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本質是視覺的
——訪小說家東年
◎文.攝影/張耀仁
(小說家)小說的本質是視覺的
一坐下來,東年就談起了近日正在 執筆的創作,也就是下一本長篇小說
《長夜》。《長夜》描述一位高科技 工程師,不慎被球打到眼睛而失明的歷 程,東年闡述了視覺對於人的影響,
「所有的感知,視覺總是先於其他。」
透過對世界的看見與確認,進而轉化為 個人腦海中的圖像。「可惜的是,人到 了一定的年紀,漸漸失去了對視覺的感 知,使得有眼睛也好像沒眼睛那樣。」
這是寫作課經常提到的:觀察。一旦失 去觀察,也就失去與世界的聯結,世界 也就是「死物」,自然也就無法進入作 品當中。
所以換言之,東年以為小說創作的 本質來自視覺,「也就是圖像的建立,
如何在小說中有效建立圖像,也就構成 有效的小說感受。」他經常用眼睛去確 認這個世界,例如他觀察到傍晚街頭的 人之眼神,與清晨的眼神截然不同,而
這一主張又與他十五歲閱讀黑格爾的哲 學論有關。作為影響歐洲思想甚鉅的黑 格爾,其主張唯心論學說,指出「絕對 精神」必須通過自然、社會和思維體現 而來,由此發展出:邏輯學、自然哲 學、精神哲學,也就是自然不僅僅是自 然而已,還具備了立場論述、辯證等,
而箇中的關鍵即是透過眼睛去看。也因 此,東年指出之所以說:「小說書寫人 生的事」,乃是小說透過精確的圖像語 言,表達了與人生有關的日常生活概 念。
也正是對於現實生活的關注,他寫 下了《城市微光》一書。在這本長篇小 說中,有著足供辨識的地景:新北市永 和區。他指出,對於居住了多年的永和 的認識,竟是來自於「尋狗」。起因於 他養了五隻狗,偶爾狗兒走失就必須去 尋找,「狗會跑走的範圍絕不超過五條 街,而且通常會再回去原來走失的地 點。」東年說,在尋狗的過程中,他也 因此發現永和公園裡的百態:例如極少
49
文學工場
∣
文學尋夢人看到流浪漢,「彷彿在進行田野調查那 樣,一個公園一個公園看過去。」東年 說,臺灣行政區改制為五都之後,原本 生活的範疇擴大了,「變成一個區,也 就是生活圈變得更便利的概念」。
也是意識到這點,他思索箇中人的 處境、生活情狀等,著眼於五都改制 下人的心理變動,期望能為城市留下紀 錄。他以為,對於地方性的理解足以使 創作者延長其創作力,「可惜臺灣文學 當中可供辨識的地理書寫太少了。」他 以十九世紀德國鄉土藝術運動為例,指 出鄉土文學的興起乃是為了反對失去活 力的自然主義、現代主義。而臺灣儘管 歷經二次鄉土文學論戰,一次發生在三
○年代,一次則是七○年代,但兩次論 戰都偏向意識形態化,尤其是第二次鄉 土文學論戰更是政經論述的對決,故所 謂「鄉土」並未真正落實於創作者的作 品之中,「『鄉土』成為一種想像,並 非真正的理解。」東年以當年鄉土文學 作品中描述養豬戶被剝削云云,指出農 村發展何來資本主義工業化流程?故而 在破落的農村裡,擁有的也就是破落的 養殖技術與農產結果而已。
東年以為,「鄉土」在臺灣不是受 到蔑視,就是被過度的吹捧,但他認 為那都不是適當的心態,一個真正的小 說家必須接受挑戰,無論是對自我的要 求或來自他人的競賽,「可惜的是,現
在太多作家只懂得取巧,忘了小說究竟 所為何來?」而這正是他撰寫《城市微 光》之故。
所謂「邊疆文學」
從「鄉土」延伸而來的,即是八○
年代初,一段與東年有關的臺灣意識 論戰。那是1981年元月號《書評書目》
刊載詹宏志〈兩種文學心靈:評兩篇聯 合報小說得獎作品〉,該文開場破題指 出:「有時我很憂心。杞憂著我們卅年 來的文學努力會不會成為一種徒然的浪 費?如果三百年後有人在他中國文學史 的末章,要以一百字來描寫這卅年的我 們,他將會怎麼形容……小說家東年曾 經對我說:『這一切,在將來,都只能 算是邊疆文學。』」這個說法顯然是依 循當年大中華主義(sinocentrism)文 化霸權論述所致,然而細究詹宏志的說 法,其實更關注的命題在於:小說技藝 如何經得起時間長河的淘選?透過參照 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性質,詹氏指出經 典作品多屬「意見型」(具有命題與價 值判斷)而非「感受型」(再現生活而 不涉意見),因此他認為應從「歷史性 的眼光來反省自己的創作活動」,以使 作品足登中國文學史廟堂。
對此,東年指出詹宏志少引述了他 的一句話:「中國歷史常是邊疆解決了
明道文藝 450
50
東年指著最新的小說作品《愚人國》說:「裡面的圖片是 很少見的臺灣圖像。」
中原,所以畢竟最後還是要看作品。」
最後還是要看作品,這句話確實擊 中了臺灣文學的痛處:真正傑出的作品 在哪裡?或者換個說法,當年趨附臺灣 或中國意識的文學作品,而今安在?誠 然,這一說法預設了文學無關其他、而 須回歸藝術造詣,但文學是否真是「超 然獨立」?如此一來,東年意欲透過
《愚人國》描述十九世紀臺灣,藉以
「重新認識臺灣」。這裡所謂的「重新 認識」,乃是相對於一直以來不斷傳抄 的臺灣史,「真正能讀懂外文資料的臺 灣文學史研究者很少,所以臺灣史是待 建立的。」他以荷蘭人為例,早於1662 年即已退出臺南,但1857年進出安平港 的臺灣船卻仍懸掛著荷蘭國旗,凸顯早 期臺灣意識猶未深植於人民之中。故現
今喊得震天價響的「臺灣意識」,其實 是近代意識形態產物,「伴隨著1980年 美麗島事件大審而來,在美國施壓的前 提下,臺灣意識受到了相當鼓舞。」
東年以為,二二八事件發生後,臺 灣民眾與政治人物自五○年代起即具有 臺灣意識,但臺灣文學界的臺灣主體意 識始終並不清楚。東年所欲表達的乃是
「庶民」史料之必要,一反過往全面依 賴帝王將相說法的歷史書寫,因此他參 考國外網站所整理的十九世紀臺灣影像 與文獻資料,寫成《愚人國》一書,以 呼應「臺灣史待沉澱」的說法。之所以 名為「愚人」,乃為凸顯在歷經各種征 服者之後,臺灣喪失了島嶼面目、生活 趣味乃至智慧,故而形成被愚弄、被損 害的結果。
迎向新世紀的寫作
在《愚人國》以及《城市微光》附 錄〈我在上個世紀的寫作〉,可視為 東年對於自己創作歷程的盤整,從1977 年第一本小說集《落雨的小鎮》出版,
迄2005年第十一本書《給福爾摩莎寫 信》,迄今已有三十餘年的寫作經驗。
東年認為過往臺灣的文學圈因為解嚴之 故,「媒體需求量很大,根本沉澱不下 來。」而面對現在萎縮的創作環境,他 認為沒有發表空間、沒有讀者固然是一
51
文學工場
∣
文學尋夢人東年,美國愛荷華大學寫作班研究。曾獲聯合報、
中國時報小說獎,曾出任聯經出版公司副總經理兼 副總編輯、《歷史月刊》總編輯等,現任《聯合文 學》社務顧問。著有短篇小說集《落雨的小鎮》、
《 大 火 》 , 長 篇 小 說 集 《 去 年 冬 天 》 、 《 模 範 市 民》等,作品具有海洋文學的氣質,對於臺灣史多 有 著 墨 , 近 日 出 版 《 愚 人 國 》 、 《 城 市 微 光 》 兩 書。
東年簡介
個問題,但更大的問題在於語彙的喪 失,亦即文學語彙變得狹窄了,也就是 喪失了自我的風格。此外,臺灣向來以 單篇作品作為文學獎的競賽評比,「這 大概是經濟奇蹟的一環,因為世界上很 少有一個地方如此高密度的書寫短篇小 說。」
也因此,東年反而認為現在的文學 創作環境,使得創作者得以回到「正 常」的情境,也就是可以細細思索:
「文學的功能為何?創作所為為何?」
他認為創作者應該要能夠通過「三秒」
檢驗,也就是讓閱讀者在開場三秒內能 夠繼續看下去,「這個時候,圖像的作 用就佔了很關鍵的因素,這也是大部分 讀者寧可選擇翻譯小說之故。」東年指 出:「因為它們的圖像數量相當龐大,
不僅是一部作品的,而且是一系列作 品,相對來說,臺灣的小說圖像顯然不 足。」
習慣在春季完成三萬字稿件,然後 於夏季迄秋季思索題材,並再加以撰寫 成長篇小說的東年,他提到自己每天總 會寫個幾百字,並且用走路去確認所在 的環境。他認為當代書寫往往發生一窩 蜂的情狀,也因此他期許自己擁有更多 的思索與時間,去看待創作的獨特性。
在附錄裡,他引述了詩人梅西非爾的詩 句:「我一定要再出海一次,去到那看 不到其他人的海和天空/……我一定要
再出海一次,歌舞飄泊人生/和海鷗或 巨鯨一起生活,那裡的氣流像磨亮的刀 刃」這是他從前做過的海洋文學夢,也 是他大部分作品所賦予人的氣質。而 今,他的飄泊個性依舊不減,卻增添了 更多對於土地的思索與關注,那彷若
《愚人國》的結尾,男主角一面送行的 同時,一面看見船上傳來的暗語:「臺 灣加油!」
是的,臺灣文學加油。此時此刻,
我們已然看見:小說家東年豪邁揚帆,
迎向新世紀第二個十年的嶄新旅程。
明道文藝 450
52