出

一生的清清也說不出甚麼來 (《光黃莽》74)

詩中以墓地上隆起的圓形部分思維,圓形的內部是死者的安身之地;死者 在內,圓形在外。外在的圓似乎要為裡面躺臥的死者說些什麼。死者過去的一生 也似乎要以這個圓形,宣示一些什麼,因為「隆起」是一種累積,過去一生值得 記憶的累積。但是詩的結尾是「斑彩高速消逝」,一生說不出所以然來。「小圓頭」

似有所指,但浮徵漂浮游動,難以明確成固定的符旨。

其次,意象的展現,是求得某一瞬間的自我而足,如人瞬間離地騰躍,是姿 態本身,不問落點何處,足跡邁向何方。意象是語言的姿容,有別於散文的書寫 著重題旨,以及發展的方向。范洛希(Paul Valery)說:「散文是走路,詩是舞 蹈」(Valery 461),良有以也。1

進一步說,假如詩正如范洛希所說,詩「動作的終點就是它本身,不朝任何 地方去」(同上),詩就不是散文或是論述「目的論」的化身。詩的書寫總是有所 感而寫,有動因,但動因透過意象,不能簡化成目的。試以李進文的〈政敵觀 察〉為例說明之:

1 請進一步參考簡政珍的《台灣現代詩美學》的討論(pp.242-43)。

(2)

政敵觀察───To:昔日戰友

暴雨將至,政治忙於收割 只有老狗悠哉悠哉

趴在電視機前觀賞蒼蠅親吻人民

螢幕害羞發燙,因為愛國的叩應熱線不斷 (《長得向夏卡爾的光》97)

詩行中的意象,可能是緣起於詩人對時局的感受。但是詩的美學空間,透 過意象,卻不是詩人「感受動因」的還原,更不是詩人「書寫目的」的探索。「暴雨 將至」,暗示現實即來的風暴,也是政治人物大有斬獲的時機。書寫現實的動因 與方向似乎極為明確,但緊接著「老狗悠哉悠哉/趴在電視機前觀賞蒼蠅親吻人 民」卻是讓書寫的目的散亂「離題」。蒼蠅停在電視螢幕,親吻電視新聞節目裡的 人物,有其諷喻效果。老狗的「悠哉」似乎暗示動物可以遠離政治荒謬的情景。但 這些意象的湊合,卻淡化了書寫的「政治目的」。螢幕害羞,是因為蒼蠅的親吻 固然諷刺,但螢幕害羞與政治命題無關。即使「愛國的叩應熱線不斷」,也不是 要強調或是煽動愛國的情緒,意象只是呈現一種現象,而非目的,雖然現象飽 含各種意涵。

再其次,意象讓詩的題旨擺盪於「是」與「不是」之間。假如意象的多重意涵 跳出目的論的包裹,詩的意象甚至能在正反兩極裡穿梭。意象的多重面向,讓自 己發出「是」的訊息時,又蘊含自我的消解。反之,在表象似乎全然「不是」的認 定時,卻發出意義隱約的幽光。羅任玲的詩作,一般說來,流於單方面的抒情語 調,是典型的「女性詩人」,但是如下的詩作,卻展現了意象「是」與「不是」的糾 纏:

蛆原

學著包粽子,並且把做法留傳下來 黏黏的,讓許多螞蟻聚集

如同在秋天裡發現一首詩 遙遙的

萬家燈火

(《逆光飛行》24)

由於詩中有粽子,題目的「蛆原」必然與屈原有關。但是將屈原寫成蛆原,

詩中人的語調為何?諷刺屈原,因為他是蛆之原?當然粽子放久了腐壞可能生 蛆,這和屈原無關。詩的意象是到底指的是屈原是蛆之原,還是粽子是蛆之源,

似乎「是」也「不是」。

(3)

因為屈原是詩人,詩中的「一首詩」有所對應。「學著包粽子,並且把做法留 下來」是屈原投江殉國已經變成一種傳承,一種承接歷史的精神支撐。但緊接的 詩行「黏黏的,讓許多螞蟻聚集/如同在秋天裡發現一首詩」,又用螞蟻的意象暗 諷消解這個「精神性靈」的歷史傳承。粽子「黏黏的」,意味歷史傳承的黏滯,不 能開展;因此所吸引的只是螞蟻。反諷的是,螞蟻發現粽子因而聚集,猶如人們 在秋天裡發現一首詩。如此的比喻是否意味詩猶如生蛆的粽子吸引螞蟻,而粽子 與詩都來自於屈原?這些是富於歷史意義的傳承?詩行在強種調「傳承」,又似 乎又含意義的翻轉。

詩的結尾意象是「遙遙的/萬家燈火」,和上述的螞蟻意象並置,進一步讓 原有的「是」與「不是」複雜化。並置造成相似語意的投射,因而秋天的一首詩,

猶如遠方的萬家燈火。並置也可能是語意的對比,因而秋天的詩意猶如實際的人 間。但「萬家燈火」也可能散發詩意,因而這個意象與秋天的一首詩既相似又相 對,在「是」與「不是」之間。

意象敘述的特色

敘述非故事性的內容

意象既然不是目的論的化身,若是用來敘述,敘述的焦點就不再是故事 的情節。事實上,意象敘述最重要的特色,不是呈現事件,而是對事件的感受。

不是事件的來龍去脈,而是瞬間事件在觀察者心中的形象所轉化的意象。試以孫 維民的〈紀念日〉的部分詩行說明之:「惡人經過傾圮的梁柱及野草/視彼既有喜 樂且有年歲/又像那些沉悶的 A 片的主角/時常顯露整齊無辜的假牙」(《麒 麟》58)。詩行並沒有寫出惡人所為之惡為何,而只是在瞬間展現經過「傾圮的 梁柱及野草」所露出來的樣貌,像一個A 片的主角,「時常顯露整齊無辜的假 牙」。敘述不是事件的始末,而是意象當下讓讀者所引發的揣測與想像。陳克華 的〈一位送報的女子〉有如下的意象敘述:

一位送報的女子

那是我所能遇見,市井的中年女子:

在不認識字的教堂領取慰藉 在隔夜的自助餐廳飯前祈禱 推一車紅茶補充男人的汗液──

而且嫻熟地,擺動那對因為早衰 過度操作,而提早下墜的臀部

(《星球紀事》161)

這首詩的意象比上述孫維民的意象呈現更具體的輪廓,似乎更「寫實」。但是意 象無意追溯或是導向事件發展的過程。詩行攝取了送報女子生活的片段,如到教 堂「領取慰藉」,在「隔夜的自助餐廳飯前祈禱」,藉由這兩個意象,讀者知道她 信仰天主教或是基督教。引文的最後三行則是送報女子和她的男人的肉體親密景

(4)

象。這三行的功能,重點不是故事性,而是美學上與上面宗教意象的對比所呈現 的反諷。和男人肉體相親,正如向上帝禱告,不是為了情節的發展預設伏筆,而 是生活橫切面展現一個女子的多重面,因而意象潛藏的暗示性格,大於敘述的 情節取向。對於讀者來說,閱讀過後,沈澱成記憶的是那個送報女子「提早下墜 的臀部」,而非這樣的臀部會發展成什麼樣「多彩多姿」的故事。

敘述的空間化

不僅意象敘述不是呈現事件的細節或是說故事。既有事件的輪廓在詩行裡 大都只是呈現概約的情境。無他,意象的重點是透過事件思維,而非事件的報導 情境「概約」,意味並非沒有事件,但都沈澱於意識,是意識化的情境。換句話 說,意象敘述是事件時間性的進展中,轉化成空間化的型態。意象是敘述的空間 化。陳大為的〈祠堂高坐〉有這樣的詩行:

到祠堂高處 負責看守的 是蝙蝠

從香火和門的縫隙 我察覺:路已逃走

留下鑰匙孔般大小的一顆 起點

沒有遺言

風雪 從意念的左側 闊步先行

詩 睜開右邊的眼睛

(《靠近羅摩衍那》14-15)

祠堂有過去的歷史,也就是說有時間流程的跡痕。但在詩行中,詩中人對 於祠堂的觀照,敘述所見的是,眼前的當下的蝙蝠、香火、門的縫隙,雖然這些 意象都留下過往時間的烙記。路只剩下「鑰匙孔般大小的一顆/起點」,是視覺空 間化,路歸屬於遠方,只剩下一點。空間的路,也暗含時間的旅程。風雪的來臨 是「意念」的策動,因為意象是意識的投影。而由於意識的活動,詩眼才能睜開。

意象或是意象敘述的運轉如此,才有詩。

以上陳大為的詩作,意象展現時間的內涵,但是敘述的重點不是事件在時 間中的發展,而是時間凝止的瞬間所展現的空間化。一般敘述比較偏重順時性,

但意象敘述則著重並時性。意象敘述不是描述一棵樹成長,從根、芽、樹幹、樹枝 樹葉的過程,而是樹幹橫切面所看到的年輪。橫切點是當下的瞬間,在瞬間看到 過往時間留下的紀錄。

意象的環鍊

(5)

意象敘述著重的不一定是事件時間性的發展,而是意象與意象之間環環相 扣的關係,由意象刺激意象,由意象推展意象而促成敘述。換句話說,不是敘述 的網絡決定意象在各個點的支撐與點綴,而是意象牽引意象的動作完成敘述。意 象是敘述動因,是敘述的主體。試以簡政珍的〈醋罐子〉說明之:

醋罐子

妳打開罐子           為這沈靜的午後

加一點作料 這時雷轟隆響起

這一道菜又鹹、又辣、又酸 分不清是腸胃不適

還是心絞痛

未給我處方 妳就閃電消失

(《歷史的騷味》62-63)

整首詩以打開醋罐子的意象作為醋勁大發的隱喻開始。緊接著,這個意象 分別延伸成作菜加醋,以及醋勁發作後,情感磨擦的兩條敘述主線,彼此對應 發展。第二節「雷轟隆響起」是午後經常有的現象,一方面是時間意象的延伸,

一方面是醋勁而大發雷霆。鹹、辣、酸是菜色的味道,也是口角時傷人的言詞。

〈腸胃不適〉是吃了〈又鹹、又辣、又酸〉的菜造成的結果,〈心絞痛〉則是因為吃 醋發作,詩中人心的痛楚。最後一節,有病需要處方,對應上一節的〈腸胃不 適〉以及〈心絞痛〉。閃電是第二節雷聲意象的延伸。〈妳就閃電消失〉意味午後這 一頓飯就此中斷,妳迅速離去。另一層意涵是,妳的醋意讓詩中人病痛不舒服,

就迅速消失了。

以上敘述的發展,與其說是敘述決定雷電、菜色、痛楚等意象,不如說是 這些意象是「打開醋罐子」這個意象刺激發展成的敘述。

故事與言說 (Story and discourse)

進一步說,小說敘述是事件的輪廓轉化成言說的美學活動。言說裡大致維 持故事的肌理與骨架,因此仍是事件時間性的敘述發展。2意象敘述的言說則是:

有時將時間性發展凝止成瞬間性裡的空間,正如上述;有時則是藉由意象的特 性消解敘述,或是將敘述翻轉。孫維民的〈今天的難題〉有這樣的詩行:

2 表面看來,描寫意識流動的小說,如喬艾思(James Joyce)《尤里西斯》(Ulysses)裡部分的 章節和吳爾芙夫人(Virginia Woolf)的《燈塔行》(To the Lighthouse)可能是例外。但實際上這 些小說的寫法已經是意象敘述的走向,因此也向「詩的意象敘述」傾斜。。

(6)

今天的難題

我終於知道蟬一直要說些什麼了 午後,於三棵木麻黃的陰影裡

(樹上缺少金紅糅和的果子 古老的雲經過像鵬鳥

或是外星人的飛航器 安靜如在深水中)

然則只是鬼話 假如我告訴你

(《麒麟》84-85)

蟬在木麻黃的陰影裡到底說什麼,是本詩命題的走向。詩中人一開始就說 他終於懂了。當讀者期待他說出答案時,卻闖出第二節「古老的雲經過像鵬鳥」

以及第三節「外星人飛航器/安靜如在深水中」的意象。這些意象不是回應開頭命 題;詩中人沒有提供讀者期盼的答案,而是製造另一個問題。若是刻意要以這兩 個意象作為答案,讀者也許可以想像蟬的言語與天上的雲與飛行器有關,也許 是個旅程,也許是漫無止境的飄遊。但詩節與詩節中,沒有邏輯性的關連與暗示 只是讀者想像力的填補。假如這樣的想像可以權充為答案,(雖然沒有詩人或是 詩中人的認可),最後一節更進一步將這個答案也消解。因為詩中人說所謂蟬語

「只是鬼話」。所謂鬼話,意味沒有邏輯,沒有指涉,原來雲與飛行器所引發的 想像,也不成立。鬼話是毫無章法的胡言亂語,甚至是脫離人間「鬼魅」的言語。

意象敘述的語調

意象敘述非目的性的舞蹈,逸走消解的解構性格,使閱讀富於挑戰性的趣 味。敘述似有所指,但是可能迂迴,可能反向逸走,讀者能真確體驗其中的語調 是詩閱讀的關鍵所在。意象敘述誘引讀者誤讀,但讀者似乎又能為自己的誤讀,

將其適度合理化。值得注意的是,誤讀可能是美學的一部份,但誤讀並非宣揚敘 述的無政府狀態。事實上,任何閱讀都不可能全面,閱讀的創建經常在有別於通 論的切入點,但如此「非全面」的閱讀,又可能被控訴成為一種誤讀。

反過來說,避免誤讀,可能是通相的發揮,可能是既有事實的陳述,可能 是人云己云。如此的閱讀是一種重複,甚至是變相的抄襲。意象敘述經常佈滿陷 阱,為了避免墜入誤讀的陷阱,詩閱讀經常流於固定事實的陳述,如作者的生 平,創作時代背景,或是將詩的內涵減縮成意象的具體名目,以便於檢測。

(7)

與其如此的閱讀,不如從事冒險誤讀,而成就創造性的閱讀。如何儘量避 免誤讀,而又能有所創見,是意象敘述對讀者的挑戰。關鍵在於:如何體會詩行 裡的語調?如何精讀細品意象裡的弦外之音以及敘述的峰迴路轉?以下就弔詭、

說話者的語氣、邏輯的倒錯、意義的指向、意象的雙重面向等討論詩閱讀的豐富 意涵,以及在體認如此意涵時,讀者所能感受的語調。

弔詭

弔詭幾乎是詩的基本要素,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說:「詩的語言就 是弔詭的語言」。(Brooks 3)弔詭是人生經常的情境,為了展現詩質,經營弔 詭也似乎順理成章,因此也變成很多詩人慣性的書寫。有些詩人為了顯現詩質,

弔詭變成一種策略,一種刻意為之的策略。如此書寫,表象是呈顯人生的複雜,

實際上是一種簡化的二元對立,是一種習慣性的濫情。3

意象敘述所展現的弔詭,其有趣與困難,在於目的性的隱約。在此,弔詭 是不彰顯的標籤,讀者因而更需要細緻體驗詩中人的語調。人生的二元現象,在 其意象與敘述纖細的糾葛中。陳克華的〈死亡是取之不盡的能〉的意象敘述如此

死亡是取之不盡的能

愛。止有

愛到處充斥,這裡太容易感染 因此我們都早已有了免疫

對於愛──當世界能源瀕於耗竭

我將我僅有的憐憫注入人形的皮囊裏 如一種上帝簽名的針劑

許多愛浮起一如泡沫 許多死亡沉澱,一如真實

(《星球紀事》121-22)

詩行裡,愛容易感染,但是「我們早已有了免疫」。因為經常感染,所以 免疫,是形式上的弔詭,卻是生活裡的真實。詩把愛當成疾病,由於經常患病,

所以得以免疫。「止有」一詞也是語言的弔詭。「止有」是「只有」的諧音,表示有 條件的有,也可能「停止」有,已經沒有。而愛容易感染,也容易耗竭,有一天 只能以憐憫權充愛。將憐憫如上帝背書得以痊癒的針劑,注入一個實驗性質的

「人形皮囊」。「人形皮囊」著重物質,只是個軀殼,沒有精神的內涵。注入憐憫是 讓其有精神內涵。但結果是,許多愛浮起如脆弱虛幻的泡沫,許多死亡沈澱如真

3 請參閱布斯(Wayne Booth)在〈小說的客觀性〉(Objectivity in Fiction)一文裡,有關弔詭 的慣性書寫以及因而導致濫情的精彩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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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的肉身。

詩的第二節藉由類似實驗,看「皮囊」如何承載「憐憫」。憐憫會讓人感受如 愛,但愛虛幻漂浮。憐憫也會讓人死亡,原因不明,但也可能是「愛」的結果。藉 由實驗,詩暴顯出愛的本質。「愛」是人間的最愛,但在詩裡卻是弔詭下的產物。

那麼詩中人對於「愛」的語調為何?掌握詩的語調,必然要掌握詩中人的 思緒。本詩顯現:詩中人似乎從人生中得到歷練,已經對於「愛」產生免疫力,

因為看破一切。詩中人進一步以「人形皮囊」實驗,愛如泡沫,真正真實的是死亡

弦外之音

意象敘述的弦外之音,是詩美學堂奧裡的瑰寶,語調的拿捏是開啟美學殿堂的 鑰匙。所謂詩的「韻味」在於心弦震動後的餘響,在於聲音過後意義成形的輪廓。

不能讀到詩的弦外之音,也無以感受詩真正的「價值」。洛夫的〈寄遠戌東引的莫 凡〉有這樣的詩行:

成長中你不妨試著

以鬍渣,假牙,以及虛胖 以荊棘的慾望

以一面受傷的鏡子 以琴弦乍斷的一室愀然 以懸崖上眺望夕照時的冷蕭 去理解世界

(《天使的涅盤》140)

詩中人要「你」以假牙、虛胖、受傷的鏡子、「以琴弦乍斷的一室愀然」等去 理解世界,詩中人的弦外之音是什麼?理解世界不能憑藉高調的理想主義。對於 詩中人的兒子莫凡來說,假牙、虛胖都停留在想像,不是自身的現象。因此,這 樣的意象,是讓「你」預想到未來可能的老化,現有的年輕終將不再。鏡子受傷 是因為照鏡子的人受傷,受傷的人攬鏡自照,也許能在傷痕裡對人生更有體認。

「以琴弦乍斷的一室愀然」是以演奏者在樂音流動中,突然琴弦斷裂,如何面對 室內觀眾「愀然」的表情?若能學會面對,也必然有助於成長。這些意象都是以 人生的負面或是挫折感去理解世界。「以懸崖上眺望夕照時的冷蕭」則將人生的 佈局與夕陽殘照的淒美與冷肅參照,強化感受的深度與智慧。詩中人的語調,並 不盡然就是希望兒子的人生淒涼或是充滿挫折,但若是有所挫折,卻是成長的 良機,是「逆增上緣」。這是詩中人真正的弦外之音。

以上洛夫的詩行,稍微有經驗的讀者,感受其弦外之音大致沒有問題。但這 些意象敘述卻明顯與一般散文敘述的目的性迥然不同。由於目的昭然若揭,散文 敘述比較偏重正面意涵的意象。弦外之音與語調的細緻體認,使詩在負面意涵的 意象裡,能讓訊息的接受者更深刻體認自我與外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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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者的語氣 (voice)

說話者的語氣和潛藏的語調時而相互辯證。有時語氣與語調一致,有時語氣 與語調反面呼應。前者比較容易理解,後者則考驗讀者的敏銳度。簡政珍的〈四 點鐘的約會〉,意象如此敘述:

四點鐘的約會

四點鐘的時候

妳將撥弄這一條街道的風沙 妳將加速交通號誌的閃爍 妳將抖落

我們心中累積的微塵

四點鐘的時候

妳將帶著遮蔽時間的面具 讓我看不到快速移動的日影 讓我逐漸老花的視野裡 看到妳春光乍現的 幾根白髮

第一節裡,詩中人期待四點鐘「妳」的到來,但是妳來時,卻是撥弄街道 的風沙,「加速交通號誌的閃爍」,詩中人對於妳印象到底是正面還是負面?接 著,妳的到來,「將抖落/我們心中累積的微塵」,是否暗示兩人的心結將塵埃落 定,還是過去累積的一切將是攤牌的時候了?意象敘述的語氣,似乎沒有透露 語調的玄機。所謂約會到底是興奮的期盼,還是過往積存的種種需要出清算總帳

第二節語氣沈穩敘述,語調似乎更加不定。「妳將帶著遮蔽時間的面具」

似乎讓詩中人看到「妳」的展現與真實時間迥異的面貌,也就是「妳」年紀也許不 小,但容貌看來仍然年輕。假如詩中人在這一節裡要「恭維」「妳」的年輕,但結 尾的「讓我逐漸老花的視野裡/看到妳春光乍現的/幾根白髮」,又一次翻轉。詩中 人已經「逐漸老花」,但這似乎是某種藉口,為的是表象第一節肯定「妳」的青春,

已經有幾根白髮。有趣的是,這幾根白髮,是「春光乍現」。春光是因為年老約會 重新感受愛的漣漪,但事實上,青春早已不在。「乍現」更強調這種瞬間感受青 春的飄忽。

語調的問題可以以如此的假設推演。假如讀者是「妳」,他看到這樣一首 詩,是高興呢,還是生氣?可能啼笑皆非,若是笑,也是「苦澀的笑聲」。詩中 人完成如此的意象敘述,是在緬懷「妳」和他的約會呢,還是藉此揶揄約會的對 象,甚至是自己?甚至可能有讀者為「妳」打抱不平,指責詩中人的可惡與殘忍 但,詩中人真的對「妳」殘忍嗎?詩中人不愛「妳」嗎?若是以此為答案,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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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嚴重的誤讀。

詩中人在類似揶揄的語氣裡,可能隱藏深沈感情的語調。詩中人也許不願 意陷入典型情詩濫情的浪漫,在中年之愛的溫暖中,又抽離審視嘲諷這種類似 年輕人的約會。意象的行進讓讀者覺得詩中人似乎不期盼約會,但意象中「妳」

所呈現的細節,不也就是詩中人對妳細心的觀察與關照?年輕的約會是一把火 的燃燒,中老年的約會,溫暖的字句難以啟齒,只能化為「苦澀笑聲」的意象。

假如能這樣體會,原先第一節讓讀者所產生的疑問,也豁然開朗。詩中人 對於「妳」不是正面或是負面的辯證,而是藉由意象遮掩中年人對於約會的欲語 還羞。

邏輯倒錯

意象敘述不是朝一個預設的目的推展,因此,邏輯的陳述,也可以倒錯,

在倒錯中,顯現人生的另一種真實。文學的創造,有時會跳脫慣常的邏輯,因為 常理邏輯可能是思想的羈絆。但跳脫慣常的邏輯,並非意味詩是一種無政府狀態 而全然沒有邏輯。但這樣的邏輯需要讀者能感受到詩中人的語調,試以羅門的

〈「夏」的速寫〉第一節為例:

冷氣機 把門窗關上

春只好住到中秋才走了 反正冰箱裏的水仍在涼 壁紙上的杜鵑花仍在開 是不是三月 不必說了 (《羅門詩選》296-97)

冷氣機能把門關上,實際上是因為門關上使溫度降低。這是倒因為果的意 象敘述。同理,〈春只好住到中秋才走了〉,並非春真的還在,而是室內溫度降 低後,溫度已經涼爽如春。詩行裡「春住到」意味春是動作的主體,而現實邏輯 裡,「溫度如春」是個形容詞修飾語,並非主體。邏輯的倒錯,使「春」變成有意 志力的主體,而非從屬;而這個主體「住到中秋才走」似乎是人的朋友。在所有 的季節中,春當然是亞熱帶的人的最好的朋友。

接著下面的三行,以室內空間而說,冰箱的水涼,壁紙的杜鵑花開,都 是春季的樣貌,雖然真實的時間已非三月,而是溽暑。以上意象的敘述,先藉有 邏輯的倒錯佈局,再以如此佈局烘托春的景象,而讓詩散發創造力的趣味。讀者 要能感受趣味的先決條件是能感受到詩中人的語調。

「意何所指」的敘述

詩的閱讀經常會讓讀者陷入「意何所指」的窘境。意義上的朦朧也因為是語調 上的朦朧。意象敘述經常被合理化為「詩看不懂」,但事實上,意象敘述並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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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看不懂」的必然結果。以下馮青的〈火〉是比較極端的例子,試以結尾的部分 詩行說明:

以為金色的凌晨

是從北極的鞦韆盪步的 大火

誰能促酵

我們渴望熱情的體質呢?

以火來淨化

那冷靜而無動於衷的暴 我們的火

只夠照亮窮人的餐桌以及 智者的凍瘡呀!

(《雪原奔火》27)

詩行中,金色所產生的聯想不僅是顏色,且與火產生關連。詩行的進行還 牽動時空的變化,因而〈金色的凌晨〉可以想像成為北極的鞦韆盪來的大火。接 著的意象「促酵」,是白話「促進發酵」濃縮成文言,人之渴望熱情發酵不難體會。

下一個意象用火來「淨化」暴力,暗藏暴力是一場燃燒,以燃燒淨化暴力是一種 反諷。但暴力「冷靜而無動於衷」則語意嚴重迂迴甚至反轉。詩中人的語調似乎暗 示這是冷靜思考後的暴力。

假如火能淨化暴力,它是一種福祉,是追求的目標。但是最後三行:「我 們的火/只夠照亮窮人的餐桌以及/智者的凍瘡呀!」語意更加迂迴,眾多的讀者 可能不知其意何所指。只能照亮窮人的餐桌,意味火的昂貴以及對火的吝惜。但 只能照亮「智者的凍瘡」則需要想像力與敏銳的感受力去體會其中的情境。為何 是「智者」,而不是「愚人」?「智者的凍瘡」和前面的意象並置,暗示智者可能是 一個窮人,酷寒中他必須在外跋涉(為了真理的宣揚或是體認?)。患了凍瘡需 要火的溫暖,但窮困如智者只有小火,不能取暖,只能照亮肉體冬寒的傷痕。詩 結尾和前面北方「盪步的大火」造成傷感的對照,這是詩中人極其隱約的語調。

大部分的讀者都可能不知其「意何所指」。

意義的雙重面向

意象敘述有時不知意何所指,有時讓意義呈雙重面向,對讀者語調的掌控 更形困難。批評家經常將後現代理論簡化為「無意義」,實際上是批評家不能體 會複雜的「意何所指」與「意義的雙重面向」的結果。4意象敘述導致多重或是雙重 面向與意象的特性有關,意象敘述不是目的性的導向,正如上述,而是敘述道 路上,別有蹊徑。當岔路與主要道路個別苗頭,目標與目的已經分道揚鑣。試以

4請參閱簡政珍《台灣現代詩美學》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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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靈的〈坐佛〉為例:

坐佛

- 莫高窟第九十六窟,高三十四米,三米,初唐作品 一滴淚

自你眼睛的天空 落下 我雙手伸出的荒漠 不夠承接

濺射之後,在我胸中 盪開千億湖泊

我佛,正合十等你飛過啊 我散落各地的兄弟

如碎鏡 皆映出你

但我們之間的裂痕 銳利似刀刃

你將如何縫合?

(《愛與死的間隙》 89-90)

詩中人雙手承接沿著坐佛眼睛落下的一滴水,想到是佛的眼淚。水滴與手 掌碰撞濺射,引發心中思緒的漣漪如「千億湖泊」。這是第一節概約的情境。第二 節的「我佛」已不是雕像,是心中的佛。詩中人雙手合十迎佛。「我散落各地的兄 弟/如碎鏡」是複雜的意象。詩中人可能想到自己散落的兄弟,天涯海角各居一方 但這些兄弟「如碎鏡」,是上一節水花濺射的聯想與轉植。佛的存在經常被比喻 成「千江有水千江月」,這是以月比佛,佛無所不在,正如只要有水,都能映照 月亮。詩行中以「碎鏡」替代水,也能映照佛,但是詩中人與其眾兄弟間如碎鏡 彼此間有「裂痕/銳利似刀刃」。這些銳利的裂痕,法力無邊的佛,「如何縫合」?

以上,是將意象概約的散文化以及表象意義的詮釋。但細讀之,意象發展 的妙處在於:從佛的眼淚聯想成碎鏡再聯想成刀刃,而碎鏡與刀刃又是眾兄弟 隱喻。從眼淚的水性到刀刃是物性的兩極,而這兩極又都來自於佛。另外,眾兄 弟都心中有佛(「皆映出你」),應是慈悲為懷,寬容為要,但一面映照佛,一 面讓碎鏡的裂痕彼此相向如刀刃,難以縫合。以上意象敘述的雙重面向,使意義 變得糾結難理。讀者對於意義的「掌控」,必須體會到詩中人如此的敘述語調,

不是要呈現指向性的意義,意義在此正反相疊,似左似右。但如此的「矛盾」,

並非宣示詩沒有意義。

以上就詩意象的特性、意象敘述的特色,以及意象敘述的繁複樣貌論證,

(13)

可以看出詩意象敘述的閱讀與瞭解,關鍵在於其中的敘述語調。不能感受詩中人 的敘述語調,事實上也暗示讀者無法感受到意象敘述裡纖細複雜的人生。一個粗 枝大葉的人,很難聽到詩行中的語調的弦外之音,但他卻能理直氣壯的說:這 一首詩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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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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